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蔷薇

作者:李李翔

内容简介

是令人日渐消瘦的心事,是举箸前莫名的伤悲,是记忆里一场不散的筵席,是不能饮不可饮也要拼却的一醉,爱的筵席无花蔷薇,不是所有感情都会有始有终,孤独尽头不一定惶恐,可是生命总免不了最初的一阵痛,旧的过去新的生活

在品牌专卖店当小小库管的林艾,有着不为人知的惨痛经历。少时家庭巨变,生活一夕倾覆,父死母亡;大学时无辜受牵连,被学校开除,前途尽毁;绝望之余,在边缘地带游走。后终翻然醒悟,认真工作,努力生活。而这时,过着宁静安稳普通生活的林艾,一个个故人却隆重登场。

宋令韦,林少时的初恋情人,已是成功商人,重逢之后,感情从暧昧不明到纠缠不清,最后终至欲舍难离,可惜名草有主,不论身份,地位相差甚大。

操曹,林大学同学,考试时阴错阳差,致使两人同被开除,后赴德留学,为大学教授,一直对艾爱慕不已。感情不果后,再次出国。

周处,与林自小相识,在林离开学校绝望无助时伸手援助。因为危险的身份,深爱在心口难开。

一段恩怨纠葛的爱情故事,想必,到最后,所有伤痛都将回归淡然。

第1章

我从警局出来。抬手看了下手表,七点五十。头脑猛的清醒过来,抬脚就跑。风一般跑过路边上的小摊的时候,受阵阵香味的蛊惑,迟疑了一下。脚步缓下来,往回倒转身体,急匆匆的说:“老板,两个鸡蛋灌饼,快点哦,赶着上班呢。”

旁边的老板娘动作利索的夹起两个灌饼,我眼睛一边盯着十字路口一路开过去的公车,一边不忘说:“生菜要两片,辣酱多一点,不要夹肠。还有,要分开装,外面多套一个塑料袋。”生怕老板娘嫌烦,赶紧一叠声的笑说:“谢谢呀,谢谢呀。”递出两块钱。正在烤饼的老板瞥了我一眼,说:“姑娘,灌饼涨价了,一块二。”我愣了下,真是岂有此理,还让不让人活了!一边忿忿的嘀咕,一边还是不得不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皱皱的五毛零钱。

远远的就看见七一八路公车不紧不慢的开过来,我急的跺脚:“不要找了。”有些可惜,反正一毛钱也是钱呀,都是自己赤手空拳赚的!提过热乎乎的塑料袋,一路飞奔。路口离站牌大概有三百米,按照公车的速度,肯定是来不及了。但是这个时候是红灯,公车正压着线停在那里呢,或许有希望。七一八路公车很难等,错过这趟,上班肯定迟到。我跑的脚下生风,仿佛被人追杀一样。眼看着车子从身边擦过,离站牌还有五十来米,我急的直招手,也不管司机看不看的见。

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个人上了车,中间的车门徐徐关上,暗叹一声,这么拼命,可惜还是来不及。可是公车却停在原地,没有开出去。我大喜过望,立即加快脚步,上气不接下气的扶在车门上。跳上车,狼狈的简直直不起腰。连连道谢,手忙脚乱翻口袋。又重新翻了一遍,倒,居然没找到公交车卡。我可怜兮兮的对瞪着我的售票员说:“师傅,我忘带卡了,给钱行吗?”那售票员一脸的横肉,小鼻子小眼睛,妆化的很浓,近看有些——恐怖,冷冷的点了点头。

我松一口气,递出一张十块的。售票员翻了翻挂在窗口边的包,说:“没零钱,这年头,大家都刷卡,谁还买票呀。”我肉痛,总不能花十块钱坐公车吧,还不如打车呢!四周看了看,问身边的人:“大哥,您有零钱换吗?”那人看起来像个知识分子,带着眼睛提着公文包。他手伸到裤袋里拿出钱包看了眼,摇头。我再用求助的眼光看着售票员。她没办法,只得扬声问:“哪位同志有零钱呀,和这位同志换换。”谁身上没事搁十块零钱呀,又不是小贩,我哀叹。

正准备自认倒霉投下十块钱的时候,刚才那位“大哥”当的一声投下一枚硬币,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说:“姑娘,下次可别忘了带卡。”我连连称谢,差点要鞠躬了。这世界上果然还是好人多呀!

大周六的,幸亏路上没有赌车,一路上顺风顺水。跳下车,八点二十六。我跑着横过马路,反正这个闹市区,行人比车子横,管它红灯绿灯。然后飞奔进商场,顺着电梯的左边一路“砰砰砰”往上跑,跑到专柜里的时候,抬眼看了下墙上的时间,正好八点半。

将手上犹有余热的灌饼往收银台上一放,压低声音问:“珠珠,店长来了没?”珠珠看了我一眼,低下头继续挂衣服,“店长今天休假。”我直接倒在供客人休息的软椅上。切!早知道就不用这么拼命了。一躺下就不想动了,实在赶的太厉害,还没缓过气来。珠珠提醒我:“木夕,今天你值日。”我心里暗骂,还是强撑着爬起来,走到后面的库房拿了簸箕和扫帚,将地上沾染的绒线,线头扫干净。又拿了抹布和清洁剂开始擦试衣间的玻璃和里面不锈钢墙壁上沾上的手迹子。

谁按上去的手印,真难擦!将抹布摔在地上,顺手带上试衣间的门,叠起腿坐在软凳上,往壁上一靠。折腾一个晚上没睡,睡意铺天盖地,纷涌而至。反正店长休假,将里面黑色的帘布一扯,密不透光。看了眼,很满意,纵然有人进来查看,不掀帘的话也发现不了。开始缩在墙角里打瞌睡。

正睡的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时候,梦里依稀听到有人喃喃的叫了声“林艾”,一定是梦!一个激灵,瞬间醒过来。原来有人掀了帘子,光线白晃晃的打在脸上。我立马跳起来,看见一个男人正冷冷的盯着自己,衬衫上的扣子已经解了两颗。糟糕!这么早就有客人!低着头装作愧疚的样子,不敢看他,口里不断的说:“对不起,对不起,您试衣服吧,您试吧。”二话不说,就要打开门。

突然听到外面说话的声音,“珠珠,木夕还没来上班吗?今天她早班。”我瞬间魂飞魄散的心都有。店长不是休假吗,怎么又来了?只听的珠珠说:“木夕来了,包还在台上呢,大概是上洗手间了。”然后只听到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不知道是逐渐远去,还是在附近徘徊。我身体贴在门上,心砰砰砰的跳。转头看了眼那个被我忽略的客人,他居然还能够当着我的面若无其事脱衬衫,真够本事的。凭直觉,店长肯定是有点不高兴了,这个时候出去简直撞在枪口上,根本说不清,何况本来就是我在偷懒,做贼心虚。

我瞟了眼那个大清早就上门买衣服的人,见他换上新的衬衫,一边系扣子一边往门口走来。连忙将食指放在嘴唇上,作了个噤声的动作,真心祈求他好心合作,不要揭穿我,心思仍然密切关注门外的一举一动。此刻真是热锅上的蚂蚁,急的不行,不然不会直到他将我困在他和木门之间才发觉。我开始警惕,想抬头问他到底要干什么。一片唇直接压下来。我反应迅速,头一偏,落在脸颊上。饶是这样,已经晦气的不行。

心火噼里啪啦的上升,手肘横地里一捅,他竟然一闪身就躲开了。脚下同时毫不留情的撞上去,依然没有成功。自己反倒被他用力一扯,差点跌倒。我这个时候竟然还在担心门外的店长,不敢弄出大的声响。手扣在他肩膀上,脚下狠命一踢,照例被他避了过去。这样的身手都打不中他?看来我真是睡过头了。“嗤”的一声,是他身上衬衫扣子落地的声音。

这个声音提醒了我,我立即跳开来,抽出门把上的铁链,头也不回的跑出去。此刻外面是刀山火海也顾不得了。说到底,他是客人,顾客是上帝,闹到店长那里去,我再怎么样都是错,少不了一顿训斥。还不如权当被狗舔了一下。能来这里买衣服的人,不是傻冒就是有病,那价格!就像今天这个,也一定是变态!只是一大早的就触这种霉头,果真是倒霉到家了。

万幸的是,店长不在门口。我立即装作刚从洗手间回来的样子,甩了甩本来就干的手,走到外面的专柜。店长转头见了我,没什么表情的问:“木夕,360121那款衣服还有没有?”我想了下说:“有呀。要什么颜色,什么号的?”她对着电脑说:“当代那配货呢。要101,325这两款颜色的。大小分别是380,420。你赶紧找找,给她们送过去。”

“325这款颜色小库里没有,还得去大库找。”她给我钥匙,说:“那你去大库找,跟他们部门的人打声招呼。”我忙不迭的跑了。325那款颜色当然还有,我刚熨了的。不过我实在怕还在试衣间里的那个顾客,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万一让店长发现我又在偷懒,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希望他也闭口不提,那个变态色狼,想到就气,这种事也没有什么好值得说的!

我在这家品牌男装专卖店工作。卖的是男装,员工却全部是女的。名义上是库管,其实就是打杂的。不但要出货,查货,入库,补货,配货,客人多的时候还要帮忙卖货。甚至收银员休假的时候,还要帮忙收银。根本就是一个打杂的。更可恨的是一个打杂的还要看表现才能继续留下来工作。今天是最后一天试用期,店长直接决定我的去留,所以我才会那么紧张。

慢腾腾的蹲在无数的服装之间翻弄,希望那个变态赶紧离开,省得碍眼。可惜运气太好,大海捞针般,没几下居然就找到了。又不敢拖沓,怕店长催,只好抱着衣服锁上手臂粗的铁索。尽量慢的往回走,商场里的主任老远就叫:“唉唉唉,你叫什么来着?博思的,你去皮而卡丹那里帮我办个事。”我简直巴不得,笑说:“可是我怕我们家店长正等着呢。”她摆手,立即打电话:“许芳,你们家那个叫什么的,就那新来的,我让她去办点事。”大概店长说没问题。我抱着衣服一溜烟儿的当主任的跑腿去了。

整整过了一个小时才回去,店长也没说什么,只是让我赶紧出货,将架子上的衣服陈列好。直到中午休息的时候才喘口气。我摸了摸冰凉的鸡蛋灌饼,可怜的我,拖到现在才有工夫吃东西。躲在试衣间旁边的库房里随便啃了几口,珠珠拿着盒饭走进来,找了个凳子坐下来,把保险箱当饭桌。地方非常局促,我只好靠在门边上坐下来。

可能真是饿了,完全冷掉的灌饼居然也可以吃的津津有味。“珠珠,李欣还没来上班呢?”我随口问。珠珠点头:“恩,她是晚班,可能得晚点。”这个时候再晚也该来了,我只识相的说:“那外面卖场是乐乐在盯着?”她吃了一大勺的凉面,说:“恩,我吃完再换她去吃。店长因为李欣晚班,所以特意来帮忙的。”乐乐主要负责收银,珠珠和李欣负责销售,我是库管——如果能继续留下来的话。

我又说:“今天早上老早就有客人,你卖的怎么样?”她们在外面销售的,工资全靠提成,竞争很厉害。当然卖的好工资是我这样的人的好几倍,可比白领了。珠珠摇头:“那人长的公子哥儿似的,派头看起来也不小,远以为一大早巴巴的赶来要买全身的行头,哪知道就买了一件衬衫。对了他还向我问起你呢。”我吓了一跳,忙说:“问我?问我干什么!”珠珠用筷子指着我笑,打趣说:“我哪知道,许是人家看上你了。他说,你们家那个高高瘦瘦,黑色直发的小姐怎么没看见。我们这里只有你没有烫发。”

我尴尬的笑了下,说:“切!他看上我我还不一定看上他呢。”珠珠咬着筷子说:“那人长的很好看的,看起来像是经理级的人物。”我笑说:“那关我什么事——,哦,对了,你是怎么回答的。”珠珠漫不经心的说:“我说你有事出去了。”我埋头继续吃鸡蛋灌饼。

晚上十点半,商场的送宾曲响起。我忐忑不安的等待店长的宣判。店长单独把我叫进库房,拍着我的肩膀说:“木夕,做的还不错,以后要好好工作。”我放下心,连声说:“还得谢谢店长的栽培,以后一定努力工作。”她难得对我笑了笑,出去了。我心情很好的换衣服下班。

走出商场,整个人都觉得轻了许多,顺心顺意,自然身轻如云。夜色深浓,寒风习习,灯光昏沉,我紧了紧外套,往公车站牌的方向跑去。站在路口上的窗口问:“烤肠怎么卖?”热气腾腾的食物在夜里实在是一种诱惑。

一张年轻的脸孔探出头来,说:“三块。”我笑:“五块两根怎么样?”他说不行。我将皮包拿出来给他看,嬉皮笑脸的说:“我早上忘带钱了,就只剩五块钱了。”他没奈何,说:“看你长的漂亮的份上,算了吧。老板知道了要挨骂的。”我笑嘻嘻的谢过了,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大口,然后慢慢的往站牌走去。

忽然真真切切的听到一声“林艾!”我虽然疑惑,还是转身寻找声音的来源。一个高大的身影推开车门走了出来。我眯了眯眼睛,黑影里看不大清楚他的模样。等他走近,我退后一步仔细看他,很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记忆太痛苦了,不想再纠缠。干脆的否认:“哎!你认错人了,我不叫林艾。”转身就要走。他一把扯住我的手臂,说:“林艾,你干什么!你不叫林艾难道叫木夕?”声音听起来相当困惑及不悦。

我才想起来他就是早上那个变态,本来不敢肯定,现在是毫无疑问了。甩手冷喝:“我才要问你干什么!有你这么变态的吗!”他不屑的“哼”了声,松了手,然后说:“林艾,我是宋令韦,你不要说你不记得。”

宋令韦?听到这个名字,仿佛几世前的记忆浮上眼前,我的心一转再转,尘封的往事还是渐渐搁浅。头一次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打量,似乎还是以前的眉眼,不过气势上是如此的不同,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时间太长了,双方心境变化都这么大,难怪我认不出来。一开始很诧异,但是最后平静的打了声招呼:“嗨,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然后才连声表示吃惊和惊喜,完全是他乡遇故知的神态。不知道是不是我表演的不够好,他忽然盯住我,狠狠看了两眼,仿佛要看出什么似的,半晌,打开车门,只客气的说:“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看了眼刚刚错过的最后一班公车,不想逞强,只好点了点头,说谢谢,弯腰钻进车里。温暖的空气舒缓了紧张的神经,是如此的舒服。我忽然觉得很想睡觉,一天下来,在工作了整整十四个小时之后。

他眼睛看着前方,像是感叹似的说:“很久不见了,林艾。”我微微点头,说:“是呀,很久不见了。”没有多说其他什么话。他忽然问:“林艾,我变的很厉害吗?你居然没有认出我。”我忙说:“和那个时候比,你肯定变很多了,只不过都是往好的地方变。我没有认出你,只是因为我从头到尾就没好好看过你一眼。乍然下当然认不出来。”变的人不是你,而是我,叫我如何面对你?我沉重的叹息。眼皮也变的很重,几乎睁不开。

我许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于是强撑着睁开眼睛,见他怔怔的看着我,眼神似乎复杂难名,却什么话都没问。我最怕那种眼神,忽然间觉得自愧羞惭。如果有人认识以前的我,绝对不能相信现在的我,所以我死都不愿意再接触过去,哪怕是记忆,就像林艾这个名字。可是过去的始终存在,不因我个人而改变。

睡意顿时全消,坐直身体笑说:“你看什么,我知道自己变很多了。”他忽然笑了下说:“不,林艾,十年了,不论是怎样的环境,你还是没变。”不管他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还是装作很高兴的样子,听起来似乎是恭维的话。现在,出来的久了,感觉迟钝,很多话也分不清是恭维还是嘲讽,一律有选择性的过滤;只是眼睛却不可不见微知著,察言观色,见风使舵。

转头看见熟悉的纸袋,岔开话题说:“咦?这不是我们店里的袋子吗?”他点头:“是早上买的那件衬衫。”我忽然想起扣子,拿出来看了看,几粒掉下的扣子委屈的缩在纸袋的角落里。毕竟是我扯下来的,于是说:“这衬衫我拿回去换吧,你这样也没法穿。”他大概不好解释为什么试穿的衬衫扣子全部都掉了,所以干脆买回来。

想起那个吻,才记得质问:“宋令韦,你是不是发神经,大清早的就发情。”他偏过头来对我笑,却显得奸诈,不安好心:“林艾,我还没问你为什么发神经改了名字呢。”我默然了一会儿,然后说:“那没什么,只是想改个名字而已。”他耸肩说:“我也只是想吻而已。哪知道还来不及说话,就被你拳打脚踢了一顿。”我气急:“宋令韦,你还是这样!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老老实实呆那里会死吗?你不会说话吗?偏要动手动脚,真是活该!”

他却笑出声:“不是你让我别说话的吗?又是谁上班睡觉,还要别人默不作声的配合?”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说到底,我也没什么理直气壮的。只好头痛的说:“宋令韦,你欺人太甚——唉,就在这里停车!”他车是停了,却锁了车门。转头看我说:“林艾,你没有生气吧?”我不耐烦的说:“谁有空跟你小肚鸡肠,我得赶紧回去睡觉,明天还得上班呢!”

他忽然说:“林艾,这其中一定发生了很多的事。你眼睛没变,人却是彻底的改变了。”我回头笑说:“是呀,确实发生了一些事,等我几时有空,我说给你听。不过,我现在急着要走。你的衬衫我给你拿去换了,就当作是谢谢你送我回来啦。”我不再管他,径直下了车。快速朝巷子里奔去。

第2章

穿过阴暗无人,寒风呼啸的黑巷,我跺着脚钻进一栋陈旧破败的小楼,然后顺着阴森狭窄潮湿的楼梯熟练的往下走。台阶有些高,一只脚一只脚踩的有些累。扶手还是木制的,用力靠上去吱悠吱悠的响。我双手插在口袋里,直接用脚踢门,大声喊:“林彬,林彬!”反正住在地下室,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不会有邻居投诉。过了好一会儿,只听见门“啪”的一声轻微的响。我用肩膀撞开门,林彬已经抱着被子躺在地铺上了。这个地下室只有一个房间以及小到不能再小的卫生间,连淋浴的设备都没有。

“你已经睡了?”我倒出暖水瓶里的水喝,氤氲的热气冲到脸上,觉得很舒服。热水顺着喉咙滑进胃里,整个身体都暖起来。他抱着头侧躺在地上,哼哼哈哈的说:“林艾,你怎么住这么一个死人住的地方?”我切了一声,说:“哎哎哎,你说清楚,这怎么是死人住的地儿了?”他反驳:“常年四季住在地下,整天不见天日的,不是死人住的地儿吗?”我不理他,照他这么说,我岂不是鬼!

我随口问:“你吃饭了没?”他用被子蒙住头,说没有。我跳起来:“林彬,你傻冒呀,饭都不知道吃?”他掀开被子坐起来,小声嘀咕:“不是没钱嘛!”我愕然,随即说:“我急着上班,倒忘了。现在怎么办?我还有一桶方便面,你吃便吃,不吃就熬着。”他见我没动,不由得说:“你还不快去泡!”我眼睛都没抬,倒出热水擦脸,哈着气说:“要吃不会自己动手。”他磨蹭了好一会儿,直到我掀开被子爬到床上才不情不愿的爬起来,鸡窝一样凌乱的头发仍然掩盖不了他英俊的面容。林家的人长的都不差,尤其是他。他来回摸索了一遍,才插上电锅开始煮方便面。我眯着眼睛说:“那么麻烦!不是有热水么,泡一下不就得了!”

我极度疲倦,昏昏欲睡,可是泡面的香味还是使我睁开重若千斤的眼皮。他转头问:“你要吃?”我想了下,说:“不了,我刷了牙。”看他大口大口吃着,满头大汗,心里蓦地有一种凄酸,说:“哥,你什么时候走?”他停住筷子,没抬头,含糊的说:“明天就走。”我踌躇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哥,你以后别再做了。钱不钱的无所谓,只要还活着就行。”

他好一会儿没说话,起身去倒方便面残渣,回来用冷水擦了把脸,才说:“你别担心,我自己知道分寸。”我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林彬,你能不能别在那条道上混了?迟早把命搭进去。”他直接躺在被子上,闷着头说:“昨天晚上只是一个意外,没事,还没那么严重,只不过混口饭吃。”昨天晚上公安局捣毁了一个六合彩赌博据点,他正好在场。因为不是主犯,没收钱财之后就被被放出来了。

我叹气,慢慢说:“哥,林家不是以前了。咱们安安份份的工作,有什么不好?”他不回答,反倒说:“林艾,你怎么能住这种地方呢?你看看,这哪是人住的地儿!爸知道我这样照顾你,半夜都会从坟墓里爬出来杀了我。”我啐他:“你别胡说八道了!我正正经经赚钱有什么不好!爸知道才高兴呢!我赚的都是辛苦钱,清清白白,问心无愧。”行的正,坐的直,半夜不怕鬼敲门,图的不就是这个吗?他默然无语,好半天才说:“林艾,我不是你。”

我不再说话,知道劝不动他,缩着头爬进被子里,盖的严严实实。好不容易快要睡着了,想起一件事,打着哈欠说:“林彬,你明天什么时候走?”他含糊的说:“早上吧。”大概也快睡着了,这都几点了。我“哦”一声,撑起身体,拿过桌子上的包,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劈头扔给他:“接着!”他好半天才伸出手接住了,没有说其他的废话,只哆嗦着声音说:“你这个鬼地方大冬天的没暖气怎么过呀!”我眯着眼睛说:“密码你生日。我过几天去买张电热毯,听说打价了。别操心我了,管好你自己吧。”没过多久,睡死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匆匆爬起来去上班,对还躺在被子里的林彬说:“喂,我上班去了!钥匙带走了,你自己走的时候记得关门!”快手快脚的收拾了两下,临出门前顺带将垃圾带出去了。站在站牌前等公车的时候,忽然觉得肚子饿。转念一想,还是不吃了,早饭和午饭一块吃得了。十分烦恼,怎么办,身上的钱还撑不到月底发工资,好歹得想个办法。看了眼手上提着的纸袋,想到宋令韦。

我拉着拖车将一箱一箱的货入库,先在电脑上扫描登记,然后叠在库房的架子上。插上蒸汽熨斗,费力的熨掉衬衫上的折痕。店长进来开保险箱拿钱。我趁机问:“店长,如果我卖出衣服,是不是也可以拿提成?”她一边数钱一边说:“照道理说应该是这样的。”不过实际上——,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因为我不是销售人员,工资上做不了账。我眨了眨眼笑嘻嘻的说:“店长,我如果卖出了大件,我们分成怎么样?”员工的工资都是店长做的账。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继续说:“如果我卖出了大件,我八你二怎么样?”她凭空分走别人的劳动果实,应该知足了吧。她不动声色的问:“木夕,你很缺钱?”我毫不避讳的点头,我缺钱缺的马上就要挨饿了。不是马上,而是此刻就在挨饿中。她没有回答,拿着钱出去了。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拿出宋令韦给我的名片,上面用粗体字简简单单的写着“北京市中宏集团总经理宋令韦”,然后拨了他的电话。毫不例外是秘书公事公办的声音:“中宏,请问您哪位?”我说要找宋令韦。她客气的说:“不好意思,宋总正开会呢。有什么事需要转达的吗?”我迟疑了一下,说:“那能麻烦你告诉一声,就说林艾找行吗?”她一口答应下来。

我不知道那秘书会不会转达,反正被人敷衍的多了,已经不大在乎。没想到半小时后,宋令韦将电话打到店里来了。我手机早就停机了,是用店里的电话打给他的。他说找林艾,接电话的乐乐愣了一下,说没有这个人,打错了。我刚好在卖场查货,听到后连忙奔到前台,她已经挂了电话。心里简直痛心疾首!

郑重其事对乐乐说:“乐乐,我以前就叫林艾,后来跟我妈姓,就改名了。”她很好奇,问:“你为什么跟你妈姓?”我装作不愿提及的样子,她不好再问,却不断的打量我。我任由她凭空想像,以她的智商,顶多是什么父母离婚,然后跟着母亲,所以改名改姓之类的。没想到宋令韦的电话又打过来了,我见是手机号码,扫了一遍记下来。接起电话“喂”了一声。

他在那边问:“你找我什么事?”我说:“你衬衫不还在我这里吗?你什么时候过来拿?”他停了停说:“你们几点关门?”我说十点半。他说:“那我十点过去拿。”他们公司就在这附近。我从袋子里拿出衬衫,问珠珠:“这衬衫掉扣子了,能换吗?”她看了眼说:“有没有标签?”我翻领子,标签不在,换不了。于是说:“楼上不是给修吗?”她说:“嗨,人家是要钱的!”我问:“不是公司出钱吗?”她啐了一声,说:“你又不是顾客,没收据没凭证的,公司会给你报销!”

我觉得自己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只得跑到楼上裁边的地方,问人家借来针线,选了线,一针一针缝好。然后用熨斗狠狠的熨平整了,又找来叠衣板,掐着边叠的跟没拆封的一样,再用装衬衫的透明袋子包装好。我拿给珠珠看:“珠珠,你觉得像新的吗?”她白了我一眼:“这不就新的吗?”我乐。

挨到十点,大家都下班了,只有我和乐乐守着。宋令韦果然过来了。我把衬衫交给他,说:“你还要试试吗?”他斜着眼看了我一眼,说:“不是试过了吗?”眼睛里笑谑的意思。我装作不知道,趁机问:“宋令韦,我们今天新来了几款衣服。你昨天不是来买衣服的吗?”他无所谓的应了一声。我三两下拆开手里的衬衫,拿过一件最新款的商务型风衣,说:“这样配着还挺好看的。”

他看一眼,“恩”了下,说:“那行,就这件吧。”我没料到他这么爽快,倒怔了下,随即说:“你这就要了?”他点头,又随手翻其他的衣服。我兴奋的心口乱撞。急忙跟在他后头,问:“这个号你能穿吧?”他说行。我立即又拿起一套纯手工西装,说:“你办公要西服吧,这套觉得怎么样?”他也不看价格,上下看了一眼,说:“这个不错。”便伸手去拿。我连忙说:“没事,没事,我拿着。”带他到休闲区,问:“冬天的大衣要不要?这个是羊毛的,倒很好。”他也点头。我一不做二不休,又问他要不要裤子,毛巾,领带。他想了下说:“反正都要,一起买了吧。”我想我脸涨的通红,有些兴奋过度了,巴巴的又问:“那衬衫还要不要再来两件?反正男人永远不嫌衬衫多。”

他忽然笑起来,说:“既然这么说,我就再要两件好了。”从架子上一口气拿了五件。只看型号,不看式样。结帐的时候我偷偷的跟到收银台,已经过了六位数,我想他是疯了。管他呢,反正他花的起,我有什么于心不安的。

大包小包的装好,堆在地上铺了一排。都说女人购物恐怖,看来男人也差不到哪里去。乐乐也有些兴奋,连忙说:“木夕,你帮这位先生提着吧。”我答应一声,进去拿包,说:“那我就直接下班了,你善后。”

宋令韦也真没有跟我客气,将六七个纸袋推给我,他自己手上也是大包小包。我心情极好的跟在他后头,哼着小调近乎谄媚的问:“你提的过来吗?要不要再给我两个?”他瞥了我一眼:“这正是我要问的话。”我不断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冷静!不就拿了五千块钱提成吗,顶两月工资吗?有什么好得意的!这辈子又不是没见过钱。

将袋子一股脑儿塞到后车箱,我搓了搓手还来不及说话。他极自然的说:“走吧。”我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上去。坐他的名车总比挤公车舒服,反正顺路。可是他却没有顺路开过去,而是在饭馆前停了车。我打着哈欠说:“这么晚了来吃饭?”他点头:“我晚饭没吃。”我仔细看了他一眼,才察觉到他眼中的疲惫和倦意。一个中宏集团的大老板饿肚子?中宏集团总裁是挂名的,真正当家作主的还是他。这个我还是知道的。他真有这么忙吗?忙到三餐不济,跟我一样?

我甩甩头,不再多想,反正来了就吃,不吃白不吃。他带我开包厢,我说:“用的着吗?在下面吃完就走,岂不方便?”他径直要了最好的包间,最好的服务,最好的饭菜。饭店的经理亲自招待,服务员恭敬的进进出出,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坐在那里安然处之,仿佛生来就该这样被人伺候的。我看着一大桌子琳琅满目的菜肴,心想大半夜的这么个吃法,会不会消化不良?随即做了决定,消化不良还是要吃。不用他招呼,拿起筷子在桌子上顿了顿,开始风卷残云,狼吞虎咽。

他被我的吃相吓住了,问?:“你一天没有吃饭?”我想了下,说:“算是吧。”这么一比,我平常吃的那哪叫饭呀。被他问的有些不好意思,稍稍收敛些,问:“你不说晚饭没吃么?怎么不吃?”他一直坐在旁边抽烟,烟雾将他整个人笼罩的有些模糊,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这时候掐灭了扔在烟灰缸里,说:“看着又不想吃了。”我知道,我以前也这样。越好的东西越提不起兴致。

笑了笑,说:“吃着吃着就想吃了,不信你试试。”舀了半碗汤给他,说:“喝完就有胃口了,这个挺开胃的。”他随便喝了两口,倒也吃了几筷子菜。我夹块鸭给他,笑说:“这个鸭子瘦瘦的,不油,吃着很不错。”见他没有动筷,又说:“味道也正好,不老不嫩,而且没有骨头。”他忽然笑了,说:“林艾,你真是不一样了。我不能想像以前的你会做这种事。”

我笑说:“以前的我小呢,人总是要长大的。”以前的他也小,都是十来年前的事了。其实我们的关系很简单,只不过高中的时候谈了一场没有谈成的恋爱。那时候哪知道什么是恋爱,原本就没有什么刻骨铭心,没说什么就散了。隔了这么多年,当初仅有的一点点悸动早就消失不见了。再次重逢,并没有异样,只不过是他乡的旧友,吃个饭聊下天,帮个小忙什么的。

他没有说话,看着我擦嘴巴,问:“吃完了?”我点头,随同他一起下楼。他送我回去,还要将车开进巷子,我阻止他:“等会儿没地方掉头。”他打开车门要送我进去。我忙说:“不用了,不用了,熟门熟路的还要你送。”他没再坚持,倚在车门上。我走了两步,回头笑说:“你下次买衣服还来找我吧,我给你打折。”他也笑了,看的出是真心在笑,不是敷衍客套礼貌的笑。我玩的小心思他一定也知道,那么聪明的一个人。

我走进黑暗里,忽然听到他在后面问:“林艾,林家发生什么事了吗?”我顿住了,说:“是呀,不过都过去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那你爸呢?”我诧异,说:“你不知道?”他反过来问我:“知道什么?”我忽然不知道从何说起,字字重若千斤。

他慢慢的说:“那个时候你突然转学了。以前我不明白,现在想,是不是那个时候你家就出事了?”见我没回答,他继续说下去:“你转学后没多久,我爸升迁了,我就到北京来了。”我点头,怪不得当年闹的那么大的事,他毫不知情。我慢慢说:“那个时候还没出事,其实当年的事我也不大清楚。家里人认为我小,都瞒着我。”为了缓和气氛,我转过话题:“你后来都还好吧。”

他点头,说:“还好。不过我刚见到你躲在试衣间睡觉,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本来我很有些担心,可是现在看来,你很好。”他也没有说我到底哪方面好,我也不问,只笑笑,说:“以前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我现在穷虽穷点,也有穷的快活。端看自己怎么想了。”他轻轻的点头。

他又问:“那你爸还好吧?”怨不得他一直问到我爸,当年我爸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在城里,人人都知道林德民。我平静的说:“枪毙了。”我看见他僵住了。在他说对不起之前,快速的离开了。

没有什么不能说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连我爸自己也说他这一生坏事做尽,就是枪毙也不过分。我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些什么,我只知道他最疼最疼我。

第3章

其实我本来还有个大姐,但是养到十来岁的时候夭折了。后来才有了我哥和我,算的上老年得子,而我又是最后一个小孩。我爸在家是典型的专制主义,没有人敢反抗他的话。生气的时候,就连我哥也往死里打,揍的皮开肉绽,我哥哭都不敢哭。发怒的时候砸电视机,砸冰箱,没有人敢说一句话。我妈也任由他砸,说反正是他赚的,管他怎么砸。就那么一直砸过来。但是自从我出生后,只要我一哭,他立即消火,拍着我的背不断的哄我。我记得自己小时候哭着说:“爸爸,我怕!”后来他不再砸电视机了。我妈说我受尽了我爸的宠爱。

小时侯我爸也跟我说一说他年轻时候的事,说他坐过牢,挨过刀子,我妈就陪着他一路闯过来。那个时候我爸年纪已经有些大了,有些发福,不过还是很好看,长的跟做广告的人差不多。我妈平时就是脂粉不施,也跟一贵族一样。他出狱后,就靠假烟假酒起家,又赶上好时机,所以林家才发的那么快,称的上一夜暴富。我现在想当时肯定也有偷税漏税之类的,所以后来倒了,才被人纠住不放。我小时侯还到处搬家,租别人的屋子住,最高记录一年搬过八次。不过我没记忆,这些都是我妈为了教育我,特意告诉我的,说要忆苦思甜,局安思危。等我上学了,开始记事了,家里已经有保姆和司机了。

不过我小时候一直笨笨的,我妈一直纳闷,全家都那么聪明,怎么偏偏就生了个傻女儿呢。我跟我哥吵架的时候,我哥翻出我小时侯的事骂我,是人就跟着走,傻不啦叽的!那个时候我妈还商量着要不要到乡下领养个儿子,等他们二老归天后,就由他来照顾我一辈子,说的有来有去的。这事是一个大笑话,我们亲戚都知道,长大后,还有人拿这个事取笑我,我差点一头撞死。幸亏只是口头上说说,不然人家跟着林家倒一辈子霉。

中考的时候,我凭实力考上了全省最好的高中,别人一直以为是我家花钱走后门进的,大家都知道我家有钱。通知书寄到我家的时候,就连我妈都不相信,左看右看,确定不是假的,才连连说我走狗屎运。还特意跑去问我爸有没有打通关系,我爸大手一挥,得意洋洋的说我林德民的女儿就是聪明。后来我妈才不再说我傻了。其实,我只不过开窍开的晚,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大器晚成!

我爸还在的时候,我从来不知道钱的好处,也不会花钱。兜里整天揣着一大叠的百元大钞,我只当是废纸。我小时候买东西从来不知道要找钱的,也怪不得别人说我傻。我上初中后才认全了人民币。只是当时也不需要知道罢了,衣食住行,一切自然有人打点。幸亏这样笨,一直懵懵懂懂,糊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后来林家树倒猢狲散,一夜之间倒了,经济上我也不大在意。或许是傻人有傻福吧。可是人却是从此变了,怎么能不变呢。

不像我哥,他一直是太子爷。我爸在的时候,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爸骂他没出息,却不大管他。说反正整个林家将来也是他的,管他怎么败,败了就知道教训了。哪知道,还没等到将来,林家就败了。我哥那时候没有参加高考,反而跑去缅甸赌博,输了一千多万,我爸也睁只眼闭只眼。这些事,我爸看的很通透。他就是死,也没有狼狈过。一夕之间,林家乍逢大变,我哥心里一定分外难受。林家突然败了,最苦的是他。世上的事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一下子从云端掉下来,顷刻间受尽众人的白眼,所以他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怎么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说来说去还是钱。所以我一直不赞同他用的方法。我一直都不执著于钱,反正以前也没有什么概念。

这些只不过是极小极小的一部分回忆,可是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爬起来,扭开床头的台灯,找到安眠药,也不用水,就着唾沫咽下去了,随后在药物的帮助下迷迷糊糊的睡去。我应该好好的休息,明天还要上班。陈年往事,不想也罢。其实也没什么好想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头有些晕晕的去上班。第一个到,开了专柜的玻璃门,打扫卫生的时候在收银台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根领带。已经撕了标码,才想起来是宋令韦买的,昨天晚上东西太多,又急着走,这种小件一时不察,可能就落在这儿了。李欣一推门,进来就问我:“木夕,听说你昨天晚上卖了一大单,顶我们一月工资了。”露出既羡慕又嫉妒的表情。我忙说:“哪呢哪呢,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她甚为惋惜的说:“早知道就晚点下班了。”按规矩,这提成本来该是她的,突然飞了,也难怪她心有不平。我笑笑,转开话题:“昨天晚上那顾客落下了一条领带。”然后递给她看。

她说:“那怎么办?他会记得过来拿吗?”我摇头,说:“不知道,不过他留下电话号码了。”她走到试衣间换工作服,声音远远的传过来:“那你记得打个电话通知他来拿。”我本来就打算这么做,只不过想转开话题罢了。现在还早呢,等晚点再打。然后忙着查货,补货,入货,配货。我擦了把汗走出来,李欣将一大堆的衣服往我手里塞,热情的笑说:“木夕,帮个忙行吗?”那笑极其刺眼,我愣住了,还来不及接住,她已经放手了。几件毛衣掉在地上,她也不理会,不知道帮个手,转头就走。我抱紧衣服,艰难的弯下腰,斜侧着身体,等左支右绌将衣服全部拣起来的时候,早就出了一身的汗。

这本来是她的事却推给我,也不真心诚意的请人帮忙。叹了口气,虽然不满,还是一件一件挂起来,按号排好。反正新人到哪都被欺负,喝口水就没事了。我跑到库房喝水,她倒好,叠着腿坐在那里打电话,说的咯咯直笑。我提醒她:“李欣,外面模特身上的衣服该换了。”她白我一眼,气冲冲的说:“你没看见我打电话吗?等会说不行吗?”我压下火气,水也没喝就走出来。带上门的时候听到她对着手机说:“没事,就一缺心眼的。”我气急,这不摆明着惹我吗!恨不得冲进去甩她一耳光,竟敢骂我缺心眼儿!

不跟她这种人计较,拿了大库的钥匙和拖车,干脆去大库出货,离她这条疯狗远点。等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有客人了,模特身上的衣服还没换。管它呢,又不关我的事。我跑到里面去熨风衣,没过多久,珠珠背着包进来,她今天晚班。脱下外套冲我说:“李欣今天怎么了?店长正在教训她呢。说她客人都上来了,模特身上的衣服还没换好。”我忙撇清:“不知道哎,我一直在熨衣服。”活该!

更让我气愤的是,她气急败坏的冲进来责骂我:“木夕,我忙着,你就不知道替模特换换衣服!”我觉得没有比这个更荒谬的事了,这关我什么事!体谅她吃了一肚子的火,好声好气的说:“我到大库出货去了。”她犹忿忿不平的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拿提成就会拿了,事就不做!”原来还是为了钱。按照我以前的脾气,她绝对少不了一顿好打。不过我安稳的坐在那里,照旧熨我的衣服。

店长进来查货,她连忙噤声,装作喝了口水,然后快速出去了。店长笑说:“木夕,你好本事呀,昨天卖了那么大一单,咱们这个月的任务不用担心完不成了。”我笑:“嗨,运气好。店长,还是那么说,我八你二,不过我现在急需用钱,你能先将提成给我吗?”她摇头:“不行,公司里没有这个规定。”我咬牙,停了停说:“店长,你如果现在就给我现金,那我七你三好了。”她看了我一下,随即说:“我明天再给你吧。先给你垫着,今天身上没那么多。”我点头,说:“谢谢店长!我会努力工作的!”还谢她?吃人不吐骨头!

下午两点的时候,就下班了,难得有半天的假。我换好衣服出来,随便打声招呼就走了,今天真是有够晦气的。打开包拿钱的时候,看见包装好的领带,才想起还没给宋令韦打电话呢。我一边对着操着浓重四川话的服务员要了碗担担面,一边掏出手机才反应过来手机早就停机了。

想了想,跑到外面的报刊亭问:“老板,移动充值卡一张。”他问要一百还是五十的。

我咬着嘴唇问:“还有没有三十的?”他翻了下说有。我舒口气,递出张五十的。我身上就只剩这么些钱了,等一下还要付饭钱。我接过找的零钱叫起来:“这三十的充值卡卖多少?”老板说:“三十二。”我气的不行,连声说太黑了太黑了。那老板说:“姑娘,外面都这个价。您嫌贵,那就买五十的,五十的就五十,一百的卖九十九。”我撑着腰追问:“以前不都卖三十一吗?”他“嗨”一声,说:“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一边往回走一边自言自语:“这年头,什么都涨价,就人不涨价!”

充了钱,手机总算正常运作了。移动公司就这么势力,没钱理都不理你!我抱在手里亲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努力想昨天见到的一串号码。我边吃面边拨了一个号码,希望没记错。幸好接通了,听到对方“喂”了一声。我小心翼翼的问:“宋令韦吗?”他问:“您哪位?”我心里得意了一下,记性就是好呀。赶紧坐正身体说:“我是林艾。是这么回事,你有条领带落在我们店里了,你还过不过来拿。”他说:“不要了。”我说行,立即挂了电话。切,不要我拿到网上去卖掉,好歹换的来一顿饭钱。

一碗面还没有吃完,他电话又打过来:“你现在在哪?”我说在成都小吃吃饭。他说:“那领带你给我送到公司来吧,我急着换。”我匆匆喝了两大口汤,连最讨厌的香菜也吃进去了。循着地址找上门去,自动玻璃门还打了我一下,胳膊有些疼。乘了电梯上去,玻璃门关的死紧死紧,旁边有密码锁,我瞪着里面的人,有些郁闷。现在怎么办,我又不知道密码,进都进不了。总不能扯着嗓子在办公楼里叫,人家当我是疯子。

正愁眉苦脸,有人出来,我见机一闪身就进去了。走到前台,那小姐叫住我,问:“小姐,您有什么事?”我说找宋令韦。她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问我有没有预约。我极度不耐烦,又不是觐见皇帝,还得受她查问!没好气的说:“宋令韦让我来的。”她立即换了笑脸,说:“哦,是宋总让你来的呀。宋总办公室不在这层,在25层。”中宏够有钱的呀,办公大楼居然占了四层。

我被人领着进了25层,连受了好几番的盘查。一个秘书模样的人对我说:“宋总刚进去开会了,你坐在外面等等吧。”脸色不太好,我又没招她没惹她,有必要这样对我吧?仔细观察了一下,似乎整个楼层的人脸色都不大好。我悄声问旁边一个人:“唉,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个个像大难临头似的。”他撇了撇嘴说:“确实是大难临头。”我忽然听到里面传来大声说话的声音,问:“怎么个大难临头法?”那人很幽默,用手一比,作砍头状,用唇语说:“老总!”原来是宋大公子发飙了。我识相的不敢趟这趟浑水,找到先前的秘书,说:“小姐,这是宋总让我送过来的领带,您待会儿交给他行吗?”她问有没有给钱,我连忙说付了付了,一溜烟的走了。

吃饱喝足,万事皆足,就算天塌下来也压不到我,反正有比我高的,何况仅仅是宋大公子隔着墙开火。我下了楼,慢慢在街上溜达,悠闲自在。阳光不错,就是风有点大,不过已经习惯了,北京这地儿不刮风那才叫奇怪呢。走进一家品牌鞋店里,新款的靴子刚刚上市,我对一款牛皮小靴喜欢的不得了,左看右看。店里的小姐一个劲的让我试穿,说试试吧,没关系。试着试着就让你买了,我自己就老做这种事。我脸皮一向厚,试了就不买,任由别人瞪着我扬长而去。不过我这次却说:“不试了,身上没带钱。等下试了合适,又买不了,心里没的难受。”我却没走,掉头去看其他的鞋子。那小姐听我没钱,立即将我晾在一边,我也不在意,省的后面跟个跟班,盯贼似的盯着你。

转了一圈,还是发现原来那双靴子好看,看了看价格,我再卖几大单大件都买不起。思量了一下,等到天寒地冻的时候,这靴子就该打折了,然后从现在开始努力存钱,是不是就可以买了?随即甩了甩头,觉得自己为了一双鞋子,真是疯了。不过实在喜欢,对小姐说:“这靴子我试试。”

她有些不情愿的走过来。我笑嘻嘻的说:“这双靴子好漂亮呀,真想买,可惜没钱,试试过过瘾也是好的。”她见我态度随和,也笑说:“你真是有眼光,这靴子我也很喜欢,穿的可舒服了。里外都是纯牛皮的,设计又是最新款的,很流行的。”我笑说:“那我能试试吗?”她说没问题,问我要多大号的,咚咚咚的跑到库里面找靴子去了。其实售货员最无聊了,整天守着柜台,你能陪她聊聊天瞎扯什么的,把自己当成她的朋友而不是上帝,人家可愿意为你服务了。

我坐在软垫上歇着。她将靴子递给我,说:“看不出来呀,你长的挺高的,却穿三十六码的。”我笑说:“谁叫我脚小呢。”她看了眼说:“恩,脚很漂亮。”我装作吃惊的说:“穿着袜子你都看的出来?”她有些得意,说:“我就吃这行饭的,看不出来就不用混了。”我再适时的称赞两句。她很热心的蹲下身子为我整靴子上的带子。我想大款上这也就这待遇了。

我站起来走了两步,她连连称赞:“人长的漂亮,穿什么都好看。”我嘿嘿笑了一下,说:“那有美女你长的漂亮呀。”

她被我称赞的心花怒放,说:“你如果要这双靴子,我用自己的员工卡给你打折。”我耸肩:“我哪买的起!”她没有一个劲的劝说,只说:“没事,这靴子再过一个月铁定打折,你到时候再来买。”我有些心动,两个人互相交换了电话号码。正脱下靴子的时候,有人推门,风铃叮叮作响,她连忙去招呼客人。脱的有些费力,我换好鞋子站起来,手上提着靴子说:“哎,这靴子我搁这儿了。”抬头一看,怔了下,连忙笑说:“宋令韦,你怎么在这儿?”这是女鞋,他总不可能来买鞋子。

他看了我两眼,才说:“我从这边过,恰好看见你在这里,所以进来。对了,领带呢?”我吃惊的说:“我给你秘书了,她没跟你说?”他点头表示知道:“她大概还来不及说。”他心情像是很不好的样子,大概是刚才冒火的后遗症。秘书自然不敢在这个当口招惹他。他见我要出来,问:“你不买了?”我摇头,对那小姐殷勤的说再见。他随我一同出来。

他问我要去哪。我说难得放假,随便走走,问他想去哪。他叹了口气说:“哪里都想去,哪里都不想去。”我见他那个样子,不由得说:“宋令韦,你别落落寡欢,愁眉苦脸好不好?难道我欠你钱?”他忽然调侃说:“钱没欠,不过倒是欠了人!”我骂:“你想死就说!有心情说笑了,那我走了。”他拉住我,说:“林艾,你别走,我今天心情真不好。”我不客气的说:“你心情不好找我有什么用,你找其他人逍遥去呗!”他说:“我哪里有时间认识其他人!”我切一声,说:“那也不关我的事。”他不满的说:“林艾,我们好歹是熟人,你就这样?”

那么大一个公司压在肩上,表面上看起来风光,暗地里确是这样的闷闷不乐。我投降,说:“那你要怎么办?陪你压马路?没的笑掉人的大牙。”他问:“你心情不好怎么办?”我迅速的说:“睡觉!”他骂:“猪!”当然只能睡觉,在安眠药的作用下。我唉声叹气:“宋令韦,我怕了你,你能不能有点精神?算了,算了,我带你去个地方。”我跟他上车,指示他来到我住的附近。

第4章

那是一座废弃的桥道,两旁还有杂草。市中心突然冒出这么一个荒郊野地般的地方,他不由得愣了下,连连摇头,说:“怎么没有动工?太浪费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黄金地段!”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我说:“谁说没动工?是动了又拆了!承建商和旁边的大学发生地皮纠纷,正闹官司呢,也不知道闹了多久。你就别打什么歪主意了。”他站在桥顶,眼睛看着下面往来不息的车流,说:“这个地方确实不错,清清净净的。”登高望远,游目骋怀,烦恼都随风去了。

我说:“你先等着吧。”跑到桥下面的小卖部,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个蝴蝶型的大风筝,说:”这可是我赊帐赊的,等会儿你下去付钱。“他眼中惊喜的神色一闪而过,想要抢在手里,我偏不给。我又不是买给他玩的,我自己放霉气关他什么事了,他不能老老实实待在一边看着吗?他气的瞪我,忿忿的说:“林艾,你耍我!”性子上来,仗着身高手长,一把抢在手里拆了线就跑。

我咬牙切齿的骂:“宋令韦,你要不要脸,欺负我一弱女子!”他露出邪恶的笑容,挑衅的看着我。我急,人争一口气,提起手中的包用力朝他砸过去,气死我了,喧宾夺主!好风凭借力,那风筝跟在他后面越飞越高,高到只剩一个黑点,不仔细看差点看不出来。我脖子都仰酸了,好不容易跑上前,揪着他的手臂喊:“宋令韦,你也太不够义气了。你能不能让我玩会儿?这是我买的!”他手臂伸的老长,可恶的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我拼了老命大喊:“宋令韦,你他妈的——”怎么比以前还可恶!一阵强风吹过来,喉咙里进了风,我撑着腰咳嗽,眼睁睁的看着他拿着风筝跑远了。

我撒腿追上去,大喊大叫:“你给我站住,小心我——”风越来越大,我话都说不完整。后背上粘乎乎的,我用手扇了扇,喘着气说:“算你能跑!”浑身燥热,脱了外套扔在地上,趴在栏杆边上。他也住了脚,脸上汗湿,提着风筝走过来,抹了把汗笑说:“你什么时候这么能跑了?跟一兔子似的!”我翻着白眼说:“不跑能行吗?”他也脱了外套,却扔在我衣服上,我瞪了他一眼。这什么人呀!抢了我的风筝还要拿我的衣服垫底。

他似乎没看见我的不平,将风筝塞在我手里,说:“我记得你以前挺不喜欢运动的呀。”我没好气的说:“那是以前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现在人都老了,不锻炼行吗?”他微笑起来,扯了扯衬衫的领子,风吹的两边的领子颤巍巍的在抖,阳光下像波光粼粼的湖面。他将两手反搭在桥边上的栏杆上,畅快的舒了一口气。我说:“现在没人欠你钱了吧?”他迎着风说:“欠我钱的人多着呢!”我骂:“你就不能不想?老想着钱,你无不无聊!”那么多的烦心事哪顾虑的过来,此刻好便是永远好了。他笑:“林艾,你还是这样!也只有你敢给我脸色看。”当然,我又用不着求他拜他。我一手攀住栏杆尝试吊起来,没有说话。

他忽然转头定定的看了我两眼,说:“林艾,后来你是怎么过来的?一定很艰难吧?”我耸肩说:“也没什么,当时很不好受,现在那种感觉渐渐的就淡了。”他半天没说话,手伸出来斜斜的抱在前胸,像在想什么。我站在桥顶吹风,吹的久,觉得有些凉了,正准备下去的时候,他慢慢说:“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吗?你是故意的?”语气里有唏嘘感慨,却没有暧昧怀念。我没有装作不记得,点头说:“那个时候觉得要走了,有一种凄凉的美丽,所以就用那种方式作为告别仪式。还是年纪太小,受文艺腔的荼毒太深。”

那时候,两个人同一个班,他是班长,我是物理课代表,我物理很好,比赛老拿奖。大家盛传我和他谈恋爱。两个人家境都不错,样貌也不错,于是谣言甚嚣尘上。老师也没说什么,教物理的那老头只笑眯眯的拍着我的肩膀说别落下学习。弄到后来,连我们自己也有那么一点意思了,仿佛弄假成真了似的。突然间,我爸说要搬家。我有些惆怅,特意邀他出来,甩下一叠的票子去最贵的KTV。

结果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看着,没有人开口唱。后来就叫了一大堆的东西吃,吃完就回去了。他送我回家,我踮起脚尖吻了他。就嘴唇对着嘴唇,一擦而过,半秒都不到,根本没感觉。我反正是没看他的表情,晃悠悠的回去了,像偷偷的喝醉了酒,左右摇摆,走路都不稳,很激动了一下。现在想起来,觉得有一种傻傻的感觉,老想笑,只剩下淡而暖的回忆了。想必他也是一样。

他算是明白事情的始末了,忽然有些艰涩的开口:“林艾,昨天晚上,对不起——”我忙说:“没事没事,这事大家都知道。现在大概也都遗忘了。就连我自己也都不大记得了,这都十来年前的事,没什么好抱歉的。”他沉默了一会,又问:“那后来呢?”我不解,反问:“什么后来?”他径直看着我的眼,一字一句问:“后来的十年你又是怎么样呢?”

我抬起头,对着天空长长的呼了一口气,手抓着桥栏,转过身子朝桥底趴着,下面是飞速的车流,有瞬间的恍惚,然后慢慢说:“后来就这样过来了。”他缓缓摇头,慢腾腾的说:“林艾,仅仅这样,你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我忽然站直身体,微笑说:“我有点冷了,我们下去吧。还有,我渴了,你要请我喝水,纯净的矿泉水就好了。”他点头说好,将西装外套披在我肩膀上,那么厚重,风全部被挡在外面。我眼睛忽然一红,觉得冰凉的身体刹那间有了暖意。

后来,后来自然又有后来的许多事。

我手上拿着大大的风筝站在小卖部前笑嘻嘻的等着他付账。他先递给我一瓶矿泉水,然后问:“老板,还有风筝吗?”秃头老板乐呵呵的说:“有,要什么样的?这桥上老有人来放风筝,我们这式样可多了。”他说:“一样要一个。”有鱼翅的,有大公鸡的,还有飞天蜈蚣,林林总总一大堆。我取笑他:“你买回去当饭吃是不是?”把手里的风筝递到他脸上,说:“咬一口,看看好不好吃。”他敏捷的往后退,躲开了,笑说:“不知道是谁要当饭吃!”然后将风筝一股脑儿推给我。我兴奋的跳起来,说:“给我的?”他取笑:“给你当饭吃。”我一本正经的说:“好,我回去加上热水炖它个三天三夜,应该就可以吃了。你要不要过来尝尝鲜?”他不理我的疯言疯语,打开车门等着我上车。

我没动,笑说:“你自己走吧。我溜达着回去,就几步路。”他迎着夕阳问:“你不吃饭?”整个人身上笼上了层淡淡的光。我觉得不可逼视,微微摇头:“不吃了,我想自己熬粥喝,加点盐巴就很香很香了,我一直想吃。”他好一会儿才说:“真是羡慕,那我走了。”我摆手,从居民楼里穿过去。

将一大堆的风筝叠好收好,然后拿出电锅熬粥。灯光还是昏暗,我随便抓了两把大米倒进去。电锅发出“兹兹兹”的声音。我倒在床上,抬头看了眼班驳脱落的墙壁,心想什么时候买一点墙纸来贴上去好了,价格大概不贵。或许可以尝试自己粉刷。市面上油漆是怎么卖的,不知道贵不贵。还有,被子也不暖,应该趁有太阳的时候拿到顶楼去晒晒,电热毯的事等拿到提成就去买…

左思右想,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闻到清粥的香味。想加个鸡蛋进去,找了半天才想起来鸡蛋早没了。上次去折扣超市,嫌鸡蛋贵,就没买。怎么现在什么都涨价呀!已经好久舍不得吃肉了。只好撒了点盐,又放了点碱,掀了锅盖任它嘟嘟嘟的熬着。等到饿的实在受不住的时候才爬起来,盛了满满的一大碗。撕了包“乡巴佬”榨菜,铺在两尺见方的小木桌上吃的津津有味。当然呀,饿的时候吃什么都好吃。所以我总是等到很饿很饿的时候才狼吞虎咽的吃饭。宋令韦居然说羡慕我,我想各有各的羡慕吧。

第二天是晚班,难得睡了个大懒觉,也不知道别人家的太阳有没有晒到屁股,反正太阳怎么照也照不到我这里。看了眼时间,八点半,还早,可是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快速爬起来,扛着被子和褥子气喘吁吁的爬上顶楼,搭在扶手上顺势一甩,半扬起来很漂亮的铺开了,像小孩子在表演,尽管拙劣且无聊,可是我还是觉得很高兴。自娱自乐也很好,人要让自己觉得快乐就足够了。好像很久没见过初升的太阳了。往往是它还没露脸我就进大楼工作了,一天到晚日光灯永不停歇的打在身上,让人不分昼夜,黑白颠倒;等我下班回来,就连半点星光也无,惟有影徒随我身。不过已经习惯了,觉得这样也不错。

然后匆匆洗平时来不及洗的衣服。如果上的是早班的话,一天至少工作十二个小时,睡觉都来不及了,哪里还有时间洗衣服。我提着一大桶的衣服爬上顶楼,用夹子一件一件固定好。看着长长的袖子在风中跳舞,是不是在对我抛媚眼?我傻笑,大大伸了个懒腰,不错不错,心里有一种满足感,整个人都被充的满满的。走下来的时候顺带敲了房东的门,“杨大嫂,我被子正搁楼上晒呢。晚上要上班,傍晚太阳下去的时候,你能不能帮忙收一收,铁丝上的衣服也是我的。”她热心的说没问题。我连声道谢,大步跳下楼。

随便泡了包方便面,就当是早餐和午餐了。看看时间,快来不及了,然后换了衣服,提起包就走。想到今天可以拿到一大笔的钱,心里十分期待,真有无穷的动力!金钱就是前进的动力!我暗骂自己可耻!一进门就问:“店长来了吗?”乐乐正数钱呢,我眼睛放光。她头也没抬,说:“来了,不过又开会去了。今天是例会。”我有些着急的问:“那她什么时候回来?”乐乐用大叠的钞票砸我的头,笑说:“看她回来吃了你!迟早是要回来的,还不快干活去!望京那里配货的单子下来了。店长留了话,一定要配全了,小库没有,就去大库找。还有,卖场的号码不全了,你先查查号,再将货全部出了吧。”

我耸了耸肩,拉着拖车晃悠悠的坐员工电梯上去提货。灰头土脸的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全,我恨恨的念着一大串的数字,这到哪去找,大海捞针也不过如此。不知道入库的人怎么入的,也不好好排个序,谁翻的乱七八糟的!整个人倒在衣服堆里,管它呢,先回去再说,实在找不到,就从别的地方调。我拖着一大箱子衣服下楼,出电梯的时候卡住了,满头大汗的摆弄了好半天才弄出来了。

我一进门就嚷嚷:“乐乐,你到电脑上帮我查查397260那款衣服咱们还有没有。”然后将拖车费力的拉进去。忽然感觉有视线紧紧的盯住我,我擦着汗站直身体,漫不经心瞟了一眼。那人长的斯斯文文的,整个一小白脸,骗吃骗喝型的。我再看了一眼,脸色变了变,头也不抬立即掉头就走。乐乐还在后面说:“有是有,号不全,你要什么号的?”我也没回答,闷头闷脑往后面走。

忽然听到极震惊的一声“续艾!”我僵了僵,径直往前走。我发誓,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他竟然不顾所有人好奇的眼神,大步跑过来抓住我手臂。我冷冷的看他,眼睛一眨不眨,没有说半句话。他在我无声的压迫下,讪讪的抽回手,又叫了一声:“续艾!”我不耐烦的说:“这位先生,你认错人了,我不是续艾!”他仍然坚持,又叫了我一声:“续艾!”

真是欠揍!我用力甩开他,抽回手。他被我冷不防袭击下,打了个趔趄。我抱着双手面无表情的说:“我不叫续艾。不信你问问我同事,我叫木夕。”他才怔怔的看着我,脸上涌现诸般的情绪,大概满是愧疚吧,反正我不想知道。最后才半死不活,低低的呜叫:“续艾,我一直想跟你说,说对——对不起——”我忽然愤怒,大声打断他:“先生,您没问题吧?谁叫续艾了!你看清楚了!别到处乱发神经!”他被我抢白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站在那里,想说又不敢说,似乎有些尴尬。

这时候有个女人走过来,乍眼看上去,时尚美丽,卷发做的很好,衣服也穿的很好,我注意到她下摆的流苏,十分漂亮。很自然的挽住他的胳膊说:“操曹,你认识这位小姐?”他先看了看我的脸色,才犹豫的点了点头,慢慢说:“我们是同学——”我冷冷的打断他,面无表情的说:“小姐,这位先生认错人了,我可不认识他呢。”谁认识他!我这辈子没有这么倒霉过!她却极有兴味的看着我。我转头一看,所有人都盯着我们这边探头探脑,眼底全是探究的神色。他们心里一定以为是痴男怨女的戏码,哪知道实际上完全不是那回事。

谁管的了那么多,别人想怎么想就怎么想!我该干什么干什么,他就算是客人也用不着我来招呼!我吃力的将箱子推进库房,碰到门口低低的台阶,拖不上去。一时气愤,一脚踢上去,重重的踹进库房里。然后打包装袋,忿忿的走出来拿封条。他居然还在,正趴在收银台上跟乐乐聊天,旁边是饶有兴趣的顾客,连珠珠都凑在一边,只听的他说:“我和续艾是大学同学——”乐乐“哎”的一声叫起来:“木夕又改名了吗?她什么时候念过大学了?我们怎么不知道?”珠珠也说:“这位先生,你该不会真认错人了吧?木夕一大学生还来这种地方工作?世界上长的像的人也不是没有。万一真认错了——”

他摇头:“事情挺复杂的,她不原谅我也是应该的。”那些人的八卦积极性完全被他调动起来,兴致勃勃的问:“木夕干嘛说不认识你?你做坏事了吧?”不知道那些人的脑袋都想到哪里去了!他竟然还敢点头!天啊!雷为什么不劈下来,店长为什么还不回来!我深吸了口气,装作不关己事的样子来到前台,打开抽屉翻胶带。不用抬头也知道所有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在我身上。拜他所赐,又大大的出了一次风头!

他涎着脸蹭过来说:“续艾,我刚从国外回来,一直托人打听你的消息,没想到你到北京来了——”我忍无可忍,冷冷的逼出一句:“谁认识你!”他越发贴上来,死皮赖脸的说:“续艾,那时候真是对不起——”我抬起眼不屑的说:“你滚不滚?”已经算的上是一种侮辱。

可是他还是一味低声下气的跟在我后面,不断的问:“续艾,这些年你过的怎么样?为什么怎么找都找不到你——”我忽然转身,觉得青筋都要跳出来了,狠狠的说:“你还是不是男人?”他被我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问的怔在那里,大概是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又盯着他冷冷的问了一遍,他不明白我什么意思,支支吾吾说当然——是——。我极其不耐烦的甩了甩头发,发狠说:“是男人就给我走!你不要脸,我还要脸上班呢!”对他何止恶言相向,简直想拳打脚踢,拼了命往死里打!

先前那个挽住他的女人皱了皱眉,说:“小姐,我不知道你和操曹发生过什么事。可是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我看了看他们和周围的顾客同事,似乎全对我恶劣的态度极其不满。我心里冷笑,真是会选时机和地点。我试着冷静下来,无论如何,他是顾客,决没有得罪顾客的道理。我勉强摆出职业性的微笑,淡淡的说:“那您慢慢挑衣服吧。”

操曹一把拦住我的去路。我皱眉:“先生,您这是干什么?您这样可是纠缠不清了!”他几近卑微的说:“续艾,你别这样!”我实在受不了了,怒气勃发:“我别怎样?操曹,该是我求你别这样行吗?我还得上班呢!你但凡听一听别人的话,事情也不至于弄至这步田地!”他脸上首次出现伤痛的神色,可是我一点都不同情。我那时候恨不得生吃他的肉,痛饮他的血。就是现在我也还不想原谅他,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凭什么要原谅?老子一生的前途全部毁在他手上!

第5章

我用力推开他,头也不回的进库房去了,管他怎么折腾,我哪有那个力气!再多的货也有打包好的时候,我拿着折叠梯子出来查号。随便溜了一眼,操曹不在,大概灰头土脸的走了。而店长已经回来了,卖场又开始井然有序。其他几个人时不时偷看我两眼,我装作不知道,拿着笔将缺的号记下来,然后去库房出货。店长跟着进来,说:“木夕,你要的提成我取出来了。”然后交给我一个信封。我拿出来点了点,四千九,不多不少。如果不急着要,应该就是五千六了。纵然这样,还是欢天喜地的说:“谢谢店长!”厚厚的一叠钱捏在手里的感觉就是好!我眉开眼笑,刚才发生的不快一扫而空。

我将钱放好,然后哼着小调出来挂衣服。我想大家一定觉得我这个人莫名其妙,刚才还是怒目金刚,现在又是笑面弥勒了。头顶的挂钩斜了,我搬过梯子“倏”的爬上去,扯了扯扶正。珠珠见了,站在下面笑说:“木夕,你倒跟猴子一样!以后这爬上爬下的事就由你来做!”我挥着手得意洋洋的打了个OK的手势。

站在上面伸了伸懒腰,眼睛一转,透过玻璃门看见操曹远远的往这边走过来,手上不知道拿的是报纸还是杂志。我怒!阴魂不散,怎么又来了!嫌骂的不够是不是?自动送上门来给人羞辱!“蹬蹬蹬”下了两步,心烦意乱,干脆直接从上面跳下来,“咚”的一声巨响。所有人回过头来看我,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店长首先说:“木夕,你急什么!要下梯子不会好好下,看不摔死你!”我自知冒失,连忙说:“不小心踩空了,差点摔倒!”她才没说什么。乐乐在一旁说:“木夕,你小心点。我们上次有一同事就摔了,在医院躺了整整两个月。”我连连点头受教,说:“下次一定小心,一定注意!”

将梯子往角落里一放,人躲进库房整货。竖起耳朵注意外面的动静,没有听到什么叫囔声。我愣愣的想,人家也许进的是别的专柜,跟在他后面的不还有一女的吗?或许陪女朋友上女装部买衣服去了。这么想了一下,大大方方的出来,手上抱了一大堆的衣服。手上的衣服挡住了视线,等我走近的时候,才发现操曹坐在供客人休息的软垫上翻杂志。无意中瞟了一眼,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英文,上面不是结构式就是分子式,一大堆的物质名称。我装作没看见,将衣服往垫子上一扔,拿过衣架开始挂衣服。他爱坐就坐,来者是客,我可管不着。

他像个守门神一样在这里坐着,我想店里没有人不好奇。店长大概也知道了刚才发生的事,不过没说什么,只让我将新款衬衫套在V领毛衣里,然后摆在陈列台上。操曹一见到我,立马站起来,将杂志一扔,说:“续艾,我帮你拿着吧。”我用衣架敲他的手,冷着脸说:“你烦不烦!还不快走!”见他痛的吸了口气,连连摸着右手,恨恨的想,活该被打!真是痛快!

过了一会儿,他犹不死心,死皮赖脸的跟在我后头,我挂衣服他就帮忙递衣架,我叠衬衫他就跑前跑后拿叠衣纸和叠衣板。珠珠和乐乐竟然还提醒他衣钩挂在左手的墙壁上,就连店长也没出声。我真是要疯了,大声说:“操曹,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支支吾吾的说:“没想干什么,就想跟你说说话。”我冷笑:“现在不是说了吗?还不快走!你狗呀,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他大概没有见过像我这么粗鲁的人,一时半会儿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我甩手走到前台,隔着老远将手里的垃圾准确的扔进去,就像投篮一样。他还跟上来,懦懦的说:“续艾,你有些变了——,以前的事——真是对不起——”我最讨厌别人说这三个字了,尤其是他!记得有一个人很狂妄的说过,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什么!我此刻也是这种心情!

我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头痛欲裂,冷冷的说:“你来这里砸场子是不是?”他连连摇头:“不是——,我就——”我毫不客气的打断他:“你不是来砸场子的,那就让我们好好做生意!”他转身看了看,大概发觉没有一个顾客,于是愧疚的道歉:“对不起——,我没想到给你带来麻烦——”其实这种专卖店平时就没什么顾客。我烦死了,吼道:“你能不能别再说那三个字了?我听了就恶心!”他讪讪的住了口。我不再管他,三步并作两步回库房了。

大口大口喝水,然后一鼓作气将架子上的衣服统统搬下来熨。居然听到敲门声,我惊异不已。这库房又不是我的,大家进来的时候从来没有敲过门,哪怕换衣服也是照进不误。我没作声,蒸汽“扑扑扑”冒出来,大团大团的烟雾,眼前一片迷蒙。我觉得热,脱了外套,卷起袖子扯着棉服的袖子来回熨。袖子中间湿漉漉的,经过高温,折痕慢慢消失不见了。

珠珠探出半个头问:“木夕,你衣服熨好了吗?”我说:“还没有,正在熨呢。等着出货吗”她连忙摇头:“不急不急,你慢慢熨。”然后一屁股坐到我边上。我也不理会,埋头熨掉折痕。她终于耐不住,伸头缩脑的说:“木夕,你怎么换了一个名字又一个名字?”我头也不抬的说:“这很奇怪吗?”她连连摇我:“这还不奇怪呀!你干嘛没事取那么多的名字!”我按住她的手,晕晕的说:“大姐,你能不能别摇了,我要倒了!”

她不放过我,揪住我的脸问:“说不说?”我挺直腰杆:“本小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坚决不说!”她无聊的放下手,一本正经的说:“木夕,我觉得你这人挺神秘的。以前是不是经历过什么什么呀?弄的人跟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似的。”我连连打断她:“你以为演电视剧呢?我还九天玄女下凡尘呢!不就换个名儿吗?有什么好奇怪的!去一趟派出所就可以了!”她搓着手,瞪了我一眼,说:“谁吃饱了没事整天换名呀!你这个人就是不老实,还不快从实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