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告诉朕,”祁见铖脸上终于现出符合他年龄的好奇——

“什么是‘喜欢’。”

这一夜失眠的,同样还有我们的济王殿下。

“殿下……我们该回去了。”

一路尾随他的广威将军薛涛,终是不忍的开口。

“孤……等了大半夜,”祁见钰没有看他,依然高坐在树上,目光停在远处贴着红囍字的大门上,“他没有出来。”

薛涛不知自己该如何安慰他,好半晌也只是老调重弹,“殿下……天涯何处无芳草。”

祁见钰沉默了片刻,“但这世上,只有一个万郎。”

“再好的人,他若不爱殿下,不会怜惜殿下,倒不如干脆放弃他。殿下的翅膀,不应该被束缚,更不该被一个无心,只想利用殿下的……蛇蝎美人束缚。”

祁见钰不语。

“殿下,这不会是第一,不,第二个!日后他还会有正妻,还会有接下去的第三个,第四个……殿下要如何阻止?”薛涛看着济王眼中霎时浮现的隐痛,平静的道,“即便是殿下自己,亦需留下合格的继承人,即便不为您,也要为深宫中为了殿下苦争多年的太后娘娘考虑……”

“给本王一点时间。”

良久,祁见钰蓦地翻身落地,不再看那一府鲜艳的红,“我会试着……忘记他。”

翌日

万翼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怜卿已经重新‘组装’好他的身体,此刻正披着淡紫色的纱衣坐在梳妆镜前细细描眉……

“公子起来了?”透过铜镜,怜卿头也未回,继续专心的在脸上扑粉。

万翼“唔”了一声,自若的开始换衣。

怜卿“啧”了一声,也不知万翼是不把他当男人,还是根本不把自己当女人。

由于万翼父母俱亡,怜卿怜我也只是小妾,因此梳洗完后万翼依旧该干嘛干嘛,留下两个哀怨的小妾,他照旧入议事堂办公。

绕过长廊时,他在一株明显弯折的翠竹前停下,宽袖下的五指轻轻一拂,不发一语的转身离开。

祁见钰此次暗潜回京,只停留了这三日,便如朝露一般,无声无息的消失。

小皇帝接到济王殿下送来的战报很内伤。

不带这么无耻的,明明是你一手拉拔了叛军想造反,还悄悄召集了名下的正规军添助力,结果见事迹暴露,立刻倒打一耙,信中一腔热血,大义凛然地自夸召集了名下军队,是为国为民在剿反平乱,他不顾自身安危,在西郡是如何神勇冲杀,整一瞎扯谈。如此便算了,竟又厚着脸皮再提,可是叛军势力太广,他身单力薄,兵力有限,请求皇帝再派送援兵支援。

祁见铖还能不知,若再派兵,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但他也不是吃素的,朝堂之上欣慰感动的连连点将,回信中亦是同样满怀热诚,兄弟情深。

只是这批紧急派送的援兵,不是粮草三番五次被抢被烧,就是行军路线山路十八弯,外加龟爬无数。

祁见钰也识趣,没玩得太过火,在两人一来一往的频繁通信中,结束了这场赖皮无耻的内乱。当然,援兵们也很巧的在结束内乱的隔天与大部队会合,大家一起回京,论功行赏。

在济王荣归朝野这日,万翼上朝前走出府门……

“在下能不能说,相逢即是有缘?”

熹微晨光之下,花医师提着医箱,顶着一头露水朝他露出不逊朝阳的笑容,“好巧啊,又见面了。”

第二十五章

“人生在世,知己难逢。”花应然指天画地,痛陈真情,“这是友谊呼唤!”

“原来花神医竟是如此情深义重之人。”万翼似笑非笑道。

花应然痛心疾首,“万郎莫不信我?医者仁心,这一路我都在想,若是失了我,不知万郎日后该如何承受病痛之苦?心忧如焚呐。”

万翼不疾不徐道,“府上已有医师,花兄多费心了。”

“哦?”花神医拇指摩挲过红润下唇,“府上医师多年还未能治愈万郎身上顽疾,何不让在下一试?好歹在下也薄有虚名。”

少年眼眸一暗,平静地道,“万翼身子康健,何曾患有顽疾?”

花应然却是意味深长道,“……当真没有?”

万翼神情淡淡,目光似有若无掠过他脸,“花兄何出此言?”

花应然一派医者悲天悯人姿态道,“这便是神医与普通医师区别,医者父母心,万郎何必存有疑虑,咱们这一路共患难同甘苦,在下为人处事,万郎你定当清楚才是……”说到这,他又打蛇顺棍上,厚着脸皮改了自称,“愚兄与你一见如故,再见倾……咳,交心,或许是前生有缘,便觉万弟好似自家亲兄弟一般,如何忍心眼看着弟弟顽疾在身,而不尽这绵薄之力?至于诊金……自然从优,从优。”

万翼慢条斯理拆台,“咦,怎我记得上次花兄明明曾言‘谁说医者就必须要父母心,即便是亲兄弟,诊金一文钱也都不许少’?”

“因此才说愚兄对万弟是一见如故,分外着心,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啊。”

万翼默……

神医见过,如斯死缠烂打不顾颜面神医,倒真是第一次见!

思及花应然一口咬定他患了多年顽疾时语气,那别有深意眼神令万翼眼底厉光峥嵘——

莫非,他已经察觉到什么?

也好,既然他自动送上门来,他又何须客气,索性将他纳入门下,他倒要就近看看这花神医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万翼拿定主意,温厚一笑,拱了拱手,“如此,便有劳花兄暂屈寒舍。”

花应然忙不迭回礼,“自是应当,应当。”

万翼遂回身命小厮唤管事来,好生安顿花神医,在背身而过瞬间,隐约听见花应然在他身后悄然太息,“美貌果真是一种负担……”

万翼:……??

由于济王殿下大胜归朝,虽然凯旋之军最快也要在午时之后才到,但早朝内容,半数都已围绕在济王归来之后一系列章程安排上打转。

升官之后,在朝堂上最直观好处是:离皇帝陛下更近了许多。

对于‘察言观色揣摩圣意’这一佞臣必备入门手艺,万翼越发得心应手。

因此在周遭对济王滔滔不绝溢美之词中,万翼知趣保持沉默,虽然小皇帝脸上始终都保持着笑容不变。但他如何不知此刻皇帝面上笑得愈柔,心底忌恨愈深。

何必上赶着做炮灰?

——“万卿,你有何见解?”

眼看快熬到下朝,一直努力隐藏存在感万翼冷不防被皇帝点了名。

“微臣……”万翼暗自咬牙,口中温吞地道,“微臣要说,便是诸位大人所说,方才诸位大人所言已极尽周全,无有补充。”

这回答干巴无味,还兼有巴结朝臣之嫌。

皇帝陛下毫不掩饰皱了皱眉,明显不满意他答案,只略一挥手,让万翼退回队列。

这一下,原本暗自忌恨这万翼不知靠什么手段突然直升上来官员们,胸中吐出一口浊气,竖子不足为患。

万翼神情懒懒归队,无视周遭投来幸灾乐祸目光,安心等待下朝。

当祁见钰以担心扰民为由,将旗下私兵驻守城外,只带着三百亲兵叩开城门之时,万翼正在翰林院内整理书史。

经筵讲官顾名思义,就是皇帝御用说书人,每日博览群书,只待皇帝召见,给皇帝进讲诗书文史。

虽是虚衔,万翼任职以来也未被召见进讲过,可万翼知那小皇帝心理阴暗,见不得人好,所谓有备无患,升官不难。

未时刚过,突然从外面传来一阵喧闹。

底下翰林学士和庶吉士开始蠢蠢欲动,万翼眼皮也未抬,依然在垂目默背文书。

“万大人!济王入城了,要不要……出去看看?”

一盏茶后,众人推举出一个勇士,趁着现在事务还算清闲,小心翼翼地向万翼请话。

万翼头也没抬,握着书卷手随意扬了扬,痛快放行,“去吧,别耽搁太久。”

“是!”

“谢谢大人……”

“多谢大人……”

直到各种纷沓杂声渐渐消失,万翼终于移开眼,将手上一直停留在第一页文书轻轻搁在案上。

时值仲夏,京城正是‘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好时节。

济王身后虽仅有三百亲兵,却是人人统一黑色战甲,银亮盔甲覆盖住头脸和胸骨关节,即便是胯/下骏马,亦在马首至马腹,黑甲以覆。

祁见钰与身后众将一般,亦是一身黑甲,仅有头盔边缘纹路以金丝为底,汇成繁复而古老祈胜符号。

他骑着一匹枣红马,当先而行,黑甲红马,肃容无声,竟是羞煞了京城一众阴柔多情脂粉男儿。

这支自战火中淬炼纯阳刚黑色军队,无声无息将这纸醉金迷帝都,劈开一条直通向皇城路。

济王还未进朱红宫门,远远便听到小黄门那拉长着尖细嗓子,一声声如回音般荡来:

“皇上驾到——”

祁见钰微一蹙眉,盔甲后眼闪过一丝不耐。

眼看长长御撵已经快到了宫门口,祁见钰右手并直,朝后一扬——

只听重重“唰”地一声!

三百个人同时下马,竟只有一个声音。

早已等在宫门前迎接济王诸臣不由色变,随即被高踞马上济王冷目扫过,皆不约而同抿紧嘴。

祁见钰直等到那抹明黄从御撵缓缓步出时,方才不紧不慢下了马,利落地对着径直朝他走来皇帝单膝一跪,扬起声,“——臣幸不辱命。”

祁见铖笑容满面扶起他,“皇兄这一路辛苦了,而今得胜归来,朕心甚慰。”

“皇上无须挂怀,臣只是一片丹心,为家为,又谈何辛苦……”

兄弟俩亲密无比相互问候,言辞不外乎你好我好大家好,强忍着鸡皮疙瘩,一道把臂同行,晋见太后。

第二十六章

在仁寿宫虚耗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终于等到夜幕降临,到了开摆庆功宴时候。

饶是祁见铖忍功一流,也禁不住在踏出仁寿宫时长出一口气。

做了一下午不受欢迎陪客,还要时不时接收太后冷眼兼絮絮叨叨地指桑骂槐,济王只拉着他摆出一派兄友弟恭,母慈子孝架势,祁见铖也不妨多让,耐着性子忍气与这对母子周旋,共建和谐后宫。

一路行去,宫女和太监侍人迅速而整齐地在宴客大殿内如游鱼般穿梭,高效率在短短两个时辰内布置好大殿。

时候尚早,祁见铖先回宫换服,祁见钰恭送完皇帝御撵后,三两步回自己宫中。

乍一见济王奔进来,殿内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齐声高呼:“济王殿下千岁……”

祁见钰揉着眉心,挥手打断他们高颂,“行了,留一个梳头宫女,其他退下吧。”

“是——”

祁见钰径自走到铜镜前,随手摘下头盔,一旁伺候多年老太监立刻恭谨无声趋前捧过。

宫人散去后,被点名留下梳头宫女战战兢兢跟上来,等济王坐下后,她咬着唇小心靠上来,“不知殿下,想梳哪种发式?”

“简单点。”

济王开了尊口,终于合上那双令她不安眼,微昂起头,示意她开始。

济王殿下极高,便是皇帝陛下也才刚及他耳根,借着这难得机会,她才敢悄悄放肆地打量他……谁说殿下模样凶煞,小宫女心道,殿下只是威严,明明长得很俊。

她心思百转,手中动作却是不敢耽搁,很快便重新为济王殿下挽好发,食指在几顶发冠上点了点,用心选了一顶底部镶嵌着鸽蛋大羊脂白玉银冠。

束冠时难免要近身,宫中训练有素梳头宫女自然都有一手不触碰王孙公子贵体,又能将发挽得娴熟好看功力。

她在发冠将将束成那刻,突然想起了先帝时期曾封得一位贵嫔,便是皇帝梳头宫女……

祁见钰听到一声怯怯“好了”,他正闭目养神,忽然在下一瞬察觉到一抹温热,拂过他耳垂——

蓦然睁开眼,祁见钰便见那小宫女重重噗通一声,跪在他脚边,仰起头,一滴滴莹泪滑过白嫩娇颜,楚楚可怜道,“奴婢该死!冒犯了殿下玉体,请殿下责罚!”

祁见钰站起身,只垂目平静地注视着那张梨花带泪脸。

她无疑哭得极美,微耸轻颤肩,好似弱不胜衣一般,被泪水氤氲眼更是将原先七分姿色增至十分。

……女子到底与男儿不一样。

祁见钰想到那个人,若是他,可会觉得女子这楚楚模样惹人怜爱?

宫女在他目光下忍不住忐忑不安,但细看,又觉这目光似乎透过她,远远落在不知名方向,“……殿,殿下?”

祁见钰迅速回神,他不发一语,面色难看地绕过她,直接走向宫门。

“殿下……那宫娥,要如何处置?”老太监悄无声息尾随在他身后。

这还是济王第一次没命人将意图勾引他宫女当场拖出去。莫不是……殿下终于长大了,识得女人好?

祁见钰脚步停了停,却是冷声道,“你也当值这么多年,处置犯了宫规之人,还需问孤?”

老太监原想讨赏,不料被拍了满头包,只得委屈无比讪讪退回去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当万翼乘坐马车往皇城而去时,沿途看到万家族徽首辅之子商珝,忙令车夫将马车驶近,与之并驾齐驱。

“万翼,万翼!”商珝撩起车帘,向隔壁马车喊话。前一辆马车内首辅老爹商量听到儿子声音后黑了脸,在车内吹胡子瞪眼,连连斥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万翼惊讶撩起车帘,与商珝隔着一臂距离车窗相互寒暄,“商兄?倒是真巧。”

商珝喜道,“欢卿还在后面,尉迟迟那家伙重色轻友,乐颠颠随着他未来岳父先入宫了。”

万翼偏头看了看前方,“前面那辆马车是首辅大人?”

商珝点头,很有几分无奈道,“原本半个时辰前便能上路,偏偏爹临走前嫌这次脂粉色黯,命人又补上刚进新粉……”

万翼不由嘴角抽搐了下,借着些许天光,细细打量商珝,莫怪今日觉得他……分外娇艳。

“快别看了。”商珝羞窘交加地放下了车帘。

都怪爹自己扑完粉不够,又强逼着他也上了一层。

受万翼与济王影响,他与李欢卿尉迟迟这一群年轻贵公子,也渐渐看不惯那些涂脂抹粉贵族做派。

车子抵达宫门时,宫门外已密密麻麻停满一排排奢华马车。

万家车夫高超卡位技巧可是代代相传,没过多久便身手敏捷占好了车位,而商珝跟着首辅老爹,也有专门车位空下,两人肩并肩行了几步,商量便已充满危机意识地命侍人将儿子叫回来了。

无奈,万翼只得挥别商珝,孤身入席。

虽而今他只是官居五品,但当万翼撩衣跨过门槛,徐徐入殿之后,竟是如皎月破云而出一般,牢牢吸引住整殿目光。

他今夜是首次赴皇家宴,慎重地舍去惯穿简单朱子深衣,换上一袭奢丽紫色传统贵族直衣,腰间银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发冠也相应搭配累丝镶嵌银冠,在满堂惊艳目光中,万翼红唇淡淡地勾着,腰间嵌满宝石佩剑与玉环相击,行动间叮叮作响,他似看着所有人,又似没有,在环视全场一周后,他矜贵地低垂下那双乌黑幽深眼,施施然走向自己座位……

“殿下……殿下酒满了!”

祁见钰身后幕僚看到济王一见到万郎便忍不住失神模样,暗自低叹一声,悄然提醒。

祁见钰收回视线,仰头一口饮下这杯酒,竟觉得难以下咽。

第二十七、二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