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有半盏茶不到的光景,阮苏行听不见穿衣的声音踅身看过去,很意外,她一双鹿一样的大眼睛定定看着自己。

“还不换,要人伺候么。”

他冷眼看着她,在她反应未及的时候,骨节分明的长指就挑开了她的衣带,满是挑剔地道:“身上湿成这样,有资格发愣?”

第24章

发愣?他发愣她都不会发愣——!

画贞打了个喷嚏,摇着头,一手飞快地捂住了自己胸口,“平白无故就来解别人的衣带子,正是因为陛下如此,我才不敢换的...你、你出去…”

阮苏行把她看了又看,想想也是有道理,哪怕在他的逻辑里她迟早是他的。既然她是他的,换身衣裳罢了,自己不出去甚么打紧?

不过画贞那副一动不动势要僵持下去的模样他看不得,因而在她的凝视下,不得已,表情淡淡地走出去了。

前脚刚走,画贞后脚就把门关了起来,门闩插上的一瞬间她才感到安心。靠在门上回望那件湘妃色的襦裙,还有雕漆架上的画帛,恍惚穿着它们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并不知道阮苏行究竟有甚么目的,他的心思她猜不透,她还畏惧他么?扪心自问,老实说不了。

穿上襦裙,画贞走到里间的棱花铜镜前系飘带,画舫上的这面镜子只有巴掌大小,照得到上面照不到下面,她胡乱理了理裙摆,再一抬头时却轻呼一声——

眉心那颗小小的朱砂痣不晓得何时露了出来,难道是因为经了水,影响了香粉的效用?

她在身上摸索香粉匣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换了身衣裳,更何况她刚儿换衣的时候便不曾发现那只小匣子,不定是甚么时候弄掉了…

按说,其实阮苏行连她是女子都知道了,再发现她眉心有颗小痣也不打紧,可,可是没来由的,她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想让他知道。他知道的事已经够多了,她的秘密却越来越少,那么透明的站在他面前,他严防死守,这么一比较,她没有安全感。

正踌躇着,门口便响起了敲门声,是阮苏行在外头催促了。画贞懊丧地低吟,脚下只得捂着额头不敢停顿地去开门。

船头湿冷的风吹进来,她眯了眯眼睛,阮苏行站在光影里,眼睫覆下一层暗影,窥不清神色。

“做甚么捂着头?”他微微攒眉,拿开她的手。

那颗意外的鲜红小痣便落入眼帘,妖冶的颜色,浮在白璧无瑕的脸容上,仿若增添了几许她素来缺失的风情。

“这是…”男人冰凉的指尖在眉心徐徐摩挲,他眼神专注,画贞背上一酥,偷觑他的脸,面颊腾的就飘红了。

她拂开他的手,没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然同那些娇嗔的小娘子没甚差别,“干甚么呀,没见过痣啊?还是皇帝呢,如此少见多怪的。”

阮苏行一点也不生气,反而,他的心情大好起来,视线无法从眼前白玉一样的容颜上离开。

不施粉黛,而颜色?原是这么个画面么。

他唇角漾开一抹弧度,看得她手脚都没处放。也是奇怪了,打出生起穿得便是这样式的衣裙,穿了十五六年,怎么偏生叫他看着,她突然怪不好意思的…

“不要看了,陛下倘或喜欢,自己也可以穿的么。”她碎碎念,他没听清晰,莞尔抚摸她的脸颊。五指穿进她还未曾干透的长发。

那点朱唇就在眼前,冷不防的,颇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终究是男人,过去清心寡欲不错,那是因着不曾遇着对的人,你便是再鲜艳出挑的花骨朵儿在他眼跟前,他也不过当是欣赏一场美景,看过了,也便罢了,并不会生出攀折携带的心思。

她却不同了,从相貌到气息,无一不是他的心头好。

她这么招人,假若不是梨国公主,他便丁点遗憾也没有了。

阮苏行揽臂将画贞搂进怀里,她滞了滞,忽而回抱住他的腰。他唇际仿佛溢出极轻的一声笑,嘴角沉了下去。她的小心思太过直白,这样的她,她那皇叔却放心让她取代原先的“司灵都”贸然前来,莫非算准了甚么。

爱情也是可以算计的?

想到这里,阮苏行抱着画贞的手臂猝然恶狠狠地收紧。不错,他就是欢喜上她了,她便是梨国派来的,便是心怀不轨,他却抗拒不了她。真是讽刺。

他勒得她快喘不过气来,画贞紧咬着唇,即便紧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也没有打断他。直到他松开了手臂,微笑着,口吻淡漠地道:“等你有一日喜欢上朕了,不要告诉朕。”

她有丝心惊的错愕,瞠大着眼睛看着他转身一步步走远。

“陛下——”

画贞这才发现原来在她换衣裳的时候画舫已经靠岸了,然而阮苏行对自己的态度却变得若即若离,她看不懂,不明了他怎么突然就生闷气了似的?

她回应了他,他为甚么不高兴。

岸边整齐站满了随侍的宫人,张全忠在最前边,他只看见陛下一个人面色不佳地掠过众人,再瞧跟上来的——跟上来的却是个画帛飘飘的,的女子?!

张全忠目瞪口呆,待他看清了来人相貌,更是惊得下巴也要掉。头一个反应不是这女子究竟是不是司灵都,他手中拂尘险些儿抓不稳,和边上茜芝对视一眼,“你、你竟瞧见了么,那女子比陆贵妃,如如何?”

茜芝亦是在发怔里,没想到这么好看...除却陈国远嫁而来的陆贵妃,这座怏怏大明宫里,再没有这样好看的人。

只不过是最简单不过的襦裙,不打眼的画帛,未经精心装扮的面容却异常清晰明烈。她的神态却又像夏日荷叶间的一颗珠,让人担心她会转瞬而逝。

“陆贵妃同这一位不同,”茜芝缓过了神,她神叨叨地喟叹着,“莫不是太液池里的精怪?否则怎的凭空出现在画舫上,陛下得此美人,怪道对陆贵妃慢待起来。”

张全忠的拂尘打在茜芝的头上,“瞎说八道的!陛下九五至尊,还能叫妖精迷住了心神,咱家是问你瞧她容色,与陆贵妃是否不分伯仲。”他压低了声音,“过去咱们眼中只有何淑妃并陆贵妃,你眼光放长远些,这一位保不齐才是真正有造化的——”

宫里头的人么,尤其是行走御前的这些个,哪一个不是千锤百炼出来的人精,张全忠瞧了个准头,想着自己若是能早早儿地在这位跟前卖个好,来日便更不愁了。

陆贵妃好虽好,却与己无甚大交情,一早前也曾想拉拢何淑妃,奈何这何淑妃是个不争气的,家世再显赫,在陆贵妃跟前也不过一个是珍珠,一个活活衬成了鱼目。

“公公想得倒是长远,说起容色,依着我,陆贵妃尚不及她…”

茜芝悄声说着话,画贞正在她眼前掩袖而过,她没料到这里聚集了这样多的人,陡然穿着襦裙这么出现,难免慌乱,脚下匆匆地去追阮苏行。

茜芝的声音却戛然而止,那一瞥,她瞥见了她眉心的朱砂痣,陡然间脑海里闪过一道白光。

依稀记得曾在麟徳殿服侍陛下沐浴时,见过一位眉心带朱砂痣的女子,只是她那时候藏在屏风后…不会错的,一准儿就是同一个人!

万万没想到,陛下金屋藏娇这许久了,还是这么个人,可怎么不摆在明面儿上呢,这中间有甚么缘故不成?

茜芝想起自己曾同姣蕊说起过这事儿,想必贵妃娘娘亦是心心念念罢,如今这女子又再次出现,真是有好戏看了。张全忠和她却不是一个想头,他手间的拂尘彻底掉在了地上,还是一旁的内侍徒弟帮着捡起来塞进手心里。

茜芝察觉到他的异样,张全忠的面色诡异得不行,转头道:“咱家莫非真的到了老眼昏花的地步?咱家怎么适才一霎那瞧着,那女子恁的面熟?”

不仅有他留意到了,岸边站着的好些个人也都心下存疑,但是御前当差的,和陛下沾上了干系的事,谁敢乱嚼舌头,都是藏在心里。也就是张全忠和茜芝敢交头接耳了。茜芝吸了口气,“我晓得公公指的甚么,事关陛下,陛下不点破,咱们还能如何,且看着吧!”

御前的人嘴紧不错,可画贞还是叫另一些宫人瞧见了,旁的人哪有那许多顾虑,一传十,十传百,眨眼间阖宫都晓得陛下今晨同一位容色惊人的女子一同游湖,最稀奇的,那女子眉心有颗惹眼鲜明的小红痣呐,不知道多俊呢。

这事传到了栀子殿陆贵妃那厢,陆贵妃近来脾气越发的大,自觉诸事都不顺遂。她空有美貌,但是远嫁这姜国来这么许久,陛下压根儿不碰她。

她本也怀疑陛下约莫喜欢的是男子,否则怎的能对自己不动心?天长日久的,心境倒是开阔许多。可自那一日听闻陛下在麟徳殿内沐浴,里头藏着个眉心带朱砂的小狐狸精,她便不可抑止地焦躁起来。

陛下喜欢女人,这普天之下竟有除自己之外还能叫陛下心动的人么?

最可恨的,那人一直只像个假象,她后来不论是旁敲侧击还是多方扫听,却从未有宫人见过此人,倒仿佛是茜芝那丫头撒了个谎存心找她的晦气。

再后来,便是“司灵都”在陛下身畔的频繁出现。

陆贵妃越想越觉得蹊跷,她还记得陛下的话,他是嫌喜欢上旁人麻烦,言下之意自己也不在内,他心里有了梨国来的那位。现今却是怎么的,这一位眉心带朱砂痣的却怎么说,她又是谁?总不能谁都可以,偏生除了自己罢。

姣蕊一路小跑着进到娘娘寝殿的时候正值一只青花瓷花瓶砸出来,碎得不成形落在自己脚边。她见怪不怪了,遣退了殿中簌簌颤栗的宫人,猫腰进去道:“娘娘,娘娘!我瞧见了,瞧清了,这事古怪极了!”

陆贵妃手上扬起的翡翠首饰盒免于一难,她在软垫上坐下,强自镇定道:“你说。”

姣蕊便在边上跪坐下来,她还处在那一晃眼的震惊里,组织了下语言,道:“奴婢本只是顺道儿去寻茜芝说几句话,正巧也知道陛下那时在太液池,总归想着过去能扫听扫听几句。”她语气陡一个提升,“等了好一时,直到陛下出来!可后头还跟着一位,这娘娘已然知晓了,且她眉心还有颗朱砂痣,娘娘亦是知的…”

“你到底要说甚么?”陆贵妃不算是个急性子的人,只是今日情况特殊,姣蕊的话没有重点,她没有耐性再听下去,走到了梳妆镜前。

“娘娘,奴婢要说的是那女子的容貌——”

陆贵妃心里有了计较,语焉不详地轻嘲一声,“本宫有所耳闻,都道是,倾国倾城的姿容?”她看着妆花镜里映出的脸庞,眼中的不屑更为浓重,“世人皆是如此,有一分的容貌,三人成虎,便可吹成四分,四分的容貌,吹成十分也不奇怪。”

姣蕊笑得不大自然,看着娘娘美丽依旧的侧颊,她顺着她的话附和,“您说的是,宫里人,惯是爱夸张,不过见是同陛下在一道儿,怕是琢磨着怎生去阿谀奉承了,都紧赶着夸了…”她咳了咳,“娘娘,还有一宗儿。”

陆贵妃扫她一眼,姣蕊缩了缩脖子,声音低若蚊呢,“不知为何,这位眉心带痣的女子,长得竟是同梨国质子司郎君十分相像呢…”

手握篦子的纤纤素手顿时一紧,陆贵妃眉眼凌厉起来,她突然起身呵斥她,“胡言乱语!可是你亲眼所见么!”

姣蕊“噗通”跪地重重磕了一个头,“奴婢绝不敢在娘娘跟前打谎,确实是亲眼所见,虽说只得一眼,但是、但是奴婢一定不曾看错,那副眉眼,不会是旁人的,除非司郎君另有孪生妹妹,这却从何说起呢?”

这么一来便都串成一条线了,都可解释得通了。

陆贵妃心里是明白的,姣蕊没有和自己浑说的道理,她必然是亲眼所见,那副容貌,也必然是司灵都,或者该这么称呼,她是梨国的德阳公主。

梨国究竟甚么打算,先前这位公主假冒质子时便同她的兄长打得火热,这回再次出现,便腻在陛下身边了。怎么,换了目标么?自己那哥哥也是个痴人,别人不过拿你当作个玩意,你还念念不忘。

若不是当日受到陆庭远的警告,陆贵妃确实不会对堪称为最大威胁的司灵都视若无睹。现下好了,她不能再放任下去——

“本宫倒要看看,倘若太后知晓了梨国这出戏码,她这出戏还唱不唱的下去。”陆贵妃看向妆花镜里的自己,扬声吩咐,“来人,伺候本宫更衣。有几日不见太后娘娘了,本宫,甚是挂念——”

却说画贞这里,她没这么样躲躲闪闪过,自己一没偷二没抢,只是换了个装扮,行走在宫里却像个见不得光的偷儿。

阮苏行真是脾气古怪,前一息还抱着她“你侬我侬”的,没成想下一息便龙颜突变,自己错甚么了?他要是不想演下去,直说便罢,她也不做那自己能用劳什子美人计取他姜国虎符的春秋大梦。

早离了早干净,姜国的空气压抑,她不比姐姐能干,她不是做大事的人。真像香瓜说的也好,回去后寻个好郎君嫁了,一生安逸,她会获得崭新的人生。

阮苏行的脚程不是画贞赶得上的,他存了心不叫她追上,她望尘莫及,气喘吁吁靠在梨园北角的角门上。

梨园里不时有热潮一般的人群喧哗声传将出来,画贞踮着脚寻思,这才反应过来,今儿里头有蹴鞠比赛,不管是皇亲贵族纨绔子弟还是风流英俊的好郎君都在里头了。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可惜了了的,要不是这样她就进去凑热闹去了,目下这般进去却太不妥当。

画贞把头发简单在头顶心道士似的抓了个揪儿,正想着先寻一处换身衣裳,打角门里却滚出一只镂空的银制香薰球。阳光穿透进去,折射出数道绚丽的光线。

她走过去好奇地捡起来,四下张望间,一张熟悉的人面便进入视野。

陆庭远额头全叫汗水濡湿了,此际身上穿着竹青的蹴鞠球服,他才打场上下来,方才那匹马不得劲,蔫蔫儿的跑不动,他心说没意思,这才告辞同伴从这边角门上出来。

香薰球原是放在腰带里的,不想刚才走得急忙,这才掉出来。

他看着拿着自己香薰球的女子,怔神了好一时,眼前白花花的,唯有那双眸子,还有那滴小小的,鲜活的朱色小痣。

脑中重重嗡鸣。

“你究竟是…”陆庭远错愕地看着阳光里那张有些刺目的面容,“你是,画...扇?怎么回事,今日怎么又将这小痣画了出来,不是说只小时候画着玩儿的…”

他说着说着停下来,才打完球本该气血红润的面色却微微发白,“不对,你不是画扇。画扇不在了。”

画贞把香薰球递向他,阳光下皓白的腕子,他有些恍惚。

“甚么画出来的,你说这颗小痣?”她摸了摸,觉得他的话很是古怪,眼睛一转问他,“有旁的衣裳么,借我换一下,好不好?”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刹那间陆庭远像被人点住了穴道。

他顿了顿,并没有迫不及待地追问她,吁出一口气道:“是我今晨进宫前的衣裳,你若是不嫌弃,跟我来。”

“不嫌弃不嫌弃,怎么敢嫌弃你呢。”画贞暗暗松了口气,只要能换身衣裳就好,也是巧了,能在这时候遇上陆庭远,她忍不住感慨起来,“不换身衣裳都不敢挺直腰板走路,我平日多神气呀...得亏了撞见你,要把你当福星了。”

“我?”陆庭远默了默,假作不经意地和她说话,“怎的穿成这样,你姐姐过去可不敢如此明目张胆。”

画贞摸了摸鼻子,嘟嘟囔囔道:“这说起来就复杂了,总之,同那一位有关。”她遥指向紫宸殿,这么一指陆庭远还有甚么不明白。

他的脸色有几分紧绷,迟疑着,终究是道:“那你眉心的朱砂痣——”

画贞摸了摸额头,“姐姐没同你说起过么,我们唯一的不同便是此处了。”谈起姐姐,她不免落寞,“姐姐没有这颗痣,我有,所以这一回冒充姐姐一直扮作的质子,我就用特制的香粉每日涂在眉心掩去这个特征,今日是出了点意外,唉...其实不提也罢。”

陆庭远突然停下脚步,她回头看他,他额角的汗珠顺着轮廓垂在下巴上,晶晶莹莹的,“怎么了?”

“…没事。”他指着前面的屋子,表情微有些不自然,“前面是我休息的房间,衣物在里面。你进去换,我,在这里等你。”

我在这里等你。

画贞忽然失笑,想了想,回头又看了看他,半开玩笑似的道:“有时候看你真是眼熟,指不定,我们曾经见过。”

第25章

曾经见过么?

陆庭远眸色转深,只是淡淡挑了挑唇,“快进去罢。”

“成。”画贞江湖好汉似的朝他抱拳致谢,略夸张地道:“大恩不言谢,洒家这便进去了,来日定当洗干净衣裳了再亲自归还于你。”

“好。”

很多时候,你所记得的在别人那里兴许早已斑驳残损,只是个模糊的剪影,偶然想起细碎的片段,还道不过一个梦境。他之于她便是罢,她记不记得自己,仿佛并不重要。

陆庭远回忆着方才浓密光线下白生生的脸庞,愁烦像蜘蛛丝一样缠裹而来。他不是个糊涂人,却在这事上犯了错,是自己认错人,画扇骗他,他不怪她。她已经死了…她倘或真的已然不在人世,他又要去哪里寻她问个清楚明白。

日光盛烈起来,他额头的汗却干涸,抬手在眉骨间打了个凉棚,眼前的门便开了,似熟非熟的人穿着自己的衣裳款款走将出来。

阳光晒得她皱着鼻子耷拉着眉头,袖子太长漫过了两只手,粗粗一瞧,倒像个唱戏的。

她的神态,须臾间也是像她姐姐的。

陆庭远痴痴看着画贞走近,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心头的那抹影子究竟是谁。是少年时的白月光,抑或是这么些年朝夕相处的红颜知己,相同的容颜,对他的意义截然不同。

“我好看么?你眼珠子都不转了——”画贞晃着五指在他眼前左右扇动,她笑起来有一份恰如其分的可爱味道,“也不怕你听了难过,我姐姐呀这会子是去了,可你不好对我起甚么想头或拿我来怀念故人的。”她指指天,表情三分滑稽七分严肃,“举头三尺有神明,她看着你呢!”

陆庭远看了看天,眸光却逐渐落在她因举起而裸.露的雪白手臂上,喉头略顿,他拿过她的手帮她卷袖子,边问道:“画扇的事,可确实么?”

画贞任由他给自己卷袖子,卷完一只还主动伸出另一只胳膊给他,拿他当作亲哥哥一样,忖了忖,道:“原先呢,我是不打算也决计不可能同外人说姐姐的事的,但你...毕竟与姐姐关系不同。画扇的事是我太子哥哥那头传来的消息,如果是他,不会错的…哥哥平白无故,我想不到他有骗我的理由。你听懂我的意思了么?”

他自是明白了,这么一说,看来画扇的死是板上钉钉了。她纵然欺骗了她,他对她这些年的感情一时之间却收不回来。

这笔账始终要算在阮苏行头上。

陆庭远手下动作放慢了,微微抬头看画贞,“为甚么换那身湘妃色的襦裙,他叫你换,你便换么?”

画贞呆了呆,陆庭远转换话题太快,她过了遍脑子才跟上他的思维。有些事三言两语是说不清的,他不会知晓她和阮苏行之间的牵扯,还有换衣裳,衣服湿了哪里能不换,他叫她换,大抵也真是为她着想,虽说把她弄进水里的也是他,所以要不要怨恨他呢,没法儿说理。

而且他、这、个、人,变脸太快,一转眼就抛下她一个人在画舫上,那么多人看见她了,他怎么不为她着想,果然是居心叵测,不要让她逮着机会,等她有机会了,一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阿贞?”

她分明是走神了,陆庭远拧了拧眉,脸色黯淡下来,“我在同你说话。”

画贞摸了摸后颈,奇怪他怎的突然这么亲切地唤自己。这是小名,除了姐姐,两位哥哥和皇叔,再无人如此唤她。但若认真计较起来,怕唯有当初的玄迦圣僧,还有...还有一个小哥哥也这么叫过她。

她凝眸看面前陆庭远的脸,仔细观望他的眉眼,看得他不自在起来。

“讲句真话,我们真的没有见过面么,在此之前?”袖子卷好了,她拍了拍,抱着手臂围着他转了个圈儿,“你是打小儿就在这姜国,或者是在陈国长大后来才来的,我都记迷糊了。”

陆庭远表情几度转变,最终唇畔带上了几许轻嘲,“听你这样问,敢是记起了我?”

陡然间有份心照不宣的默契,画贞眼睛一亮,乌黑的瞳孔兴奋地攫住他,“我想问的,又怕不是,你明白的,要是你不是,我多尴尬。”她沉浸在他乡遇故知的喜悦里,虽然说幼年时候记忆朦胧,可对陆庭远仅有的回忆却都是温暖快乐的,笑盈盈了一阵,蓦地又露出遗憾神色来,喏喏道:“要是姐姐还在就好了,我说给她听,她一定比我们还高兴。”

“她?”陆庭远抬手摸了摸画贞的头,眉目间霎时意味深长,“是,她一定比你我还更高兴。”

被骗了这么好几年,现下从画贞嘴里说出来,他发现自己分明是在意的。他以为画扇是画贞,才会情义错付,说到底,他心里只有当年那个笑如春山的小女孩。上天待他不薄,让她在这样巧妙的时期再次出现他身边。

两人闲庭信步般往宫门处走,画贞原来是打算去找阮苏行的。无论怎么说,他再善变恶劣,她都不好和他计较,为达目的能屈能伸百折不挠,她要做的还有很多。可是陆庭远既然是旧相识,他也是一个人,邀请她结伴出宫,拒绝的话,真是难以出口。

“再过些日子,我便要启程回陈国了。”陆庭远说道,把自己的情况有意无意让她知悉,“先太子亡故,陈国无人,我不得不担起重任。”

画贞眼皮一跳,陈国太子陆长风满身是血的模样猝然浮现在眼前,并且和陆庭远的脸模子那么的相似。

他还以为她是个傻的,恁事不知,你太子哥哥不就是你害死的么?如此野心勃勃,如此心狠手辣,目下却说得回去陈国继承大统是逼不得已…

她当然不会傻到揭穿他,其实在画贞的印象里,陆庭远并不是这么个不择手段的人。只能说,多年的质子生涯磨光了他对陈国宗室所有的温情,你不仁我不义,谁不是为自己好。站在他的角度一想,确实也不能太过责怪。

“真好,你的苦日子这便要到头了。”画贞思及自己来到姜国的目的,根本不是简单的“有难度”能够概括的了的,颓然道:“我还不知道自己甚么时候能回去呢,你回去了好生治理国家,国富民强,百姓会爱戴你的!”

陆庭远面露思索,转过一个弯儿,此间巡逻的金吾卫将将走过,他突的牵住了她的手。

“阿贞,你等我强大的那一日——”

她茫然地望着他,不明所以,连脸红也没有。在她的认知里,他先是姐姐的爱人,再才是自己幼年时的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