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被他们惹烦了,此次北征便装聋作哑,不论对方怎么打降书都仿若未见,直接杀入王帐虏了大汗和大小王子,各塞了美人,再强娶了瓦剌公主,又带小王子入营‘长住’,瓦剌部才彻底消停……”

薛远提到战事正滔滔不绝,冷不防,突然被这位尚书大人打断。

——“济王,娶了瓦剌公主?”万翼道,给他一个男人间心照不宣眼神,“听闻那些塞外公主,又美又呛,可不好消受。”

“哎,殿下又怎会委屈自己。”薛远意有所指道。把那刁蛮瓦剌公主抢回来当日,济王殿下便直接将她打包转送进平日总与他叫板黄监军帐内,干脆祸害他全家去了。

万翼徐徐道,“那瓦剌公主到底也是个美人,济王殿下推得这般干脆,应是,别有佳人了吧。”

“啊?这倒是。”薛远理所当然点头——奇怪!怎么突然觉得背后一阵恶寒?

这位新任尚书大人头也不回,语气依然平静无波道,“虽然边疆苦寒,但济王殿下仍是艳福不浅呐……是何方佳人?”

薛远莫名打了个冷战,道,“一个是数年前庆功宴上陛下亲赐桃姬,还有一个是……”

还有一个?

万翼不觉紧了紧捧着暖炉手,面上依旧保持着温雅笑容,不动声色。

薛远摸摸后脑,偏头思索道,“还有一个……似乎原是殿下宫中梳头宫女,殿下应是习惯了她服侍了吧。”

万翼只是含笑,不做回答。

眼看谈话快到尾声,薛远突然一拍额,蓦地想起——“对了!差点忘了上京前,殿下托我转告大人一句话。”

“何事。”

“殿下说,‘这三年来两次归京皆行色匆匆,无暇他顾,已经许久未与万大人开怀畅饮了’。”

“好,”话语顿了顿,万翼又缓缓再说了一个‘好!’字。

薛远呆呆看着这位新任礼部尚书露出一抹……难以形容明艳笑容,懒懒道,“在下便恭候济王大驾了。”

——“姑娘,你面色无华,舌淡脉细,爪甲不荣神倦懒言,可否让在下看一看你胸口?

“流氓!”

“姑娘!姑娘……”花神医抱着医药箱,闲闲跟在怜卿身后,“姑娘,有病得治——”

“叫我姨娘!”

万翼一进府门,远远便听见从偏厅传来熟悉喧闹声,他暗暗抚额,打算绕过偏厅直奔书房时,一个妖娆丽影霍然奔了出来——

“爷!您可回来了,今日定要替奴家好好教训这登徒子!”

万翼心下长叹,等人奔到他面前,就要冲进怀中时,淡定伸出一指抵住爱妾额,“怜卿,别闹。”

怜卿楚楚可怜抬头,芊芊玉指一比花神医,“爷,他又调戏奴家……”

万翼嘴角抽搐了一下,背过身,只做不闻,继续大步往书房走。

怜卿小媳妇一般跟在他身后,“爷~~”

花神医则是隔着回廊扬起声,“万郎,何时能将怜卿姑娘借我一观?”他已经好奇许久了。

万翼再一次怀疑他将花应然安置在府中决定究竟是不是错误?

自打他入府见到怜卿后,便对他产生了浓厚兴趣,三天两头,便能听见两人打打闹闹。相较之下,怜我整日只待在别院中,闭门不出,委实令他欣慰。

不过留一个神医在府中毕竟对身体大有裨益,这几年万府患病率大大降低,便是他自己,检查过花应然开给他药剂并无危害后,定期服药,长老一月前告诉他,他早年宫寒不足之症,皆有所回缓。

因此虽察觉花应然兴许已知道了些什么,但只要他不过分,万翼也睁只眼闭只眼,且包容了下来。

万翼微微长吁口气,思绪却不觉转到那人身上……

他要回来了。

他又为什么要来见他?

万翼锁紧眉,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话分两头。

这厢薛远边咕哝着边努力回忆方才与礼部尚书对话,仔仔细细地默在纸上,回头还要给济王殿下寄去。

薛远当真不明白,他奉命先行到朝中打点,反正再过一个月济王便能率师抵京,真有什么话到时候当面直说便是,何必要他两头传话得这般辛苦?

不过抱怨归一回事,此刻他并不知道,数日后济王收到这封快马寄来信件时,当场掰断了红木太师椅扶手。

第二章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要说最衬得上这般风流诗词人,世所公认,非万郎莫属。

可眼下,那率着浩浩荡荡黑甲大军,压城而来济王,竟分毫不逊万郎风采。

从城楼往下看去,那齐刷刷军队,端是:墨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不错,今日恭迎济王入京正是万郎万尚书。

寻常任谁站在万郎身边,莫不被夺了风采,可今日,当那个红衣黑甲俊美王孙一扬手,便是四野皆静,他潇洒翻身下马,目不斜视地大步迎着万郎而去时,不知‘咔嚓咔嚓’地踩在了多少颗萌动芳心上。

“恭贺济王殿下大破瓦剌,实乃大周之幸也。”万翼等那道身影快行至跟前时,先拱手屈身贺道。

祁见钰听到这官腔十足开场白不由脚步一顿,扫了眼周遭等待已久群臣,他单手负于身后,也同样客气道,“应是天佑我大周。”

其余人等见济王终于开腔了,纷纷打蛇顺棍上,一时恭维道贺之声不绝于耳,万翼隔着人群静静看着,既不远离,也不靠前。

祁见钰也同样在人群中不着痕迹注视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三年前想说,三年后终于有资格开口……

万翼在济王进宫前霍然被人轻轻一撞,掌心被塞进一张细细折叠信笺,他摊开信纸,上面只有九个字:

明日酉时三刻,丰乐楼。

翌日

薛涛注意到济王一整天都在不停查看刻漏,“殿下有急事?”

祁见钰摇头,笑而不语。

“……殿下有喜事?”

祁见钰再摇头,“目前还未可知。”

薛涛总算悟了,揣测道,“殿下……这是要去见万大人?”

祁见钰方才偏过头,睨了他一眼。

薛涛霎时起身,又惊又急道,“难道当初殿下不是已决意忘了他,才请旨离开京城……”

祁见钰依然好整以暇,他捏起酒盏,自斟自饮,“谁告诉将军离开便是放弃?孤生平从未言过放弃二字,只有孤不愿,非孤不能道理。”

是,当年薛涛那席话,真正打动他,并不是那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当然,他确实是很在意,在意得恨不得杀光所有接近他女子,但既已决定心慕于那个少年,祁见钰心底本就隐隐有了准备,只是未料到那人竟会这么快……竟,一丝一毫未在意过他心情。

而真正促使他下定决心离开,是那句“……即便不为您自己,也要为深宫中为了殿下苦争多年太后娘娘考虑……”

当初他羽翼未丰,既无法忤逆母后,阻止她对心慕之人下手,亦没有足够实力,掌握住绝对权利,给予他全力保护。这三年来在边疆征伐扩张,一点点蚕食兵力,如今他,羽翼已丰,亦有资格……弥补他牺牲。

丰乐楼临水而建,两岸十里寒梅,红炽白皓。河面上冰雪初融,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祁见钰撩起珠帘,上楼欲定厢房时,想不到万翼已早到一步。

银狐裘下是一袭玉色燕服,外罩深青色纻丝,缀以织云纹,万翼捧着手炉,侧身临风而立,纤瘦窄腰被长长素带紧束,脚下只着素履白靴,引发一股奇异禁欲感。

祁见钰目光不由在他腰上停了一停,而后迅速移开。

“殿下,别来无恙?”万翼依旧是先开场那一个。

祁见钰道,“自然,本王向来康健,倒是你,”他三两步站在他身边,“似乎,清减了许多。”

万翼侧头一避,“烦殿下挂心了。”

祁见钰欲探出手掩饰地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一下,“我去定座。”

“不用了,”万翼一拉他衣袖,而后迅速收回手,“我先前已经定了个临窗小阁,殿下若想再唤几个琴师伶人话,可以请掌柜推荐……”

“不必唤人,平白污了耳朵……”祁见钰毫不犹豫拒绝,瞥了万翼一眼后,他再低声补充了一句,“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万翼……万翼忍不住偏头,避开那灼灼视线,“多谢殿下抬爱。”

祁见钰不由气闷,万翼自重逢以来,每每开口皆是同他打官腔,绕圈子,令他悻悻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挺直腰板,昂然绷紧身体,在他面前下意识总想表现出自己最好一面,可那人却总是令他连连受挫,在他面前,他只觉得被什么捆住了手脚一般,全然没了往日挥洒倨傲样子……

或许这便是传说中一物降一物?

祁见钰不再开口,万翼在他紧迫盯人目光下不觉也跟着沉默。

两人进厢房后面面相觑了快一刻钟,最后还是济王殿下霍然朗笑出声,打破了沉寂。

“当了礼部尚书后,除了官腔便只剩相顾无言了吗?万翼,这几年你可退步了不少。”当年在子监,万翼可是出了名长袖善舞。

祁见钰这句稍嫌亲昵话,倒是拉近了两人自重逢以来距离。

万翼配合道,“确是如此,与礼部那群老头子整日端着,时日一长,倒还真忘了该如何说话。”

祁见钰犹疑了一瞬,还是问出口,“这两年,你过得还好吗。”

“怎会不好?”万翼为二人斟满酒,而后露出一抹灿烂笑容,“左拥右抱,平步青云,谈何不好?”

祁见钰……祁见钰胸中又酸又痛,只得闷头接过酒一饮而尽,“孤……过得却是不好。”

“怎么会?”万翼依然保持着灿烂笑容,“殿下在外大破瓦剌,收拢兵马,在内还有倾城舞姬,娇美宫女,见过边塞美人更是各有风致……真是叫人艳羡不已。”

祁见钰闻言慌了,再看他面上隐隐冷色,忙以示清白,“孤从没碰过她们……”说罢,再认真凝视他,试图从那张永远自若脸上揣测一二,“万翼,你是不是……不高兴?”

万翼抿了抿嘴,心底却隐隐松开一根弦,减了股莫名躁气,“为何不高兴?再说,殿下碰她们与否,也不必对万翼详说。”

“我,本王心意……你当真不知?”祁见钰这次归京便决定要豁出去了,他大掌按住万翼握着酒盏手,抛下脸面,犹带几分羞涩与不动声色紧张,将他手,重重摁在自己左胸——

“我只是想说,这些年,本王心意也……从未变过。”

第三章

第三章

万翼沉默了一瞬,道,“殿下,错爱了。”

祁见钰眼中神采瞬间黯淡下来,察觉到被他强摁在胸前万翼的手,试图往外挣动……他下意识又加大几分力气,不让他缩回手。

“殿下!”

“孤不放!”祁见钰被心上人一激,属于雄性求偶本能的蛮横劲涌上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展臂猛然将万翼整个人抢入怀中,“我不信!本王不信你就对我没有一丝一毫情意!”

万翼毫无预警地被一个坚实的怀抱锁住,他本也是个强势的人,蓦然火起,“祁见钰,放手!”

“不放,”来之前在将军府灌了一壶酒,酒壮人胆,英明骄傲济王殿撒起泼来,也是游刃有余,“孤知道你也对孤动过心……当年西郡之行,你,就能那么轻易地忘了吗。”

负心郎万翼毫不犹豫点头,“忘了。”

“……”

济王殿下吐血三升,狠狠道,“——那孤便让你再重温一次!”

“你……”万翼愕然瞪大眼,下一瞬便是稍嫌粗暴双唇相触——

口中放着狠话,等祁见钰真下嘴时,却是连钳制住怀中人的手都有些不听使唤了……

他憋得太辛苦了。

三年来连亲吻都没有的日子……着实饥苦。

舌头在他嘴里渴极地囫囵扫了一圈,他嘴里还有一点淡淡清茶香气,祁见钰不由有些担心他是否会不喜他先前灌下辛辣酒气?

思及此,祁见钰强抑住自己,留恋地在他唇上再轻轻一吮,而后缓缓退开,低下头温存唤着心上人名字,“万翼……”

怀中人在他退开之后,也跟着缓缓睁开眼……

那片刚刚被他吻过唇,终于不再说那些伤人的话。万翼定定看着他,他急促激越心跳令他分辨不清他眼中流转复杂神色,于是祁见钰伸手,轻轻拨弄一下他的眼睫,扰乱他的思绪,哄着唤着拉下脸撒着娇去诱他……

“不用再去想那么多,在我眼中,你只是你,你也只要把我,当成我……我不会去干涉你。子嗣,你要留,我不能阻止,但你的情,可否留给我?”

怀中人没有给他回答,祁见钰锲而不舍地追问,“不涉及朝政,不涉及所有,只有单纯你我二人……我只要你告诉我,你当真,对我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吗。”

他眨了下眼,长长睫毛轻轻刷过祁见钰的手,他依然没有回答,但那双定定凝视着他如墨黑瞳,却渐渐渗出一抹异样神采……

在这样目光下,祁见钰说不清缘由地愈加快了心跳,他不自觉移开眼,扭头研究雕花窗棱纹路,握着那人纤腰的手,却更紧了几分。

“祁见钰……”看他这般局促模样,万翼目光不觉更柔和了几分,他低声唤着他名字,捉住他衣襟,缓缓地一点一点拉下他头。

明明先前喝了不少酒水,祁见钰却觉得口有点干,听到他终于温柔地连名带姓唤自己,心中喜悦之余又觉得稍嫌生疏,“你可以唤我见钰……”想起民间女子唤自己情郎时的昵称,济王殿下羞涩地又补充一句,“或者……叫我钰郎。”

万翼满足他,他危险地半眯着眼,带着一丝挑逗凑近他的唇,仿佛是一只吸人精魄妖魅,慢慢伸出舌,在他干涸而颤抖唇上,用力一舔,低低唤了一声,“钰郎……”

祁见钰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在他目光下,如怀春少女一般的济王殿下,不由自主闭上眼,紧张……而期待。

“殿下……”

那张唇在离他不过一指距离时,令人扼腕停下,万翼噙着笑突然给他来了个晴天霹雳——

“比起男人,万翼更喜欢女人……如果是这样,殿下也不介意吗。”

祁见钰霎时当胸中刀,“可是……”可是方才,他亲他时,明明都好好啊。

“万翼并非未曾对殿下动心,只是……”万翼将祁见钰揽在他腰上爪子抓下来,握在掌中,“只是觉得女人的柔软身体,比男人抱起来,更舒服。”

祁见钰……祁见钰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增肥,以求让身体……更柔软一些?

“最重要是,”万翼绽开一个恶质却又浪荡笑容,“万某——绝不屈居人下。”

屈居……人下?

祁见钰先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当视线与万翼嘴角那朵邪恶的笑容相触时,他蓦地醒过神来,霍然后退了三大步!

居,人,人下…… ̄口 ̄||

万翼慢条斯理重新束好被济王拉松的腰带,挥挥手,带走一片破碎惊恐的芳心,“殿下若都考虑清楚了,便来万府找我吧。”

亥时三刻,皇宫。

“……是用稽首告哀,吁天请命。愿下雷霆之诏,分敕山川之神。朝阶齐寸云,暮洽千里。使岁得中熟,则民犹小康……”顺帝捏着手中青藤纸,饶有兴致地诵读以丹书所填的祈雨青词。

时年西北春旱,万翼所呈祈雨青词,依然深明他心。

为君,最忌讳臣下揣摩圣意。

但三年来,万翼却将这度,把握得极好,既让他明心爽意,又不会过了度,引他忌讳生厌。

祁见铖在诵读空隙,扫了眼端正跪在他脚下的绯衣臣子,蹙了蹙眉,不欲让他这么快起来。

对于顺帝而言,万翼最大错误,便是他做得太好了。有这么一个太过贴心合意的股肱之臣,不由令他觉得有些危险,时时不忘打压他。

直到将整篇青词念完,祁见铖才开口令他起来,“这篇青词明日颁布下去,无需再更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