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变得强大,于己何干?

陆庭远握着画贞的手增添了几分力道,吐字清晰有力,“不会太久了,只要重返陈国,我会派人向梨国求亲。”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这原就是谋划已久,然而当初是为的画扇,如今不过换了个人。但说是换了人,实则却也不是。

原本便应当是她。

他的谋划从刺杀太子长风伊始,顺风顺水,一切如常。为了达到目的,成功的路上总会有牺牲,他并非故意要自己兄长性命,相反,太子是个温和斯文的好兄长,他很是敬重他。但他挡了他的道,他做了太子,身为质子的他如何称帝?不称帝,怎么才能和心爱之人厮守白头?

画贞再迟钝这会子也听出端倪来了,相比较他对未来的期许,她是惊骇的,“使不得,姐姐尸骨未寒,你竟疯了不成?你看清楚了,我不是画扇,我是画贞,是德阳…”

“我知道你是谁,这么多年,我知道的太晚了。”

陆庭远徐徐地抬手,略有些粗糙的食指指尖在她眉心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问过你,你这颗痣是怎样来的,你回我说‘下雨天摔了一跤,磕出来的’。我当时说我怎么磕不出这样一个红点来,你说你教我...你便踮着脚,沾了唇上的口脂在我这里按了个印子,你还小,小手那么软和…”

他茫茫回忆着,握住她的手重复那时她的动作在自己眉心处按了按,语声柔软地道:“就像,这样。”

画贞触电似的抽回手,依稀也回忆出一些画面。

再抬眸时撞见陆庭远眼里一闪而逝的受伤,她隐约的不好受,牵了牵他的袖角,小声道:“那些事,我记得不清了。只是你不是,不是和我姐姐——?你喜欢她,不要因她不在了便对我移情,仔细晚上她来找你。”

陆庭远在这方面是直白的,相较于阮苏行的自我矛盾,他恨不能把心挖出来给她看,便也不避讳了,直言道:“我和画扇是一场误会,她走了,对我们都是解脱。”

“我不懂…”她向两旁看,想找个借口离开。后悔答应同他一起出宫了,酿下目下这样尴尬没头绪的局面。

“我以为她是你,这样你听得懂了?”陆庭远嘲讪地笑,“在姜国这许多年,一直为再次遇见你而沾沾自喜。原来只是自作聪明。”

画贞张口结舌,消化了好一时才道:“以前的事,你都忘了吧——”

她管不了别人,也不敢和姐姐的心爱之人有所牵绊,不自觉看向了紫宸殿的方向,喃喃自语似的,“我和你不同。我还有好些事要做,你此番回去陈国便回去,勿要以我为念,我们本就是不相干的。”

陆庭远是心细之人,他不是第一日察觉了,略微眯眸道:“你是不是当真喜欢上阮苏行了?画扇真有个好妹妹,对仇人亦可心生爱慕。”

她用力咬了咬唇,心间却掠过那道低沉的声线,那个人不止一次对她说:他需要她。

是不是谎言重复千遍便成真理,可他还未曾重复千遍,她却为甚么听的多了,便真以为他需要自己…

“我不喜欢他。”画贞说得斩钉截铁,一转身,对面阴影重重的阙楼上却似乎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第26章

他听见了?没听见。

没听见?

他听见了…?

画贞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她和阮苏行之间隔着一大片才微露出绿意的梨花树,枝叶不甚峥嵘,枝桠开得岔子倒是多之又多。阙楼有三层,阮苏行在二楼,他不是一个人,楼上隐约有烹茶的器皿,周围静悄悄的,他的视线,也不在她这儿。

“你看起来很紧张。”陆庭远向后倚靠在抄手游廊的扶手上,天上的阳光没那么刺眼了,他似笑非笑的笑意却意外扎眼。

画贞并不很了解如今的他,他被这个世界改造得很彻底,当年的小哥哥或许还能带给她一缕阳光,而面前这个男人,仿佛一个长着獠牙穿着黑色斗篷的鬼差。

她的直觉不错的话,陆庭远的目的性其实很重。

“你是成心的,”画贞把自己隐在廊柱后,指向阙楼的指尖都微微颤抖,“你早就看到他在那里了是不是,因此才在这里停下来和我说话。你知道阙楼上听不清我们这里说甚么,便故意动手动脚,不知情的见了,莫不是要以为我和你有首尾?”

“我们没有么?”

“…”她瞪眼。

“我准备了这许多年,如今我就快成功了。”陆庭远收敛嘴角的弧度,“我的努力,你半分都看不到。”

画贞真的拿他没办法,她还是很难理解他的说辞,就好像突然之间要相信你的同窗友人多年来一直坚持向某位小娘子求亲献殷勤是因为他觉得你喜欢那位小娘子。

“画扇是画扇,我是我,你既然错了,何不将错就错?”她用余光往对面阙楼眺了眺,见阮苏行似乎要离去,急忙同陆庭远分辩道:“我想过了,你亦是没有错的,你与画扇在一道儿这许多年,你连她后背有颗小痣都知晓,分明爱极了她。如今你太过悲怆,才编出一套理由出来,为的是催眠你自己,你听我说,你回去梨国好生儿治理国家,必当国富民强,天长日久的,情殇自然而然的也便治愈了。”

一阵风吹得院子里叶子滚了滚,几个小宫女嘻嘻笑笑着经过,瞧见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立时噤了声小跑着过去了。

廊檐投下大片大片的暗影,陆庭远仿若置身黑暗之中。

须臾,他微抬眼睑,开口的声音里显出几分不易觉察的执拗,“纵然你不愿意相信我的话,我也会依照我的计划...派人向梨国求亲。还有——”

画贞散向那边阙楼的注意力被他拉回来,陆庭远淡淡一笑,举手投足间满是张扬阴鸷的自信,“诚然如你所说,我目下爱的人是你姐姐,但那又如何?很重要么?她不在了,我又寻见了你,过去十几年里你们原就是同一个人。”

是的,画扇即为画贞,死了一个,换一个。

他不难过,他一点儿也不难过。

言罢转身离开,边走边思量地道:“犹记得,阿贞妹妹最是欢喜木棉花。你放心,我会让人在陈国王廷遍种木棉,等你来…”

画贞疲惫地揉了揉脸,一屁股在廊椅上坐下。有些意外,他竟然还记得她喜欢什么花,说的跟真的似的。印象中虽是孪生姊妹,画扇却是不爱木棉的,陆庭远今日这样说,那他昔日都不疑心的么?两个不同的人,再是相同的长相,也总有分歧,更何况画扇眉心没有小红点。

思来想去,恐怕唯有说服自己陆庭远在骗人骗己才能让一切有关于他的想法思考都停止运作。

画贞摇摇头,陡然一个激灵,跳起来转身望向阙楼,然而那厢早便人去楼空,阮苏行不在了,他会不会误会了,或者生她的气了?

她耷拉着脑袋往回走,沿途可以看到地势略高的麟徳殿,一头走着一头在心里边忖思。历史上多少伟大的人物,他们在完成一桩任务前历经了多少的考验挣扎,过程中想必也是思路清晰的,画贞觉得自己必须要反思,她的思路现下混乱的不成。

她连自己喜欢阮苏行都不敢承认。

叹息了一声,画贞递了鱼符给守门的金吾卫,这便从侧门出了大明宫。可是在等自己回府的竟然只有车把式王大郎,一问,才知道香瓜大约是长得有几分姿色,叫某家看上了,给人家拽走了。

老王都快哭了,撇着个大嘴,“…香瓜没撞上那纨绔啊,他自己硬是缠将过来,又说是玉佩碎了当场叫赔,这怎么赔得起啊!”

画贞忍不住撸了撸袖管,“还有没有王法了?是哪家的纨绔子弟,你报上我的名号了么?岂有此理,京师重地天子脚下,皇宫左近,他敢强抢民女!”

老王缩着肩膀,俩眉毛搭着无奈地说:“那是何家的郎君,何十七郎,何家宫里面有何淑妃,朝里又有何相公,老奴报了郎君的名号是不假,人不搭理啊…”

这比不解释还让人气愤,画贞在梨国那都是趾高气昂横着走的人物,从来只有她仗势欺人,现今好了,到了姜国来调了个个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欺负到她头上了。何相公是宰相不假,他的儿子又不是,一个纨绔子弟也敢带走自己的人。

她现为梨国的质子司灵都,往日里算儒雅有派头,这事要让别的官僚知晓了她的脸往哪里搁。

又问何十七郎没把香瓜怎么样吧,王大郎往车上坐,嘴上说是没有,“看着挺像一回事的,香瓜自然是不情愿,何十七便也不曾再动手动脚。”

画贞应了声,心里却有担忧,不知那何十七郎是怎样的性情。被抓走的年轻小娘子,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事要抓紧,晚了恐怕贞洁不保。

丞相府等闲她是难以进入,要去还得递帖子,怕何相公不是甚么人都肯见的,这可怎么办呢?

画贞回望宫廷,巍峨的大明宫,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座宫廷的主人是个性子乖戾的皇帝,他高兴了,兴许会帮忙,他倘或不痛快,没准落井下石。然而,她在这姜国除了他还有谁能够帮她呢。

这个时间点,她一个才出了宫的质子再要进去怕是不能够,画贞急得掐了自己一下,万般无奈只能决定回府,静等第二日一早入宫面圣。阮苏行不能不见她,她十万火急,他要是欣然相帮,日后一切有的商量。

这一天都这么囫囵过了,到了翌日一早上,画贞还没到自然醒就被噼噼啪啪的雨声吵醒了。香瓜的事悬着,她定然睡不踏实,翻了个身便让外头等候的侍女进来伺候早起。

原想和未央商量一番的,不想未央从昨儿回来便不在府里头,问底下人,都说不知道。画贞不会担心他,未央出门必是太子有事交待,看来还是得她自己解决。

转头冒着大雨来在了皇宫里,也说不清是几更天,周遭雾蒙蒙的,雨声凄厉,早朝还没散,画贞裹着两手在紫宸殿外来回地走,就等阮苏行出现。

她想好了,姐姐的死和他有干系,她怨他,另一方面她心慕他,故而就两相抵消了。

再见着他时她一定要进入正式角色,他笑她陪他笑,他哭她陪他哭,他说一她绝不说二,等他差不多放下戒备了,她就把他放倒。

至于,是下药还是用武力解决,画贞最终决定用和平些的——下药吧。那药是皇叔给的,说是对人体没有伤害,顶多叫姜国皇帝昏迷上几天。她想,如果只是昏迷几天,那是无所谓的。她喜欢他,纵然不能守着他一辈子,也希望他好好的。

只可惜世上诸事皆可算计,人的感情却是不能被计算的。画贞想克制住阮苏行对自己的吸引力,这样离开的时候不会有牵挂,可她越是这么计划,当他蓦然出现在视野里,她越是激动得难以名状。

雨下得更大了,宫人收起伞,阮苏行径直上了台阶。有几滴雨水落在他永远鲜焕的龙袍上,眨眼间就消失了。

画贞蹬蹬蹬迎上去,点头哈腰又作礼,也不顾周围御前宫女侍官们的目光,笑容满面道:“陛下,灵都来给您请安来了。”

雨点掉在她鼻尖,她抬手擦去,眼帘里他的表情比这天气还冷漠。

“昨天你走得太匆忙,我有好些话…”

她声音轻轻的,压根儿没有机会说完,阮苏行目视前方,连一个眼光也不给她,径直就走入殿中了。

画贞为了发扬不屈不挠的精神,紧跟着也想进去,可她刚有了这个意向脚都没抬起来就被受到张全忠示意的茜芝拦住了,“得罪了,陛下今日公务繁忙,才在宣政殿上早朝还发脾气了,郎君不要为难奴婢。”

“陛下心情不好么?”画贞看了看天色,心说大约和天气也有些关联,在阳光灿烂的日子人的心情才会明朗罢。

“那我便在这里等着。”

她笑了笑,茜芝只觉眼前盛放了朵雪白的栀子花,依稀还带着浓烈的清冽香气。远处自己不愿做恶人的张全忠咳了几声,茜芝听见脑子里一清醒,纠结着又道:“真不能...陛下喜静,这殿外站这么许多人,实在是…”

赶她走?

画贞一时还弄不明白这是茜芝的意思,抑或里头那位的意思,是谁的都不好受。讲真,她至今哪里有做过任何对不住他的事了,他这么臭着脸假装瞧不见她,昨天在船上有本事别欺负人。

她梗了梗脖子,“那我站远一点等。”

说着,在茜芝惊讶的目光里退到了庭院之中。雨水还在下,这样初春的雨最是寒凉,画贞才一淋到水就哆嗦了几下,须臾也像是习惯了,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左侧暖阁。

茜芝待要再劝,张全忠却把她拉了回来,“别多事!”他轻斥,“陛下昨晚晚膳都没用上几口,今早又不吃东西,早朝上龙颜震怒,你以为为的谁?”

“您的意思是——”茜芝不解,他说的她都知道,她又不是瞎的,问题是正因为陛下在乎司灵都,她们才更要捧着护着不是,哪里有放任其淋雨傻等的道理。

张全忠摸了摸下巴,目光投向雨中那张出水芙蓉一般的面容,“你看呐,陆贵妃美么?美。这一位俊么,俊的。那么陛下偏生对这一位态度不同,究竟是真不同还是假不同,过了今日,依咱家看才能真正清晰。”

茜芝只隐约想着回头司灵都出了事陛下兴师问罪问的是自己和一班当值的,张全忠从来不分摊,他自然有闲情用这事来赌陛下对司灵都究竟是何种程度的不同。

“我进去了,你看着点院里这位。”张全忠接过徒弟递过来的参茶,两手端着托盘稳稳当当的进了殿。

他本以为会看到辛勤批阅奏章的陛下,哪想放下参茶,一回头,陛下正衣冠楚楚立于一扇略开了条小缝的窗前。

“茶端过来。”阮苏行伸出右手,很快参茶就到了手上,他面色寡然地呷了一口,无甚生气的狭长眸子停在院中淋雨的人身上,慢慢的,漾起一丝波动。

“你怜惜她么?”他说道,像在和窗前的空气交流。

张全忠打起精神应对,想说自己怜惜司灵都,一想不对,可若不怜惜仿佛也不对。毕竟是陛下的心头好,他一个宦官,他何来的立场怜不怜。

阮苏行吹开薄薄的茶雾,也不难为张全忠了,嗅了口茶香,自言自语似的道:“她现下淋雨是应当的。娇纵无知的公主,身在他国为质却于禁宫与朕以外的成年男子拉拉扯扯。这样莽撞,就是要吃点苦头才长记性。”

“…陛下说得是。”

张全忠一咯噔,他倒还不知道,司灵都在梨国的女子身份竟如此珍贵。公主?这可是没想到,莫不是那位德阳公主?

说起来,要不是先娶了陈国公主,那陛下迎娶梨国的德阳公主便是现成的结两国之好。现在不成了,宫里已然有了一位公主,一山不容二虎,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着。

阮苏行注视着窗缝里的画贞,半盏茶的工夫她就成了湿漉漉的人影。恍若风再大些,她人就吹没了。

他心不在焉地放下参茶,见她突然蹲了下去,连眉头都蹙了起来。

第27章

张全忠也瞧见了,两眼偷摸着往陛下那边睇,“陛下,现今可是倒春寒呐…”

阮苏行五指动了动,垂着眼睫道:“又如何?”

他重新在案几前落座,吩咐张全忠关上窗户。拿起朱笔,还半个字未写便有一滴紅墨笔直垂下去,瞬间洇湿了一大块,而眼前反反复复出现的却是同一张人面。

这个世上有一些人,面上表现的不在意,行为却是诚实的。就在张全忠尚反应未及的时候,发现陛下已然化作一阵风掠过了自己。他很是诧异,才刚还在心里想着大约是自己估算错了,陛下欢喜这司灵都,但待见一个人,程度向来是有深有浅的。

目下来看怕是极浅,你看,那位在外头淋着冷雨,这头陛下自巍然不动安坐于室。

只可惜现实的耳光甩得太快。

阮苏行一出门迎面便是风里夹着雨水,室内外气温自是不同。他看向蹲在庭院中的小小身影,气息微微一屏。

陛下的出现让犹豫不决的茜芝吃下了定心丸,得,陛下这会子出来没别的原因了,她暗自后悔,刚儿没照着自己心意拉司郎君...哦不,拉那位德阳公主上来,不然这会子也用不着陛下亲自出来,自己还能捞个好不是。

想来也是的,德阳公主贵为梨国的公主,而今又戳进陛下心窝子里,这是千百年难遇的事,本以为陛下不会对任何女人动心呢,原来是自负貌美的陆贵妃没美得打动陛下的心。看这位在雨里淋着这么招人疼的架势,仿佛一朵花儿被雨水冲凋零了,陛下心里揪着罢?

她赶忙儿递上了伞,“陛下稍待,奴婢这便过去——”

“不必,朕自己去。”阮苏行道,顺手接过伞一径走下台阶。

雨点打在伞面上响声更大,画贞只看到眼前蓦地出现一双祥云龙纹的靴子,她的视线慢慢往上移,阮苏行修长的手指便伸到了眼前。

“累了么,突然蹲下来?”他把伞倾向她,全遮住了她的身子,自己倒是淋了半身的冷雨。

画贞瞧上去可怜巴巴的,她打了个喷嚏,鼻涕泡儿都出来了,本想顺势牵住他的手站起身,这么一来却有些尴尬无措。往袖兜里掏半天掏不出帕子,只好吸吸鼻子,抿着唇小小地弯了弯,“看在我着凉了的份上,便我有再多惹你不高兴的,都别和我斤斤计较了吧…”

“我没有不高兴。”阮苏行面色不改,耐心道:“起来吧,那么多人看着。”

画贞却是不信,她也不管他,只觑了他一眼,抬袖预备用袖子将就一下抹抹鼻子。他却突然倾下.身,指尖淡色的方帕摁在她鼻子上,墨色长眉挤了挤,“快。”

“…”

画贞没有就着爱慕的男人的手擤鼻涕的习惯,臊得两边脸颊像是抹了厚厚的胭脂,然而他就那么认真端正地垂眸凝视着自己。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他这么好,就像个民间的普通男子。

他这般自在,自己也没必要扭捏,画贞闭上眼睛用力呼了呼,不过应该没呼出来多少鼻涕。她只是冻着了有点伤风,不算严重。

留意着阮苏行的动作,见他动作行云流水一般,把沾了她鼻涕的方帕按着对角规整折叠了起来,放回袖中。

她咋咋呼呼一下跳将起来,满脸大惊小怪的,“脏的脏的,还收起来做甚么,没的把衣服弄脏了——”

阮苏行似笑非笑,睨了她一眼,又轻又慢地启唇道:“朕不嫌弃德阳...的鼻涕泡。”

画贞干巴巴地扬了扬唇,胸臆里倏尔间满是难以抒发的情愫。都是对他的。她假装四处看风景,两手却悄悄地抱住了他一只胳膊,娇娇地问道:“我倘若不蹲下,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出来了?我要是死了怎么办?”

阮苏行侧首看着她,“你在梨国也是这般口无遮拦么。”

“倒也没有,皇叔每日里都很忙,哥哥们也鲜少听我唠叨,”她眨眨眼睛,卷翘的眼睫好像两把小扇子,“我想看到我在乎的人担心我,如果没有人再在乎我了,我会很难过的。”

“我回答你上一个问题。”

阮苏行俯首,浅浅在她眉心啄了一口,沁凉柔软的一霎,低哑磁性的男声随之入耳,“你消失的话,朕便永远没有妻子了。”

叮——

雨声,风声,一切的白噪音在他那句话出口后都消失了,画贞脑海里闪现过片段似的空白,眼前英挺的人面却愈来愈清晰。

她容光焕发,一时忘记了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小计谋,忍不住雀跃起来,捧住他的脸道:“你、你的意思,莫不是说...你和我,我和你不单单是…陛下会娶我,让我当皇后?”

阮苏行沉稳地颔了颔首,“不然?”

他素来是这个打算,既然今生注定被她吸引拴牢,何不给她最好的。依从自己的心,和她在一起他确实很满足,他越来越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仅仅是因为她身上的味道才产生迷恋的错觉。

画贞又重新抱住阮苏行的胳膊,他迁就她的步子,两人很慢地往前走,连瓢泼的大雨都恍若化作了绵绵细雨。

走到廊庑下,一群宫人诚惶诚恐地迎将上来,打头的是茜芝,她接过伞后视线就不曾从画贞脸上移开,很难想象,原来真的会有这么一个人,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搂着陛下的胳膊撒娇,巧笑倩兮,甚而连一贯寡情的陛下眸中都含着淡淡的宠溺…

此情此景,陆贵妃要是见着了真不知会如何,怕这后宫就要翻天了...!昨儿还听见风声,说是陆贵妃带着人跑太后娘娘寝宫去了,一去便是两个多时辰。

事出反常必为妖,往常她去的次数不及何淑妃之万一,何况是赶着下午在那样的时间点特为跑过去,不定给太后娘娘她老人家那里灌了什么*汤。意外的是她这里都做好了太后驾临的准备,没想等到现如今太后娘娘也没到,陆贵妃那厢也安静得出奇。

茜芝摇摇头,算了,想不通就不去想了,该发生的总会发生。目下她们自己知晓陛下的心在谁身上就是了,万事以陛下的喜好为先,准没错儿的,太后娘娘这几年也做不了儿子的主了,这姜国的天下,说到底由始至终都姓阮。

画贞随宫人先去偏殿换了身干净衣裳,她张着两手任由宫女服侍的时候心里好笑地想,昨儿也是身上湿了,不得已换衣,今日又是身上湿了,只好换衣,还都同阮苏行有关。

她真是命里犯水又犯他,这算不算蓝颜祸水?

转头来在暖阁的时候阮苏行也换了身常袍,简单的纹饰里流露出独具匠心的华贵气韵,这便是皇家衣饰的特点了。

他身量颀长,乌黑的头发束在玉冠里,整个人闲闲靠在书架上翻着一本泛黄陈旧的书,长腿随意舒展开来,犹如一幅水墨画,行云流水,他是点睛之笔。

她早在头一回见到他时便犯过怔愣,不想都认识这许久了,甫一看见他这样毫无防备的松懈状态还是会怦然心动,心头的小鹿又撒开了蹄子。

看着看着,画贞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今天来干嘛来的,她都想掐自己了,一看见阮苏行就甚么都忘了干净,她不是为的求他救香瓜才一大清早进宫的吗?

目下他心情不错,正是开口的时候,想来不论她说甚么他都会应承下来。

画贞蹑手蹑脚地凑了过去,从书架上抽出《诗经》,她乱翻了几页,脑袋就靠在了他肩膀上,小猫似的温声道:“苏行,我有件事,想让你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