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过了,自己一路吭哧吭哧终于来到了长安城,陆庭远定是早已发现,只是他也没法子,他要抓住她只能是在她还在陈国时,一旦出了陈国来到了姜国,她便犹如鱼儿回到了水里,她自由了。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棋荣是个能干的人,他一路带她回到姜国,想必为了逃避陆庭远的追捕花费了不少的心思,只是...人有旦夕祸福,就在长安脚下了,他们怎么就遭遇了漱王?棋荣丢了命,画贞是靠着自己易了容才躲过一劫,现下静下来想想,仍然心惊胆战,她的肩膀还在隐隐作痛,漱王那一脚踢得真狠。

画贞低头吃了口白水,嘴里没味道,忽而苦涩一笑。她挨一脚不算什么,棋荣连性命也丢了,漱王大半夜亲自拦截在城外,他是事先收到了风声不成?莫非阮苏行的身边竟是有漱王的人?

这个突然的想法叫画贞本就不安的心更往下沉了几许,她两手撑在额头上,眼睛看着木质桌面崎岖的纹路,看得眼花,漱王既然已同陆贵妃勾结在一处,那么,知晓阮苏行身世的人很有可能从漱王一个,变作了两个人,而陆贵妃极有可能将这件事告诉她的哥哥陆庭远。

论理,阮苏行是较之陆庭远更有资格坐上陈国皇位的人。画贞觉得,如果自己是陆庭远,一定想方设法让阮苏行死,只有死人才没有争夺的权利。首先,他一定会暗中命陆贵妃在漱王耳边吹枕头风,至少,延缓漱王撕破脸皮公布阮苏行真实身世一事——阮苏行的身世一旦公布,漱王是得利了,对陆庭远而言却是一把利刃。

两国边境之处摩擦不断,内里各自的统治者却是这般的关系,命运真是捉弄人的一把好手。画贞呼了口气,浅浅地扯了扯嘴角。

这时前头的桌上坐下来两个人,一男一女,一老一少。

男的眉头深锁,发鬓上缕缕银丝,不停地咳嗽,连喘气都是吃力的,女孩儿眼睛哭得仿似两只核桃,啜泣着说:“他们明日便要来捉我入宫了,阿耶却病成这样,我怎么走得开,且不说何郎君叫我进宫是去帮淑妃娘娘做那种事,便不为——”

父亲递来一个警惕的眼神,她旋即抿住了口,不敢再说下去,起身为父亲倒了杯水。画贞的耳朵却竖了起来,她才听到关键处,不禁有些悻悻,想着他们言谈之中提及的淑妃,岂不就是皇宫里的那位何淑妃么?

画贞对何家印象是很深刻的,那一回何十七郎掳了香瓜去,最后是由皇帝出面才算了了这事,他们间梁子算是结下了。听前面这小娘子的意思,敢是何十七郎又不安分,这是在为他姐姐...在宫外寻找帮手么?

找来了美娇娘迷惑圣心还是怎么的?画贞探了探脑袋去瞄这小娘子的长相,只瞅见个侧影,身量倒是纤细匀亭,脸蛋儿么,就太过平凡了,这么样的姿色怎么勾引皇上啊。

她适才说“进宫为淑妃娘娘做那种事”,却是哪种事呢?

不一时画贞点的几样小菜就到了,她看着前面两个人,忽然就生出一个想法。

画贞自说自话的,把自己的菜碟子一样一样摆到了前面那对父女的桌上,在他们奇怪的目光中,她举着筷子压低了声音,“实不相瞒,你们的话我刚儿不小心都听见了…”

这对儿父女俩表情立时变了,画贞示意安心,卷起袖子给男人碗里添菜,她易容后的一张脸朴实无华,总之,不像歹人,悄声说道:“人在江湖,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既然你女儿放心不下你不愿意入宫,不若,”她反过筷子的方向指指自己,“我来冒充她如何?”

父女俩面面相觑,年纪轻的这位小娘子上下把画贞看了一遭儿,眉心陡然一紧,她手脚发凉,惊异地道:“我竟、竟看不出你的面相。”

画贞瞪大了眼睛,须臾又恢复常态,她在自己脸上摸了摸,也不多说甚么,转而看向那男人,心中已有盘算,“我瞧出来了,你的女儿莫非是...师婆?”她吞了吞口水,“何家是叫你女儿入宫帮助何淑妃,这么的就对了,师婆从古至今极为难寻,却唯有她们精于厌胜之术,真要害个把人,是能够无声无息办成的。”

“你叫甚么?”画贞把视线放在对面的小娘子脸上,“别这么看着我,我不会去报官的。之所以我主动要求冒充你,是因为我想进宫。我...必须要进宫一趟。”

“乡里人都叫我之鱼。”之鱼并没有吞吞吐吐的,她伸出手,“可以给我看看你的右手吗?”

画贞没所谓,笑笑道:“怎么,看不出脸的便要看手相么,你们做师婆的是不是都是这习惯。”说着也不推辞,把手递了过去。

之鱼抿着嘴角,摊开她的掌心。

她抬了下头,“若是用厌胜之术害人,施术者自身亦会受到孽力的反噬。我阿耶阿娘,还有家里很多人都难逃此噩运。阿娘临终前告诉我,不要再走上这条路。”

听了这话,画贞下意识地就看了眼鬓角白发横生的男人,他明明应该还不到不惑之年。

男人似有感慨,咳嗽了几声,喘着气对画贞道:“甫一见到你,我就知道都是天意。”他的目光在她周身流连,依稀看见了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你身上,有股子清浩之气,至于你的面相…”

“面相同手相全然是两个南辕北辙的路数!”之鱼丢开了画贞的手,像是受到了惊吓,她父亲却沉着的多,若有所思地说道:“相逢即是有缘,咳咳...之鱼年幼,忠于她阿娘临终前的遗愿,我是万万不能再把女儿往火坑里推的。你,既然是自己想要进宫,那我们算是一拍即合,本来以我的角度我不该劝你——”

“但说无妨。”画贞看着出他们是有点道行的,否则何家不会专程请他们来。

男人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咳得惊天动地,仿佛随时都会咽气死去,“你本是,锦绣堆、富贵乡堆砌娇养出的贵人命数,却在幼年遭逢巨变…或是,人为被取走了血气以养他人,或是父母双双亡故,致使波澜横生。”

画贞眼皮跳了跳,都中了。

“可有破解之法?”她急切问道。

男人垂眸,未几继续道:“若是前者,你只消杀了受你血气滋养之人,你的命数便可缓缓回归正轨。若是后者,却是无法可想,爷娘以自己的命,替你挡去了不少冥冥中的灾厄,然而命中该有终会有,不是不到,时候未到啊。”

画贞耳边嗡嗡作响,她听明白了,她先前的贵人命是养出来的,不是先天,照这话说,岂不是她天生的是个命不好的?

一时想要生气,又觉得人家说的有道理。

父死母亡,双生的姐姐也欺骗自己,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叔叔,曾经亲爱有加的堂兄把她物件一样送给别人。画贞看着自己的手掌,空落落,握起,一团空气。

她早就甚么也没有了,连女人最宝贵的贞洁都稀里糊涂没守住,她不恨陆庭远,只是这样的她,失去了回到阮苏行身边的理由。她想要帮他解决面前棘手的事,棘手的人,然后悄悄地离开,这是对她来说,最好的结果。

对座的男人站了起来,之鱼连忙起身扶住,画贞收回神思赶忙也站起来,男人忽地道:“你此去恐怕凶险重重,即便你挂念的人需要你,于你自身却是毫无益处的,如此,你依然坚持要假冒小女进宫么?”

画贞怔了怔,微微莞尔道:“我没有选择,如果我还拥有甚么,就只有他了。”

男人看了看之鱼,率先向楼梯处去了,之鱼看了看父亲,回头看画贞,“阿耶这是同意了,你随我们来吧。”

楼梯像是不牢固,每走一步“嘎吱嘎吱”作响,灰尘在其间穿梭。画贞扶了之鱼一把,两人往他们的房间走去,路上之鱼忖了忖,轻声说道:“我猜,你要找的人,就是依赖你血气的人罢?”

画贞没说话,点了点头,之鱼大抵是感谢她的出现让自己免于进宫,心中存着感谢,话也比平日多了,复道:“看你的表情,他应该是个男子。他——定是你的意中人。”之鱼弯了弯眼睛,平凡无奇的面孔上多了几分鲜焕的俏皮,“过去几百年间也有过这样的故事,你知道么,有人最终发现自己爱的压根儿不是身边的女人,他只是贪恋她带给他的独特气味,她能让他镇定,从容,活得更为长久。你确定你中意的男人,他心里是爱你的么,而不是你的身体?进宫那么危险,宫里的女人...啧,你可想好了。”

话音落下,两人便站定在半敞着的房门前,楼下人声嘈杂喧喧闹闹,二楼相对而言的安宁。

画贞看着小了自己好几岁的之鱼,蓦地像个姐姐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她说:“你不是也说他是我的意中人么?爱一个人是...哪怕他不爱你,你为他去死也甘之如饴。”

之鱼抖了抖,“那我还是不要喜欢上男人了,我惜命,阿娘临终前嘱咐我千万保护好自己。”

房里传来一阵阵咳嗽声,画贞摇了摇头,推开半敞开的门扇走了进去。

第二日何府的管家到邸店来接一早联系上的师婆,没有见过面,他便坐在楼下大堂里静候。

画贞背着包袱下楼,一打眼就看见这位气势不同的管家了,这样的简陋邸店里,也只有何府的管家能穿着富家子弟似的衣裳,天气热,他打着扇子翘着腿,一副心烦气躁的模样。

看见对面坐下来的人,何管家摊了摊手,画贞会意,在他掌心画了个鱼形的图案,这是昨晚之鱼走之前教她的,否则她会被识破。

果然,何管家自以为等到了人,他笑起来,带领画贞上了邸店门口准备好的马车,“瞧着年纪怪轻的,怎么称呼?”

“之鱼。”画贞回道。

到了何家,画贞见到了百闻不如一见的何十七郎,这位十七郎似乎对她这般平常的相貌很是满意,照他的话说:“长得普通是最好了,不然送进宫里去,姐姐还道是我这个做弟弟的成心给她添堵呢!”

何管家不以为然,嘿嘿地笑,“郎君这话错了,要说生得好模样的,这宫里头不已然有了一位皇后娘娘,还有陆贵妃,咱们再怎么送人进去,还能越的过那两个?淑妃娘娘贤良淑德,自是与那起子狐媚子不同,身边跟着的婢子们相貌如何,她大约不会在意。”

何十七郎觉得管家说的有道理,踅身对画贞叮嘱几句,便撂下交给管家自己不管了。

画贞原先还道接下来自己要经受一些盘问,或者让她做几个法事证明证明自己的实力,没成想管家似乎挺着急的,第二日她还在用早饭呢,接她进宫的人就到了。

来人是何淑妃身边的大太监,嗓门细的像一缕烟,见到画贞的时候上下扫了扫,点点头叫何管家安心,带着人就直奔皇宫了。

为了符合之鱼师婆的神秘形象,她一路上几乎一直耷拉着眼皮看着自己膝盖,不知道的还当这位师婆在专心思考着甚么。事实上画贞也确实在思考,她以这样的身份进宫源于偶遇之鱼父女俩的意外,没有他们,她这会子说不定还在城门外徘徊。

倒是有一宗儿,她默默想了很久了。

下了车,进偏门,沿途脚步声零碎,画贞用余光打量周遭,恍惚回到了第一次来到这座大明宫的时候,她突然停下脚步,愣愣地望着因地势略高而凸出的麟徳殿。就是在这座宫殿里,她心惊肉跳地躲着,偷偷觑见了阮苏行在沐浴。

没有想到,男人的身体也那么好看。

一晃眼,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可是画面还那么清晰,恍若昨日一般。

康陆海走出老远了才发现后面没跟着人,他回头看见之鱼站在原处,长长地“嘿”了声,返回去伸手便在她臂上用力掐了一下,恶声恶气地道:“在这宫里头,无时无刻都要注意自身言行,万不可行差踏错半步,你可晓得?”

画贞像被毒蝎子蛰了一口,疼得眼泪汪汪,连声说是,康陆海这才收了那副阎王似的嘴脸,他两手揣袖子里说道:“咱家同你说了罢,咱们娘娘现今在宫里头是过得不如意,可你记住了,主子就是主子,一会子见了人别没规没距的,该有的礼数都不能少…是了,这规矩你都懂不懂?”

“知道知道,”画贞乱编,“来之前府里都教过规矩了,之鱼全记住了。”

“这就好。”康陆海绷着的弦松了松,嘀咕道:“娘娘近来气性大,先前因十七郎君同这位皇后有过节,娘娘心里憋着气呢,咱家也想着,那位如今坐上了皇后的位置,能对娘娘有甚么好脸色?现今儿瞧着,皇后与栀子殿的陆贵妃关系越来越好了似的,等她们联合起来,能有咱们好果子吃?”

画贞从善如流,“怕是不能。”

她心底的疑问再次浮了上来,所以归根结底,他们找师婆进宫是为了对付哪一个,历朝历代,这厌胜之术在皇宫都是明令禁止的,要是被逮着,龙颜震怒,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康陆海仿佛看出了她心里在想什么,他挨到她耳边鬼祟地道:“迟早也要说的,你提早有个准备也好。”指了指远处圣上的紫宸殿后方东北角,“瞧见了么,你可要找对人,娘娘的心头恨,伏文殿里头住着的那一位。”

“那一位?”

“皇后。”

“皇后…”

“闺名画扇。”

画贞心跳快了一拍,康陆海紧走了几步在前面招招手,“赶紧的,没吃饭是怎么的。”

“是——”画贞拎起裙角跟过去,耳边却不是脚步声,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像是密集的鼓点,她甚至怀疑康陆海一靠近她就能听见她不寻常的心率。

皇后可不就是画扇么,画扇真好本事,她才当上皇后多久,这就闹得何淑妃想要她的命了...也是,后宫里的女人常日无事,针鼻子大小的事也可演化成刻骨的仇恨,宫里头只一个男人,还能怎么着呢,用手段争,花心思抢,镇日里咬着牙,且看谁能笑到最后。

真要害死画扇,画贞还是不忍心的,她虽然骗了她,抢了她的身份嫁给阮苏行,却毕竟还是她亲姐姐,打断骨头连着筋。

反正画贞也不会劳什子厌胜之术,她摇摇头,收回思绪,目光清明的同时倏地见康陆海跪在地上朝自己猛打眼色,她再一瞧周遭儿,不知何时所有宫人都跪下了,往前眺了眺,心口一突,那抹天光下熟悉惹眼的明黄色渐至而来。

原是圣驾经过。

画贞飞快地跪伏下去,紧紧低着头,下巴几乎抵在了胸口。

随着阮苏行越来越向他们这里靠近,她的心绪也愈发凌乱,她好矛盾,明明那么想念他,想要告诉他她回来了,她就在这里,可是眼前有无数肉眼无法触及的阻碍,她还有很多事要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完成,她不能现身。况且,她不是处子之身,似乎实在没有出现了自讨没趣的必要。

他任何的反应她都不想面对。

她都不干净了。

夏日的风里依稀掺了火种子,吹在人面上热乎乎的烫。皇后打着描摹着美人扑蝶的团扇,柳眉轻蹙,眉心的红点鲜艳夺目,脖颈上一滴香汗滚滚,顺着胸口的起伏绵绵而下。

“陛下,”她娇娇弱弱地唤了一声,撒娇也似,“臣妾走不动了,陛下就不能等等臣妾么?”

阮苏行还未有动作,画贞却是浑身一颤,始料未及地听见画扇的声音,她瞬间有种被人扼住喉咙的窒息感。情不自禁把视线上扬,她看见画扇娇嗔的模样,加上那颗小小的朱砂痣,她和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画贞有种错觉,也许此刻对着阮苏行软语娇嗔的人就是自己。

如果是自己就好了。

阮苏行停在他的皇后面前,他沉默地站着,复杂的视线在她美好的面庞上恋恋流连。画扇眨了眨眼睛轻轻地笑,眼里像藏了两弯勾月。

“陛下真体贴,才不像外人说得甚么‘冷冰冰冰块似的’…”她牵起他的衣角摇撼,“陛下是臣妾的依靠,是臣妾的天,陛下待臣妾每每好上一分,贞儿都觉得好幸福。”

她顺势倚靠进他宽阔的怀里,他不知在想什么,并不曾推开她,反而揽袖将怀中偎着的人向自己拢了拢,喟叹似的,唤了句“贞儿”…

画贞突然低下头,指尖触在被烈日晒得万分干燥的地面,微微地痉挛。

第42章

满心的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是什么样?

便是现下这般情状罢。

画贞至此才发现她把自己的胸襟和度量想得太宽大了,画扇倚靠在阮苏行的怀里,她的头挨到他的肩膀,她看着看着,真恨不能立即爬起来分开他们。

她一点儿也不明白阮苏行在明知晓画扇不是她的情况下还纵容画扇的逾矩是为何,难道当真如哥哥说的那般,是谁不重要,他喜欢的只是那副皮囊?

说到皮囊…

画贞失神地摸了摸自己现在的脸,莫名的迷惘,顶着现下这副尊荣,她即便是在他眼前晃悠他也未必多给她一个眼色吧。易容的期限为两个月,从陈国一路风尘仆仆回到姜国,算起来约莫有一个多月了,棋荣说过,两月期满这张面具便会因枯竭而自行脱落。

快了,也就是说,她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画贞微微支起身子,头顶的太阳仿佛一只火球,晒得人简直能学蛇蜕下一层皮来。她眯了眯眼睛看着远处焦了似的树叶,想道,自己时间并不算充裕,她必须在身份曝光前让漱王再也开不了口,除了为阮苏行去除后顾之忧,也为棋荣的死画一个句点。

传说人死了,要是他心里不甘心,魂魄便会在死亡的地方徘徊不去,致使无法转世投胎,生生世世做个孤魂野鬼了,画贞想起棋荣死前睁着的眼睛,他对自己的维护,心里越发的恨漱王。

至于陆贵妃和画扇,眼下她没想好,看来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阮苏行和画扇已然去到了前边的石桥之上,她拍拍膝盖站起身子,两手搭着凉棚朝他的背影张望。适才没能仔细看他,不知道他气色如何,近来北边几个府县地区干旱严重,数月不曾降雨,说是饥民已经开始互食人肉了,这还不算,南面的瘟疫亦是迫在眉睫…

他是一国之君,肩负黎民百姓,怎么能不焦头烂额?画贞暗暗发誓,这种时候绝不能叫漱王再为那点子上不得台面的蠢事烦扰到他。

“之鱼!”

康陆海面露不喜,顺着这丫头的视线望了两望,猛地在她耳边大喊一声,惊得画贞面上微微僵硬,“公...公公?”

康陆海清了清嗓子,不客气地拽住她袖子扯了把向前推搡,一头儿走得飞快,一头道:“咱家只当作你是在瞧皇后了,啧...你也是瞧见了,便是那么个主儿,狐媚子似的镇日缠着陛下,有她在一日,咱们娘娘何来立足之地,再往后,各种腌臜事怕也是要寻上门来。俗话说了,人不找事事找人呐,咱们娘娘有先见之明,为了杜绝后患,唯有占去先机。”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画贞,两道眉毛白白的,眼神却透着股子挥之不去的狠辣,“十七郎君为娘娘寻了你来,咱们可都日夜盼的紧呢,之鱼,你好好做,一旦事成,金银财帛,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可就都不愁了!”

画贞出身高贵,对康陆海许以的黄白之物抱满怀的未来并没有多么期待,但她还是装出被他的话吸引的模样,吞了吞口水笑着道:“公公放心,之鱼必定为娘娘了结了心事,到时候有之鱼的好处,自然也忘不了公公对奴婢的点拨恩德。”

康陆海瞧这丫头片子人虽小,却极上道,心中更为满意,他原先还道乡下上来的野丫头,光是教她规矩就得花费自己好几日的工夫,这下可好,这小师婆聪明伶俐,自己倒是乐得轻省,心中便愈加将其视作自己人。

回到何淑妃居住的章德殿,画贞直接就被带到了何淑妃跟前。

何淑妃进宫数年了,却从未获得天子恩宠,本身也不是多么惊艳的样貌,不过家世不俗才叫她当年倚仗着进了宫廷。

这些年下来,人不似从前年轻了,往那里坐着,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有肉眼看不见的死气从她的四肢百骸延伸出来,如同一株即将枯败的月季。

“抬起头来。”何淑妃在上首冷冰冰地说道。

画贞慢慢仰起脸,眼神却并不闪躲,何淑妃应当是极满意她这副质朴到毫无亮点的相貌。她笑了起来,和颜悦色一般,着人给画贞安排了一把椅子,让她得以坐下同她对话。

遣退了所有伺候的宫人,命心腹康陆海守候在殿外,何淑妃迫不及待地说道:“此次进宫的目的你想必都听康陆海说了,需知本宫这里不养闲人,十七弟专程叫人送了你来,想必有你的过人之处。”

她摇着团扇,似笑非笑的,“你们师婆那些手法本宫不懂,也不想过多掺合过问,而今只要你除去司画贞,本宫答应,事成之后,你要什么,便允你什么。”

人都是有了奔头才会像只追着骨头跑的狗儿,在何淑妃的眼中之鱼未尝不是一只狗。

画贞面上先是作出跃跃欲试的表情,须臾却一顿,蹙着眉摇了摇头。

“怎么?”何淑妃瞧出端倪来,压低声音道:“你有甚么要说?”

画贞略思忖着,走到淑妃身侧细声道:“实不相瞒,奴婢适才一路上已然见过皇后娘娘…”她把“皇后”二字咬得分外清晰,头低了低,继续道:“要使甚么法子对付皇后,奴婢心中已有大致,只是这法子必须得在确保万无一失的情况下方可进行。”

淑妃看着面前人恭顺的眉眼,摇扇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了下来,问她道:“你竟要如何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奴婢的意思是,倘若有可能的话,娘娘能否安排奴婢在皇后娘娘身边当差?”

画贞说得不紧不慢,边说边用手比划着,“一则,这术法不可距离当事人太远,二则,奴婢需要被施术人的头发,指甲,还有她贴身穿着的衣物剪碎做成的人形布偶。这些娘娘倒不必另派人,只消奴婢能进伏文殿,做起这般事来却是驾轻就熟的。”

画贞说完很有些吃不准,这几条都是她临时现编的,为了进伏文殿一时之间也是顾不得了,虽说她说得神神叨叨像模像样,怕就怕淑妃是个懂行的。

就在她暗自紧张的时候,何淑妃发话了,她显然是比之画贞更加不懂得那些厌胜之术的人,言语中甚至对画贞透着赞赏的味道,“你所要求的并不是甚么难事,只是需要点时间打点。”

她说着,褪下自己腕子上的冰糯种翡翠手镯,转而便在画贞半是推拒的动作里硬是套进了她的手腕,“本宫心情好,今儿这翡翠镯子便赏你。只要你去除了司画贞,万事都好说。”

画贞点点头,跪下谢过她的赏赐,眼角却不可避免地跳了跳。

倒不是因着她以自己的身份跪何淑妃心中不快,老实说,当自己的名字三番两次被别人寒气森森地吐出来,一副要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嘴脸,她真是发自内心的不舒服。按说画扇扮作的她根本不像她,画贞知道自己,她是不会大庭广众之下对阮苏行撒娇似的,搂搂抱抱成什么样子,倒像是成心做给人看呢。

告退出去,画贞被领到自己这几日短暂的住处,她也无心收拾,心里知道一旦何淑妃那头打点妥当了便会使人送自己去画扇的伏文殿的。

就这么的,没过两日,约莫是何淑妃催促的紧,底下人办事便有效率,画贞抱着个包袱被康陆海亲自送到距离伏文殿很近的一座小桥上,他以为她不认得路呢,指了又指,又把宫中规矩并淑妃的嘱咐给她过了一遍。

画贞只作虚心领受的模样,一一应了,背过身,安静淡然地往伏文殿走去。

想到画扇,她的眼眸子里蕴起了浅浅的讥诮,风一吹便散了。

却说画贞此番能够进伏文殿,顶替的是一名前几日打水却不慎坠进井里头的低级洒扫宫女,个中细节细思极恐。落了晚,画贞从房里出去,偷偷摸摸寻摸到那一处井边,对着那口现下已然被大石头封起来的井拜了几拜,权作安慰了。

回去的时候,在长廊拐角处突然听见有人拔高了嗓子训斥他人的声音,画贞起先还警惕暗怵着,等再听了两句,忽然间眼前一片清明,这声音,不是香瓜还有谁——!

一霎那她竟然有了他乡遇故知的情怀,待到那起子挨训的宫女都四散开退下了,画贞再也忍不住,踮起脚尖悄没声息地走到了香瓜身后,两手一举自后捂住了她双眼,像小时候玩耍时那般问道:“你猜猜,我是谁?”

偌大一个大明宫,画贞要是必须信任一个人,那便唯有香瓜了。这个傻丫头,不晓得她晓不晓得真正的她其实在她身后呢。

“...公主…”香瓜的身子狠狠地僵硬着,过了好一时,画贞早便松开手绕到她近前笑微微瞧着她了,她还鱼目似的一动不动看着空气中虚空的某一点。

“你啊,该打,连我都认不出了么?”

香瓜的眼睛慢慢湿润起来,她抬袖捂脸,过了一会子才感动得无以名状一般笑起来,笑得却跟哭似的,“公主怎的变作了这般模样?...奴婢本以为有生之年再也不能见着公主了,实在是…”

听她话中的意思,想是早便发现画扇的马脚了。这也不奇怪,香瓜几乎是陪着画贞最多的人,十来年的光阴她们一起长大,她伺候小公主洗漱更衣,一个人的微小习惯是最不易被模仿的,便是画扇生得再如何与画贞肖似,她却终究不是她。

找了个僻静处,画贞把自己这数个月来的经历都讲给了香瓜,香瓜很是心疼,听到公主已非完璧之时一张脸更是微微发青,然而她紧闭着嘴唇没有发出任何惊讶的声音,末了抱了抱公主,安抚她道:“往后再不必经受那些了,到了姜国,公主便该理直气壮,当初陛下要迎娶的人可是您本身,若不是长公主从中作梗,现下在紫宸殿陪伴陛下用晚膳的人怎么能轮的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