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耀眼的白光从江上掠起,远处传来闷雷一样的舰炮声。鬼子舰队的炮火突然齐刷刷地开火了,炮弹摔豆子般地落在阵地上。发威冲向前沿的战士们刚来得及发个愣,就在那一团团炙目的火光中送了命。他们根本来不及退回到战壕里,巨大的爆炸气压将国军战士和鬼子一齐推上了天,他们瞬间就被炮弹巨大的冲击波挤死,而活着的在空中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感到那锋利灼烫的弹片在撕裂着他们的躯体,还来不及感受到疼痛,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睛,就已经成为碎块。鬼子后撤的火焰喷射手也被炸中,爆炸的火焰吞没了那里的几十号人,无论是鬼子还是国军,他们垂死的哭嚎声都别无二致了。

老屌被爆炸的气浪掀到了壕沟的另一头,一头扎进了热乎乎的沙土里。在半昏迷状态中,他感到浑身上下都是窟窿,每个窟窿都在流血,都在漏风,分不清是哪个伤口让他感到如此疼痛又如此冰凉。恍惚间,他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是梦境还是在现实中。他试图用双臂支起自己的身体,可它们一点也不听使唤,它们都被炮火严重灼伤,一只臂膀还脱臼拧到了后面。爆炸的气浪几乎把他的胸腔压扁,他要拼命喘气才能勉强呼吸,耳朵里只有一片单调而巨大的混响,连自己剧烈的咳嗽声都听不到。俺真的就要死个球的了?老屌用头艰难地支起身体,像蛇一样挣扎着挪到壕边。眼前看到的景象让他终生难忘:一片鲜红的土地,一片血肉的战场,层层叠叠的肢体冒着青烟,仿佛还在蠕动。残肢断体和着沙土一堆堆散落于眼前,已经分不清谁是战友谁是鬼子,在去阎王爷那里报到时他们都毫无特点了。几个缺胳膊少腿的鬼子正挣扎着往回爬去,老屌用还有知觉的左手抓起一枝步枪,勉强向他们射击,可是怎么也打不着,步枪巨大的后坐力顶得自己阵阵麻痛。

“我日你妈……”

一声长长的号叫响起,那是浑身是血的小六子。炮火几乎剥光了他的衣服,他那胯下的屌好像已经碎成一团了。小六子一瘸一拐地追向前去。一刀一刀地砍着几个往回爬的鬼子,他那把血红的大片刀几乎快要断了,鬼子已是垂死之身,只能任由这个疯狂的裸体士兵把自己剁成肉酱。老屌跪在壕边,麻木地看着这已经成了太监的可怜孩子,他放任自己的伤口汩汩流着血,却不放过地上任何一个鬼子。

活着的其他战友也开始寻找地上还有气儿的鬼子,只要看见动弹的,就狠狠剁上致命一刀。

忽然,阵地后面传来一串号声。老屌费力地回头望去,只见一面蓝色的、干干净净的旗帜被高举在空中,几百名增援的战士正全副武装飞奔而来。他们迅速进入了阵地,一边支架武器,一边找寻活着的战友。老屌赫然看到了铁塔一样的麻子团长,他持枪而立,目光如刀锋般缓缓扫过阵地,大声命令着战士们。几个学生娃模样的兵一边流泪,一边把死在壕沟里的战友们抬出去,不少人在呕吐,因为他们不是在抬活人,而是在抬一团团分不清身份和器官的残躯。

终于,两只有力的臂膀把濒临休克的老屌抱上担架,一人帮他打着绷带,一人为他擦着脸上的鲜血。当担架腾空而起的时候,老屌突然感到一阵幸福的暖流抚过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他的眼泪喷涌而出。这一瞬间,他是那么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可贵和幸存的不易。从军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壮烈,并由衷地为之自豪了。他想动弹一下,可一阵剧痛立时袭击过来,疼得他几乎晕厥过去。他心里又一寒,伤成这样,这命不知还保得住不?

“团长!”

哽咽的老屌用尽力气大喊一声。麻子团长回过头来,心疼地看着他。老屌颤抖着指向不远处的地面。

“刀!”

顺着他的指向,麻子团长从血泊里拿起那把他再熟悉不过的日本军刀。

“团长,俺杀了好多鬼子!”

“俺知道!俺看见了!”

“团长,你拿着刀吧,俺不行了!”

眼见昨日还生龙活虎的汉子,今日变成了无处不流血的垂死之人,麻子团长眼眶湿润了。

“别他娘的瞎说,你这伤不算个啥!在上海的时候,俺的团长肠子拖在地上好几米,现在养在城里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你这算个球呢?”

“团长,弟兄们……弟兄们太惨了!”

“可他们都是英雄!鬼子一个也没有上得去!你别难过,你他娘的死不了,回去好好养伤,回来还是条好汉!”

老屌终于无力再说话,大量的失血让他浑身针扎一般的疼痛,舌头变得僵硬,眼神也有些迷离了。昏过去之前,他隐约听见远处的炮声又隆隆响起,鬼子飞机那恐怖的马达声又从天而降……

“救活他,不准让他死!”团长大喊一声。

“不准叫他死!”猫在洞里的老屌想起了十年前麻子团长说的这句话。这和刚才共军司令官说的话多么像啊!原来共军军官也这么关心自己的士兵?原以为共军士兵那么玩命都是被逼的,国军长官们都是这样说的,说共军动不动就毙人。士兵的家人也是被逼迫才把家里的粮食送到共军前线的,不服从就集体枪毙。征战多年,老屌对战争胜负决定因素开始有了认识。抗战打了八年,最后能把鬼子打出去,鬼子自家后院起火是一回事,而中国人为国为家劲往一块儿使更是关键,战略战术虽然不济,可打仗也真的拼命,鬼子再厉害,也架不住你死了我上,我死了他再来的长年消耗。我武器装备不如你,战术水平不如你,可是我三个拼你一个,我和你一样不要命。故老屌不相信逼出来的共军士兵可以在东北如此嚣张,更把曾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国军弟兄们打个稀烂。至于共军是不是比小鬼子更坏,逮着俘虏就用刺刀挑了,这个倒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毕竟是说中国话的自己人哪!”

如今,杀人依旧毫不手软的老屌开始心虚。那疯狂扑来的共军战士,看起来更像当年冲锋的战友们,面对他们,他再也无法激发出自己心里那股强烈的仇恨,再拿不出大吼一声跳出战壕、挥刀狂砍鬼子的勇猛和豪气来。自己还是一个好兵么?以往的那股子悍性跑到哪里去了?现在竟然钻进这个不如狗窝大的洞里,屁都不敢痛快地放,真是他娘的羞耻!要知道,当年打鬼子时,他和弟兄们唯一想到的就是看看挂在腰上的手雷够不够。想起跪在地上向共军投降的那十几个弟兄,老屌从心底泛起一阵悲凉,他们个个都是老兵啊!有的甚至比自己当兵还早,有打过长沙的,有打过衡阳的,有在敌后跟着副连长夏千打过五年游击的,任挑一个出来,都是和鬼子面对面拼杀都不会皱眉的!让他们向鬼子下跪,那万万不可能,还不如就给他们一颗枪子儿,可他们竟然跪在那里,向共军举起了双手!

日你妈的!想不明白!

半夜,透入骨髓的寒冷已不容老屌再多回忆。酒壶终于见底儿,却仍然无法驱除四肢的麻木。透过箱底微弱的光,可以隐约看到战壕里不少共军士兵,那铁铲子上下翻飞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共军在拼命地挖战壕。国军指挥部会轻易放弃这么重要的前沿阵地?那些坦克和飞机都哪儿去了?

箱子外边的光突然亮了起来,差点刺伤了老屌瞪着的眼。震天的炮火声紧接着响起,一颗接一颗的重磅炮弹砸在战壕的前后,喊叫声,拉枪栓的哗啦声,以及人的跑动声,顿时充满了战壕。

“国民党反攻了,同志们进入阵地!”

“他们还敢反击?我干死他们!”

“当心敌人的坦克!炸药包准备!”

“不要慌,放近了再打……”

隆隆的炮声一路向后轰过去,大地开始有规律的震颤。估计至少有十几辆坦克在进攻了,按照步坦协调的规律,那至少应该有三百多人上来了。老屌一阵兴奋——只要弟兄们能够冲上来,就可以趁乱逃脱,不管大家是不是攻得下这阵地,跑回去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一定要平安回家!

十年的征战使他伤痕累累。头上就不说了,这里好了那里又挂花;胳膊上全是各色疤痕;胸前十几个疤密密麻麻;腰眼上三个大小不一的刀口相互交错;腿上也是坑坑洼洼的找不到一块平地方。每一处伤口都是一段恐怖和悲伤的回忆,给他搓澡的小兵曾经吓得手脚发抖。有些时候,老屌真觉得自己快成神了,为啥就没有一颗子弹不偏不倚地敲中自己的要害?为啥好些新兵第一次尝试冲锋,挨到的第一颗子弹就正中心脏或头部,蹬几下腿儿便咽了气?为啥麻子团长百战不死却莫名其妙地自杀了?为啥早已厌战的黄老倌子归隐黄家冲十几年还要出来打鬼子?为啥死神总是离自己那么近却又不忘记用各种方式来折磨自己的身体?每当他在夜晚抚摸自己的身体时,一种强烈的宿命感就油然而生。

坦克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共军已经开火。他们在壕沟里跑来跑去,高声喊叫着。坦克的炮声清脆悦耳,估计这些铁家伙都已经到了五百米的范围之内,国军大概都躲在坦克后面冲锋吧?整个阵地除了枪炮声,听不到人的喊杀声。共军的炮兵看来也很有经验,把炮弹都集中打在了一处。即便在洞里,老屌也能清楚地听到炮弹砸在坦克外壳上那清脆的碰撞声,在震耳欲聋的连环爆炸声中,共军发出一阵欢呼,估计是有坦克被摧毁了。

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国军的飞机赶来助战了。大串炸弹落将下来,听那动静儿,战壕里正在激战的共军必定不及躲闪,估计登时被炸死一片了。洞口的箱子也险些被掀了开来。此光景让老屌想起了鬼子飞机往头上扔炸弹的那一幕,何其相似!

飞机机枪子弹打进土里发出噗噗声,引得老屌一阵尿紧。国军听起来已冲到了阵前,机枪的扫射声和手雷的爆炸声,以及火焰喷射器的呼啸声此起彼伏。又一轮飞机的扫射过去,终于听到了共军的哭喊声,那是人将死之前的哀号,大多是喊了几声就没了动静,再勇敢的兵,要死了不也这个球样?老屌叹了口气。有个共军倒在了洞口,嘴里喃喃念叨着:“娘,救俺……娘……救俺,娘……”

随着外边人声的渐灭,老屌壮着胆子扒开了洞口,推倒弹药箱探出头来。火光弥漫了整条战壕,他赫然看到,共军的尸体遍布沟底,仿佛还在火光中微微蠕动。眼前趴着一个强壮的兵,后背血肉模糊,一个碗口大的洞正如喷泉一样冒着血。他的身躯下面压着一个瘦小的兵,穿过上面那个人的机枪子弹也没有放过这个娃。娃子的肚子上肠肚外翻,红黄相间,嘴上还在抽搐着喃喃自语,原来就是这娃子在一遍遍地用河南话喊着亲娘。

战壕里已经没有什么活物了,还能动的都是行将死去的人。老屌慢慢爬出这个憋屈了一整天的洞,随手拎过一只冲锋枪,看看周围没有动静,慢慢地伸出脑袋望去。

几辆坦克在大火里烧得黑里透红,其中有三四辆冲到了阵地前面。头戴黑绿色钢盔的国军战士们正在检查着壕沟外面的情况,用冲锋枪扫着沟里面还能动的人。这条三百米不到的战壕已经被国军反攻回来。飞机已经去远了,几百个国军正冲过这道壕沟往后扑去。阵地前燃起的冲天大火照在眼下这个小后生苍白的脸上,他脸庞清秀,五官玲珑,眉宇之间稚嫩未脱,他是如此年轻,脸蛋子上还有未褪去的潮红,原本葱皮一样白净的脸上满是血污。他的两只手因为痛楚,正神经质地挖着身边的土地。老屌费力地搬走压在他身上的大个子,扶起孩子的头,手忙脚乱地用手去堵他身上那几个窟窿。这娃子必死无疑了!他只希望能延续一会儿这个可怜兮兮的生命,可这却让娃子低头看到了自己霍霍乱跳的内脏,娃子立刻一阵抽搐,嘴里吐出一串带血的口沫。

“娃,你就是五根子?”老屌一边为他擦去脸上的血,一边问道。

熟悉的河南口音顿时让五根子目光里有了一些生气,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并没有注意到老屌是从距他不远的洞里爬出来的。老屌费力地搬过压在孩子身上的那个大块头,翻过来看了看他的脸,那张方阔的脸原本应该布满红润的光泽,现在却已经苍白得如同冬天的河床了。

“班长他想掩护俺……大哥,你……你是国民党?”孩子费力地说。

“嗯,俺是!”

“别跟着他们打了,大哥,别跟着国民党了……你们好多兄弟都过来了……嗐……嗐……”

“娃子你别说了,留着命回去照顾你娘!”老屌鼻子陡然一酸。

“大哥,你救救俺,俺不行了,你救救俺……”

挣扎在死亡边缘的五根子热泪滚滚,痛不欲生,哽咽不能成言。老屌握住这个老乡娃子的手,心情沉重得像压了碾盘一般。肝部涌出的鲜血将娃子的肚子整个浸在了血泊里,这样的开放性脏器损伤是无望救活的。老屌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只得紧紧地抱住这个才17岁的孩子,就像抱着死在常德的那个黄家冲的小兵娃子黄瑞梁一般。他们都一样年轻,都有一样望眼欲穿的爹娘盼着回家,但就都这样死去了!

“娃子,你家还有啥人?”

“还……还有个妹子,老爹老娘……”

“有啥话让俺带不?”

“俺家在信阳彭家湾……长台村……告诉俺娘,说我好好的,别惦记俺……”孩子的眼神开始发散,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一只手紧紧抓着身边这个老乡。

“走的时候,有人给俺娘说亲……乔庄的妹子……女子好看唉……”

临终的这段美好回忆仿佛让他忘记了痛苦,脸上留下了一丝微笑。五根子就这样睁着眼、带着无比的留恋死在这个国军老乡的怀里。老屌轻轻合上他的双眼,慢慢将他放在地上,摆正他的身体,把枪放在他的臂弯。那已经是一张灰白的脸了,一小时前,首长刚给了他一个“不准让他牺牲”的承诺,而此时,他的身体已经像他的步枪一样冰凉了。一阵风吹过,老屌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好久没流过眼泪了,他赶忙用肮脏的袖子擦了擦,又紧张地四处看看,确认不会有人察觉,这才整理了一下衣服,慢慢地爬出了战壕。战壕的两边一样雾气重重,东边是共军,西边是国军,该往哪边去呢?两边注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到底哪一种选择能让自己回家呢?他犹豫而茫然了。

“有根儿快十三了,出门时翠儿要真怀上了,则小的也已九岁,都能帮他娘干活了。家里的土房也该修补修补了。那头叫驴不知道死了没,有没有配几条崽子?院里的梨树今儿个秋天有收成不?共军要是解放了村里,家里会不会因为自己在帮国军打仗而捞不到啥好处,让他们受牵连?他们会不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老屌心里掠过无数个疑问,再一回头,国军士兵们已经找到了他。

“老哥,敢情你一直在这儿啊?兄弟们都以为你光荣了,小柱子还哭了一鼻子呢!”

老屌跳上战壕,也不应答,只坐在壕边啧啧地抽起烟来。

回到连里,仿佛没有人觉察到自己有什么异样,仿佛他只是去撒了泡尿一样。他手下的一个老兵眯缝着眼睛递给他一枝烟,帮他点上了,就蔫蔫地转身离去了。老屌到营部报告战况和连队损失,长官们都垂头丧气,也没有听完他的汇报,就摆摆手去了。

“还是回这边来了,以后该咋办呢?”老屌肚子里装着这个令他极度困惑地问题,在疲惫中沉沉地睡去……

离家的头一个晚上,女人使出了浑身解数,翻滚腾挪,上下扭绞,把个老屌折腾得空空如也,筋疲力尽。女人在他身上留下了无数个牙印和红紫,以及满身的汗水。流淌出来的各种液体将他们紧紧地粘乎在一起,发着奇怪的味道。女人搂着他的头,丰满的腿缠绕着他的腰,白胖胖的手抚摩着他火热的身体,轻声道:“打鬼子多几个心眼,勤趴着点。别人往前冲,自己脚底下绊着点蒜,折几个跟头,啊?受伤了就趴着,别愣往前咯蹭!”

女人爱惜地把玩着男人那声闻乡里的宝贝说:“哪受伤了这儿也别受伤,啊?俺等着你回来,天天折腾死你!”

在重庆驻防时,一块弹片差点削去了他的命根子,老屌吓得半天站不起身来。可恶的弹片斜斜掠过他胯下,深深扎进了大腿根部,差一点就切断了动脉。在医院里养伤时,老屌仍然心惊肉跳,这命看来是保得住了,可这玩意儿还好使不?这可是自己威震板子村的招牌,是袁白先生夸耀的利器啊,断断不能没了威风!乘着夜深人静,伤兵们鼾声如雷之时,他就悄悄用手撸把一次,以检验那东西的功能,实验证明没啥问题,一样可以翻着白眼呲个痛快,那力道仿佛还比以前猛烈了一些。可是几次下来,他倒还上了瘾,隔三差五地就要在被窝里捣腾一回,否则连觉都睡不好。次数多了,警惕性就差了,终于被换尿盆的小护士撞个正着。怒目圆睁的四川妹子大声骂道:“没脸的,只剩一口气了还忘不了女人,要想早点好就老实点!”

惊慌失措、正在临界点冲刺的老屌被吓得瞬间阳痿,憋出一身粘乎乎的臭汗,在床上缩成一团。他赶忙藏起那个羞于见人的东西,觉得像一只被主人发现正在偷腥的猫,满脸滚烫燥热。

被惊醒的战友们哈哈大笑,一个没腿的兄弟笑着调侃道:“妹子,你看老哥是有老婆娃子的人了,你就帮他撸一把,称了他的心愿得了,要不然他每宿上上下下的,吵得咱们睡不了觉唉!”

“想撸你给他撸去!不要脸的臭三!我只知道撸葱撸黄瓜撸白菜,不知道撸你们那脏货!”

“哎呀!可不能那样撸,那你不把老哥撸成葱心儿了?老哥回家老婆一看,吓!俺男人的货咋的小了两号呢?你是谁啊?敢冒充俺男人!”

泼辣的川妹子纵是见多识广,也被臊得两颊绯红。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一个兵笑崩了伤口,疼得嗷嗷直叫。小护士红着脸,猛地端起尿盆,作势要扣在那个耍贫嘴的兵头上,那厮立刻举手投降。小护士的红脸蛋让战士们遐想不已,恨不得伸手去摸摸,或是任她的小手来摸摸自己。断了腿的兄弟对那屁股中弹的家伙甚是嫉妒,因为他的腚可以得到那双玉手温柔的抚摸,这也是他常在半夜支起小帐篷的原因。伤兵们在战场上是杀人的恶魔,而在这么一个黄花丫头面前,温顺得就像一群绵羊了。虽然被小护士发现了自己的龌龊小秘密,不无尴尬,但老屌和众人半夜打手炮的动静还是悉悉嗦嗦,彼此也都司空见惯了。只是常常担心被小护士们搅了好事,自己还没有进入脑海中那个幻影,就被硬生生拽回来,这就好比刺出的刺刀硬生生要收回来一样,回力后冲,弄不好伤了自己。

第四章 斗方山

武汉第一战,国军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但保住了所有的重要阵地。老屌所在的2连和其他五个连队仅存三百多人,而且大多身负重伤。在武汉市郊的集团军伤兵医院,他们和几千名负伤的战士拥挤于此哭嚎一片。武汉上空每天都有激烈的空战,鬼子的飞机从来没有停止过轰炸外围的阵地,最近开始轰炸市区了。防空警报接二连三,伴随着惊恐的人们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老屌的创伤面积太大,战时医疗条件恶劣,他的伤口出现了严重感染,浑身烧得火烫,到处化脓,臭气熏天,一度几乎死去。医生从他的身体里挖出了大大小小十几块弹片和几颗子弹,护士日夜看护这个坚强的士兵,一次又一次把他拉回人世。由于优先用上了刚运来的抗生素,老屌终于退了烧。医生们在他的身上揭下的绷带,几乎可以做一床被子了。待他醒来时,已经过了一旬,终于,他说出了一句话:“他娘,娃子喂了么?”

身边的战友听见了他的声音,立刻大喊着把医生叫来。医生检查了他的情况,高兴地说道:“真是条汉子,死不了啦!”

老屌睁开双眼,只见一群模糊的白影晃来晃去,还以为是到了天上,张大了嘴想说些什么。大家的笑声让他醒悟到,自己又一次错过了阎王爷的传唤。他凝住神,试着挪动身体,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全身上下都是硬梆梆的绷带,浑身出奇的痒,又伴随着钻心的疼。浓烈的药水味道让他觉得呼吸困难,刚想说话,竟发现嘴里面插着一根管,直通通地插进肚子里。他转过头来,看到一个一只眼缠着绷带的兵咧着嘴冲他笑着。

“老哥你可活过来了,都好几次有人要把你往外面抬喽!”

老屌费力地努了努嘴,算是回答。在对面那个铺上,另一个少了半条腿的兵正盯着他。

“老连长,兄弟们都以为你也光荣了,前天我才知道对面的是你,你身上全是绷带,我根本认不得。”

“弟兄们怎么样?”老屌嘟囔着问。

“唉,都死得差不多了!活着的基本上都在这儿。好在阵地没有丢,但是人已换了几茬了!”

一个高大的医生走了过来,替他拔掉了嘴里的管子,又给他塞上一个温度计,大声呵斥道:“别说话!他刚醒过来,让他好好养神,等血压稳定了,过几天再动弹,听见没有?你是叫老屌对吧?你们团长让我看你活过来就告诉他一声,你小子命真硬,必有后福啊!”

“高团长怎么样?”老屌急切地问道。

“高团长负了轻伤,还在前线……你这名太好记了,好多人托我打听这打听那,我根本记不住。”医生一边回答一边去照看别的伤兵了。

“鬼子进攻好几次了,我们的炮兵跟不上趟,好在还有飞机能帮着。前几天听说团长带着敢死队游到鬼子那边,炸了他们的一艘军舰,呵呵,上面全都是鬼子!但是鬼子昨天攻下了南边的工事,对我们的阵地有威胁!”断腿的弟兄说道。

老屌已经想像得出没有炮兵支援的阵地防御战是个什么光景了。鬼子虽然损失惨重,但他们决不会轻易放弃进攻的。国军更不会轻易放弃阵地,难道还要被鬼子追着逃命?新的伤兵络绎不绝地被抬进来,无数人在痛苦的号叫中死去。浑身粘血的医生们个个精疲力尽,前日就有一个在抢救伤兵时晕死过去,再没醒来!鬼子的飞机还不时地在营地周围轰炸,偶尔也有炸弹落到外边的院子里。医生和护士们紧张地转移着伤员,着急了就扑到他们身上去。有的老兵油子听声音就知道那炸弹落不到自己头上,可还要哇啦啦大叫,目的就是让护士们扑到自己身上来,感受一下她们那温热的胸脯和香甜的呼吸。老屌看在眼里,也不捅破,在被窝里呵呵直乐,不由得对这些奋不顾身掩护伤兵的医护人员刮目相看,原来大夫也能这么拼命的?

在这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里,老屌又经过半个月的静养,身子虽然虚弱,但是伤口都已经愈合,而且可以四处走动了。他在周围找寻自己连队的弟兄们,和他们聊天抽烟谈女人,偶尔也锻炼一下有点萎缩的四肢肌肉。镜子里的老屌有些狰狞,有点像豫剧里的索命鬼,可他已不大以为然了,毕竟还有那么多人早已经灰飞烟灭。这里的生活充满了死亡和眼泪,进来的人都血肉模糊,抬走的人都四肢僵硬,留下来的大多已麻木,对他人的哀号和痛苦早就无动于衷了。

老屌终于习惯了调整情绪。死亡无时不在,既然自己刚从阎王爷那儿逃回来,也就不太在意身边的痛苦了。在这里,弟兄们都和自己差不多,缺胳膊少腿但还都有口气儿。大家面对着共同的命运,无须为这一次的倒霉而过于哀叹,也无须为那一次的走运而吁吁窃喜。在一百多万军队中,他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副连长。就这次经历的战斗而言,似乎也并不算最惨烈——毕竟还有不少弟兄活下来,而不少连队都全军覆没了。他从一个来自九江的伤兵处得知,有一个旅在突袭敌人机场的时候陷入重围,一个月来几番突围都没有成功。鬼子的劝降被旅长拒绝,两千名士兵,包括三个团长,连同两位少将参谋,奋战七天,弹尽粮绝,全部壮烈殉国,没有一人生还,没有一人成为俘虏。鬼子那边肃然起敬,用马车送回了全体官兵们的尸体。听说蒋委员长还亲自给他们做了挽联。武汉市黑纱漫天,全民祭奠三日。

城里的学生经常背着医生,偷偷地给伤兵们带来一些香烟和吃喝,酒自然也少不了。老屌乐呵呵地和大家饮了个痛快,还认识了几个学生。学生们围着这群出生入死的军人,缠着他们讲战场上的故事。女学生身上的香气杀伤力很强,令这帮大兵们心猿意马,说话都不利索了。老屌倒是不怵,就把从黄河开始,一直到住进医院的经历娓娓道来,赚得女孩子们眼泪长流。在这些年轻的学生眼里,老屌赫然是不死的英雄,每一道伤疤都显出英雄的魅力。几个俊模样的武汉大学女孩子别出心裁,竟给老屌送来了他最爱吃的羊肉烩面,馋得旁边的大兵口水直流。尽管自己恨不得一口把面全吞下去,老屌仍然大方地与弟兄们同吃,这样他感到快乐。他乐呵呵地看着这帮如狼似虎的弟兄们分享这顿美餐,心里像当了将军一样满足。

“老连长?你们打鬼子的时候想家么?”

问话的女孩叫瑛子,来过医院几次了。她每次到这里都会到老屌床前看看。照兄弟们排的座次,这帮女孩子里她的模样算俊的。而且她给医护人员打起下手来十分麻利,所以深得大家的喜爱。她一边给老屌认认真真地卷烟,一边问着她感兴趣的话题。

“哎呀,平时怪想的,打起来就想着杀鬼子了,还想啥个家?”

“你老家那边的情况知道么?”

“不知道,啥消息也没有……丫头你是哪里人?”

“俺老家在河南,但是家在北平,鬼子占了那里之后,爹娘就把我送到武汉了。”

“哦,那你肯定惦记他们了,还有兄弟姐妹么?”

“就只有个弟弟了,还小,还没有你的枪高呢!”

“你别太担心,俺听说鬼子在北平那边还算规矩,没有乱杀老百姓。”

“嗯……老连长,只要我们那边没有课,隔几天我就给你送羊肉烩面来,我们学校的厨子就是河西的,听说你要吃,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羊肉呢!”

“哎呀,那俺伤好了可要去看看这老乡,这是缘分哪!”

旁边的伤兵们早就垂涎这个漂亮的瑛子,她的到来总让这些家伙十分活跃,话也变多了。

“老哥,你是去看厨子还是看瑛子?去看把咱们都带上,要不咱们就向医生告状!”

“就是就是,老哥,你咋就那么有福哩?有吃有喝还有大妹子给卷烟,俺这边撒个尿都要喊半天才来人,憋得俺这尿泡子都快炸了,唉……差别咋就这么大呢?”

“瑛子,你别老听老哥讲故事,咱们那条战壕里故事比他那边多多了!你给俺也送几碗面,俺天天给你讲!成不?”

“哼,你又不是河西来的,我们学校的厨子那儿也没那么多羊肉啊。故事你可以讲啊,我这里也听得到。”

“那不一样,你坐在老哥前面听和坐在俺前面听,感觉是不一样的,要不你就坐过来?”

“呵呵,这位大哥你可真逗……好吧,明天我过来听你讲,还要带几个同学来,你到时候讲不好,可不给你烟抽。”

“不会不会,俺就是讲三天三夜,那故事都不带重样的……不像老哥似的,车轱辘话来回说,俺还干掉一个朝老哥下刺刀的鬼子哩……你就放心吧,俺保证你们满意,你记得多带点妹子来啊!”

37军的长官们时不时地来这里视察慰问,激励士气。长期的大撤退使大家心情阴郁,终于在这一场空前的决战中,大家感受到了国军前所未有的振奋和决心。前线天天传来捷报,基本上是国军仍然坚守阵地、又杀伤鬼子数千人等等。小道消息说,一艘16军敢死队驾驶的冲锋舟满载炸药,在半夜穿过封锁线,撞入了鬼子主力舰的舰身,把它炸成了两半儿沉入江底。他们的壮举刹住了日军舰队继续西进的势头。日军舰队挤在长江口岸游弋不前,遭到了国军飞机的猛烈轰炸,损失不小。

与此同时,日军增强了空中力量,他们渐渐在武汉上空的飞机追逐战中占了上风。日军对市区隔三差五地进行大规模轰炸,百姓伤亡不少,好在国军的防空炮火仍然十分密集,军事设施大多完好,鬼子成效甚微。每天都有精神抖擞的新部队在市民的欢呼声中开上前线,武汉市民们冒死走上街头,挥舞着彩旗红花,夹道欢送这些无畏的勇士。

战役中,国军的武汉外围防御经受了重大考验。鄱阳湖防线和大别山北部防线在敌我手中几度易手,不分高下。可日军几度增兵,又集中火力猛烈突破了多处要塞,用装甲部队楔入了国军的防线,国军终于忍痛放弃,全线后撤。没了空中对抗,鬼子空军的精确轰炸让防线中的火力点无处藏身,国军精锐部队开始吃大亏,一开上去就被炸得七零八落。虽然有美国和苏联的空军飞行员与国军并肩作战,可国军空军在数量和作战能力上与日军相去甚远。武汉军民经常看到英勇的飞行员驾驶着苏制战斗机以少打多,战得难解难分。日本人灵巧的小战斗机追击并击落了无数国军飞机,连跳伞的飞行员都不放过,他们或用机枪把吊在空中的飞行员打成筛子,或用机翼将他们切成两段。市民们在下面瞠然目睹,无不咬牙切齿,痛心万分。

经过三个月的浴血奋战,国军利用长江南岸的丘陵地带做运动防御,虽然节节败退,但效果总体不错。日军虽然在天上和海上占绝对优势,地面进攻却不理想。楔入湖口防线后,日军没敢让装甲部队迅速穿插,截断国军的运输补给线和守军归路,反而固守阵地以待休整。国军得以迅速把新的预备队投入反攻,并积极突破日军的运输线,一来一往,倒是个平手。战斗是惨烈的,日军如今往往要付出一比一的代价,方可以占据一些要塞和阵地,但是占领的很多阵地经常失去原有的战役目的。为避免被国军牵着鼻子走,日军指挥部不得不过早地与国军展开全线正面战斗,这就成了拉锯战。日本人娇贵的小坦克在江河流域阵地战时,并没有捞得多大的便宜。国军战士们不再那么惧怕这钢铁怪物,竟然敢于放过它去打后面的步兵了。他们也会扑到陷在防坦克壕里的坦克上,浇上汽油就烧,然后撤到一边等着扑过来营救的鬼子。

几场大规模战斗下来,国军虽然死伤惨重,伤亡反倒还不及日军。

长江防线似乎守得住了。

在医院躺了二十多天后,老屌终于可以瘸着腿上前线看看了。刚刚落痂的伤口白里透红,遍布全身,与他黑红的好皮肤对照鲜明,显得很难看。如今又脱胎换骨地活蹦乱跳了,老屌倒在意起脸上的伤疤来,和熟人尤其是和女医护人员打招呼时,总感到浑身都不自在。高兴的是,近一个月的休养居然让他胖了一圈,额头上暴露的青筋也没了踪影。

传来的消息有好有坏。老屌得知,鬼子的飞机误炸了自己的进攻部队,死了好几百刚从华东调来的生力军,登时笑得合不拢嘴。可是,经常来看伤员们的那个美丽姑娘瑛子,再没能躲过敌机的扫射。她被抬进急救中心的时候还有口气儿,手里紧抓着一个箩筐,饭菜都洒在了半道儿上。一个护士哭着告诉老屌和战士们说那是瑛子,这帮伤兵们立刻就炸了锅,竟纷纷奇迹般地从病床上蹦了下来,怎么劝都回不去。战士们一层层地围在瑛子的手术台周围,大气都不敢出,手足无措地看着鲜红的血从她胸前汩汩地涌出来。她的脸因为失血变得惨白,青色的嘴唇抽搐着,萝卜粗的机枪子弹从肩部钻下右胸,削走了她的肩膀和右边的乳房,原本那么美丽的躯体,那么丰满的胸脯,如今只能看见一个巨大的血肉空洞。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瞳孔开始发散,在生命消逝的最后一刻,她竟然清楚地喊出了一声:“妈妈……”

医生放弃了。老屌和战士们围着姑娘的尸体放声痛哭,那个喜欢给瑛子讲故事的战士跪在她的身前,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然后将头狠狠地朝手术床的铁架上撞去,发出了狼一样的嚎叫。他胸前的伤口在痛苦中迸裂了,血喷在了瑛子苍白的手上,又粘粘地滑落在地上……

高团长带着部队从长江南岸的阵地上换防回来,这时的406团已经比最初的编制少了八成人数,只剩约两个连的兵力了。老屌所属的连队被取消了番号,一批从江西挑选出来的新兵和近一百名医院爬出来的老兵,按照命令编成了一个加强突击连,不再隶属于到西北部休整的37军406团,而直属于主力部队——李延年的第2军军部。一位中央军校毕业的上尉军官担任了该连连长,老屌任该连副连长。

新连长杨铁筠,字公庭,二十五岁,人可谓眉清目秀,身材精瘦挺拔,举手投足间英气勃发。一双俊目精光四射神采奕奕,凝神时深邃悠远沉郁低回。这是老屌见过的长得极漂亮的男子——这大兄弟咋能长成大姑娘般漂亮哩?此人面相虽显年轻,却言语之间睿智沉着,有着和面貌不相称的成熟稳重。他军人气派十足,总是军容姿整皮带锃亮,在战士面前浑身一丝不乱。生于军人世家的杨铁筠在鬼子大举入侵前还在日本留学,中日全面开战设法跑了回来,就职于武汉卫戍司令部特别行动科。如今的任务,他要和老屌在十五天之内将部队训练出来,要具备侦察和深入作战能力,还要教大家学习一些重要的日军用语。

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训练,老屌和战友们一样,无法理解和接受新连长杨铁筠的训练方式。每天半夜的负重20公里跑简直是噩梦,让刚刚痊愈的老屌腿肚子转筋,直欲口吐白沫了。多数战士都比他跑得快,好在有人殷勤地帮他背装备才硬挺过去。后半夜是以班为单位的爆破训练,把美国制的雷管和炸药用电线接在一块,然后拉个绳跑出老远,拧上钥匙就炸。这也不是老屌的长项,笨手笨脚的老屌要么接错了线,要么将雷管插反,总之,统统不成功。倒是新兵娃子里有学过一点电工的,帮着这个班过了关。等到了半夜射击训练,老屌仍然不行。他从来没有系统地练过射击,打鬼子的时候只摸着大方向,可十枪不见得搂倒两三个,其中或许还有打错的,在大晚上的就更没准星了。连长杨铁筠身背二十公斤弹药,运动中定点,连打十枪,三个十环,四个八环,三个七环。老屌也打了十枪,两个七环,五个四环,其余的脱靶,老屌自愧不如,脸羞得像个柿子。杨铁筠连长了解过老屌的战斗经历,知道因为他的带头才顶住了鬼子第一轮冲击,而且刚从医院爬出来,自是不敢小看,很客气地给了他台阶下。杨铁筠大声地呵斥着哄笑的战士们:“笑什么?别看你们现在打得准,鬼子的飞机大炮一齐招呼,你们就吓得连准星都找不着了!多向老连长请教一些实战经验,动真格的时候就不会尿了裤子!”

曾经尿过裤子的老屌对这样的恭维非常受用,到训练格斗的时候就非常卖力,杨连长理论水平高,也留过东洋,可拼刺实战经验却不能和这农民相比,更没有和鬼子一对一地动过刀枪。在练习大刀的时候,他就和老屌显出了差距。老屌牢牢记着老乡那灵活的转身步法和大嗓门上尉的横向拖刀,结合自己的实战经验,摸索出了一套招式难看却极其实用的刀法。砍不像砍,削不像削,一刀劈下来,有时会稀奇古怪地变成扎刺,或是斜撩,看着他勇猛地举刀冲来,大有立劈华山的架势。对手刚举起刀欲接招,老屌却滴溜溜矮了下去从对方肋下滑过,原地转了个圈,砍的却是肚子。杨铁筠从未见过这样的刀法,这太难看了,简直难看得无法容忍。可两个对练的新兵扑将上来,老屌居然在一招之内就用木刀砍了右边战士的腿,又左手刺入了左边战士的肋条。围观的战士们顿时就鼓起了掌,对老屌肃然起敬,杨铁筠暗忖,反正又不是比武招亲,能杀鬼子就是好刀,只要不被西北军的大刀教官见到,随他去吧。战士们眼睛发亮,纷纷模仿着练起他发明的这套怪刀刀法来。

聪明的杨铁筠连长极善于做技术总结,把老屌的刀法概括为:左砍佯攻——右滑下步——刀变横削——转身砍肚——大刀上撩——鬼子开户。这真是太生动传神了,既顺口又好记,怎么自己做得到却硬生生说不上来呢?老屌打心眼里叹服这年轻的连长了。教练场上刀光乱舞,老屌脱光膀子的时候,战士们都看呆了,大家对着老屌浑身的伤疤赞叹感慨不已,不经意间就把细皮嫩肉的连长晾在一边了。老屌发觉,已经粗通领导技巧的他立即进行了高帽转移:“要是早点能和连长学习这么多作战技巧,弟兄们肯定能少死不少!大家多向连长请教,俺的这一套没法看,不是正道儿。”

经过半个月的强化训练,新老士兵都进步很大。连长指导的排与排、班与班之间协同掩护进攻和防守,大家在反复的演练中融汇贯通。战士们对年纪轻轻而才华横溢的杨连长心悦诚服,对憨厚而实战经验丰富的老副连长也敬重不已。一次训练投掷手雷时,一个兵娃子慌了手脚,脚底下绊蒜,手雷居然掉到屁股后面,正落在脱下鞋抽烟的老屌面前。那个铁疙瘩冒着青烟滚来滚去,战士们在连滚带爬中作鸟兽散,杨铁筠回头一看,见那手雷就在老屌眼前,顿时面如土色。老屌只一怔,不动声色地弯腰捡起手雷,顺手轻飘飘扔到旁边的水井里,然后蹩回去穿鞋了。趴在地上的战士们看到,老屌笑眯眯地坐在井边,炸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帽檐,半截香烟兀自烟气腾腾叼在嘴边,众人皆佩服得五体投地。

从艰苦多样、日歇晚练的训练中,老屌感觉到这支部队会有不同以往的战斗任务。他猜想杨连长肯定知道,于是经常打探军情,无奈杨铁筠口如铁闸半个屁不放。老屌只能瞎猜:“会不会让我们去抓俘虏?那练习放炸药啥意思?莫不是要让咱们像团长一样去炸军舰?可是大家也没练游泳啊。嗐!管球干啥呢,一样不是打鬼子?”

几天后,命令下来了。杨铁筠连夜召集军官开会,传达作战命令。经武汉卫戍区司令部长官批准,第2军军部签署下发了作战命令:突击连须于二日之内长途穿越我方和敌方阵地,急行军一百五十里,夜袭日军斗方山临时军用机场,并伺机破坏敌军之飞机导航设备以及弹药仓库。部队一律撕去肩章番号,带上日军服装,装备日军作战武器和一部电台,明晚八点出发。在到达之前实行无线电静默,到达作战位置之后即行攻击,同时呼叫我方空军对敌之空军弹药仓库实施引导轰炸,国军将于空军轰炸之时开始由沿江要塞进行局部反攻。任务完成后突击队向东南方向撤退,进入湖泊区等待第3战区28军游击部队的接援。

出发之前,第2军副参谋长亲自来给大家饯行,他当场宣布,参加此次战斗的将士每人长一级军衔,安全返回的士兵有大洋三十块,国光勋章一枚,牺牲的抚恤加倍。席间,副参谋长热泪盈盈,举杯豪唱军歌。老屌跟不着调子,也只跟着瞎哼哼。大家都有些壮士出行的豪壮,对这个高难度任务并不怎么害怕。新兵们觉得有一百多个老兵——尤其是有两位机智和经验丰富的连头带领,心里都比较踏实。老兵们觉得这样的任务虽然有难度,终归还好过在武汉城这里天上飞机炸地上鬼子跑的阵地防御,因此倒也坦然。

夜幕降临,突击连整装进入出发地。全连战士神情肃穆,认真地检查着身上的装备。杨铁筠和老屌站在前面,一动不动地看着北方。半夜一点,北面的战线突然间炮火连天。那是第2军165师的两个团开始在江岸要塞正面发动佯攻,借以吸引敌军的侧翼部队向中部增援。夜幕下,一团团炸开的火光在夜空中闪耀着,在江水的映照下壮丽无比。炮火准备后没多久,上千名国军战士就喊声震天地开始冲锋了。日军的照明弹满天空挂了起来,把江面和两岸都照得雪亮,弹雨横飞,烟尘一路,不知又有多少战士倒下……

突击连在特工人员和向导的带领下出发了。他们顺利地通过了安排好的通道,进入了双方对峙的中间地带。在进入日军阵地侧翼之前,他们换上了准备好的日军服装和钢盔。经过精心挑选的军服很合老屌的身子,这让老屌还挺来气儿,敢情日本鬼子也有他这么大个的?看着这一百多号弟兄齐刷刷地都是清一色的鬼子服装,再看杨铁筠腰挎鬼子军刀,还贴了一片鬼子胡,耀武扬威地走在前面,觉得有点滑稽。杨铁筠一口熟练的鬼子话更让大字不识的战士们叹服,叽里呱啦的连长咋就学得来?这口话和鬼子喊的声调一样,这不连鬼子都糊弄了?突击连还有两个能说鬼子话的军官,都是师部的人,如今也打扮成日本兵的样子,跑在了突击连两侧,有日军问话就由这两个人回答。

队伍在黑暗中高速行进,偷偷摸摸绕过了鬼子把守的一个村庄。侦察员早就等在那里,算好了鬼子巡逻的时间。一百多人在一个五分钟的间隙钻了过去,走上大路,顺利地到达进入了敌军阵地侧后。突然,他们看见前卫壕的鬼子顶着带网格的头盔,正在向他们挥手致意。战士们按照事前操练的,用日语大喊着“胜利”,杨铁筠和前面的鬼子叽里呱啦了一阵,又给他们看了什么证件,部队就通过了防御阵地。再经过一个山凹之后,就高速向斗方山方向行进了。一路上,他们尽量避开鬼子向前线进军的部队,只管埋头前进。路上偶尔有鬼子哨兵和装甲部队经过,看到这支急匆匆往后跑的队伍,虽然有点纳闷,倒也并不打搅。倒是经常有衣衫褴褛、面色惊恐的老百姓出现在两边,紧张地瞪视着这支“日本军队”匆匆跑过,直瞪得大伙儿心里直发毛。

跑了一整夜,突击队已经到达日军前线后方四十公里的地方。大家此时方明白,多亏了那半个月的强化训练,要不如此跑法哪里吃得消?

按照既定路线,他们在一个半废弃的村子旁边隐蔽休息,下午再继续前进。因为有纪律,所有的人都不许高声说话,大家都悄悄地吃着干粮和腌肉。四周都安排了警卫哨,派出去的几个侦察兵抓回来一个正准备强奸村妇的鬼子。这厮光着腚正要干活,被侦察兵大鹏摸进去一拳打昏在炕上,然后扛在肩上抓了回来。大鹏用力过猛,鬼子的鼻梁撞在床角被撞歪了,说话鼻音很重。杨连长先是用日语对他一阵大骂,然后就详细地问了机场方面的部队驻扎情况和部队番号,说要把他送回去让其长官处置。晕头晕脑的鬼子以为是这个军官发现自己强奸百姓,特意派人去抓他回来的,慌乱之中竹筒倒豆子般地说了个详细,还一个劲说好话鞠躬。直到一个放哨的班长回来,不小心说了句中国话,鬼子才意识到面前的这队人马原来都是中国兵伪装的,立刻变得穷凶极恶,跳起来就大叫,老屌早有准备,赶紧用刺刀结果了他,让人悄悄埋了。

据刚才那鬼子讲,机场由日军15师团的一个中队把守,不过有两个联队已经去西边拉军需物资了,中队长也不在。据侦察,突击连发现,距机场不远有日军一个机械化中队正在休整,有一百多人,番号不明,他们半小时内就能够增援机场。机场的弹药库还不知道在哪里,只能到那里再找了。下午四点,他们又出发了。这一次他们离开大路,绕着一条条山路走,直插到机场的后面。天快黑的时候,突击连到达了机场东面的思姑岭,找了一处树木茂盛的地方潜伏下来。杨铁筠下令休息,等候半夜再行动。杨铁筠和老屌不敢松懈,带着两个侦察兵爬到岭上,趁着夜色观察机场。

斗方山机场坐落于群山之间,原来只是几片大的晒谷场,日军为了扩大飞机的飞行半径,大干了一个月,推倒了树木民房,铺成了一个可以起降重型轰炸机的机场。老屌在望远镜里看到,几十架飞机停在机场上,不断有起飞的向后方飞去,日军在机场四周修了三个高高的木头台子,上面堆着沙袋,架着机枪,还有大功率的探照灯四处摆动。地面上的人倒是不多,只有十多人的巡逻队走来走去。杨铁筠突然拍了拍老屌,顺着杨铁筠指的方向看去,东边有一个营地,坦克汽车摩托车整齐地排放在里面。里面的鬼子好像正在出操,一百多号人穿着白汗衫和马裤蹦蹦跳跳地在营地里跑圈。老屌再看看杨铁筠,见他若有所思的眼神高深莫测,猜他肯定有了什么鬼点子。回来之后,老屌安排十几个哨兵轮流值班,让大家隐蔽好,吃饱喝足全部睡觉,准备夜袭斗方山机场。

二人又来到山头上的观察点。另外两个日语翻译——少尉胡劲和上士林伟也在一块。杨铁筠在地上用小土块摆出了一个地图,大家便围在旁边开始商量作战方案。

“和那个俘虏说的一样,飞机场大约只有五十人的防守力量,但是能够进入机场的几条路都处在机枪台火力范围之内,即使在晚上也无法秘密潜入。”

杨铁筠顿了顿,递给老屌和两个翻译几枝香烟,继续比划着说:“如果强攻机场,枪声肯定把旁边的装甲营招过来,虽然这是个不满员的休整营,但是一百多人开着坦克装甲车过来,我们的任务不但无法完成,而且跑都跑不掉,日军的电台再一喊,我们的撤退路线就会被完全封死。因此我认为,炸机场虽然是目的,但是必须先解决这个装甲部队的问题,甚至可以利用他们的车辆和武器完成这次任务。”

连长对自己的计划胸有成竹,说得有点激动,清秀的脸上泛起一片红光。老屌和翻译们也被这个清晰而大胆的计划深深吸引,但是很快,老屌就提出了自己的顾虑。

“连长,趁着天黑突然袭击装甲营,以咱们这帮兄弟的战斗力,问题不大。但是枪声一响,机场的鬼子就难免提高戒备,机枪架在高处,扫射起来就不好往里冲了。鬼子飞机又那么多,没有半个时辰,炸药也装不完。所以俺觉得,要分兵同时解决两边的鬼子部队,同时下手,都是突袭,或许胜算还大。”

老屌朴实而周密的一番分析让众人刮目相看,看不出这个不认字的农民倒是有些军事方略。老屌接着说道:“装甲营的鬼子其实不难解决。灭了门卫和哨兵,我就带弟兄们把睡觉的鬼子全突突了,俺不信还日不了光屁股的鬼子。机场这边先动手,你们离近了就把岗楼上的鬼子敲下来,然后上去警戒,其余的人全去装炸弹,我们听见你们的枪响就动手。”

杨铁筠认真地听着老屌的意见,此刻他觉得上级指派老屌来当自己的副手真是英明。就这一番颇具经验的战术指导,饶是自己理论功底十足,仍不能这般果断、简单而准确地表达出来。

“老屌说得没错,必须分头同时开始进攻。老屌,你和胡劲带着一排和二排的弟兄,列队往装甲部队走。到了门口,胡劲你说话,假装和鬼子交涉,宰了他们,然后围住在营房里的鬼子,等我们的信号。我这边带林伟和剩下的两个排去机场,先解决哨兵和机枪。我这边枪声一响,你那边就动手。鬼子不要俘虏,也带不走,老屌你看着办。干掉了鬼子,把能开的汽车灌满油开过来,真可惜!可惜没人会开坦克。”

“弹药库好像在东北角那排矮房子里,里面肯定有鬼子,看样子很坚固,冲进去有难度,直接用炸药把门炸开?”胡劲问道。

“如果真是弹药库,里面鬼子该有不少,还冲进去做什么?围住,叫空军来炸了它!”

杨铁筠下了决定。大家对了表,约定凌晨两点时动手,分头回到休息地。战士们知道要动手了,都摩拳擦掌撸袖子,只是这月光还是太亮了点,不利于隐蔽。

夜半时分,把守入口的日军哨兵正对着天上雪白的月亮发呆,突然听到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灯光照过去,两队日军正冲这边走来,走得很齐,也蛮精神。这里地处前线后方100多公里,自占领之后就没有过什么大事,机场的鬼子们每天就是修机器养伤员,实在闲了就去村子里掏鸡摸狗找女人。可鸡狗都没了踪影,女人就更别说了,于是都有些倦怠了。看到有这么一支部队过来,哨兵很是诧异,也有一股莫名的兴奋,上面并没有通知今晚有部队过来接防啊?看上去还不是装甲兵,都是陆军作战部队,他们来做什么?就在哨兵发愣的工夫,这支队伍已经到了眼前。他的顾虑很快就被说话者的声音打消了,带头的军官用地道的大阪方言向他问好,说上级命令他们过来补充该团的编制,原本下午就应该到的,因为帮自己部队搭桥耽误了半天。

鬼子激动得直跳,和打头的那个帝国军官抱在了一起。见胡劲递过来一根香烟,手脚冰凉的鬼子忙高兴地接过,像嘬花姑娘般深深吸了一口。他刚享受地向月亮吐出一个烟圈,就感觉一个冰凉的铁器从后背穿到了前胸,低头一看,胸前冒出一把崭新的日本军刺,他在感到冰冷、疼痛和窒息的同时,也品出了嘴里原来是一根中国香烟。

老屌刺刀一拧,再一拔,这个鬼子就一命呜呼了。另外一个哨兵被一个粗壮的战士一拳打中咽喉,可怜的鬼子仿佛溺了水,脸憋成了猪肝样,却一声都发不出来,眼见着一把冰冷的刺刀插进了自己的胃,眼前就是一黑。老屌一招手,大家蹑手蹑脚地摸进院里,集中在院子边上蹲着。四个侦察兵向几排房子摸去,片刻就折返回来一个。

“鬼子都在中间的那片房子里,旁边的房子都是武器装备,里面有两个哨兵。”一个侦察员说。

“鬼子大都睡着,都光着呢。有几个醒着在说话,老连长,咱们什么时候动手?”又一个侦察员问。

借着月光,老屌仔细端详了一下鬼子住的这排房子,发现这些房子都是用木头桩子和木板子搭起来的,敞风漏气,子弹完全可以穿进去。院子里有摆放整齐的汽油桶!一个出格的想法闪过脑海。

“四栓儿、黑牛、王老桂、柱子,带领大家各搬两个汽油桶浇在两个房子周围。其他的兄弟三面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