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么?”

画贞狐疑地摸了摸眉心,忽然反应过来他说的甚么,她欢喜起来,寻到镜子前凑上去照了又照,直到确定那颗小小的朱砂痣是真的再次出现后,才算放下了潜意识里的担忧。

“这么的就好了,我一直怕即便我站在他面前,他也认不出我。”她喃喃自语,原来也是担忧自己会被代替的。

陆庭远思索着,脚下慢慢地踱着步子,少顷他的身影也出现在镜子里。

这抹骤然现出的人影显得阴气沉沉,如同阴司的鬼差站在身侧,画贞感到不适,耳畔听见他道:“阮苏行到底有甚么好,我哪里比不得他?为了你,我至今未曾娶亲,后宫空无一人,你再看他,已然有了你姐姐不是么。我话放在这里,如今你便是现下立时出现在他跟前,他也不见得要你了。”

画贞烦躁地捂住耳朵,头顶翘起的短头发随着她动作的弧度歪了歪,她抬首看他,停了停,一字一顿地道:“你甚么也不懂,我知道他心里有我,这便足够了。如果你愿意放我离开,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朋友...么?”

陆庭远莞尔,唇角吊起的弧度愈见扩大,“谁说要同你做朋友?我只想和你做一对恩爱鸳鸯。”他仿佛被她的话惹恼了,明明是笑着的模样,却叫人遍体生寒。

画贞喉头咽了咽,说话打着结巴,“你别乱来,你若是不敬,我我就从这里…”

这可是二楼,摔下去血肉模糊,人都要变成肉渣渣,鬼差收人保不齐也认不出身份来。她在自己的想象中胆战心惊,并不敢当真从二楼跃将下去,然而嘴头上却不饶过自己,强自吊着一口气威胁他道:“你若敢对我不尊重,我就从、从这里跳下去!就像西晋的绿珠一样,跳下去人没了,石崇再也见不着她了——”

陆庭远分明看出了她的胆怯,他不回话,单手抽开自己的衣带,露出了里面单薄的白色中衣,绿墨色的外衫随之松散开来,慢悠悠地滑落到地上。

“需要我为你把窗户开得更大一些么?”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唇角带笑,看不出是讥诮的,抑或只是单纯的发自内心的愉悦。

缄了缄,复启唇道:“原本你我之间,不应当走到这一步。我喜欢你,这份感情长达十来年之久。在姜国饱受冷眼的日子,我以为自己找到了你,没成想,她只是你的孪生姐姐。我感激画贞的陪伴,可我很清楚,记忆中的人不会被任何人取代…你便果真,不愿意心甘情愿和我在一起?”

画贞拧着眉心听着,不可否认,陆庭远的话确实十分动人。

像在炙热的沙漠里偶遇一片绿洲,那里有丰沛的水源,潺潺的波光,看上去美好叫人神往流连,却终究不是过路人的终点。

她不喜欢他啊,她心里只有那个轻袍缓带,笑起来一边脸颊凹陷进去露出一只酒窝,周身笼着清俊龙涎香的男人。

“我琢磨了很久,还是不能骗你…”

画贞扶着膝盖站起身,把腮边的碎发勾到耳后,她仰起脸认真地看着他,略想了一想,语气婉转了许多,“如果你早一点认出我,也许我们会不一样,不过,‘如果’本身就十分荒谬是不是?你不了解我,我不喜欢被人逼迫,我真的...一点儿也不想嫁给你,不想和你一起生活。”

她始终不明白,有些事情例如感情,并不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便能够转圜的。她愈是动人地解释,他愈是不甘心。

“那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陆庭远打了个响指,整层楼内所有的火光都在瞬间消失,微朦朦的月华光晕里,只有他幽亮诡秘的眸子似笑非笑。

画贞心里警惕起来,左右寻睃了下,不明白他是甚么打算,陆庭远忽的抬起手,指尖依稀捏着甚么物事,他在她鼻端轻轻拂袖,画贞只觉一缕很香很好闻的味道飘过来,才嗅了几下,眼皮就耷拉起来,紧接着整个人都绵软无力地向后栽倒下去。

陆庭远展臂搂住她,一把抱起来走向床榻。

他驻足在床沿边,心底深处仍有一丝丝的矛盾,然而想到后日即将成亲,他只不过是把洞房提前了罢了。况且,以画贞的性子,她这么样的顽固不化,如若不是他和她有了夫妻之实,想必是不能够叫她安心留在自己身边的。

他掀开薄被,将怀中水一样的人安放上去。

她闭着眼睛,檀口微张,床头一角如练的月光下说不出的摄人心魂。

终究是男人,白日里道貌岸然,然而这般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像一块糕点在他面前,他绝没有抑制自身欲.望的道理。

陆庭远动作只微滞了滞,须臾垂眸去解她束腰的玉带。

剥开了那件薄如蝉翼的轻纱半臂外衫,他侧首凝视,昏迷的她就像是睡着了,不会抵抗,不会叫嚷,他可以为所欲为。

翌日清晨,画贞醒过来的时候天色还不曾大亮,床帐被风吹得在视野里不住舞动,恍若一条不安分的蛇。

她脑海里空白一片,恍惚闪过零星的片段,然而一时想不起都发生了甚么。光裸的手臂和肩膀暴露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画贞颤了颤,一激灵,夜间陆庭远蓦然出现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然后...然后怎么了…

“我是什么时候——”她嗫嚅着,敲了敲发疼的脑袋,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站在床帐外的男人正在穿裤子,他听见声音侧过身看她,精瘦赤着的上身在床帐的飞舞下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早啊。”陆庭远恍似心情甚好,冲她眨了眨眼睛。

画贞捂紧被子坐起身,顾不得长发凌乱地遮住了自己半张面孔,她小脸煞煞白,连嘴唇都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仿佛遭逢了人生顶顶巨大的灾难。

“贞儿这样的反应,叫我很是难堪。”

他掀开半边床帐俯身过来,精白的身体充溢满她的眼帘,他抚摸她的头发,口吻犹如对妻子诉说动人低柔的爱语,“生米煮成熟饭了,这下阮苏行不会要你了,可怎生是好…?”

他的手掌准确地隔着薄被盖住了她腹部的位置,畅想一般翘着嘴角说道:“这里说不定已经有了我们的孩子,贞儿欢喜男孩还是女孩?或者,像你和画扇一样,我们生一对双生子如何?”

陆庭远絮絮说着,画贞耳边却只有嗡嗡嗡嗡的声音。

她已然错乱了,虽未经历过男女之事,但却并非丝毫不通晓。

照着陆庭远的意思,他们昨夜同睡一张床,是说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么,她推开他的手抚摸自己空瘪的肚子,感受不到任何有其他生命的迹象。

“你胡说,我没有你的孩子!”她裹着被子缩到床角,翦水般的眸子可怜巴巴却又带着几分凶狠地望着陆庭远。

他餍足地舔了舔嘴角,并不打算与她争执,耸了耸肩膀直起身道:“明日便是我们成亲的吉日,你甚么也不用做,这几日就呆在风起楼里,勿要四处走动。”顿了顿,嘱咐似的道:“近来边境有些热闹,事务繁忙,我晚上就不过来陪你用膳了。”

画贞看着他穿好衣服穿过层层叠叠的绡纱帷幔直至消失在视野里,突然泄了气。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她不是完璧之身,还有甚么脸面再去见阮苏行。即便他不在意,她也不能当作甚么都不曾发生过。她一定不干净了,配不起他了。

画贞愁苦地裹着被子在衣柜里翻找衣裳穿上,连门外的宫人想要进来都被她阻止了。

她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身下半点酸痛也没有,走路身轻如燕同往常并无二致。穿好衣裳后她还把床铺理了理,做完这一切,才像个幽怨的闺中妇人一般,凭栏靠坐在二楼的朱色栏杆前向远处远眺。

“殿下,好歹进内用些早膳罢?”

棋荣无视她的命令轻手轻脚地出现了,他笑得很是讨巧,画贞就没有同他置气,不过她也没有心情吃东西,摇了摇头,又继续趴在栏杆上一动不动,像一只打盹的猫咪。

边儿上的棋荣却左顾右盼,突的说道:“公主可知姜陈两国正在交战?”

“…我,我不知情。”这个话题显然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踅过身望了望他,“你知道多少,可以详细和我说说么?”

“奴婢可以说,不过殿下需得入内用早膳,否则,陛下会担心的。”棋荣回道,一面弯下腰谦恭地把她向室内引。

画贞撇了撇嘴,手指卷着襟前的飘带,“我也不怕同你说,你们陛下担不担心我,我却是丁点儿不在乎的。”

棋荣眼角微抬,她的手搭在他手背上,两厢靠得近了,他得以悄声把话递到她耳边,“公主怎知奴婢口中的‘陛下’,竟是哪一位陛下?”

第40章

进到殿中,来在楠木桌边落座,棋荣吊开嗓子让宫人进来布菜,陆续有宫女捧着菜品鱼贯而入,画贞的视线却定在了棋荣身上。

这位内监是打从她来这里时便说自此要负责她起居的,如今说来,难不成他竟然是阮苏行的人么?

阮苏行居然在陈国内廷里,在陆庭远的眼皮子底下,在陆庭远放心安排在她身边的人里安插下了人手,这真的有可能?

棋荣把远处的牛乳羹端正放到她面前,见公主看自己的视线太过“炙热”,怕其他人瞧出端倪,忙挥手叫殿中剩余的宫人都退到殿外去。

他假装咳嗽了几声,“殿下,趁热吃。”

画贞接过汤匙,棋荣揭开了盖子,一股浓郁的奶香四溢开来,她没什么食欲,舀了一小勺放进嘴里,笑盈盈地问道:“你适才在外头说的意思,是不是,就是说你是…”她把汤匙指向遥遥的姜国的方向,“你是那边来的人?”

时间紧迫,棋荣也不打马虎眼,他躬身压低音量说道:“不瞒殿下,早在陈国上一任君主当政时在下便被陛下安排于此,万万料不到,最后将用在您的身上。说起来,当初本该由先太子继承大统,谁承想那一位一蹬脚去了,如今这位活阎王登基大宝,这才多少时候,陆庭远便是连他亲皇叔都容不得,假以时日,朝臣必容不得他,陈国迟早大乱呐——”

“他行事确实偏激,未免不近人情。”画贞心不在焉地搅了搅牛乳羹,倏然望向棋荣的眼睛像两只大葡萄,“你常年潜伏于此,想来,应当有特殊的渠道与姜国保持联络罢?你们陛下在姜国,新婚大喜,近来...可还好么。”

棋荣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他便回道:“公主不要多想,咱们陛下眼中只您一个,便是再多的佳人放在枕边,保准儿半个眼神也不给的。”

他怎么知道她心中所想,如今不全是佳人不佳人了,相貌相同的姐姐都不再是他和她最大的阻碍。画贞叹了口气,颇有些心灰意冷,“昨夜发生了甚么,想必你们外间值夜的也都知道了。我已非完璧,他的事,都和我无关了。”

“这怎么成!”

棋荣一下子听急了,昨夜的事他有所耳闻,但是据昨夜值夜的丫头所说,陆庭远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至于殿中发生了何事...兴许并不曾…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自己也无法做到自欺欺人。

这可怎生是好,陛下若是知晓梨国公主叫人毁了清白,自己还有命在么!

“还请公主听小人一言。”管不了那么许多了,眼下当务之急,只好先照着原计划行事,棋荣定了定神说道:“梨国把您送来陈国的当日,陛下便下令大兵压境,陈国如今节节败退,陆庭远在这节骨眼儿上焦头烂额,这婚事是一定要推迟的。陛下的这份拳拳心意公主怎么忍心视若无睹,如何说出‘与己无关’的话来?”

画贞别过身子像是无言以对,她确实无地自容,声如蚊讷,仿佛自地底下幽幽地钻出地面,“你听不懂人话么,不是我视若无睹,现下是我配不上他,你要是个女人,你就会懂了。”

她站起身,拂袖叫他出去,负气地道:“我不能这样出现在他面前,倒宁愿他就此将画扇当作是我,反正都是一样的面容,究竟谁是谁,又有甚么差别呢…”

棋荣自是不肯出去,他知道自己要是就这么出去了,再要找机会与公主独处便难了,他必须赶在陆庭远对自己不曾生疑前把她带出去!

他也是没法子,把眉头一挤,“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跪得掷地有声,“怎么能说没有差别,公主身上的气味独一无二,只有您才是治愈陛下的良方,公主既与陛下息息相关,这岂不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何况、何况不单是陛下因隐疾需要公主——”

画贞心头一抽,转身有些急切地打断他问道:“他怎么了,不是有香囊在身边,他不好么?”

棋荣见她还是担忧陛下的,心念松了松,眉头却皱得愈发紧,“陛下不好,那常用的香囊气味早便散了,哪里及得上公主半分,加之,小的前日里偶然从陆庭远酒醉口中得知,他已暗中操控了陆贵妃,陆贵妃伙同陛下的亲弟弟漱王意欲犯上作乱,而今当真是危机四伏,内忧外患…公主竟忍心作壁上观,让陛下一人面对这一切?”

短短的一席话,听得画贞心惊肉跳。

她险些儿都快把自己与漱王的约定忘到脑后,漱王当初“好心”送她离开姜国王宫,曾约定好将由她的口,把阮苏行非姜国正统血脉的事传将出去,然而她回到梨国后从未在任何场合提及此事,那个马车里颠簸的约定,依稀只是一场虚幻梦境。

棋荣方才说陆贵妃与漱王勾搭到一处去了,画贞记得漱王同画扇的关系亦是极好的,怕只怕画扇也生出了不轨的心思,同漱王他们同流合污——那便真正是遭了!

她把跪倒在地的棋荣扶了起来,看起来比他还要焦急。

在画贞眼里,阮苏行是天生的帝王之星,没有人能把他从云端扯下来。如果漱王敢公布他的真实身世,害他损伤颜面,那她也顾不得太多了,哪怕拼尽全力,她一定会叫漱王付出代价。

在这茫茫世界,画贞而今在乎的人只剩下阮苏行一个而已。人活着,一是为自己光明快乐的明天,二,是为心中所爱。

他好了,她才会好,他若不好,她心如刀绞。

画贞是个行动派,前一息还躲在自己的乌龟壳里自怨自艾,后一刻却跑进内殿收拾行装去了。棋荣见公主如此风风火火,不禁抚了抚额,跟上去提醒道:“殿下,小人带您出去走得是险招,您跟这儿收拾包裹做甚么,我们一样也带不了啊…”

“是么?”她手里的衣物刀柄七七八八都掉到了地上,转头问他,“那你是甚么打算,成算如何?”

问及此,棋荣却是神色一变。

他一副胸有成竹之态,“公主可曾听闻过南疆的易容之术,千百年来此秘技只在那一族代代相传,咱们这儿鲜少有人有此物。”他鬼鬼祟祟地从袖子里倒出一只狭长的方匣子,隐隐渗着丝丝寒气,“这里头有一张人皮面具,小人是去年无意中得来,可宝贝的很!早前听说公主将至,我便想着为公主易容,以此离开陈王宫,只要您不露怯,想来便是从陆庭远眼前经过,他也未必认得出。”

“这么厉害!”画贞惊叹不已,她是见过一些粗制滥造的人皮面具的,但是南疆的易容之术,听起来便非同凡响。

棋荣打开匣子,画贞只看了一眼便被他推到梳妆镜前坐下,他叮嘱道:“小人要开始了,从现在起,哪怕是天塌了公主也不能动,否则都会影响效果。切记,这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一旦戴上去,两个月都除不下,等到了期限它才会自行脱落。在此期间,面具会依靠吸收公主的精气而存。”

她起了身鸡皮疙瘩,嘀咕起来,“你说得怪玄乎的,可别吓唬我。不过,两个月也罢,哪怕是一年半载,只要能帮我出宫就成。”

说完,安安静静乖乖地闭上了眼。

过了一炷香左右的光景,画贞怀疑自己是不是短暂打过瞌睡,只感觉到棋荣摇了摇自己,“公主,可以了,您张开眼睛看看——”

画贞迟疑了下,眼睫微微颤动,看向铜镜里映出的自己的模样。那是一张极为普通的面孔,普通到扔到人群里都不会为人所注意,略有些细长的单眼皮,皮肤不算白皙,倒是嘴唇的弧度十分可爱,旁的便毫无可取之处了。

她点了点自己的脸,那触感,就仿佛是自己真实的皮肤一般,忍不住后怕道:“两个月后真的会自行脱落么,我怎么觉得,它已经长在我脸上了...?”

“怎么会,公主不要多虑了。”棋荣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走了出去,没多时他就匆匆地回来了,手里夹着个包袱,“公主把里头的衣裳换上,今夜陆庭远不会来,趁着无人发现公主要走,他亦是毫无防备,咱们即刻动身。”

画贞用力地颔首,抱起包袱便跑到屏风后换衣。原来棋荣是要她扮成小宫女,她穿完后就顺带便的绾了个陈国宫女的发式,再跑到镜子前照了照,从头到脚,气质依稀都有不同,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阿碧,走了!”棋荣站在殿外喊道,也不知是喊给画贞听的,还是喊给殿外垂首侍立的几位宫人。

画贞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低眉垂眼地下了楼。天上阳光盛好,楼下的宫人都晒得蔫蔫儿的,见有个脸模样陌生的宫女出来,也不过瞧了她一眼半眼,心中并未做他想。

棋荣领着“阿碧”在宫里七拐八绕,很快就来到了定玄门,这是宫女太监们奉主子命日常出宫采买或办事出入的宫门,守门的照旧问了去向,又把视线在棋荣身后的阿碧脸上看了又看,问道:“你瞧着眼生的很,果真是梨国公主带来的人?”

画贞看了面色不改的棋荣一眼,自己佯装有几分胆怯,缩了缩脖子回说道:“奴婢确实是此番跟随公主和亲而来,哪里也未曾去过,是以您看着奴婢眼生。”

“好了好了!问这许多白耽误工夫,误了公主的事你们有几颗脑袋担待得起!”棋荣喝了一声,一副仗势欺人的恶奴嘴脸,不过在宫里别人还就吃这套,被吼完了那几人心里知道厉害,赶忙儿让出道来。毕竟陈国公主是他们陈国未来的皇后,他们可开罪不起。

城门大开,画贞压着步子跟在棋荣身后,不敢有半点雀跃急躁的样子,直到走出了老远,棋荣带她进了一间客栈再换衣裳,她才吁出口气。

马车就在客栈后门,这都是棋荣一早儿安排好的,他戴上斗笠扶画贞上去,自己在外亲自驾车,不一会子到了城门口,距离画贞在皇宫消失也不过一两个时辰,城门处并无异样,看来宫里还没发现。

这当然值得庆幸,画贞捂着心口,她的心是一直吊着的,直到马车无惊无险地经过城门到了城郭外,护城河的水光照在眼里,她才是真真正正地放下心来。

接下来便要迅速离开陈国了,东边在打战,他们不得已只能绕远路向西边去姜国。为了加快速度,画贞弃了马车,在驿站买了两匹马和棋荣一路快马加鞭地赶路。一路上所见流民甚多,自从三足鼎立走到了极端,梨国自保,姜陈两国边境摩擦不断,受苦最大的便是老百姓。

画贞勒紧缰绳停下来喝水囊里的水,沿途一幕幕见到的凄惨景象在眼前不住回闪,她有些难过,面上堆满了惆怅,“要是能让这场战争尽快停止就好了,士兵们背井离乡,却不晓得家人奔波流离。怎么能料到和亲人一旦分别,便不会再有重聚的一日…”

她是想到了自己,如今孤身一人知道其中苦涩,更见不得别人妻离子散流离失所。

棋荣坐在马背上向远处眺望,他担心的就不是这些了,在路上这半个月来他脑中只有陛下交待下的任务,无论千难万阻,哪怕豁出去这条性命,他也一定要将公主平安送回到陛下身边。

“约莫再有两三日便可抵达长安城。”棋荣抬袖擦汗,边说道:“公主一路上风尘仆仆,眼下都城近在眼前,我怕您身子吃不消,不若我们在下一站仍旧换回马车,公主稍事休息,养好精神,陛下见了也不会担心。”

画贞忖了忖,答应说好,心中却想,自己是不愿意和他相见的,她要阻止漱王和陆贵妃,还有姐姐。只是现在的她,已经无法若无其事地出现在阮苏行身边了。

四日后的夜晚,寒月挂枝头,风声萧萧。乌鸦扇动着纯黑的羽翅凄厉地飞过上空。

棋荣赶着马车到了长安城郊,城门要到了天亮才会开启,因此他们此时也不急着赶路了。棋荣晃了晃水囊,见远处的树林里隐约有水光,便回身向车厢内道:“公主稍待,水囊空了,我去那边林子里装些水。”

“成,你去罢。”画贞撩开车帘,笑着挤了挤眼睛道:“我看你身上汗津津的,大可以在河里把身子洗一洗,不急的。”

棋荣抱着水囊在月光下笑得竟然有几分腼腆,做了一礼,踅身大步而去。

画贞便蜷着膝盖歪头坐在车里等他回来,她不记得自己等了有多久,只记得空气里突然夹杂满令人难以忽视的熏人血腥味,她还未反应过来,车帘就被人掀开了,来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猛地把她拖了出去!

尽管隔着袖子,石子硌在手臂上依然生疼无比,画贞心知不好,强忍着没有呼痛,抬起头视线一点一点向上看向这个粗鲁的把自己从马车上揪出来的人。

“她在哪里?”这个人显然因眼前出现的面孔不是德阳公主而愠怒,画贞借着月光眯起眼睛,终于辨认出他,万没有想到,居然是漱王!

而漱王正质问的人,正是身为德阳的她自己。

画贞转头寻找棋荣,却见到棋荣死气沉沉地趴在地上,他仿佛一滩没有生气的烂泥,身上遍布满血口子,血肉模糊,再看一眼都不忍心。

“本王在问你话,你是哑巴么?”漱王一脚踢在这个面容平凡的婢女肩上,脚尖用力碾了碾,轻蔑地道:“老实招出德阳公主的去向,本王还可饶你一命。”

画贞被踩得七荤八素,一口血险些吐出来,她咬紧牙关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自己被漱王认出。而她这样的反应落在漱王眼里却刺眼无比,他用力地又狠狠踹了几脚,自边儿上黑衣人手里拔出一把刀来,“本王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本王的刀硬。”

手起刀将落,画贞眼前寒光乍现,然而在千钧一发的关头,奄奄一息的棋荣却扑了过来,他身上挨了最后一刀,这回是真的活不成了。

画贞泪睫于盈,看着漱王手里沾血的刀,手指都因恐惧而痉挛起来。

这时,棋荣低低的声音却在空气里响起,他似乎承受不住,又像是妥协,颤抖的食指指向林子深处,“公主、公主往那里逃去了…”语声方落,画贞再感受不到他一点气息。

棋荣死了,但是他的眼睛还微微地张着,看着她。

漱王在棋荣的尸体上踹了一脚,蔑视地低喃道:“早点说不就是了,何必要搭上自己一条性命,再贱的命,也是一条人名呵,却为何这般不知珍惜?”他命手下黑衣人往树林里追去,转而若有似无地看向了簌簌发抖的画贞。

他蹲下.身,捏起这张平凡不起眼的脸左看右看,忽而嘲讪一笑,“不知为何,竟是见你有几分眼熟呢。今次本王便放你一马,可千万记着了,跟对主子,方能保一世荣华,跟错了人,早晚是个死,你听见了?”

画贞抬袖揩去嘴角的血渍,点了点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映出漱王冰凉的面孔。

“不行,我还是瞧着你不对劲,你——”漱王直起身来,摸着下巴琢磨,然而这张脸孔他的确从未见过,这婢子也平凡到了叫人不愿再看第二眼的程度,他缘何会把她同司灵都...不不,把她同德阳和碧城联系在一处?

画贞费力地站起身,警惕地望了望漱王,捂着肩膀在他观察的视线里一步一步走远。

她在一棵树后藏了很久,月色凄惨,她挖了一个坑,等到确定漱王离开后才折返原处,把棋荣的尸体拖进坑里埋葬了。

没有立墓碑,她对着拜了拜,蜷缩在坟边等天亮。

路旁的栀子花香得浓郁,第二天天光乍现,画贞去湖边清洗了一下自己,肩膀处酸痛无比,她吃力地踮着脚摘了几朵草丛后的栀子花放在棋荣坟头,临行前她又郑重地拜了拜,“…是我害了你,我会为你报仇的。一切还没有结束。”

卯时刚过,画贞气喘吁吁地来到通化门。

过了通化门,已经挨着东市了,穿过几个里坊,她先在东市的成衣铺子里买了身干净衣服,这才忖度着自己的下一步。

第41章

身上并没有太多的钱帛,画贞心中焦虑,及至午后便寻了处普通的邸店入住,换好新买的粗制成衣后下了楼,坐在靠窗的位置等候店家送来饭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