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公……”二伢子欲言又止。

“说话说利索,放屁放干净!”黄老倌子续上大烟袋锅子,头也不抬地说。

“团里让我们顺便招一些弟兄去常德……”

“不行!”

“团座和参谋长都说我们这里英雄辈出,都给咱家乡长了脸。我们团座也知道公公你养着兵,团长说了,和鬼子打仗太需要老兵了,鬼子攻不下长沙,或许会转向。要不是战场上走不开,他想亲自来请您老人家出山,还有老大哥,团座说他认识你!”

“你们团长?认识俺,谁啊?”

“他叫王立疆!”

“王立疆!啊呀可不是呦!敢情这兄弟又升官了。不错,咱们是认识,他是条汉子哩。老爷子啊!二伢子和黄瑞刚跟着他没错!俺和王立疆有生死交情,俺救过他的命,他也救过俺的命……”

老屌忙把几年前去找麻子团长路上的遭遇和跟王立疆的交情说了一遍,黄老倌子眼睛渐渐露出了称许的神色。黄瑞刚和二伢子第一次听说王立疆带领弟兄们在通城坚守孤楼的故事,也颇感惊讶。

“你们两个先回去歇着吧,俺和黄老太爷商量个办法出来再叫你们。”

后生们走后,老屌和老汉二人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老屌看得出黄老倌子心里痒痒的,就是开不了口,酒过三巡之后,老屌缓缓说道:“老爷子,当年就是他王立疆兄弟安排咱们回黄家冲的!这兄弟重情重义,当年没有他护着,咱们根本离不开部队,来黄家冲过这安生日子。如今,不是实在为难,他不会向俺开口要兵,必定是有了抹不开的难处。常德是好地方呦,鬼子打不下长沙,或许会打常德的主意,我寻思战区长官们晓得这一点。”

“嗯,有点子道理,常德历来都有重兵把守,如今倒是有点空。常德丢了,这里也得完。可是他们回去,我不放心啊……”

“老爷子,俺白天看见冲里的崽子们都憋着劲儿要跟他们走,他们都随着你的脾气,也都是硬梆梆的汉子了,你兜着拦着不是办法,也拦不住了啊。”

“我苦心经营黄家冲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自立一方,不再掺乎军阀的事,也不让冲里面受人欺负!唉……事隔多年,鬼子还是来了。玉兰死了,我这心里也难受!可是现在,莫不是终归还得把男人们裹到战场上去?”

“老爷子,承蒙你照顾咱们兄弟这么多年!俺这些年过得安生,虽说老婆孩子不在身边,可是好酒好肉好山水,活得别提多亮堂了。俺和玉兰厮守一场,日子虽短,可也生死两不相忘!玉兰让俺记着回家,俺不能再躲在这里了,玉兰她地下有知,躲在这里,日子越长,俺心里就越是不得劲。俺是稀里糊涂投的国军,可如今再不是稀里糊涂打仗了,俺明白了好多事情,政府说的国家大事、民族大义啥球的俺不懂,可俺也算是个军人,也算是条汉子,看着王立疆兄弟每天和鬼子拼命,保着咱们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俺这心里也不踏实!老爷子你不是说过么,男人活着就为一个‘义’字,兄弟有难,俺怎么说都要帮着在战场上再厮杀一把!在山里养了这么多年,好日子也过了,俺的婆娘要是知道俺躲在山里当毛贼,不好好去打鬼子,弄不好还瞧不起俺哩!所以么,俺这趟是走定了,俺要去常德看看。”

黄老倌子喝得通红的脸笼罩在烟雾之中,眼神模糊。老屌给他斟上酒,又试探着问道:“俺去了,冲里的崽子们也有人护着点啊。”

黄老倌子拿起酒一饮而尽,歪过身子放出一个浑厚的响屁,扬声说道:“看来你早已盘算好了,就别跟我绕弯弯了。老屌啊,咯样子,你带着你的人回去,冲里的伢子们愿意同去的,我也不拦着了……拦也拦不住啦!那边的人你既然认识,说话方便,就去安排一下,看能不能照看一下伢子们,别让他们冒失了!”

说服了黄老倌子,老屌心里放下了一个包袱。黄家冲老兵们闻讯,心里也猫抓似的痒,纷纷去找黄老倌子,表示愿意给老屌执马坠蹬一同前往,更有人拎着好酒好肉跑到老屌的住处,让老屌去做说客。不过,昨日小甄妹子蹩过来往自己身上硌蹭,说能否把个朱铜头留下不去?老屌作难,一来黄老倌子并没有放话让自己带冲里老兵们走,不敢做主;二来要带自己的兄弟走,而他们都有老婆和娃了,再拖他们进来,心中着实不忍。

小甄妹子知道了这事,一夜之间,黄家冲所有的女人们就全知道了。于是新兵老兵家里都被女人闹翻了天,女人哭孩子叫,锅碗瓢盆满屋介飞。麻子妹纠集了七八条泼妇,将正在洗澡的老屌堵在房内,婆娘们唾沫齐飞,搬出南腔北调的狠话脏话骂他,恨不得扒掉他的皮。

“你才过了几天不嚼枪子儿的安生日子?身上的伤疤刚长上皮,你就又呆不住了?莫不是一年没粘女人,鸡巴毛长到心里去了?”

“老屌子!玉兰走了,难道这冲里就再没有个称你心的妹子?难道我们黄家冲的黄花闺女都是些没长肉缝的铁裤裆,容不下你那根棒槌?你老娘我就知道时间长了你就熬不住,可你熬不住还扯上我家女婿做甚?我拿草药喂了你半年,不是让你去打仗的,这一走鬼知道猴年马月能回来?我妹子家男人不在,你让她靠谁去?”

“屌哥啊,海群这人没啥子主意,你屌哥说东他从来不知道奔西,我家的伢子才屁大点儿,你就看在家里娃子的分上,免了海群这趟吧。你的驴又快有崽子啦,我家再买上两头成不?”

“跟你这门子癞疤光棍还有啥好说的,你敢前脚把人诓走,我后脚就烧了你的窝!不是你在后面撺掇,他黄老倌子也动不起这份操不着的闲心!”

老屌围着帘子布躲在房里,吓得像被猫堵在屋角的光屁股母鸡。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一堆女人唇枪舌剑地围攻,想还嘴都找不到说话的缝。女人们叽叽喳喳地在外边咒骂,那冲击力比得上一个鬼子中队的冲锋。刘海群家的更是恨不得掀开帘子就要进来,老屌慌了神,忙爬上窗户,伸手拿过挂在窗外的裤子,揪着房棱就上了房顶。老屌坐在房顶上,看着院里这帮横眉怒目凶神恶煞的嚣张娘们,不由得有些好笑,自己刀枪火海都闯过来的人,居然被这几个泼妇赶到了房顶上,未曾交手便缴了械。

婆娘们发现了房顶上的老屌,插着腰仰天长骂。老屌掏出烟锅点上一袋烟,刚闭着眼抽了一口,就看见土坡下面走上来一队人,打头的是陈玉茗。弟兄们齐刷刷地穿上了军服,多年未穿的军服在箱子里压得变了形,阴得掉了色,穿在众人身上甚是滑稽。几人一声不吭地走到房前,站定成一排,并不理会旁边脸红脖子粗的婆娘们。众人仰着头给老屌敬了军礼,陈玉茗说道:“老哥,弟兄们商量过了,决定都和你走!”

“你个杀千刀的,我们家铜头是你使唤的狗啊?你说走就走,铜头!你给我过来!”

小甄妹子摇着肥硕的腰身过来就抓朱铜头的衣服,朱铜头皱着眉,不为所动。小甄急了,上来拧他的耳朵,朱铜头眼珠子瞪起来,一个大耳刮子就扇了过去,把个小甄妹子打得原地转了个圈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女人立刻惊天动地地放声大号。这朱铜头哪来的这股豪气?他啥时候变得这么硬挺?看着房下的这帮弟兄,老屌喜出望外,屁股一出溜,直接从房檐跳到了地面上。

“再号老子他妈的休了你!滚回家去!”

朱铜头兀自发作着小甄妹子。麻子妹看到梁文强只呆立在那里,瞧也不瞧自己一眼,目光甚是笃定,不由得叹了口气,抹着眼泪搀起哭成一团泥的小甄妹子,缓缓地去了。一众婆娘见最具实力的两个领头人物都退出了战场,也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老屌围着那块破布,在弟兄们面前踱来踱去。大伙当了这几年民匪合一的山民,却悍气未消,他们从来没有中断练习大刀和枪法,每个人手下还有一帮子徒弟。今天军装一穿,比起几年前,大伙虽然白胖了一些,却也成熟了不少,啥时候见过朱铜头有这般男子气概哩?梁文强也由原来的蔫不叽叽变得甚有主意,加上麻子妹的精心养护,身板还强壮不少。老屌和几人目光对过,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大家就这么相互看着,终于笑出声来,肩碰肩地抱在一起了。

“弟兄们,咱们又要跟着老哥出山啦!”

“我老婆孩子都有着落了,这些年跟着老哥吃喝不愁,可手就是痒痒,看见这村里的后生都他妈的快赶上咱爷们了,我这心里啊,真他妈不是滋味!”

“嘿!我说这半个月这只眼一个劲地跳哪,原来是又要瞄着鬼子打了,每天在山上打兔子和野鸡,比他妈的打鬼子差远去了。”

“铜头兄弟,你这一巴掌不一般啊!打出了咱们兄弟的威风啊,咋的?小甄给你吃了什么鞭?火气咋了这么壮呢?当心你老婆也来个‘抗日’,那你出发之前就不用准备弹药了啊!”

“海群你别埋汰我了,操!我算是瞎了眼了,娶了她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好吃懒做一身毛病,还他娘的贼抠儿!她再好看,黑了灯还不都一样?海涛,我真他妈后悔没把她交代给你……”

“铜头兄弟,你可别这么说,小甄对你还是不错的哪!人家好赖也是读过大书的,跟你在这山沟子里生娃,也够意思了。这哭着喊着不也是怕你有事么?我家那位,嘿!连点反应都没有,说你愿意怎么着都行,全不当我是一回事儿,我这心里还气呢!”赵海涛和朱铜头的芥蒂众所周知,但是日子久了,又有了黄老倌子介绍的妹子做老婆,那口气早烟消云散了,见铜头说得真切,二人立刻冰释前嫌。

“弟兄们,咱们这次去常德,估计要有段日子,也许有仗打,也许没有,说不准。俺决心已下,玉兰走了,俺在这里牵挂全无。如今王立疆团长招呼俺,俺不能再呆在这里安生了,一来不能不给王兄弟个面子,二来俺心里也有恶气,玉兰和孩子的命,终归要算到鬼子头上,这心里窝着火,手也就痒痒了,可是你们的情况和俺不一样,俺的家不在这里,你们心里要有数。”老屌严肃地说道。

大薛在一边咕噜咕噜地比划了半天,大家又都笑了,老屌紧紧地抱了他一下。

大薛说的是:我们心里有数,你去哪儿我们都跟着。

“明天傍晚带着后生们出发!海涛检查武器,大薛准备粮食,铜头去搞点好酒,海群把车料理好,晚上都跟我到老倌子那里去辞行!”

老屌说罢,一把将烟袋锅子扣在了门框上。

山青水秀的黄家冲已经有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夕阳刚刚懒洋洋地钻进山沟里,一千多村民就扶老携幼地聚集到冲口两边的山坡上来了。女人们叽叽喳喳、三五成群地闲聊张望,男人们水烟桶子哒吧哒嘬得山响,声音像开春时候乌鸦在换那窝里的树枝。大伙愉快地等待着,等着老屌一行二十多人的队伍。这二十多人奔赴常德战场,在乡亲们看来简直是一次壮举。不少村民在长沙、岳阳或是常德、湘潭,都有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几年下来也没有音讯,他们还想要这些后生们顺路给亲人带个信的,黄老倌子点头应了。

这黄家冲里虽然没有少过流血和眼泪,可也从来没有少过英雄。年过四旬的男人们心里都藏着各自的豪迈故事,安逸的岁月磨掉了身上的伤疤和老茧,却没有磨掉他们的悍气。冲里至今还有不少老人,年年都带着子嗣进山,徒手抓蛇,捕猎野兽,他们用这样的方式时刻提醒自己鞭策后人,人心无畏则万物不畏。眼见着长大成材的后生们要远离乡里,乡亲们虽有些不舍,却很希望他们早日建功立业,续写黄家冲的乡土传奇。

夕阳下了,一层层云彩被映得通红,仿佛染色的新鲜棉絮,低低地掩在山峦之颠。山谷里浸满了霞光的温暖与和融,黄家冲雾气蒸腾,炊烟弥漫,村口两边的山坡上人声鼎沸,星星点点的烟袋锅子忽明忽暗,如萤火虫一般星星点点。老人的咳嗽声,娃子的哭喊声,女人哄孩子的安慰声,男人们肆无忌惮的放屁声,以及被人群惊得回不了窝的鸟雀鸣声,在山谷中交织成一片莫名的回响。老屌突地想起了板子村土地庙里拜神的情景和此时有些神似,一种神圣感油然而生。这客居多年的异乡,竟也让自己如此留恋了。黄家冲,此去何时归来?

老屌的七人和十四个年轻后生都骑上了精挑细选的骡马,鼓鼓囊囊的行囊是女人们精心周到的心血安排。黄瑞刚和二伢子俨然像老兵了,骑在马上仍然腰杆挺直。其他的年轻人不时瞅瞅二人,也煞有介事挺胸凹肚地学着模样。老屌一行七人戎装在身,钢枪斜挎,磨得发毛褪色的武装带一扎,俱都让村民们眼前一亮,朱铜头的衣服被小甄妹子连夜改了尺寸,又宽又大,居然像半个将军。梁文强悄悄告诉老屌,昨个后半夜铜头和小甄一炮干到天亮,他们家的牲口饿得嗷嗷直叫……

马队排成两列,老屌打头,缓缓地走到村口。两边的乡亲们都默默地站了起来。黄老倌子带着二十多个他以前的老兵列在村口,老兵们全副武装各执火把,列在两旁纹丝不动。黄老倌子居然破天荒地穿上了雪藏多年的团长中校军服,那衣服笔挺地贴在身上,显然也是经过村里裁缝的妙手。他崭新的军帽像是刚刚从部队领出来一样泛着绿光,一双犀利的虎目在闪闪发光,面庞上带着不怒自威的神情。他身后一个长长的条案上美酒横陈,大瓷海碗里满满的酒几乎要溢出来,旁边还放着一大盆辣椒,黄橙橙的用猪油炸过。

老屌等人下马站到黄老倌子面前。老爷子神情恭肃,却不说话,接过黄贵一碗一碗递过来的酒,端到每人的面前,看大家一个个仰头干了,老爷子又和每人都对干一碗,转眼二十碗酒下肚,大家的眉角都渍出汗来。众壮士见状心下感动,却不知说什么好。老爷子将冲里的后生们个个摸拍几把,朗声说道:“在家靠我,出门你们要靠老哥和身边的弟兄!离开这黄家冲,天大的事任你们去折腾。战场上生死有命,回得来的,回不来的,都给我和你们的爹娘有个说法。我黄家冲的男人没有孬种,只有威震八方、顶天立地的汉子!既然要走,要去打天下,就打个样子出来,不准在鬼子面前栽了威风,也不能在部队里栽了面子。喝了这酒,再吃下这盆辣椒子,记住生养你们这帮崽子的黄家冲的乡亲们!”

黄老倌子大手一挥,一个老兵端过来那一大盆辣椒。黄瑞刚眼里噙着泪花,两手各抓起一大把辣椒,放进嘴里大嚼起来。其他后生也真不含糊,一捧一捧地吃,等端到老屌七人眼前,一盆辣椒就不剩几根了。老屌拿起盆底两根辣椒,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感触良多。这些年来,他已习惯了这里的民风和习惯,一碗辣椒就可以就下半斤酒,吃饭可以没酒,却少不了辣椒,否则这饭就没法子吃。黄家冲夹沟里的辣椒细长而香辣,在方圆百里地都有名气,这一走,不知何时再能吃到了?老屌心底不禁涌上一股留恋了,忙打两个哈欠掩饰过去,看看其他人,也都眼眶通红了。

“上马!”

黄老倌子喊道。众人都被烈酒和辣椒刺激得火烧一般的难受,却都咬着牙翻身上马,吸着凉气看着山坡上的乡亲们,乡亲们开始向他们挥手告别了。

“敬礼!”

老屌在马上大吼一声,战士们在马上对着山坡敬礼,眼中泪光盈盈,策马缓缓向前走去。山坡上有人开始哭泣,人们都站起身来冲他们招手。突然,远处有人清了清干涩的嗓子,高声颂道:“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土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懟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

众人抬头望去,却只看见山巅那棵半截大树下一个瘦长的身影,在夕阳下批金戴甲,犹如一员天地之间的战将,那是冲里唯一的文化人——黄老举人的嗓子。老人的声音高亢而凝重,直欲撩云而上,在他庄重地颂别中,女人们终于在远去的战士们身后哭成了一片,只没有一个人追出去的。渐渐地,哭声在骡马蹄声中远去了。战士们回望那山里的夜空,不禁豪气干云……

第十一章 虎贲雄师

众人抖擞精神,在湘中这深秋的夜晚策马扬鞭。老屌和黄瑞刚跑在前面,不紧不慢地小跑,坚硬的马蹄砸在山路的碎石上,发出哒哒的回声。年轻娃子高声地呼叫着,将小鞭子抽得带劲,那建功心切的男儿豪情化作一张张笑脸,离家的伤感已抛在后面了。有两个打马想超过老屌去,老屌心里得意,这几年他已练成了再野的坐骑也玩得转的骑术高手。他边骑边点烟,眼光瞥到几个赶来的后生,那烟还在点,两腿只一拍一夹,他的大骡子就飞一般地蹿了出去,把几个后生一下子就拉在了后面。众人大为叹服,早知道老屌是驴马行家,今日才见真功,纷纷紧抽几鞭往前赶去。

月光下,二十一骑泛着银光,马不停蹄地奔向湘北,整夜下来,竟无人觉得疲惫。透过层层暮霭,一直跑在前面的老屌在一处山顶勒住座骑,轻巧地跳下来。他拍拍口吐白沫的大骡子,心想挑你出来还是眼光不错哩。登高眺眼望去,山外的大地已经泛起了晨光,远处一座城市的灯火隐约可见。赵海涛喘着粗气,看着远处的地平线,兴奋地问老屌:“老哥?咱们到了么?”

“没哪,看地图是另外一个小县城,常德城离这里还远哩。以俺看这路还得一天才能到,县城不进去了,走山路,直奔常德。”

战士们纷纷赶了上来,一个个和胯下的牲口一样口吐白沫汗流浃背了。大伙看到老屌跟没事人似的抽烟,连口水都不急着喝,不由得心里佩服这驴连长的耐力。见老屌拿着望远镜在张望,几个年轻人一边喝水一边凑过来想看个热闹,老屌回过头来冲陈玉茗使了个眼色,陈玉茗会意,正了正帽檐,发出一声低吼:“集合!立正!”

黄瑞刚和二伢子听到命令立刻就站成了一排,其他年轻人慌里慌张的不成章法。朱铜头在几人屁股上踢了几脚,他们方才明白过来。见队伍规规矩矩地站定了,陈玉茗上前一步,对老屌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朗声说道:“黄家冲战斗分队集合完毕,老哥请分配任务!”

二人的这一番配合是早就商量好的。老屌考虑到这些年轻人大多没有出过远门,连最简单的训练也没有经历过,到了队伍里会不知所措,战场上的残酷和艰苦更会让他们受不了,因此想让他们在路上就历练历练。老屌摘下望远镜递给陈玉茗,慢慢说道:“黄瑞刚和二伢子俺就不说了,其他后生子们听着。离开了黄家冲,你们再也不是山里的鸡鸡娃。明天这个时候,估计咱们就到达常德城了。想做抗日的军人,就不能没点纪律,没点规矩,要不常德的队伍见了你们这些没吃过几碗干饭的货,怕是人家就不放在眼里。黄老倌子既然把你们交给俺,让你们挣个头脸回去,俺就得让你们像个样。从现在起,陈玉茗和黄瑞刚会教给你们些营盘里的分寸,你们要用心记住了,到了常德,就要做出点样子来,别让俺的老战友们说俺带了一帮稀松汉来瞎凑数。离战场越来越近了,到常德之前这段路可能也不是很安全,大家要多长几只耳朵,多睁几只眼,提足了精神,你们可听明白了?”

“明白!”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突然山那边传来一阵马达声,老屌寒毛嗖地竖了起来,这声音怕是死都忘不了。

“鬼子飞机!躲起来!”

老屌下令,大家立刻把马牵到大树下面,赶紧给骡马带上笼头。老屌和陈玉茗几人爬过山顶看去,三架鬼子飞机排成三角低低地从山腰飞过,老屌甚至看见了头戴皮帽子的鬼子驾驶员,想起了玉兰的惨死,此刻真是恨得牙根发痒。

“它们是去常德么?”

“应该不是,这是鬼子战斗机,而且数量太少,常德空防力量不弱,他们这样去占不着便宜。”

说话的是黄瑞刚,老屌赞许地点了点头说:

“让海涛去前面探路,半个时辰回来报一次,梁文强和大薛两边侦察,枪里都顶上火,以防万一……上路吧!”

众人提心吊胆地又走了一天,赵海涛终于传回了好消息,他到了常德城南门外面,看见了自己人的军队。

常德城并不像众人想象的那样气氛紧张。城外虽然坚壁清野,铁丝网和鹿蒺藜随处可见,深沟和碉堡也错落有致,但是部队却没看见多少。城里车水马龙,仍然热闹非凡。店家扯着嗓子大声叫卖,茶楼里一桌桌的牌友也兴致颇浓,老人在路边端着茶壶举着烟袋摆着龙门阵,在街两旁的墙上偶尔看见一些抗日的标语,才能够让人想起这里不过是离战场一日之地的边城。

进城的第二天,老屌就找到了王立疆。已经升为团长的王立疆正在布置东城的城防,二人见面,自然分外亲热。老屌觉得王立疆黑瘦了不少,王立疆觉得老屌白胖了许多,两人握手的时候较了下劲,仍然是半斤对八两。听说老屌还带来了一只小队伍,王立疆甚是惊喜,忙带着老屌和黄瑞刚去了31团的政治处。团政治处的几个官正在为缺衣少粮乏兵源犯愁,突然听说来了一个老牌战斗英雄,还带回来二十条汉子,不由得拍手称好。老屌当年脱离部队应受到的惩罚,此时统统都扔到爪哇国去了。长官们皱着眉头,绞着脑汁,用最快的速度为老屌等人安排编制上报,人先留下,走手续的事情慢慢来过。

老屌得知,57师现在并不满员,全师只有三个休整中的团在城里驻防,等待着新的命令。由于各团都不满员,师部命令就地征兵,而且要求限期达到编制,可休整期间部队的军饷和油水都大打折扣,常德百姓捐粮捐面伺候军队,却就是不来当兵。政治部和征兵处的人像唱大戏一样东跑西颠,四处打着白条去游说,几乎磨破嘴皮。兵员紧缺,老屌等一行21人自然成了香饽饽。王立疆和57师政治部打了招呼,政治部主任考察了老屌的资历,会同作战科迅速做出决定,任命老屌当了31团4营6连连长,军衔中尉。老屌寻思自己的军衔应该更高一点了,但是政治部主任说军衔这事得报上去再定,先挂上中尉的领章再说。

换上崭新的中尉军服,老屌还有点不太舒服,在黄家冲懒散多年,破衣烂衫随便穿,如今总觉得脖子被风纪扣勒得喘不过气来,肚子上的皮带也有些紧。熟悉的军服味道让他有些激动,不由得挺直略微佝偻的腰杆,长出一口气。再穿上这身皮,想脱可就难了。原本心中那时起时落的国恨,如今多了一分刻入骨髓的家仇,此一时,彼一时,活着就得有点骨头,猫儿在湖南农村回不了家,如今再扛上枪也不一定回得了家,既然什么都不一定,那就不如用枪杀出一条路来。袁白先生讲的三国志和隋唐英雄传里面,那关云长、秦叔宝等英雄豪杰,不也没球个家么?麻子团长的威望是打出来的,可他在十年前不也是河南农村的一个屁孩儿?

时势造英雄!老屌想起了袁白先生最爱念叨的话。自己虽然不想当什么英雄,可也不能当黄老倌子和麻子团长看不起的狗熊孬种吧?打不回家就打出个说法来!

几天以后,老屌到31团4营6连上任,除了黄瑞刚和二伢子各自去了3连和5连当排长,剩下的十八人都编入了6连,陈玉茗、刘海群、赵海涛、梁文强和朱铜头分任排长。6连是按新的编制组建的,更像一个独立连,主要成员大多是长沙城开小差跑回来的逃兵,也有其他部队的散兵游勇,有组织无纪律,大多都打过硬仗,也很不好管。57师的政治工作做得很到位,“凡抗日者既往不咎!”跑回常德的兵终归挨不住每天东躲西藏的日子,早知道74军57师响当当的大名,人家既然亮了招牌,也不追究过去,还不上赶着去57师混口饭吃?于是纷纷前来投奔。4营营长是王立疆带出来的弟兄,听说了老屌的手段,也考虑到这帮逃兵和匪兵的劣根性,放下一句狠话来:三个月之后,一盘散沙的6连必须变成74军57师——“虎贲”的硬骨头连队,届时随31团开赴长沙。6连整编人数近二百人,分六个排,不设政治指导员,由王立疆的团政治处直接做政治指导工作,即日起开始集训。

初到6连上任,老屌大吃一惊,除了自己带来的人,其他兵看上去更像是土匪出身,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坦胸露肚军容不整。估计是怕他们惹事,上头还没给他们发武器。4营政治处派来了一个学生官管他们,细皮嫩肉的学生官原自以为是大材小用,没想到一个月下来就被这帮土匪折腾得筋疲力尽精神崩溃了,瘦下去一圈肉。士兵们常拿这个娃娃开心,一日他在茅房拉屎,门缝里突然塞进了一颗手榴弹,他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了,裤子也没提就夺门而出,后面一溜线屎淋漓满地。他趴在地上等了半晌,却没个动静,回去一看,那手榴弹根本就没有拉弦。学生官儿自觉无脸见人,主动挂靴离任。这些烂兵计谋得逞,更是肆无忌惮。连队的伙食供应本很一般,可是营房里经常飘出烤鸡烤鸭的味道来。临近的百姓常跑到营里来告状说有人半夜偷鸡摸狗,说看身手不像是普通毛贼,断定是这个连里的,可是军官们查无实据,也奈何不得。

在上任前王立疆曾请老屌喝酒,知道他要去管6连,只说了一句:“老兄得拿出点不一般的手段来!”

老屌会意,心想日你妈的,不出一个月,俺管叫你们这帮球服服帖帖……

王立疆从师参谋处要来了一个作战参谋,名叫顾天磊,做6连的副连长,跟老屌搭档。顾天磊是东北黑龙江漠河人,战前毕业于黄浦军校,现军衔中尉。他身材魁梧,比老屌还高出半头来,照板子村的说法,这是一副杀猪的身板,那身军服穿在他身上格外挺括熨贴,简直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此人看上去虽然高大威猛,可眉宇间却又透出一股阴气,总像心里揣着事儿,老屌看得见却说不清楚。老屌见过的作战参谋不少,大多文质彬彬心胸坦荡,却没见过象顾天磊这样的。

顾天磊和老屌见了面并不认生,东拉西扯两天下来就有了默契。老屌照着杨铁筠当时训练特务连的标准收拾这帮“匪兵”,每天一早鸡还没开啼,他就让陈玉茗把众人折腾起来,顶着星星拉开膀子负重拉练。他和顾天磊身先士卒,光着膀子爬山过水练刺刀。有的兵耍懒,有的兵装傻,或吊儿郎当的赖着不跑,或趴在地上像死狗一样喘气。陈玉茗一见到这样的兵就冒火,上去就要用脚踹,老屌忙喝住了。跑过来看看地上这贼眼乱转的赖兵,老屌心知肚明,他擦了一把汗,将赖兵拎将起来,二话不说拿过那厮的枪支弹药和包袱,扛在自己身上就跑。那厮见老屌这般,反倒不好意思了,忙咬牙追上去,堆着笑脸把装备要了回来。陈玉茗恍然大悟,立马主动替一个跑不动的士兵扛枪,并悄悄告诉梁文强他们也如法炮制,收心效果立竿见影。

顾天磊一边前后跑着,一边大声给大家鼓着劲,看见跑不动的就过去扶一把。这家伙简直健壮如牛,体力比老屌还好,背上的伤疤也蔚为壮观。在第二次长沙会战中,顾天磊被一颗空爆弹炸中,背上被弹片切割得像是剁肉的案板一样沟壑纵横。他浑身的腱子肉和满身的伤疤哗啦啦地乱颤,15公斤的弹药在他身上就像只背了一个小棉枕头。老屌心里羡慕,却也硬撑着跑在前面。顾天磊对着士兵们大声喊道:“弟兄们!虎贲的兵没有孬种,自打有建制以来,打的都是狠仗和恶仗,是日本鬼子只要听到就会两腿打哆嗦的王牌57师!咱们今天多流点汗,打鬼子的时候就让王八羔子们多流点血!我见过的日本鬼子可以背着二十公斤武器装备跑五十里地,一停下来就可以向我们进攻!所以我们要想打死鬼子,或者不被鬼子打死,就要跑得比他们快,就要变得比他们狠。我们可以依靠的,只有手里的步枪和手榴弹,只有我们身边生死与共的弟兄们。弟兄们,跟着老连长玩命跑啊……”

顾天磊这一套,老兵油子可不大买账。这些家伙自恃身经百战,什么鬼子没见过?直到看到打头的两位连长后背上坑坑洼洼的伤疤时,他们才有些收敛。一股无形的力量迅速在队伍里传递开来。休息的时候,梁文强和朱铜头等排长都是把水先给战士们喝,把烟先给战士们抽,然后帮他们逐个地检查装备有没有问题。拉练一天下来,这帮懒散多时的兵油子已经累得连上床都没有力气了,才刚喝了几口稀粥,趴在床上就想睡过去。这时,众人突然闻到一阵香喷喷的烤肉味道。几个兵好奇地打开营房伸头出去,只见院子里起了两堆篝火,火上各烤着一只畜生,几个当官的正在忙活着。战士们兴奋得大叫,顿时来了精神,纷纷趿上鞋跑了出来,笑嘻嘻地围在火边。老屌浑身粘着血,正用刀剔着一只大狗,几个排长也忙着添柴加火。一个战士斗胆问道:“连长,今晚上做啥子打牙祭个么?”

老屌抬起沾满血污的脸,神秘地一笑,却不做答,只把手中的刀走得飞快,像极了肉案后面的屠夫。这时只见顾天磊抱着三箱子酒蹩了过来,这三箱子酒足有百十斤重,可这顾参谋一个人就抬了来,真是有一把子力气呢。他把酒轻轻放在地上,像是放了一个板凳样轻松,他抬头说道:“连长想到你们多日不练了,这一天怕是要累得长鸡毛,这些天伙食也没什么油腥儿,怕你们这帮馋鬼吃不消,连长就让几个排长去野外敲了几只狗回来,好让大家吃了肉有劲训练!这狗是白来的,可这酒可是老哥掏钱给大伙买的!问你们一句,今天累不累?”

“不累!”

战士们齐声喊道,望着吱吱冒油的烤狗肉,馋得哈拉子就要垂到地上了。自打连队成立这一个多月来,滨湖方面的粮食给养被日军阻在了外边,部队伙食每况愈下,甭说猪肉,猪毛都看不见几根,多日不闻肉味的战士们自然一脸菜色,也难怪他们常去偷鸡摸狗,搅得百姓怨声载道。见连头儿为弟兄们想得如此周到——人家可也是训练了一天啊,仍然不辞辛苦地给大伙弄吃喝,众人无不感动。一个战士高喊道:“连长,弟兄们只要有肉吃,有酒喝,别说每天训练,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全凭你一句话!弟兄们都是和鬼子玩过刺刀的,连长你就尽管使唤,松了软了连长只管狠了发落,咱们也没个叫屈的,弟兄们说是不是?”

“是!”

“没错的呦!”

“这个自然!”

众人高声应道。

“列队!”

陈玉茗高声喊道。战士们这时一个个精神十足,比训练自觉多了,眨眼间就齐刷刷地站成了三排。老屌一把将刀钉在案板上,拿毛巾擦了擦脸,走到队伍前站定了,高声说道:“弟兄们!这兵荒马乱的日子,咱们兄弟们能混到一起,就算是缘分。俺老屌原本是个种地的,大字不认得几个,更没见过啥世面。只是俺这仗打得多了,见多了自己的弟兄们死在鬼子的炮火下,死在俺的身边。俺到今天能留下这一条命,全是因为那么多兄弟为俺挡过无数鬼子的枪子,帮俺护下这条烂命!俺带的这些个兄弟,尤其是你们的排长们,个个都是死过几回的人了,有好日子过他们都舍了,非要跟着俺来打鬼子,不为别的,一是为了生死兄弟,二是为了把鬼子打跑再回家过安生日子。从此以后,咱们也就是生死弟兄,有肉你们先吃,有酒你们先喝,有药你们先用。俺就要一条,打仗的时候不要给俺稀松,不要给大名鼎鼎的虎贲57师丢人,更不要让我们死去的弟兄们耻笑了去,别让他娘的只有炕头高的小日本小瞧了!弟兄们能不能做到?”

“能!”战士们大声答道。

“昨天俺到团部开会,团里的长官说了,这鬼子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自己家里也被美国盟军扔炸弹,长沙他们打了一年都打不下来,已经是什么强……强……强鸟之末!”

战士们哄堂大笑。老屌笑着一摆手算是自嘲,继续说道:“总之,原来俺打鬼子总是看不到啥希望,现在好像看见了。57师为啥叫虎贲俺不晓得,俺也不懂……这老虎哪有个笨的?但是俺知道57师自和鬼子交手就没吃过败仗,是咱们国军响当当的王牌!如今咱们连队得到命令了,整个57师可能要留在常德打鬼子,不去长沙了,这里的老百姓也要撤退。咱们要加紧训练,修筑工事。余程万师长是个硬骨头老广,骨头硬,纪律也硬,因此俺的连队里也要有些个硬规矩,让顾副连长和大家说说!”

顾天磊在一边听着,见老屌只用一通土了吧叽的讲话,外加两只野狗,三箱破酒就把这群匪兵油子收拾得服服帖帖,心下暗自叹服。这的确是一门了不得的邪门功夫!自己出身黄埔,却没学到这般本领。刚来的时候,他对憨头憨脑的老屌还有些看不上眼,这么个扛长活似的夯货,凭啥让他当连长?凭啥把自己从师部揪下来给他当参谋?此时才有些认识了。他揉了揉叽里咕噜的肚子,干咳几声定了下神,便开始接过话来,给战士们讲起57军的军规制度来。不能让老屌小看啊!顾天磊卯足了精神,把57师的军纪和赏罚讲得简单明了又条理清晰。战士们都听得认真,军规条例赏罚分明,比如说打完了这仗,所有的人长一级军衔,还有若干光洋可以拿;又比如说57师临时成立了督战队,战场上后退一步就会被枪毙,等等。这回战士们算是心里有了谱,看来在这支部队是没法子瞎胡混的,不过能有这么两个指挥有方、对弟兄们关怀备至的连头领导,这仗打着也算踏实,终归好过以前糊里糊涂地给人当炮灰吧?

听顾参谋的长篇大论讲述完毕,老屌见士兵们真是馋得要扑上去了,还一个个强忍着站得笔直,心里暗自一笑,道:“弟兄们听明白了没有?”

“晓得了!”

“知道个了!”

“明白了!”

陈玉茗见众人回答得不成章法,一声大喝:

“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战士们用足力气大声喊道。陈玉茗满意地说:“原地坐下!一个一个上来领肉领酒,不许乱!”

老屌又亲自操刀,把烤熟的狗肉一块块地割给战士们,他熟练的刀法让几个曾经做过屠夫营生的士兵也啧啧称赞。朱铜头已经在一旁支起一口大锅煮水,他把剔完的骨头和大家啃完的骨头收罗起来扔进大锅,再剁了几个大白萝卜放下去,也不知这厮还用了什么料,不一会儿那锅骨头汤就浓香四溢了。火光里,战士们坐在地上,个个啃得津津有味,吱吱有声,恨不得把骨头棒子都嚼碎了咽下去。每人分到的酒不多,却个个都喝得满面红光。大伙儿突然留意到老连长顾参谋和几个排长都站在那里,在啃没什么肉的干骨头棒子,鼻子就有些酸了。黄瑞刚的弟弟黄瑞梁跑到老屌面前,要把自己的肉给老屌吃,老屌笑着推了,还笑嘻嘻地说:“娃子你不知道,你们出来之前,咱们早就偷偷地啃了几口哩!”

从这以后,战士们就像拧上了发条的机器。大家早出晚归,在营地周围大张旗鼓地艰苦训练,射击格斗拼刺刀,震天的喊声让营地周围要撤退的百姓甚感意外,如何这帮土匪兵油子竟改头换面了?老屌在山里早已经把梁文强和赵海涛训练成了神枪手,把陈玉茗和大薛、刘海群训练成了大刀和拼刺能手,因此练将起来甚是顺手。只有朱铜头一个啥也玩不转,却自学成才练就了一手好厨艺,牢牢地俘虏了大伙的胃,人缘风头连连看涨。

人就这么奇怪,嘴上吃得香,干起事来就有意思。战士们从此训练起来格外自觉和努力,再没有一个偷懒的。顾天磊很重视做连队的政治思想训导工作,训练之余,常给大家安排一些亲民活动,帮助老百姓撤退迁移,今天帮着刘老倌子家造一辆驴车,明天帮着王老倌子家拆卸木料。土生土长的百姓们不愿意走的,战士们就以班为单位上门去劝说,一个班不行再换一个班,说你们放心地走,等我们把鬼子打跑了,再回来管我们虎贲要房子,保证完璧归赵。战士们连哄带骗地将营地周围的百姓们一户户送走了,很快营地周围就没了人烟,此时,北边轰隆隆的炮声可以听得到了。

一连两个月,6连都在紧张的气氛中训练。东面、北面和南面,每天都有隆隆的炮声传来,大家都明白战斗已为时不远。紧张之中,训练自是更加卖力了。团部仍然没有明确的作战指示,顾天磊去了师部一次,带回来一些不好的消息。

“连长,在常德外围,我们的几支主力部队都被打散了。”

“啥意思,鬼子来了多少人?”

“估计至少有五万人。这几天师部才得到消息,鬼子的主攻方向竟然就是常德……29军,73军和我们79军的几个师,几乎全军覆没了……看来是中了鬼子的计,被敌分割包围了……”

“这……怎么会……在常德咱们有多少部队?”

“只有咱们57师,其他的军团都被日军拦在外边……最近的也有一百公里……”

“可是虎贲只有八千人,打五万鬼子,这怎么打?援军何时能到?”

“估计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据我所知,战区的主力部队都集中在津河、澧河以及暖水街以西的地区,为的是照顾岳阳方面,常德周围没有梯次部署……鬼子是有备而来,玩了一次咱们老祖宗的围城打援和引蛇出洞,参谋部太过轻敌了,怎么能把几个军都稀里糊涂填进去呢?竟吃了这么大的亏!不说了……明天师部召开动员大会,是什么态势到时候就清楚了。”

老屌闻听心惊不已,脑子里嗡嗡作响。以前和鬼子交手,大多是国军以多打少,深沟壁垒加人海战术,还被火力占优、战术先进、战斗力强的鬼子打得节节败退,狼狈不堪,如今八千人要顶住五万鬼子的进攻,既没有足量的重武器,又没有坚固的城防工事,编制也不全,这仗怎么打?据自己观察,这常德城四面漏风,东南西北不过五十里的地界,并不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坚城,鬼子的火炮可以打到任何一个角落!干掉了防空炮火,鬼子的飞机可以拔掉任何一个火力点,老屌心底掠过一阵惊惧,竟然六神无主了。他点起烟锅来压一压怦怦乱跳的心,抬头看顾天磊,也是一脸愁云,二人一时都静默不语。

不远处的营房里,战士们的鼾声此起彼伏,酣畅淋漓。老屌原本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但万万没想到会遇到这样一场力量对比如此悬殊的恶仗!虎贲的厉害是知道一些的,这支队伍打军阀孙传芳的时候就威风八面,在长沙也顶住了鬼子半个师团的进攻,但是如今面对扑过来的飞机大炮,再加上五万名不要命的东洋兵,如何能顶得住?只有期待奇迹出现了。真不曾想到,才离开黄家冲,竟然顿时就陷入绝地!

老屌和顾天磊蔫蔫地对坐了一晚,地上满是丢落的烟头和磕掉的烟灰……

第二天,师里的命令下来,即日召开战前动员大会,虎贲所有官兵在中央银行前面集合待命。

当看到31团4营6连的战士们军容齐整地向中心广场列队出发时,老屌的心情总算舒坦一些。两个月下来,这帮匪兵油子终于被自己调教成了一支本领过硬、纪律严明的连队。战士们身强体壮,精神抖擞,老屌又不禁有些安慰,6连的战斗力一定不会输给正奔袭过来的日本鬼子!

当6连喊着洪亮的号子进入会场时,团部长官们都对这支部队耳目一新的变化啧啧称奇了。这哪里还是那帮活土匪,明明就是一支虎虎生威的铁军么!他们个个身强体壮,动作刚劲,刺刀都擦得锃亮,映着每人黑黝结实的脸庞。王立疆也对老屌的本事甚感佩服,简要地向略带惊奇的余程万师长汇报了老屌训练6连的情况,余师长闻之不住点头,却不说话。参谋主任龙出云笑着对王立疆说:“此人会带兵,堪当重任!”

黄昏已至,会场周围燃起了熊熊的火把,虎贲八千战士肃立当场。如今已是阴历十月,天气已转寒,一阵猛烈的西北风掠过,高高的旗杆发出“日日儿”的哨音。

“全体听令!立正!举枪!”

全体战士哗的一声将钢枪举到身前,再放到身体的右侧,同时一个标准的立正。

“虎贲!”

“无敌!”

“虎贲!”

“万岁!”

八千战士齐声高喊,那声浪如千军万马呼啸而过,在广场上回荡着。余程万师长从容地走到台前,只见他崭新的中将军服上缀满了亮光闪闪的勋章。他威严的目光缓缓地扫视了全体将士,庄重而有力地给将士们敬了个礼,然后背过手去,稳稳站定。

“稍息!”他顿了顿,接着又声音洪亮,字字掷地有声地说道:“虎贲的弟兄们!今天我们开动员大会,不为别的,为的是迎接一场光荣的战役!这些天,想必大家都听到了常德周围的炮声,我国军第六、第九战区的兄弟部队正在战线上和鬼子的10万精锐浴血奋战。日本鬼子想通过这一仗打下湖南,打下进攻大后方的门户,日夜不停地向我军战线进攻,可谓不惜血本。74军的其他几个师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已经打了两个多月,弟兄们众志成城,虽然血流成河,却让鬼子10万大军步步维艰,同样损失惨重。如今,鬼子钻过来了几个联队,几万人马,就想大摇大摆、轻轻松松地拿下常德这个宝贵的粮仓,休想!想放几响小炮、扔几颗炸弹就把常德如探囊取物一样攻占,休想!因为有虎贲在,因为有我们在!”

“弟兄们啊,常德虽小,但是战略意义重大,常德一地的得失,可说关乎到我整个中华民族的命运!常德如若失手,两个战区的防线就面临崩溃,长沙和衡阳即将不保,湘北这块宝地,这座大粮仓,就会落入日寇之手……因此可以说,常德亡则湘败,湘败则国破,国破则家亡!常德三面临水,我们可谓背水一战,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的城防区域不过南北四十余里,在地图上可谓弹丸之地,可这是多么重要的一个弹丸之地啊!它的重要性比长沙有过之而无不及。长沙城我们守住了,常德城我们也一定可以守住!”

“为了党国和人民,为了我们的亲人,我们一定要完成这个神圣的使命,用我们的热血和身躯去换取整个国家和民族的生存!现在,我命令你们,上到师部,下到伙夫,都要做好和日军浴血奋战的准备,准备拼到最后一人,最后一弹,最后一条战壕。虎贲与常德同在!”

余师长的右手猛地向下一挥,仿佛斩断了敌人的千军万马一般。战士们听得热血沸腾,见台上的司号员一挥手,立刻齐声高喊道:“虎贲!无敌!虎贲!万岁!”

老屌也深受鼓舞,前一晚的阴郁情绪一扫而光。他自忖,这57师真是名不虚传,师长真是个非一般的厉害角色!

“我们虎贲部队,东征西讨,南征北战,还从来没有吃过败仗,这一次也不会!我们要让日本鬼子知道,面对他们的是中国最为顽强的军队。现在,不仅我们中国人民,全世界的反法西斯力量都在关注着我们,等着我们胜利的捷报,增强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必胜的信心!”

“弟兄们,我们要对得起那上百万已经壮烈殉国的兄弟,要对得起被日寇残酷屠杀的中国人民,要对得起被日寇践踏的中华大地!我们报效国家的机会到了!我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虎贲!”

“无敌!”

“虎贲!”

“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