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贞回头,见香瓜的表情鲜见的认真凝重,“怎么?”

“公主想好了不曾,”香瓜松开手,如故的熟悉面目,声音却是郑重的,“阮苏行害死长公主,公主此番进宫,以及这之后,预备如何面对他?”

马车外时有马蹄“嘚嘚嘚嘚”敲击在地上的声音,伴着丹凤门外大道儿上路过官员们清浅的谈笑,画贞撩了撩鬓角的碎发,阳光从车帘漏过侧颊。

她的黑眸里淬满了光亮,目光前所未有的清明,慢慢地启唇道:“小时候听宫里的女官说,人老了以后会频繁地记起少年时认识,然而再也未曾谋面的人…我想,他会成为那样的存在。”

香瓜滞了滞,见公主轻轻地弯唇笑了笑。

这一刻她忽然察觉到了她的成长,这般的公主在先皇宾天时没有出现,独自来在姜国时亦不曾,竟只在这样的时刻。香瓜抿了下唇,长公主对公主的意义可以想见,唯一的亲人离世,仿佛最后一根稻草的断裂,心头有好感的男子也不能随心去爱,确实,身为梨国公主她有必须承担的责任。

画贞踩着脚蹬下了马车,府里的车把式赶着车离开,她背着手静静看着,须臾才转身往丹凤门行去。

她脚步很轻,沿途过宫门递鱼符,轻车熟路,很快就到了位于紫宸殿东北方向的重玉馆。重玉馆通常是清冷的,倒也不是门可罗雀,画贞来晚了,蹑手蹑脚地跨过门槛从边沿进门。

她找到自己的位置盘膝坐下,额角有细细的晶莹汗珠,抬袖擦了擦,身旁隔着一个小空档的漱王陡然出了声,“常日不见你,这一向可好?”

画贞手臂落下,脸上的表情有一息的尴尬,慢喏喏地道:“是这么的,前头身子不大好,这才来得少了,不过现下已经大好了。”话毕习惯性地配以礼貌的一笑,并不清楚自己和漱王素日关系如何。

这漱王与画贞是相仿的年纪,今上的亲弟弟,一双眉目里潜着阮苏行的影子。他一手支颐,雕刻师父在首座上讲他的,他便看着画贞,玉料在指尖打着转。

不像是个耐得住寂寞的,用胳膊肘撞了撞盯着刻刀的司灵都,偷偷摸摸说道:“我听闻你近日同陛下走得很近,你在想什么?瞧你约莫藏不住心事,我可告诉你,千万不要叫他晓得你知悉他的那桩秘密,我保得住你一回,可再不会有第二回的。”

——阮苏行的秘密?

画贞甚么也不知道,把唇角舔了舔,含着笑试探地道:“你放心,陛下并没有察觉,只是此事干系重大,我每每想起来都浑身发凉呢…”

漱王的表情果然也变了,自己唯一的亲兄长竟然是同母异父,若不是无意中得知,怕是要一辈子蒙在鼓里了。

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却道:“你同我皇兄真没有甚么?陛下一直以来性情莫测,待你倒是有所不同,陆贵妃是个美人儿,又是宠妃,我却听闻她在宫里为你大动肝火。灵都,你莫非真有那癖好?”

漱王仿佛很是高兴,他爱慕陆贵妃,知情的不在少数,只是这等事,常日谁也不敢挂在嘴头罢了。

画贞掖了掖袍子,转头假装专心地摆弄那块不规则的玉料,刻刀胡乱比划着,“王爷是听的谁乱嚼舌根,我并非断袖,陛下亦然,这种话不好浑说的,我来日可是要娶亲的,你坏我名声,竟有哪家小娘子愿意嫁我。”

漱王耸耸肩膀,不置可否,心里默默有些遗憾。

假使皇兄好男色,那陆贵妃——他强迫自己止住了绮思,想象再美好,也终究只是想象,骨感的现实里,皇位不是他的,美人也不属于他。

可是分明他自己才是真真正正拥有姜姓皇族纯正血统的继承人。

殿中窃窃的私语声不绝于耳,画贞不是姐姐,刻刀拿在手里起不了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她雕了只歪歪扭扭的长萝卜,漱王看得眼睛发直,正待开口询问,打殿门外却进来一人。

来人正是御前的红人张全忠,大家伙儿齐刷刷停下手上动作看着他。

张全忠在殿内环视一遭儿,走到了质子司灵都的矮桌前。他弯了弯腰,拂尘的白须须垂在桌面上,沾上了玉屑,不急不缓地吊着嗓子道:“陛下此刻在太液池北岸的自雨亭,命奴婢来请郎君共同,游湖。”

殿中响起众人的抽气声。

陛下相邀游湖,陛下?!这怎么可能,陛下可是最孤寡不过的性情,竟是邀司灵都么,这是何等的荣耀,又是何等的不可思议,难道传闻是真的?陛下对这位文质彬彬的梨国质子…

画贞垂眸,在各式各样的目光里起身,她向师父作了礼,便随张全忠而出。

阮苏行很贴心,竟是安排了轿辇抬她去的,省的她白走那许多路。画贞一路上都低着脑袋,表情很是凝重,她要自己时刻记着姐姐的死是拜这个男人所赐,阮苏行对自己再好都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她像在催眠自己,揣测自己迟早也会命丧他手。

即将与阮苏行周旋,真是困难。

今上并不在自雨亭里,宫女遥指波光粼粼湖面上泊着的画舫,“郎君,陛下在那里,奴婢划小舟送您过去。”

少顷,张全忠还站在岸上,画贞站稳了脚跟,亦步亦趋问那宫女,“你载我过去,这也是陛下的意思么?若不然,我还是不去为妙,免得惹得陛下不悦。”

宫人连连摇头,水一样的纱袖随风而动,低矮的抹胸上一片和湖水一般的波澜壮阔好风光,“郎君说笑了,自然是陛下示意,奴婢如何敢擅自带您去。陛下喜静,能与陛下一同游湖,这份恩典,郎君是独一个!”

她的表情很是自豪,恍似即将和阮苏行同处的人是她一样。那神情,又愉快又欣羡,画贞很不理解,如果可以,她宁愿现在就跳下水自己游回岸上,当然了,前提是她会水的话。

约有半盏茶的工夫,小舟到了画舫边儿上,这宫女与有荣焉,很是勤快地摆放好了梯子,微微弯下腰请画贞上去。

画贞不得不如此,抓着梯子就这么稀里糊涂上了贼船。蓦然回首,那宫女已划着小舟离开了,留给她一个衣袂飞飞的背影。

真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哪儿也去不了,这竟是要困死在这画舫上了。

“陛下?”收拾好面部表情,画贞拎着袍角往前走,船上有些潮湿,犹带着清晨未褪干净的水雾。她怕脚滑摔倒,走得很小心,一头走一头游魂似的问:“陛下,你在哪里——”

从画舫中间的直棂窗扇子直走到头,风渐大,入目碧波万顷,遥远的岸边杨柳垂下的无数条儿就像一团团绿色的云朵。还挺好看的。

身后传来开门声,画贞扭脖子看,舒了一口气,须臾又提起来。

他来了…

他是她的奶糖味砒.霜。

阮苏行穿着宽松的圆领常服,雨过天青色。

他闲庭信步地往前踱了踱,恍惚与晨光融为一体,湖风猎猎,颀长身量的男子微勾着薄唇,貌若天人。

他对歪着脑袋看向自己的她招招手,“不要站得太远,你来。”

第23章

阮苏行这样温和招手的动作招致的是画贞条件反射地连连倒退,她的脚堪堪停在船沿边,船面湿滑,自己也吓了一跳,惊险地停下来。

“看看,你傻不傻?”阮苏行合起折扇,复打开,如此反复数回才接着说道:“还是站近些儿的好。站得近了,朕的话你兴许才能听进心里。”

画贞的手掖在圆领袍的宽袖里,指尖微微蜷着。她才不要看着他,故意远目望向远处碧玉一般的湖面,“我不过来了,陛下有甚么事便这么样说罢。风大得很,灵都耳朵也好,没甚么听不清的。”

这是关键之处么?从来都不是她听不听得清好罢。

阮苏行脸上那副云淡风轻的感觉减少了几分,她不过来,他自然自己过去。没几步就停在她跟前,她是姑娘家,个子不高,一低着头他便只好看见她的鼻尖,眼神覆没在密密的眼睫下,牵动他的遐想。

“你上回的问题,我有了新的答复。”他扶住她的双肩,画贞扭了扭,脱不开,怨怼地发现他现下和她说话似乎不动手动脚地就不能进入正题了。

“什么问题,我不记得了。”

她控制不了自己,来时虽香瓜一直在车厢里嘀咕,惹得人心烦,她的心却是清晰明了的。不谈为姐姐报仇,她至少把自己此番来姜国的目的达到,虎符,除了虎符仍旧只有虎符,拿到虎符就好了,可是要拿到,就需要迎合面前这个男人。

预先都想好了的,为甚么面对面了,身体会忍不住地抗拒?仿佛有种力量,惧怕每一次的接触,想把阮苏行推开。

他这样主动,她会怀疑他的虚情假意都是真的…但是他欠她姐姐的一条命,她拿走他的虎符,今后两不相侵,姜国下场如何,他又如何,都是阮苏行咎、由、自、取。

画舫漫无目的地在水面上浮动,轻轻摇晃,一群结队的白天鹅经过,羽翅拍得“哗哗”作响。

阮苏行抬起画贞的下巴,水雾一样的眸子看在他眼里是另一种风景,她身上有他魂牵梦绕的甜香,这股香气顺着清风萦绕鼻端,指尖的柔腻,这么多年,再没有比当下更好的时刻。

“你问我喜欢你么。”他不在意她是真的忘了还是怎样,对她,他有足够的耐性和后知后觉的迷恋。

就好像儿时在宫人的带领下拜见端坐于金碧辉煌大殿内的父皇,一国之君的威仪震慑朝野,手握万民生杀大权,主宰九州傲视天下,懵懂小儿如他亦不免心生向往。

画贞紧紧抿住了唇,“陛下说过了,只是需要我。”她抬眸与他相视,眼里是莫名的倔强。

阮苏行眷眷地抚摩指下柔滑的触感,若有所思地开了口,“除了你,朕不需要任何人,这是喜欢?”他撩袍兀自在船沿坐下,风吹得衣角好比腾飞的波浪,嗓音却是溪流一般的涓涓绵绵,“朕不晓得甚么是喜欢,甚么又是世人嘴头上挂着的‘爱’。但朕想得通透了,朕喜欢你,需要你,愿意和你分享一切。”

画贞的瞳孔略略放大,有什么在心间悄然滑过,她来不及抓住,只迟疑地半蹲下来问他,“陛下愿意和我分享一切,一切?”不禁有些意料之外的窃喜,“真的甚么都可以吗?”

“唔。”阮苏行曲起膝盖,她突如其来的可爱雀跃一丝不挂落入眼中。

如果不是一早便确定她另有图谋,或许他会更早一点对她心生爱慕。“万事皆有前提,”阮苏行气定神闲地把手覆在画贞的脚踝上,手指不甚规矩,缠绕大树的藤蔓一般向上游移撩拨,“德阳公主连根发丝都还不是朕的,若把一切交付于你,朕却是亏了。”

这登徒子的行径唬得画贞一张小脸又白又红,粉团花色十分好看,她很是憋屈,气恼道:“陛下一国之君,如何行为同市井里的流氓混混无二致?我不过问你一问,还并不曾索要任何物件儿,你这便漏了馅了,还说喜欢我,都是骗我玩儿的——”

也不知真情假意,她确实有点失望,归根结底,也不过再一次验证他不喜欢她罢了。

画贞“唰”地一下站起身来,“我走了,陛下还是一个人自己个儿看景的好,水光湖色,天青水碧鸟语花香,再不多时贵妃娘娘怕也要到了,正好,凑成一双!”

这一串话石子似的“噼里啪啦”砸在阮苏行脸上,后者还懵着,画贞自己倒更气起来,她这会子气的却是自己了。不知怎么回事,一到这种时候最后不自觉总要抬出陆贵妃来,陆贵妃陆贵妃,倒好像她很是在意她似的,他们如何和她压根儿没干系。

到底有没有法子可以不经过阮苏行直接取走虎符,再留在姜国,越陷越深的会是她自己。

船上湿滑,画贞一急起来便把这茬儿抛到了脑后,脚下没稳住,滑了一下右脚就踩空了,手在空气里扑腾了几下,叫阮苏行一把抓住了。

“…”他只需稍稍一用力,她的另一只脚就可以触及船面。

“拉、拉我上来,”她不会水,吓得就快直哆嗦,水里有食人鱼等着吃她似的,才还雄赳赳气昂昂的嗓门里全是颤音,“你...你怎的不动了...陛下饶我这一遭,灵都今后再也不敢对您大喊大叫,我、我知道礼数...求您拉我上去罚我…”

“朕不舍得罚你。”

阮苏行嘴角拉出恶劣的弧度,脸颊一边的酒窝深深凹陷下去,“这么的,你试一试叫我的名字。”

她嘴巴兜着,就怕他松手,张口弱弱唤他,“苏...苏行…”

这还是她头一回这么称呼他,比冷冰冰的“陛下”二字不知一下子拉近了多少距离。他很满意,并且陶醉其中,“真好听,朕还想听。”

“…苏行,苏行…”

他突然道:“朕打算派人往梨国求亲,你高兴不高兴。”

这话有如一根闷棍子陡然打下来,画贞眼冒金星,显见的是刺激太过巨大,她竟然忘记了恐惧,头摇得像拨浪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陛下千金之躯,是天上的仙人转世,灵都是地上的杂草,配不上,委实配不上,陛下莫要冲动,冲动没有后悔药吃——”

阮苏行扬眉静静看着她突然而至的喋喋不休,半个字也没有。

少顷。

只闻“扑通——”一声,水里砸开了一个小水坑。

他探头向下看,看见她在水里扑了几下,瘦弱的身子不一时就向下坠去,衣衫尽湿融入水中,头发也散了,墨黑的颜色,像条不会水的鱼。

“你知道错了么?”

阮苏行喃喃地看着冒水泡的湖面,表情木然,须臾,他才利落地脱下外袍,跳入水中。

耳边都是“咕噜噜”的水声,眼前的光线益发暗淡下来,画贞觉得自己甚么也看不到了,她不晓得是自己闭上了眼睛,抑或仅仅是湖里的光线完全消失了。

吃了好几口水,没有氧气,她的脑袋里空空一片,觉得自己难受得就快要死掉了。

恍惚中想,如果再给她一个机会,她会毫不犹豫地按照阮苏行的话做,他说甚么是甚么,她刚才为甚么要和他唱反调呢?

是他虚假的温言软语,让她忘记他其实不过是个冷酷硬心肠的帝王。

他不快活了,她就不能好过。

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时候画贞有一种自己飘在半空的美妙感觉,她吐了几口水,睁开眼睛,眼前湿答答一片。

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阮苏行的发尖落在她眉心,他瞧上去竟然也是狼狈的,眼睫湿漉漉,口吻倒很平稳,“还敢和朕对着干么?”

画贞眼里浮上来一抹泪影,嘴唇哆哆嗦嗦了老半天,她以为自己要说“不敢”,话出口却是,“苏行,我冷。”

“——冷?”

他才意识到自己像抱着一块冰块,确实,这季节的湖水她恐怕吃不消。

她毕竟和那些个内侍、俘虏不同。

“朕抱着你就不冷了。”他轻轻在她耳边说着,收紧了手臂快步往船舱里走。

看到她蹙着眉头,那般弱不禁风的柔美模样准确袭上心头,阮苏行深深吸了一口气,发觉自己比预估里心疼了更多更多。

他嘴上却不会承认,冷硬地道:“下不为例,不要一再挑战朕的耐性,你若是冻着了病了...朕不会有负疚感。”

不会就不会嘛,自己心里想想也就是了,偏偏还要说出来戳她的心,画贞撇了撇嘴角,两手伸出勾住了他的脖颈,糯糥道:“灵都再也不会了,以后你说甚么,便是甚么。”

她嗓音极为软糯,绸缎一般将他周身包裹住。

阮苏行心头怦然一跳,那是一种奇特到难以言喻的感受。

他将她安然放在屏风前,她的头发湿得厉害,“嗒嗒”往下滴水,他看着看着,难得觉到了后悔。或许当时有更好的办法,他大可以好好和她说,她还小,性子倔,她心里亦是有他的,只是嘴上不饶人…

“在想甚么?”画贞忽地仰脸朝他灿然一笑,瞬间驱散了所有落水带来的阴霾,讷讷地道:“我们像这样,是算捅破窗户纸了吗?”

她的意思是,他对她心知肚明,他知道她不是质子司灵都,她甚至连男人都不是,他还知道她来姜国另有所图。他什么都知道了,认真寻思起来,其实是很尴尬的。

阮苏行在画贞湿漉漉的头顶上揉搓几下,拨得水珠四溅。

他了然地看着她,狭长眼眸里透出的光却现出几分锐利,“一直都没有这层纸。”

画贞钉在原地,她思考他的话,隐隐约约觉得阮苏行或许一早就对自己了如指掌。

就像他对姐姐那样罢,洞悉一切,高高在上像看着挣扎的蝼蚁,最后面不改色,亲手把她送入深渊。

他背对着她走入内室里,大约翻找衣物去了,画贞挤了挤衣服上的水,齐腰的长发没精打采地垂至腰间,她甩甩头,眼里适才对他露出的笑意再也撑不住。

无论如何,她要坚持下去,阮苏行要玩甚么把戏,她奉陪到底,倒要看看他能做到何种地步。恐怕,他还未亮出底牌送她上西天,她早已拿了虎符回梨国。此后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太子哥哥在信中说得对,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阮苏行做下的孽,终究是要他一力承担。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再次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似乎有哪里和方才进去前不一样了。

画贞小心观察,可是没有头绪,犹如一场盛大而朦胧的错觉。她怕是自己的小心思叫阮苏行给发现了,不过他的表情又不像。

她想他要是察觉了定会立时发作起来的,现下没有,就应当并不曾发觉罢?是自己疑神疑鬼的太多心了。想着就笑盈盈地跟在他身畔张望他手里的衣物,“你要换衣裳了?那、那我先退出去——”

阮苏行挑了挑嘴角,抖开手里的湘妃色襦裙,他的笑容里掺了几分古怪的期待,“出去?你却往哪里去,莫非要去外边换衣服。”

“可是,我…”画贞傻了眼,不知所措地退离他几步。

他把长长的素色画帛向她肩上比划了几下,不顾她骤然变色的脸蛋,笑问道:“你们梨国女子也时兴戴披帛么,式样相同?”

这与他甚么相干!

画贞面如菜色,吱吱唔唔地回答,“也戴的,同姜国没甚么不同,倒是姜国的花色更多些...不过我就不戴了,过去总被说‘顽皮’,早上出去中午回宫用顿饭的工夫画帛就不见踪影啦…”

“哪里去了?”他好像真的好奇,一面看着她,一面把画帛堆叠起来暂且放在雕漆衣架上,一会子还是要让她戴的。

画贞还道阮苏行听出了自己的弦外之音,她放松了些,大剌剌地道:“我也不晓得啊,就只是出去玩一玩嘛,穿裙子已然是不便了,爬假山都受阻不及人家爬得快,再加上个画帛,更是不成样了,真是阻碍重重。”

她的抱怨那么发自肺腑,阮苏行看笑了,“我知道了,定是你自己嫌累赘,偷摸着丢了。”

“...才没有。”她就是不肯承认,也不会顺着他的话说,终究是老忘记自己该甚么都顺着他依着他。

阮苏行反而待见她最真实的状态,他的视线在她身上上下睃了睃,他自己是换好了衣裳的,便取过架子上的干巾栉给她让她自己擦头发,接着指了指那件湘妃色的襦裙,“换上罢,正巧寻到这一件是你的造化。否则穿着湿冷的衣裳,阿贞这样娇气,一准要生病。”

话音落,靠到了墙上双臂抱胸看着她,下巴扬了扬。

画贞心说即便是她要换衣裳了,您在这里做甚么,莫非不打算出去?甚么道理?真正是岂有此理,吃豆腐也断没有这么样直白不加掩饰的,人家坊间的流氓地痞还晓得找个理由呢,甚么人呀!

心里已经骂骂咧咧开了,头顶生烟和他对视着,嘴上却不能惹着他。她也是吃一堑长一智,晓得他的小心眼,并不敢再明着叫他不痛快,就抱着襦裙眨了眨眼睛,想扮乖巧,面上却笑得讪讪然,“咦,门在那里,我换衣裳你不出去么,这多不好?…”

阮苏行无动于衷,他略微转了个角度,闭上眼道:“小气甚么,朕是堂堂天子,岂是好色之徒,你有甚么可看。快换上罢,换完了,朕带你去见太后。”

画贞酝酿到了嗓子眼的话一霎那间就被他末尾的话吓了回去,这下子她更不愿意换了,也不是不愿意,是不能够。原本换成女装就是冒险,谁知道一会子会不会遇上甚么不该遇上的人,况且这个厚脸皮还不肯出去。

再怎么的,她目下在姜国的身份也是梨国质子司灵都,牵一发动全身,她身份的暴露连梨国都要受到牵扯,皇叔那里没有个交待,她怎么好贸然自己暴露真实身份,何况还是个女子。她是梨国公主,先皇遗珠,封号“德阳”,来日是要嫁个好郎君的,才不能在这里坏了名声。

思及此,画贞的脑袋更是摇得拨浪鼓也似,“不要不要不要——”

真急起来一连着三声的否定,继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您想,我眼下是甚么身份?梨国质子,突然间穿着个女人的襦裙去见太后娘娘算是怎么回事呢?陛下三思啊,我怎样是小事,却不能把太后娘娘吓着了不是。再者说了,陛下带我去能说甚么,我看这决定很不妥,十分不合适,万分不应当,您还是打消这想头罢...!”

阮苏行看画贞的眼神形如看着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说完了?”他不爱听她否定自己,言简意赅,“不去见太后,也可以。”

“真的么!”

他颔首,并极为认真地添补道:“不过,这一整套你要穿上给朕看。”

这是为甚么,仅仅是满足他的好奇?画贞心里又嘀咕开来,她觉得阮苏行这会子简直就像个偏执的小孩,然而转念一想,似乎单是换身衣裳已然比去见太后娘娘好上太多。果然需要比较,原本的棘手也成了可以将就。

这算是默认了,画贞低低应下来,旋即一眨不眨眼地看着他,很希望他能够出去。

只要他人在里面,她便是去里间也是不安心的,黄花大闺女一个,独自在外不得不小心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