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贞把食指放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她看起来十分伤感,眸中却掠过一丝火星,然而这火星触及床榻之人担忧的眉目时如同淋了雨,冒出丝缕渺渺的青烟。

“皇叔,人终有一死,是不是?”她向袖中摸索,拿出一柄匕首。

司乾惊骇莫名,他盯住她哀凄的神色,可是触及她手中明晃晃冷光四射的刀刃他倏尔明白了一切,“你、你都知道了!?”

“嗯,都知道了。”画贞难过地说,她吸了吸鼻子,把匕首的顶部抵在了司乾的喉咙口,有一刹那她想这不是死亡,皇叔只是会像水蒸气一样蒸发,就像当年她父皇驾崩的时候,一口气断了,魂灵出体,人就不会动了。

“皇叔,你为了权位谋害自己的亲弟弟,过了这么多年舒心的日子,真的足够了。”画贞手臂用力,在他脖颈上割出了一道血痕,“我说的话您都不否认的,对不对?父亲那么信任皇叔,皇叔却要了他的命,画扇知道你做的一切,所以你把她送去姜国为质。母亲因父皇的离世忧思成疾,不多时也随着去了…那时候我好害怕,整座王宫仿佛只有我一个人。”

司乾深深地闭起了眼睛,他没有喊叫,恍若放弃了挣扎,“好孩子,把匕首拿开,朕可以既往不咎。”

他睁眼,潭水一般深幽的眸光攫住了她,“你和画扇不一样,你心慈手软,从小到大除了父母的相继辞世可说是无忧无虑。我没有教过你害人,也不曾让你杀人,你看,你的手在抖。”

画贞努力稳住自己颤抖得筛糠似的手,司乾看在眼里,他是认定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孩不会对自己下杀手。

他的语气松懈下来,作总结似的说道:“大部分事实都伴随着谎言,贞儿,你孤注一掷追求真相,到头来只会两败俱伤。”

画贞咽了咽喉咙,她发现匕首边沿这抹皇叔的血迹较之门外花圃里的蔷薇还要艳丽夺目,她恍惚地扯了扯嘴角,“皇叔,阿耶和母后托梦给我了,他们让我告诉你,他们很想你——”

噗哧!

司乾的眼睛在瞬间睁得如同一条死鱼,他的喉咙口仿佛一个破了风的布口袋,有血喷溅出来,他剧烈地扭动身躯,在死亡关头的最后垂死挣扎,张着的嘴巴只能发出“啊啊”的破碎音节。

“皇叔,你才吃了药,快安息吧!”画贞一把按住司乾,他喉咙口的鲜血喷涌出来犹如血柱。

她头一回杀人没有经验,急忙扯住锦被用力按在他脖颈上,绣有龙纹的被子不一时便洇红了大半,锦被上的金龙依旧张牙舞爪,然而换上了更为鲜艳夺目的颜色。

脖子裂了,床上的人这下子彻底没了动静。

画贞把匕首的两面在床帐上反复擦拭,接着套上镶嵌着猫眼石的刀鞘。床上的皇叔大睁着眼睛,眼球仿佛要脱眶似的,她的眼泪滴到了他脸颊上。

“这么一来,我心里舒服多了,皇叔也解脱了罢?”她伸手阖上他的眼睛,方才不觉得,现在冷静下来才嗅出床帐内满满的要令人呕吐的浓稠血腥气味,她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了。

“公主!?”

身后传来男人的一声惊呼,吓得画贞心头一跳,她讷讷地踅过身去,两只大大的眼睛犹如惊慌失措的小鹿。白瓷般的脸颊上点点血迹分外鲜明惹眼,胸前的衣襟上亦满是痕迹。

“未央,你怎么突然来了,我...”她把匕首往自己袖兜里塞,指指身后,又指指自己,撒着连自己也不信的谎,“我来的时候就这样了,皇叔就咽气了,有、有刺客,往窗外翻出去逃跑了…”

未央急忙来到床前,他探了探皇帝的呼吸,心里“咯噔”了一声。转头看着面露怯怯的长公主,定了定神,严肃地道:“公主未免太沉不住气,不是已然答应太子殿下放弃报仇了么?!你这么做,想叫殿下如何处置于你,杀了你么!”

画贞见未央没有立时抓自己,心里断定姐姐和未央当年一道儿在姜国到底还是有些主仆情谊的,且从他的话中可以看出便是连他也知晓当年之事。

唯独自己被蒙在鼓里么,她不害怕了,理直气壮地道:“我不这么做,我怕以后再没有机会。现下我得手了,至于我自己,听天由命去!”

未央怔了怔,眉间锁出了几座小山丘,“刚则易折,我的公主殿下…”

他是太子的人,心下有数之不尽的纠结情绪,应该把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抓起来,只是,他手指动了动,最终无力地垂了下去。

“倘或现下里没有遇见我,公主预备怎样逃出去?”未央皱眉问道。

“逃?我做什么要逃?”她眼里有微咸的泪水滚出来,声气却咄咄逼人,“梨王宫是我的家,如果被哥哥抓住,我要死,也会死在这里。”

未央看了看屋顶,不知该如何同她对话,他万没有想过有朝一日长公主会变得这般无法交流。

“现在是陛下用完药午睡的时间,趁着周遭无人,你跟我来。”他走了几步回头看她,顺便脱下了自己的外衣,她却像个雕像定在原地。

“公主?”未央返回去,他把外衣披在她身上,“愣甚么,快随我来!”

“啧——”蓦地,一道锋利的男声插.进他们对话之中,“你们真让我伤心。”

画贞想向未央道谢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就被截断了。她有种如坠冰窟的错觉,和她一样僵硬的还有未央,他抬头,错愕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司允。

皇家的亲情是凉薄的,司允脚步沉稳地步入寝殿正中,他闻见腥咸的血味,透过云雾一般的香炉望见血污遍布的床榻。睨了未央一眼,倒是一字未提未央方才的所作所为。

他眸中蕴着暴风雨前的宁静,命令道:“命人把这里打扫一番。”

话毕,眼神像是吐着信子的蛇,画贞煞白的小脸就在他瞳孔里,“过来,跟着我。”

画贞只好跟上去,在她的思维里,皇叔可以杀,哥哥却很有些不同。哥哥当年也还小,他必然不曾参与皇叔谋害阿耶的事宜,只是,他即将占据梨国的王位,这个位置原本只属于她的父亲。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身处太子的书房。画贞看着司允在墙边摩挲着什么,墙壁上赫然洞开一个暗门,她伸头打量,他突然粗鲁地把她推了进去,陷入一片黑暗。

“幸而适才姜国的使臣已提前带着贞儿离开,约莫是那边等得不耐烦了…”司允喃喃着,“也好,否则叫人瞧见这档子事,我梨国颜面何存。”

他随意的一句话却在画贞心里投下重重的涟漪,她急忙爬起来,“已经走了?不是后日么?!”

司允挑了挑眉,“差了一日两日,有什么不同?”他关上暗室的门,徐徐踱步进来,“画扇,我们之间的账,是时候清算清算了。”

手中的烛火火光跳跃,他的脸明明灭灭。

画贞无力地跌坐下去,他俯身照亮她满是凄惶的脸,“你怎么了,终于如愿弑君,莫非还筹划着继续杀了我么?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同我说实话。我想听。”

他挑起她的下巴,看见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心头却忽然被撞击了一下。

“哥哥,我真的不是画扇,你为什么不肯相信?”

她伤心极了,两手攀住了他的袖子摇撼,“阮苏行会发现的,如果被他发现你们用画扇代替我,他那么急躁,一定会很生气…”

不知为何,司允此刻看着烛光下这张楚楚的面容,第一次心惊起来。

他在她眉心抚了抚,甚么也没有,然而靠得这样近,她抽抽搭搭的模样,他居然万分熟稔,无数细碎的画面从眼前碾过。

“倘或...果真送错了人,那便遭了。”司允慢慢放下烛台,他蹲下仔细地看她,像是在观察。幽谧的目光落在她脖颈处,仿佛还要再向里延伸。

“画扇后背上,有颗小痣。”他宣告似的道,旋即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一瞬把她面向墙壁按了过去。

他微眯着眼睛,手探向她腰间解开了束带,衣衫立时松散开来。肩头光.裸的皮肤接触到空气,画贞簌簌地颤了颤,咬牙道:“不用看了,我没有。”

“那也要我看过才知道。”

第37章

司允薄唇微抿,沁凉的指尖拉下她的外衫,她浑身紧绷着闭起眼睛,侧面的弧度在烛光里有种让人窒息的美。

他看见她在昏暗的光影里依然雪白的皮肤,指尖轻轻擦过蝴蝶骨,她颤了颤,他说别动,锁起眉,烛台的光在背部的皮肤反复寻睃——

良久,低矮的叹气声在暗室里响起,画贞披起外衫回头,司允的眼神她看不清,却莫名感受到他压抑隐忍的情绪。

“哥哥…”她唤了唤仿佛出神的他,飞快地背过身整理衣饰。

司允站起身,眼泪蓄起锋芒,“贞儿,即便是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也叫人想给你点教训。”

画贞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子冲动激荡的情怀又涌出来,只要想到为父亲报了仇,她便勇气倍增,这世间已再没有能叫她惧怕的了,哪怕是面前的司允。

“弑君,灭九族?”画贞看起来笑得大大咧咧,“还有甚么旁的教训?哦,险些儿忘了,我的九族不就是…”她忽而唇角一扬,抽出匕首递向他,“杀我九族是不成了,哥哥若是心中实在不忿,便用我的命,来抵皇叔的命。”

说是这么说,她却确定他不会对自己下杀手。

果然,司允拂袖扫落了她指尖握得松松的匕首,刺耳的“哐当”声砸进耳里,他逼近她,声气凛冽,“终究是我的过错,满以为画扇便是你。”顿了顿,低头在她额头蹭了蹭,仿似有些痛心地低喃,“事到如今,也不能再将你留在身边。父皇驾崩得突然,朝中大臣未必疑心不到你的头上,贞儿,哥哥不得已,要亲手送你离开梨国。”

画贞听得心惊,猛地把他一推,“不去!我不要离开,我、我生是梨王宫的人,死是梨王宫的鬼,没有人可以赶走我——”

“嘘...”司允表面上看着是在温和安抚她的情绪,眸子里却闪烁着决绝的光,“你不得不离开,我放过你,朝臣却不会。”

画贞眼中像盛着两汪水,一眨也不眨地凝着他,才要开口,司允就下命令般地道:“画扇既然代替你去了姜国,那你便以画扇的身份,应了陈国的求亲罢。”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她前脚后脚将要跟出去,他却在外面关上了墙上的机关。

暗室内犹如一潭死水,画贞坐在里面,她确信,只要自己不开口,暗室里就永远不会有任何声音,连老鼠吱吱吱的声音也没有。

在并不算是冲动的情形下杀了皇叔,当下的司允约莫焦头烂额急于收拾残局,他还将登基…画贞把脑袋埋进自己臂弯里,管不了那么许多了,或许由司允坐上皇位才是梨国最好的归宿,她无权无势无可依仗,并不能像前朝人似的做劳什子女皇,更何况,她志不在此。

而最叫画贞难以接受的是画扇代替她作为和亲的公主远赴姜国了,不论画扇会不会被阮苏行发现她的假身份,至少,画扇的目的达到了,她成了...想到这里,画贞陡然一个激灵,她突然发现自己并不知晓“她”嫁去姜国会是怎样的身份。

妃子?皇、皇后?

如果画扇做了阮苏行的妻子,他们有了夫妻之实,她还有出现的必要么…

画贞仿佛刚被从水里捞出来,她觉得身上很重,眼皮也沉沉耷拉下去。睡一觉,也许睡醒之后她还在姜国,司允要带她离开时她会说“不”。

有时候,走错一步,接踵而至的现实震慑得人无法原路返回。

半个月后,画贞作为梨国的碧城公主画扇被迎亲使臣接往陈国。在这半个月内,画贞期待过任何来自姜国的消息,无论是甚么都好,可是除了传来的阮苏行与画扇大婚消息,并没有她期盼的。

司允在清晨看着婢女为她梳妆时说,画扇已然贵为姜国皇后,从此往后,在梨国恢复元气前,姜梨两国的“和睦”皆系于她一身。

画贞意兴阑珊,镜子里身着火红嫁衣的人似乎不是自己,她像牵线木偶一样回首看哥哥,黑亮的眸子里死水微澜,“你分明知道,我不是画扇。”

“那你目下也知道了,究竟成亲的对象是你还是画扇,于他毫无差别。他甚至认不出你。”司允说出那句话时,表情又自然又愉悦,头顶的金冠折射出刺目的,想叫人流泪的光。

天幕低垂,画贞听见一路呼呼喧嚣的风声,听见车轮辘辘有节奏的动响,最后一切以宫门外迎接的内侍那一声高昂而尖利的吟唱声结束。

她握紧手中的信封,这是陈国先太子临终前托付她带给玄迦圣僧的。她一定要尽早完成这件事,相信以玄迦的身份,念在往年相识一场,会帮助自己离开这里。

“公主?”

一声低唤召回了画贞的思绪,她环视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随着侍人的牵引来到了陈王宫的内廷。再看眼前这位侍官,眉目精致,两眼生光,乍看之下相貌不俗,却竟然只是位侍官么,可惜了的。

见碧城公主看自己,他便笑道:“奴婢卑贱,奉陛下旨意自此专侍殿下您,公主不嫌弃,日后便称呼奴婢‘棋荣’罢。”

“棋荣。”画贞念了念,向他微微笑开,问道:“你可知道成亲仪式定在了哪一日?那一日,玄迦圣僧可会出席?圣僧他平日会入宫伴驾么?”

棋荣像不嫌她问题问得多,往后面跟着的一众宫人扫了两眼,轻声道:“您问得不巧,玄迦圣僧上个月里——”他抹了抹自己的脖子,“死状凄惨,叫刺客暗杀在佛堂里!”又回答前头的问题,“陛下心疼公主舟车劳顿,特推延了吉日,这具体的日子么,还未曾定下。”

画贞思维飞速转动起来,成亲的事都不那么重要了似的,她想起来玄迦实则是阮苏行的亲生父亲,而玄迦偏生在陆庭远回来执政后意外叫刺客暗杀,说不是陆庭远做的她都不信,陆庭远连挡了路的亲哥哥都能杀害,何况一个出家的皇叔。

胸前的信封滚烫起来,原本是要将先太子临终前的心愿交付,正好也算自救,眼下却急转直下。如何是好,她腿脚僵硬起来不想再往前走,毕竟她还是不能接受自己以画扇的身份嫁给陆庭远。

陆庭远也是古怪,让他相信她是画贞,他会放了她么?

第38章

大婚尚未举行,画贞作为梨国的公主被安置在陈王宫东北角的风起楼内。夜晚的时候,楼外池塘里响起一波又一波的蛙鸣声,颀长的绡纱像是鬼魂的魅影不住地鼓动翻飞。

画贞睡不着,披着画帛站在雕花窗前向外眺望,冗长恢宏的宫殿一眼望不到尽头,她从小便是在这般的环境下长大,曾经想过来日找到一位好郎君,离了宫廷,便可享受不一样的日子,然而兜兜转转,这一生却仿佛逃不出这金丝鸟笼似的。

如果注定要过这样的生活,在所有不顺心意的情况下,那身边人为甚么不能是与自己心灵契合的人呢。

她对着夜间凉爽微带着潮湿气息的风叹了口气,画帛的尾端猎猎飞舞,从后面望过去整个人犹如即将临风涉水而去。

“你不该站在窗前吹风。”身后突然传来的男人声音叫画贞头皮一麻,她抖擞精神回过身。

此间是陈国,非她梨国,人在屋檐下,他便是不请自来她亦是需得收起多余的情绪笑脸相迎。

笑倒是没有笑出来,画贞看着朦朦月光下陆庭远的脸,知道自己的脸背着月光隐在黑暗里,他不一定看得清,面上便松快许多。

“我猜…”陆庭远走得闲庭信步,嘴角微微翘着,“你不一定知道,我知不知道你是谁。”

他既然如此说,那分明是知道了。

画贞低头拉了拉衣角,低声道:“你原本可以同姐姐成亲,为甚么要伤害她?如果你不——”后面的话难以为继,其实归根结底,她也是为了自己罢了。假使陆庭远和画扇成了亲,一切都会不同,她一定不会以画扇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他听见她的话倏尔讥诮地眯了眯眼,长身玉立在她面前,双眸中涌动的光华较之昔日千差万别。

果然是大权在握,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陆庭远手上沾满了鲜血,弑皇兄,杀皇叔,得以君临天下。他曾经信誓旦旦说喜欢她,事到如今怕也变味了。

画贞吞了吞口水,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惧怕现如今的陆庭远,她略略后退,背部抵在了窗栏坚硬的凸起上,“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我不是在责怪你,我也没有那样的立场。”

陆庭远却似乎没有在听她说什么,他轻柔地托起她的下巴,面上泛起胜利者的容光,“还好我没有赌错。”

画贞脸上的表情有轻微的抵触,须臾压了下去,抬眸以不解的眼神询问。

他冰凉的大拇指缓慢地摩挲,居然变本加厉,低头在她唇瓣上吮了吮,她僵住了,他却怡然自得,把她揽在怀里道:“听闻阮苏行同‘你’成亲时我尚且有些顾虑,还道是画扇改了主意。你知道的,”他抚摸她披在后背的柔软长发,“画扇和你不同,她知道我心里没有她,便要为自己找一条宽敞的退路。严格说起来,画扇是在姜国长大的,我告诉她——

‘你同画贞生得一模一样,应当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

“你是说,画扇之所以会想到和我互换身份,其实,是你的主意?”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袖拢里指尖紧紧地蜷了起来。

“自然是我。”陆庭远仿佛压根儿不在意告诉她这一切后她会怎么想他,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心蹭了蹭,梦呓一般地说道:“阮苏行啊,自作聪明,他以为他同画扇成亲,我便要以为画扇真的是你。他或许对我有所了解,可是却不及我了解画扇之万一。”

画扇…

画贞眼眶湿润起来,她猛然惊觉,自己一直以来对姐姐的了解太片面了。在她还把她当作姐姐来全身心信任托付的时候,她自己却已经是画扇捏在手里平步青云的棋子。父母亲的仇她不报了,撇下一切去了姜国,真不知这样的她,是说她冰冷无情,还是孤注一掷。

“在想什么?”

陆庭远问道,扶住她的肩膀,他垂眸看她,她眼中的泪意准确击中了他胸口某一处。

他猝然松开她走到一边坐下,拎起茶壶喝了一大口,像是定下心神让自己冷静下来,“你我年幼相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在乎你。”

画贞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想把眼中的泪雾逼退,然而胸臆里满满当当的郁结之气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背过身擦了擦眼泪,楼下花丛里的流萤像是一圈圈烟火,转瞬即逝,却又在闪闪灭灭后再次亮起。

“无论如何,阮苏行现下同画扇在一起,勉强也可算作一对璧人。”陆庭远望着窗前那抹纤瘦的身影,嘴里却说着无情的话,“画扇和你并没有甚么不同,你不必自作多情还道他非得同你在一起。不过一张皮相,你有画扇亦有,你并不是唯一。”

风起楼外的池塘里,那一塘时远时近的呱呱声逐渐在耳畔消退,变成了刺耳的耳鸣。

画贞抬手按了按眉心,踅过身来,她一步一步向他走近,直到停在他身前。

陆庭远的眼瞳里好似镶嵌着天上的星子,他看着她,熠熠而动人,出口的嗓音也不再显得咄咄逼人,“是你或是画扇与他成亲,想来他并不在意。你看,倒不如你把他忘记,我会照顾好你,难道这样不好么?”

她咬了咬唇,蹲下身来,两只手臂平放在膝盖上,与坐在软垫上的陆庭远平视。

她看起来十分平静,良久才启唇道:“既然你说我和画扇没什么不同,不过一张皮相,那为甚么你不在画扇出现的时候和她在一起呢?你们相识了那么久,有过肌肤之亲,她曾把你视作唯一,听见他们成亲的消息,你便一丝一毫的挂念伤心都没有么?”

陆庭远眸中闪烁的光芒消退回去,没有等到想要的答案,他心中已然万分清明。

他很轻很柔地笑了一笑,像是一片云朵拂过她的脸颊,画贞怔了怔神的工夫,就被他推到了身下。

他的眼睛又变得亮亮的,他说:“我和阮苏行不是一种人,我会及时补救错误。画扇不是你,长得再相像却也不是…以及,”他无视她小鹿一般变得惊慌起来的眼神,自怀中掏出一只小玉瓶子,拧开瓶盖道:“涂了这个,你的朱砂痣就会出现了。我骗画扇说你永远都不会是你了,她居然相信了,她是不是很傻?”

陆庭远的呼吸掠过画贞的面颊,画贞缩起肩膀,只觉手脚都无处安放,她看着他手中的玉瓶掩饰不住自己的讶异,“便连这味奇药也是你给她的?!”

她突而感到忿忿,蹙起眉头扭脸不看他,“你根本不喜欢我,你只想满足你自己,你觉得我应该喜欢你,所以你面不改色作下这些小人行径,我讨厌你——”

他指尖挑起一小块膏体,动作顿了顿,未几,终究还是将药抹在了她眉心处,一边晕开一边好脾气地在她耳边细语,“你乖乖的,不要耍公主脾气。我不是阮苏行,我没那么好的自控力。”

话毕,他在她的躲闪中亲吻她香软的头发,她的脖子,五指插.入了她浓密松散的发间…

画贞浑身的毛孔都立起来了,她曲起肘弯把身上的人用力隔开,然而陆庭远犹如一座巍峨不动的山峦,眼前仿佛有阮苏行沉默的眉眼一闪而过,她实在不堪忍受,扬手便一巴掌扇在他右边脸颊。

“啪!”

极为清脆的一声响,似乎整座陈王宫的人都能听见。

“你、你怎么不躲?”她畏惧地讷讷地望着他,面上懵然,本以为陆庭远会躲开。手掌上酥麻的触感仍然在,足可见这一巴掌用了多大的力道。

她很害怕,人在屋檐下,她不识时务,胆大包天,她给陈国的君主吃了一记耳光。

第39章

陆庭远扯着嘴角“嘶”了一声,须臾从他的喉咙里发出呵呵呵呵的冷笑声,在这寂静的唯有窗前一抹清冷月光的夜晚,听得人毛骨悚然。

画贞蜷起手指,慌乱中打翻了他给她涂药的那只玉瓶,陆庭远很重地蹙了蹙眉,探手过去扶起。

他们都没有开口说话,时间仿佛静止了,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至少对画贞而言每一刻都是煎熬,陆庭远终于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我们会成亲,后天是吉日。”他说道,站在阴影里整理衣襟,声音像一把出鞘的剑,寒光凛冽地照向她,“我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这是告知。你哥哥把你送给了我,自今日起,你便是我的。”

话毕,长指撩起了半帘绡纱,似要出去,颀长的身影恍若一幅壁上画。

画贞紧紧地咬着下嘴唇,咬得都发白了,抄起手边一只青花瓷瓶掷了过去。只见陆庭远微一侧身,那只青花瓶的弧线沿着他的肩膀“嗖”地飞过去,落在厚厚的毡毯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陆庭远倾身将青花瓶扶正,忖了忖,拿起瓷瓶折身回来。

画贞皱着脸,又惧又恨面前这人,委实是气不过,怒道:“快些走罢!你在这里我不安心,我睡不着!”

“…喔,出来了。”他似乎听不见她叽叽喳喳赶他走的声音,自顾自地点了点自己的眉心给她做样子,微笑道:“你这儿,与从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