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大殿座位安排是文武官员分为两排,隔着中间宽敞走道,相对而坐。

这次庆功宴需五品以上官员才得以参加,虽不多,排成长列亦不短。

济王位置在左行第一个,万翼则是右列倒数第三个。

进殿前,万翼遥遥望了祁见钰方向一眼,他肩背挺拔保持正坐,自斟自饮,一如从前那样众星拱月。

当那双眼不再热情地紧紧追随着他时,万翼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

李欢卿坐在万翼上首,察觉到他有些心不在焉后,李欢卿主动抬起酒觞,轻轻在万翼桌案前一扣,“来,我先敬你一杯。”

万翼噙起笑,右手执起酒觞,与肩平齐,“敢不应从。”将头一仰,阖目痛快一口饮尽,而后将空酒杯亮出来。

“好!”

见有人已先开始对万郎敬酒,周遭注目已久官员也纷纷向万翼扬起酒觞,“敬。”

“敬——”

一时敬酒声一片,万翼也含笑一一回敬,时人好酒,万翼不扭捏托辞,干脆痛快拼酒也颇赢得几分好感,虽容貌姣美,但到底是真男儿啊。

不过盏茶功夫,原本稍嫌冷清尾座,没多久便热闹起来。

祁见铖在小黄门那声尖长“皇上驾到——”中,走入大殿。意外地,除了左右两排首臣被众人牢牢包围,右排尾座,竟也众星环极。再细细一辨,那被环在中间之人,俨然是万翼——

祁见铖眯细眼,心底已有了思量。

拍拍手,早已候在外面美貌宫女们穿着轻薄夏纱,如一团团粉云,穿梭在各个座位之间,细心奉上佳肴珍馐。

当第一轮菜上完之后,宫娥们并没有离开,而是各自捧起一壶壶美酒,盈盈立在大臣们身后。

皇帝起身,高高举起酒觞,朗声道,“祝我大周,武运昌隆!”

群臣一同举杯,齐声高颂,“大周武运昌隆——”

觥筹交错之间,祁见钰被酒气渲染了眼,他目光几次透过晃动人群,不经意掠过右下角……

广威将军薛涛恨不得将眼睛黏在济王酒盏上,唯恐他多喝一杯。

迄今为止,济王殿下两次醉酒,都带给他深深阴影,此次身在皇宫,又有万翼在侧,薛涛悲痛地捶心肝,为了保住皇家颜面,他容易么他!太后应该给他涨薪饷!

“殿下,够了够了,不用再喝了。”

祁见钰睨了他一眼,“才不过三杯,本王酒量还未差到这种地步。”

薛涛暗暗飙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饱暖思□……不对不对,食色性也才是。

等酒菜上齐之后,一群只在胸下裹着桃红丝裙,上身披着薄如蝉翼轻纱少女们翩翩舞进来,她们手腕缠着长而宽丝带,左手持扇半掩容颜,洁白丰满胸口颤颠颠暴露在空气中,带来满殿脂粉香气……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个不知从何而来悠扬女声如一道细丝,初时低回,渐渐一点点蜿蜒攀升,甜软地勾住男儿心。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少女们在歌声一起时,踮起脚尖,仰着下巴,一圈圈从外向内聚拢,身上丝裙在旋转中展开,宽长丝带被舞成一个连绵圆……

当少女齐齐聚拢在一起后,霍然单手抽出身上丝带,边舞动,边交错着迅速将丝带摊开,相互交织……不过是眨眼间,数十条被晕染成深浅不一桃色丝带,竟组成一朵含苞待放桃花,从花蕊中逸出美妙歌声……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花苞一点点颤动着,露出一双若点漆一般猫儿眼。

在场诸人不由屏息,在这急切难耐期待中,少女们一振袖,花苞在这一瞬间霍然绽放——

好一张芙蓉面!

歌者脸瞬间暴露在火光之下,她似羞涩掩袖半遮面,小碎步退回舞动少女之中,那露出另外半张脸,顾盼之间明艳照人,真应了歌词中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祁见钰一瞥那明艳动人歌者之后,目光不感兴趣移开,依然似有若无流连在右尾座。

但由于歌者便是站在右侧,舞动间有意无意面朝济王,是以在众人眼中,济王殿下无疑是终于开了窍,被那歌姬迷得目不转睛。

歌姬似被济王那火辣辣目光看得抬不起头来,她娇羞地偏过脸,歌声越发婉约缠绵,“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有心人在歌姬唱完之后,看见皇帝身后珠帘动了动,未几,一个小太监伶俐地从珠帘后绕出来,悄俏尾随那群少女出了殿。

祁见铖朝祁见钰举起酒杯,“皇兄,这曲桃夭可合乎心意?”

祁见钰饮下酒,可有可无地点头,“还不错。”

祁见铖稍稍加大几分音量,又道,“不知皇兄觉得那唱歌桃姬,唱如何?”

祁见钰敷衍地给几分面子,“可入耳。”

祁见铖露出一个男人都知道(?)笑容,慷慨地说,“难得向来挑剔皇兄也有满意时候,”说到这,他停了一停,朝祁见钰又举起了酒杯,“既然皇兄喜欢,这桃姬便送给皇兄了。”

济王殿下差点被呛住,此时大殿,在皇帝与济王一问一答中,不知不觉静了下来。

祁见铖笑眯眯地补充道,“方才见皇兄看得目不转睛,终于遇上令皇兄青眼女子,朕便做主,已令太监将那桃姬送进皇兄宫中了。”

万翼不觉捏紧酒觞,屏息等待济王回答。

但久久,只见济王仰头喝下那杯酒,亮了亮空杯,勾出一抹笑,表示欣然笑纳了。

万翼心脏瞬间紧缩,似被什么牢牢哽住胸喉,他力持无事般转头与李欢卿说话,但具体说了什么,却连自己也不知道。

……这便是,所谓现世报?万翼扯了扯嘴角,却是笑不出来。

第二十八章

“万翼,你怎么了?”李欢卿敏感觉得有丝不对。

万翼索性搁下酒杯,大力揉搓着额角,“许是喝多了,隐隐头疼难当……”

李欢卿忙道,“很难受吗?若实在忍不住,可以唤侍人向皇上请辞。”

万翼摇头,“好歹头一次来宴便中途退席,未免扫兴,我尚能再忍片刻。”

李欢卿看着他微白脸有几分心疼,接下去自然义不容辞地舍身为美人挡酒,毫无怨言了。

可惜万翼不想惹事,是非却找上了他。

酒过三巡,宴会快到了尾声,右首第三位突厥小王子作为来使,也被邀请入宴。他曾经在京城也生活过一段时间,自然也听过当年万郎艳名。

果然未令他失望,当万郎进殿时那彷如云破月出姣容,令他垂涎心动,再看他位置,也只是堪堪倒数几位,官职低微。因此他便彻底放下心来,接着酒醉之便,持着酒杯踉踉跄跄地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万翼跟前。

“你,你便是万郎。”突厥小王子明知故问道。

万翼拱手,恭声道,“在下便是。”

近年来突厥日益壮大,大周重文轻武,加之安逸多年,先帝去后,蒙古几次叛乱,猛将难求,因此对于这支兴起突厥,大周意在笼络,竭力避免突厥与蒙古勾结。

于是突厥来使,这一年更是频频进出皇宫,但凡有宴就不会忘了捎带上他们。

“我阏氏是突厥有名美人,”突厥小王子醉眼朦胧将脸凑过去,在近距离着迷地打量着万翼脸,“你……你可比我阏氏美多了,当真是男人?”

万翼脸上终于浮出怒色,他猛然将酒杯重重扣在桌上,肃容道,“王子喝多了。”

“恼怒了?”突厥王子突然哈哈一笑,霍然转头对高坐在上首祁见铖道,“皇上,久闻万郎精擅六艺,我仰慕已久,此番千里迢迢出使大周,不知皇上能否满足我这小小请求?”

要一个官员像歌姬一般当庭表演,这一番话,简直是羞辱了。

祁见钰蓦地抛掉酒杯,右手抚向佩剑——

“殿下不可……”

广威将军急急按下他,若当庭翻脸,与突厥此番结盟便成泡影。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万翼缓缓接口,“突厥是在向我大周挑衅吗?”

满座皆惊,突厥王子更是被他胆大惊住了,他迅速又扫了祁见铖一眼,道,“万郎好大胆子,本只是你我二人,你却扯到两邦交,居心何在?”

万翼听罢终于暗出一口气,他自知兹事体大,但若是轻易妥协,折辱便不止是他一个人脸,还有大周颜面。

因此万翼在转瞬间便拿定主意,故意引突厥王子主动摘下两干系,将范围缩小到个人之间。

他先面向祁见铖,诚恳地大声请罪,而后再转向突厥王子,不答反问道,“突厥欲亡乎?”

突厥王子大怒。

不等他发作,万翼慢条斯理往后一倚,用所有人都看得见肢体语言,微微仰起下巴,不屑一顾道,“王子代突厥出使他,代表便是突厥在外形象,本应谨言慎行,发扬威。但君会见一官员,不问其才,却重其色。莫非突厥人皆是如此?君在我大周皇宫出言不逊,折辱人臣,莫非这便是突厥人礼数?还是突厥人行事就是如此莽撞不问后果?若突厥人人若君,突厥亡矣!”

这掷地有声话刚一落,突厥王子忍不住铁青了脸,他呼吸急促,赤着眼搜肠刮肚地寻找反驳之词,情急之下,却是怎么也想不出来。

万翼此时却是施施然站起来了,只见他漫不经心地朝突厥王子行了个礼,以着自上对下地宽容道,“也罢,虽王子失礼在先,但我泱泱大周乃礼仪之邦,王子既是仰慕,万翼也只好勉为其难,略略施展了。”

此言一出,武将中难免有性情中人,早已耐不住大声叫好,纷纷朝万翼举杯。

“小子!干得好!”

“这万郎模样虽娘们叽叽了点,手无缚鸡之力之力,可也是真汉子……”

祁见钰目光灼灼,又强自按捺下来。

如何能忘记他?那人不论在何时,即便于逆境之中,依然华彩照人。

心念流转间,祁见钰深深凝视万翼一眼,而今他尚不能护他,只待他羽翼丰满那一日——

万翼不看任何人,接过宫女奉上琴后,他神态轻松盘膝坐在地上,右手漫不经心抚过琴弦,叮叮试音。

视线在琴尾一处小小图腾前停驻,万翼讶然抬头看向主位。

只见我们皇帝陛下朝他举了举杯,摆出一副悉听尊便姿态。

万翼挑起眉,便毫不客气将这把古琴往膝上一搁,琴头靠膝,琴尾驻地,宛如诗经中惊才绝艳狂生,姿态不羁地猛然一拨——

霎时如裂帛当空,声遏行云!

万翼朗声道,“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骙骙,载是常服……王于出征,以匡王。”

此歌一出,突厥王子不由色变。

万翼唱得是诗经中《小雅?六月》,意为周宣王北伐夷狄战区,分明是唱给他赤/裸裸警告。

未等万翼唱完,突厥小王子已黑着脸,向祁见铖提出酒后失仪,先行告退。

万翼只做未觉,他懒懒噙着笑,依然抚琴唱着,“……戎车既安,如轾如轩……至于大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

好一个万郎!

至此,便是万翼少年时期最后一次当众献艺,若干年后,已成一段掩藏风霜旧日传奇。

成治七年底,瓦刺部反。

济王祁见钰再次领兵出征。

同年,因先前内乱,睿帝祁见铖为确定生父代宗尊号,发起一场旷日持久的大礼议。

意通过议礼之争,确立和巩固自己皇室正统地位,打击太后和王党,推行新政。

成治八年,由于善于撰写焚化祭天“青词”,全力支持大礼议,万翼深受睿帝宠幸,进四品少詹太常。

成治九年,进礼部侍郎。同年底,在万翼冠礼前夕,睿帝不顾群臣反对,将其擢为礼部尚书,位列六部。

这位万家史上最富有传奇色彩第一佞臣——

属于他的传说,正式拉开序幕。

——第二卷<完>

第三卷花开时节动京城

第一章

成治十年春京城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与大漠萧萧风光不同,仲春时节帝都已是一派歌舞升平,桃红柳绿。

薛远奉济王之命千里迢迢赶到京城时,不忘了把碳敬钱准备好。他本是广威将军薛涛旁支族弟……哦,现在该叫薛涛定将军了。当年他与薛涛跟随济王在边关一呆便是三年,这三年来济王只回了两次京,左右仅仅停留了不到一日便立刻返塞。前两次他族兄薛涛陪着,还能顺带探一眼家人,此次终于将瓦剌部连根拔起,他们兄弟二人也得以跟着济王重回故里,与家人团聚。

“薛大人——”

随着下朝后四散人流往宫外行去时,从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越之声,语调徐徐,暖意暗藏,闻之颇有春风拂面之感。

薛远转过身,待看见身后那一袭正红官袍,身披银狐皮裘新任礼部尚书时,忙不迭拱手垂目一拜,身旁小侍已极有眼色将碳敬双手奉上……

“万大人有礼了。”薛远挤出笑容,心中暗叹,眼前这位堪堪将行冠礼尚书大人,着实发迹太快,不容人小觑。

当年谁不知此人只是个不得圣眷空有艳名佞臣之子,闻其少时更是个整日走鸡斗狗吃喝玩乐纨绔草包,谁料待他一出仕,竟在这短短五年间,由庶吉士连登青云,直爬到正二品礼部尚书之职,备极宠荣,举世哗然。

原礼部尚书崔大人本是反对皇帝兴师动众推行大礼议,这场浩浩荡荡蘑菇了两年还没完大礼议,其主要内容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便是围绕着先帝谥号及皇帝生父主祀及封号开始辩论。

早已投奔太后怀抱原礼部尚书崔大人主张,既然现任皇帝是由小宗入继大宗,就应该尊奉正统,认先帝为皇考,生父代宗为皇叔,祭祀时对其亲生父母自称“侄皇帝”,并引经据典,伙同济王太后一系70余人上奏天子,声称朝臣中若有异议者即奸邪,当斩!

你说这下睿帝祁见铖还不炸毛,简直是欺人太甚!

先不提认贼作父这个道德高层面问题……好端端,将自己生父代宗皇帝改称为皇叔,甚至自称“侄皇帝”,这分明是在影射自己并非皇子,为了保证自己皇室正统地位,睿帝是绝对不可能接受。

好吧,皇帝不接受,你们能拿皇帝怎么办?

于是这场声势浩大礼议之争就这么在权利角逐中一年年拖下去,双方开始了车轮战,大家比耐心,拼毅力,看谁能笑到最后!

眼瞅着巴着祖制规矩这块金招牌不放礼部尚书是越挫越勇,可就这么巧,他在这胜利路口突然被贿赂撞了一下腰,举家因罪被抄,而接替之人,竟只是个未及弱冠没几年资历美丽少年?

众人悟了,互相交换会心眼神,更不消说,那些从内廷漫来暧昧议论,早在这位新任尚书大人居翰林院时,便已频频被皇帝召入宫中,甚至影影绰绰,有宫人断言,曾在天亮时分,才见那万郎,从皇帝寝宫内悄然而出……似乎,脚步虚浮?

事实上,以色事人,已成为这位尚书大人起家背后抹不去阴影。

薛远不着痕迹悄悄打量他,果然无愧于传说中惊色艳臣之称,即便在离京千里边疆苦寒之地,亦流传着万郎艳名……当然,如今够资格称呼他“万郎”已没有几人。

此刻这位尚书大人只是漫不经心接过那分量不轻信封,大大方方当着他面翻看面额,若是旁人做来原该俗鄙难耐动作,但看他,却是目色朗朗,含笑自若……

薛远忍不住暗自嘀咕,天生是礼部尚书料啊,便是点收贿赂,也能做得这般道貌岸然,疏朗风流。

“哦。千佛名经?”万翼收了碳敬,双手拢着一个巴掌大赤金暖炉,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道,“想不到在塞外苦寒之地,区区一个飞骑尉,也能送得了千佛名经?”

薛远心中骤然一凛,肃容恭谨回答道,“万大人误会了,这份千佛名经,是济王殿下在上京前便嘱我特意送予大人见面礼,卑职此次献得是,是……毛诗一部。”和济王殿下千两银子一起送,他也不能给太寒碜呐。

毛诗一部……是三百两啊三百两!

薛远肉痛得捶心肝,原本他只打算送一百两……

“薛大人真是多礼了,”这位尚书大人听罢,方才勾起嘴角,满意放过这个话题,自顾自地往前走,慰问道,“这数年边疆苦寒,薛大人也着实辛苦。”

薛远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高大健硕身体被黑色盔甲牢牢包覆,这么个彪勇魁梧大汉,却是低头跟在矮了他大半头秀美文臣身后,画面远远看去,颇有几分违和感。

“此次攻克瓦剌,薛大人功劳不小。”

“是济王殿下神勇有谋,末将只是依命行事罢了。”薛远不敢大意,每句回话皆在脑中转了一圈才出口。

万翼听罢,侧头看了他一眼,“想来边关三年,要彻底收服瓦拉,实不容易。”

薛远点头,笑道,“那瓦剌厚颜狡诈,每每吃了败仗,便立刻遣人求和,可没过一年,等驻守大军一撤,便又重新作乱,烦不胜烦。”时大周为礼仪大邦,治下以德以礼,君子遇小人,委实难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