“师傅,我就在这里下车可以吗?”女生突然说。

司机师傅愣了一下,马上喜出望外地飞快点头:“可以可以,你怎么过去?乘地铁?这下好,我能找机会变道右转了,解脱了解脱了!”

阮萌付过钱,牵着长裙下了车,横向穿过静止的车流,往地铁站方向走去。高跟鞋硌得脚疼,但是可供呼吸的空气质量却比车里好多了。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回想起第一次在电话里被薛嵩劈头盖脸呵斥的情景,两个人怎么可能想到会有今天。

[六]

“阮萌?我们班校服数量少了,你看看你那边是不是有遗漏的?”薛嵩事先已经打过无数电话把有嫌疑的人都排查了一遍,阮萌是最后一个,嫌疑已经上升到99%,薛嵩尽力克制。

“你谁啊?”阮萌趴在寝室书桌上有气无力地问。

“我是代理班长,薛嵩。”

“哦,有四包衣服在我这里,我现在回寝室了。”

对方轻描淡写的答复让薛嵩的愤怒值又上升了一个level:“…那你能送回来一下吗?”

“不能。”超级理直气壮。

“什么?”对方的厚颜无耻程度让薛嵩倒吸一口冷气,如此不讲道理的剧情还真是让人措手不及,男生困惑地确认对方的意思以免出现误会,“不能送回来吗??”

“不能。反正校服发下去又不能马上穿,军训没有结束,今天发和明天发有什么区别?”

薛嵩彻底惊呆了,他不理解,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在理,率先暴躁发火的却是对方。

“但是今天发下去如果数量缺少或者有个别同学尺码不合适马上就可以得到反馈,去补充更换。等明天全年级校服都发光,有些尺码可能就领不到了。”

“放心吧,校服多得很,不至于断码。”

“阮萌,这样吧,我过去你寝室楼下取好吗?”

“不好。”

“你就拿下来一下也不行吗?”

“不行。我今天血都快掉光了,坚持站军姿那么久还被老师硬拉去搬校服已经很累很累了,现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空手走下楼对我来说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别提还要搬那么几大包校服。”

“可是我们每个人不都站了军姿么?搬校服的也不止你一个…”薛嵩的说服工作根本没有展开,对方就突然挂断了。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执着地把电话再一次拨过去,这次已经控制不住情绪了:“阮萌,你到底有没有集体意识和责任心?把班级其他同学的衣服领走后随随便便带回自己寝室,只是让你送到楼下你都不情愿。说实在的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

“你在楼下吗?”女生自顾自地问。

“我一直在楼下,要是能上去拿早上去…”男生话音未落,又被女生简单粗暴地打断了。

“好。”说着再次挂断。

班长大人直接噎住,好?什么意思?送下来了?

“砰”的一声。

一个塑料袋落在女生寝室楼门口的空地上,不少人吓了一跳。紧接着是另一个。

大家一边散开一边抬头看楼上发生了什么事。

但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激烈的剧情,一个新生在往下扔东西而已,东西也不重的样子,不过幸好她把塑料袋绑得紧,否则在落地时容易散落出来。

只有混在围观人群的薛嵩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一个字也说不出,一步也迈不出,整个人惊呆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粗鲁的女生!”事后薛嵩还在对陈峄城表达自己的恐惧,“她自己有错在先,把校服带回寝室,让她送回来,竟然直接从四楼扔下来!整包扔下来!就落在我面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哈哈哈哈女生吗?生理期吧!”

“算…是吧。”不过她确实说过“血都快掉光了”的话,薛嵩冷静下来,叹了口气,“算我倒霉。”

是啊,你就是这么倒霉,被愤怒冲昏头脑、气得直接用私人号码拨过去准备指责别人的时候完全想不到会被对方死死地反制,用鄙夷的语气评价别人“无法直视”的时候也想不到会有一天真的“无法直视”对方。喜欢是电话被接通前令人窒息的等待音,是短暂对视后立刻闪避的视线,是一种远比告白更丰富更美好的感觉,你那时并不知道,而现在也没有完全领悟。

[七]

阮萌拖着礼服裙上了地铁,车厢里的人往这边看了两眼就再没兴趣继续围观,考虑到cosplay团体也经常出现在地铁里,礼服显得日常多了。阮萌找了个扶手靠边发呆,在多余的目光中也气定神闲,这是薛嵩教会自己的,他说“不要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对自己有误解而郁闷,他们根本不参与你的人生”。实际上,阮萌记得他对自己说过的每句话,一字不差。

这大概就是因为对方参与了自己的人生吧。

不想谈恋爱。我还想以后漫长的人生里一直有你,还想更多次精心打扮自己,只为让你看一眼,发自内心地觉得我是个漂亮女孩;更多次从楼梯上走下来对你招招手,微笑着说一声“早上好”,而你正好抬起头看见我,就像仰望星辰一样;更多次凭栏光明正大地喊你的名字,告诉楼下天井里的你不用上来直接去中央大楼开会;更多次在便利店、麦当劳、电影院碰巧遇见你,而不总是事先约定的会面,你一出现我就感到惊喜;更多次因为今天和你说过两句话脸红心跳,能回味着每个细节度过整个晚上;还想要更多更多的时间在纯真美好的氛围中与你共度,人生那么长,我一点也不想加速奔跑,也不想提前预览。

第一次在电话里和你吵架,听了一句话就把头发染回黑色,用剧本砸你的脑袋,坐在台阶上喝着你送的奶茶…每一件事,都有它珍贵的意义。

在图书馆送来便当的你、派出所沉着冷寂冷静的你、在戚可馨面前巧妙帮助我避开攻击的你、因为我迟到大发雷霆的你、一尴尬就失手拥抱住我的你、故意拥抱住我的你、变得奇怪的你、为了赵元宇和我闹别扭的你、对我宣誓主权的你、赵元宇告白时发现我吞了一只虫的你…全部的你,我都觉得值得珍惜,比不了解你时别人的一个“完美男生”定义来得真实深刻。

现在,此刻,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目光跟随你做你该做的一切,当你转过身跟我对视时垂下眼睑微笑,更重要的,是在你的视野中做我该做的一切,变成一个更美更好的人。是的,我知道你的目光也总是跟随我,不是在我成为公众焦点时才开始关注我,在更早一点的时候你就一直看着我了,否则你怎么能看见我吞了只小飞虫呢?

风势和缓下来,七彩的鲤鱼旗却仍在飘。

叶柄由绿转青,竹笋贴着地表绽裂开。

白鸽从北门的喷泉前飞过,蝉声是晚自修温柔的背景音,初夏破冰而来,变成留在枝上重瓣麦李。

——这一刻,我看见了你。

我看见你,喜欢着你,却还是无法直视你。羞涩地相伴就是我所能想到的少年时光里最惬意的情节。是啊是啊,我构想的剧情里甚至连眼下这种淡淡的遗憾也包含进去。

阮萌在游轮关闭一个多小时后才抵达目的地,当然,人群早就散了,薛嵩也已经失望而归,但是地面的温度显示,他肯定来过。这儿存在过一个温暖的下午,现在只留下燥热的傍晚,空气中留驻着爱情的气息——有几个准备在附近找餐厅吃饭的情侣还在对刚才游轮上求婚的事件津津乐道。货轮发着突突突的噪音靠了岸。除爱情之外,江边还多了点机油味儿。

女生拎着裙子慢吞吞地往大路上走,方便打车。回程比去程领悟到更多细节——哦,原来市中心的地砖凹凸不平也挺硌脚的。又觉得幸好没赶上啊,否则面对别人求婚的场面该有多尴尬?爱情固然重要,但纯真和友情更重要。

[八]

回家的路上又堵车了,但这回一点都不着急。差别在哪里呢?阮萌坐在车上想。

从前也不着急,任何时候都不着急,即使知道前面有人等着自己,迟到一小会儿又能怎样?迟到十五分钟和半小时也没有区别,只要卖个萌就能蒙混过关。为什么呢?因为你知道等待和期待的区别。直到出现这样一个人,你被他搞懵了好几次之后明白过来,他并不知道等待和期待的区别,任何时候都那么认真地期待着你的到来,如果你不能准时,他就会像小孩子那样气得鼓起脸来,故意说些大道理好让自己底气十足。

自那以后,生活不能太随心所欲了,因为这么一个对你认真的人。

特别特别认真。

小区里丰富的花草香混在呼呼的风中略过阮萌的眼睛、耳朵、发梢。池塘中的红色鲤鱼在她经过时无声地潜下水去。大概到达了一个整点,所有的路灯都亮了。接近单元楼的时候,听见一阵蔬菜倒进炒锅里发出的“呲呲”声。

她低头把长裙拎起来一点,仔细看路走上台阶。

接着她抬起头。

看见了自己不曾等待却满心期待的人——

男生站在楼门口的廊灯下冲她咧嘴一笑:“Surprise!”

风声忽然变响了,你感觉自己急速飞进天空里,看见云彩但是没有看见想象的人与景,然后落下来,下降的速度同样快,就在你以为快要摔倒地面的时候,忽然又急速上升再次飞进云里。看,你乘上了生活的秋千,随时可能有人跳出来对你说surprise。

阮萌觉得自己现在脸上的表情肯定比在镜子前练习多次的那些笑容更神采飞扬。

薛嵩笑嘻嘻地揶揄道:“我说过的吧?赌徒输红了眼才会下更大的注。虽然我输了,可是你也没有赢。”

“对啊,一起输掉了。”

“一起”是个自带幸福感的词。

也许还需要三年,或者五年,我才能变成一个真正称得上“很棒”的自己,如果一直有你的陪伴,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第十一章番外《词不达意》

从室内看见,阳台被雨水打湿了半截。

瓷砖边缘,罅隙中长出一小株绿色植物,叶面被房檐顺下的水滴弹奏着。

夏夜的风掀开窗帘,灯光清冷,书桌上杂乱地摊着杂志、耳麦、相机、笔记、空了大半的矿泉水瓶。

电脑排热扇造出低沉的背景音。

女生推着桌面借力,电脑椅在轮轴的作用下退开一段距离。她把电话听筒换到另一侧,又沉默两秒才说:“…我刚和陈峄城吵架了。”

韩一一想,追问果然没错。

“又怎么啦?”

“讨论到劫富济贫的弊端,我说货币救济解决不了生活资料和人口增长的矛盾,只会拉低全社会的生活质量,更何况被救济的那部分人也并不一定就具有被救济的价值,不劳而获会使他们产生毫无生活压力的幻觉,幻觉会促使他们不理性地增加生育,制造更多的人口负担。陈峄城说我有一个漏洞,被救济的人也许得到救济后会更加发愤图强努力进取。呵呵,世界上怎么会有他这么理想主义的人?”

韩一一抚着额头想,下次还是别问了。

“麦麦啊,你们俩也大三了,以后能为实习求职结婚分手之类的大事吵架吗?而且你这也不算吵架吧,明明是你单方面闹情绪。”

“上周为厄尔尼诺吵架了。”

“…在陈峄城历尽艰辛终于苦尽甘来追到你的第一周,你为了厄尔尼诺跟他吵架?”

“是大事吧?”

韩一一脸上一副被甩饼击中的表情。

虽然大三才开始交往,但和陈峄城从高一就认识了,起初并没有把对方当成特别的存在。直到高二转学前,韩一一提起陈峄城,麦芒还一脸茫然——“谁啊?”

“就那个大长腿,跟在我们身边混吃混喝这么长时间你竟然没印象么?”

麦芒瞪大眼睛:“他吃什么了?”

第一次让麦芒记住这个人是大一那年,端午节当天在社团讨论粽子,甜党和咸党各执己见。坐在身旁的陈峄城转过头说:“甜咸之争说到底也就是习惯的区别罢了,小时候妈妈偏爱做什么口味的,成长过程中就自然而然接受并且习惯了。你喜欢甜的还是咸的?”

“欸?我?”起初坚决打算站蛋黄火腿那一派的麦芒,在听见“妈妈”之后顿时没了主意。

在陈峄城看来,这不过是个小插曲,甚至连插曲都算不上,仅仅一个休止符。可能对方妈妈不擅长家务,向来都是买市售的成品,也并不是值得追问的事。

然而麦芒从此对这个人有了印象。

——怎么会有这种第一次见面就问及人家母亲的理想主义者?

转眼到了那年八月下旬,七夕的早晨。虽然闺密韩一一早就报备过要出去约会。但直到早上醒来后,看见网络上铺天盖地的预警,出门买个早点,身边尽是色彩甜腻的包装,才让人真切体会到,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经过花店时,麦芒慢下脚步,叼着热腾腾的便利店三明治推门而入,影子从玻璃门上一晃而过,有点恍惚。店员笑脸相迎:“需要买花吗?”

需要给自己买束花吗?

这时身后再次响起了风铃声。

本来想给麦芒买束花送去的陈峄城,在看见麦芒站在店里的瞬间顿时认为自己脑子出了问题,思维短路两秒后,他退了出去,再进来,带着惊喜的表情。这段时间足够麦芒认出这是“那个粽子”。

麦芒在陈峄城心目中的地位可不止一个粽子。

陈峄城是在高一的长假之后那次升旗仪式上记住了麦芒。秋天的暖阳晒得人犯困,刚在全市数学竞赛中获得一等奖的陈峄城站在观礼台上,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目光呆滞地看全校学生懒懒散散地进场排队。

这个平淡的开场,很快掀起了一个撒亮片喷彩带的高潮。当同在观礼台上的班长转过头问自己“几点了”的时候,陈峄城从校裤口袋里掏出手机垂眼一瞥:“七点十六”。

而校规说,教学区禁止使用手机。

观礼台下的女生们像被打了强心针,局部骚乱取代了之前的整体颓靡。前排只有一个女生与其他那些带着意味深长笑意的完全不同,她自始至终没有仰起脸。陈峄城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一战成名,他眯起眼睛,想看清那个女生到底在做什么。

麦芒低着头,从左手摘下手表,调了一下时间,再戴回去。

本来,台上的人会反而注意到人群中的一个就够反常了,麦芒就是这么不同寻常。身在四班的陈峄城三番五次听说九班麦芒的奇闻异事,心理距离仅50cm,感觉熟悉度就像同桌过整个高一。

今天是麦芒在走廊上把偷拍自己的男生打趴在地,明天是麦芒做了“早锻炼有害身体健康”的课题通过学校各部门投票导致早锻炼被直接取消。但最离奇的不在于此。由于麦芒的闺密韩一一和陈峄城的哥们薛嵩同属于年级总分数一数二的尖子生,四人见面的机会还挺多,可是麦芒却从来不记得陈峄城这么个人。

周三下午明明还在便利店门口遇见,聊了会儿两个班共同的课程作业,周五放学时在校门口碰见她打翻了奶茶,上前递去纸巾,她倒是高兴地道了谢。

陈峄城说:“多见外啊,这么点小事还说什么谢谢。”

麦芒一脸困惑:“我们认识吗?”

陈峄城看向一旁面带同情之色的韩一一:“你给我解释一下这怎么回事儿?现实版‘初恋五十次’?”

韩一一表示,麦芒平时也不算记性特别差,也不算特别脸盲,除了有时候声画不同步,基本上不算是个bug特别多的人。

“什么叫声画不同步?”

“名字和脸不太对得上。”

“那我不属于这种情况啊,她既没有记住我名字也没有记住脸。”

“是的,可能你只是太平凡无奇了而已。”

陈峄城被“平凡无奇”这四个字死死地限制住了。从小到大,还没有人告诉过他“你是个平凡的人”。

在这之后,麦芒又无数次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确实是个平凡无奇的人。

追麦芒的过程比追一般女生的过程艰难百倍,整个人生都深陷在“你是谁”“你又是谁”和“话说你是谁”的泥沼中。

陈峄城其实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七夕偶遇送过花之后,麦芒就突然记住了自己。按理说,以前送的东西,可比玫瑰花费心多了,不过送玫瑰花的情境也确实挺离谱的。

在店里遇见麦芒,她说:“你来买花吗?也买一些给我吧。”

陈峄城看着她。

她的眼睛像两三岁幼儿的眼睛,清澈见底,又有点知人事,眨一眨眼睑,瞳孔里仿佛有鸟儿飞过。而她整个人的骨骼也像鸟儿那样轻盈,很容易激发人的保护欲,但其实她并不像外表展现的那样需要保护,心中有坚强的部分。

一个很怪的女孩子。

要找到一个很甜美的女孩子太容易,很怪的却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