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师官兵们震天的呼喊冲破云霄,直上九天……

战斗很快就打响了。

当一颗炮弹带着刺耳的哨音在指挥所旁边炸响的时候,老屌从头到脚都感到了一阵寒意,竟然下意识地想要抱着头蹲下。他的头皮紧绷绷的,五官被冲击波扯得生疼,像是浆洗过的麻布。下半身莫名其妙地嗦嗦发抖,泛起一阵呼之欲出的尿意。一个老兵正在不远处点烟,那老兵的手稳当得如同做针线活儿,老屌羞愧得要去捂自己的脸了。离开战场久了,原先那股不怕死的劲头打了折扣,顷刻间,安定悠游的田园生活记忆,立刻被几颗炮弹炸得无影无踪了。他使劲挤了挤针扎一般麻木疼痛的脚趾头,扶了扶军帽,弹掉落在肩头的泥土,偷偷地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感觉到血液又开始在周身涌动。熟悉的炸药味道和炮弹掀起的泥土气息,战士们哗啦啦拉响枪栓的撞击声,让他渐渐感到已经身临其境,像是回到了过去一样。没过多久,他就有种仿佛从未离开过战场的感觉了,在黄家冲神仙般安闲的日子,不过是梦里的想象,如今的枪林弹雨,军号马蹄,以及时时可能降临的死神,才是自己要真实面对的生活。

两架鬼子飞机肆无忌惮地从隐蔽的指挥所上空飞过,扫下一阵密集的弹雨。老屌甚至看见了飞机上那两个瘦小的东洋人皮帽子下面精悍的脸,其中一个还留着滑稽的仁丹胡。想到鬼子飞行员夹着裤裆挤在窄小的飞机舱里,要像自己这般尿紧那该咋办哩?老屌突然走了神,自觉有些好笑,竟忘了低下身来去躲那如同犁地一般的弹雨,旁边的顾天磊猛地将他扑倒在地。几颗机枪子弹将指挥所打得乌烟瘴气,那张从百姓家搬来放地图的八仙桌被打成了碎块,电台也被打成了零件。老屌懵头懵脑地站起身来,看到了顾天磊那奇怪的眼神,再看看四周,指挥所里的人好在都没有受伤。

“日你妈的!鬼子要上来了!电话坏了,通讯兵!你去给陈玉茗带个话,顶得硬一点,多扔点手榴弹,第一波鬼子肯定会像疯狗一样往上硬冲的,不能让鬼子尝到一点甜头!另外,让他们注意和旁边的5连阵地呼应,别让鬼子钻了裤裆跑过来!”

说来也怪,当自己在刚才那一刹那之间与死亡擦身而过时,那种紧绷绷的感觉一下子烟消云散了。这不是很熟悉么?回来了,俺老屌又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了……他感觉到心跳已经慢了下来,心底甚至浮起一种激动,他要带领着这支准备充足的部队坚守这片阵地,续写自己的传奇了!他拿起望远镜,向连队防守的一线阵地望去。鬼子的炮弹像鞭炮一样在陈玉茗和大薛防守的前沿阵地上炸响,阵地被笼罩在一片混浊的烟尘之下,周围那些不结实的民房纷纷在炮火中成为废墟。鬼子飞机扔完炸弹刚掉头离去,望远镜里就出现了血红呲拉的膏药旗、黑绿色的钢盔和鬼子雪亮的刺刀。

鬼子冲锋了!

“用迫击炮轰一下敌人的队形!预备队准备!”

顾天磊一边观察着前方阵地一边下着命令。他方才对老屌的迟钝反应颇为费解,见了敌机扫射为何不躲呢?逞英雄?看着又不像,莫不是老久不上战场有点发懵吧?现在,他总算看到老屌镇定自若地在观察前方阵地了。不远处几次爆炸崩来很多弹片和碎石,打在用来伪装的树枝上沙沙地响,也有不少弹到他俩身上的,老屌竟然一动不动。指挥所离前沿阵地太近了,可老屌坚持要设在这里,昨天为这个顾天磊还和老屌争了好一会儿。照顾天磊对鬼子的了解,一旦被鬼子飞机发现这里是个指挥部,立刻就会招致一顿毁灭性的炮火覆盖,鬼子的炮弹可不像国军这么金贵,动不动就是几百发。但老屌习惯了看着兄弟们作战,是攻是守都要瞧在眼里。两个预备队——梁文强带的3排和赵海涛带的4排都在前面一百五十米距离的深壕里,朱铜头的警卫排也在右边的隐蔽带,一个招呼打过去,一两分钟就可以冲到阵地上去。两人争了几句,越说越拧,干脆不说了。

血战长沙时,顾天磊颇有心得,鬼子在阵地战上极具优势,其多兵种协同作战能力远胜于国军。炮兵方面,日军的炮兵射击精度高,反应也极迅速,这和鬼子地图的精确与前沿观察哨的认真是分不开的。空军方面,日军有亚洲最为强大的空中打击力量,国军的苏制和美式老飞机远不是零式战斗机的对手,鬼子飞行员可以用各种高难姿势俯冲轰炸扫射,国军及其薄弱空防力量根本无法遏制这种打击,日军的炸弹往往会准确击中目标,这对国军的地面部队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震慑。陆军方面,日军的单兵作战能力和分队协同作战能力也远在国军之上,一个日军的联队,相当于国军的一个团编制,却往往可以在空军、炮兵和情报部门的配合下,击跨国军一个师的防线,甚至全歼该师,这种例子在淞沪会战时比比皆是。当然,中国一线作战部队在屡败屡战中也总结出很多战斗经验,在对抗鬼子的集束冲锋时,一味地死守也不行,最好的办法就是反冲锋和肉搏战,让鬼子强大的火力增援起不到作用,即使三个国军士兵才能拼掉一个鬼子,也是值得的。

面对强敌,老屌到底会不会指挥?顾天磊对此始终心存疑虑。这家伙看来是干过一些硬仗,但是他的这套死守打法行么?常德弹丸之地,没有什么作战纵深,后面就是设在东门的31团和169团团部了,老屌把指挥所设在四铺街这里,勇气可嘉,思虑不足,指挥所一旦被拔掉,前沿没了指挥系统,鬼子趁机突破,这几条战壕就会立刻崩溃。虎贲和鬼子可耗不起兵力,反冲锋或许正中鬼子下怀。顾天磊越想越愁,和老屌说不到一块儿,就只能整天黑着脸四处查看。

事实上,常德战役半个月来的战况与顾天磊预想的非常相似。常德外围的深沟壁垒很快就被鬼子突破,鬼子虽然是长途奔袭而至,但是战斗力丝毫不减。常德守军费了两个月工夫修起来的碉堡和工事,半个时辰就被炸得七零八落。每个战斗序列在和鬼子打照面之前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伤亡减员。战士们顶着炮火冲到敌人的冲锋队伍里,这几乎成了让鬼子炮兵停火的唯一办法,于是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几乎都要以肉搏的方式来捍卫。防守外围阵地的两千多人,只剩下几百人了。大片的防线落入了鬼子手中,东洋人大摇大摆地将他们的平射炮推在前面,慢条斯理地放,炮弹几乎贴着地面四处乱飞。不知为什么,57师没留下几门重炮,连队里的小钢炮也极其有限,那炮弹更是恨不得掰开瓣来打。

战役初始,远途而至的鬼子显然没把常德城里这支守军放在眼里,经过外围这一个多月的战斗,日军摧枯拉朽般干掉了近十万国军部队,把一众国民革命军主力打得稀里哗啦,四散奔逃。国军整个连,整个营,甚至整个旅被皇军俘虏,鬼子们一时觉得自己像长高了一截似的威风八面,长沙城的挫败早已经忘到北海道了。这一路上尽是忙着打仗,连几个花姑娘也没见着,早就听说常德是中国一座有着两千年历史的古城,是湘北最为重要的粮仓,物产丰美,美酒怡人,花姑娘更是大大的好。如今眼看着这座古城就要成为皇军的战利品了,怎能不神气活现,浮想联翩?

当第一支鬼子部队喝完烧酒,哼着家乡的小调,腰里挂着生红薯和手榴弹,悠闲地欣赏着涂家湖两边的景色,大大咧咧地登上冲锋舟,一边朝湖里撒尿一边划向对岸的常德的时候,却遭到国军一支铁军强硬的抵抗!

第一次战斗,鬼子就吃了大亏,方才认认真真地研究守军57师的布防情况和火力配备,重新制定周密的进攻计划。半个月下来,他们攻占了东、西、南三个方向的外围防线,国军被压缩到了城垣一线。在鬼子指挥部看来,皇军的炮弹已经可以打到城里任何一个角落,用不了一个星期就可以彻底结束战斗了。

国军57师的抵抗竟是如此坚决和顽强!这可有些稀罕了。常德城已是内无粮草外无援兵,雨点似的炮弹可以打到城里任何一个角落,可就在这猛烈的炮火之下,57师官兵一步不撤,而且动不动就和冲上阵地的鬼子同归于尽!这种打法让日军很不适应,他们一直赖以自豪的就是皇军士兵高人一等、一往无前的士气。可是在这里,别管是多少日本兵冲上去,胜利的旗子都来不及插,总有绑着十几颗手榴弹的中国兵冲过来,还要把冒着烟的手榴弹往日本兵的头上敲。鬼子骨子里的武士道精神撑着一口气,掉头跑是不能的,他们期望中国兵这招只是用来吓唬人的。于是,战斗中经常出现几个中国兵和几十个日本兵一起炸得四分五裂的情景。久而久之,这不要命的鬼子一想到前面更不要命的中国兵,冲锋的时候就开始猫腰,甚至是匍匐前进了。

6连职在守卫东门的沙河与四铺街一线阵地,外围防线已经落入敌手,剩余的战士退入了陈玉茗的阵地。在战斗的间歇,陈玉茗跑回了连指挥所,他除了胳膊上一处被火烧黑的地方,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他说经过鬼子这一个时辰的炮轰,有20多个弟兄或死或伤不能战斗,刚才打退了鬼子一个连的冲锋,干掉了三十多个鬼子。鬼子推来了平射炮,估计不会歇多久。

“让大家再坚守一个晚上!有什么困难?”老屌问陈玉茗。

“炮兵哪?虎贲的炮兵为什么不开炮?”陈玉茗不解地问道。

“咱们全师只有八门重炮,炮弹也不多,其他的没有运进来,需要在最紧要的关头再开炮!”顾天磊闷闷地说。

“那就再多给点手榴弹!咱们能挡住!”

“好!要注意节省弹药,让大家在战斗间歇别闲着,把战壕挖得结实些!大薛怎么样?”老屌第一次听说虎贲的炮兵力量如此薄弱,扭头惊讶地看了顾天磊一眼,说道。

“大薛没事,刚才只有两个鬼子冲到了阵地前面,都是被他干掉的!”

“太好了,晚上就不找人换防了。还有什么话?”

“顾连长,让铜头给兄弟们烧一锅汤吧?弟兄们说了,喝他的汤打仗有力气!”

老屌和顾天磊哈哈大笑,朱铜头正好从团里回来,带来两箱师部奖励的大洋和牛肉,顾天磊忙叫过正在给战士们分钱的朱铜头吩咐了一番。朱铜头一见陈玉茗,两人像是过了几年没见面似的抱在一起。朱铜头拍着胸脯叫道:“承蒙弟兄们看得起我,这锅牛肉汤包在我身上,看我香死你们,晚上等着喝吧!我自己给你们送上去!”

“多放几块肉啊?”

“你就放心吧,我还能给你放少了?等晚上我再揣壶酒钻到你们战壕里去,咱哥俩再闷上两杯……”

“铜头晚上见啦!”陈玉茗跟朱铜头重重地拍了拍手,转身朝阵地走去。

下午,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枪炮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但是临近傍晚的时候又突然沉寂了下去,除了偶尔响起的冷枪和伤员的哀号,就只能听见民房劈劈啪啪燃烧的声响了。

鬼子全线停止了攻击。这不是什么好事!老屌心想。

王立疆等长官不敢怠慢,跑到6连阵地上进行视察。昨天还完好无损的两排民房,如今已经成了一片瓦砾,地平线上已一览无余。这边的战斗竟如此激烈!东边防御阵地不同于沅江那边,可以据险而守,好赖有一条江挡着,而这里除了一溜一米多高的古城墙墩子,就只有一些民房可做掩护了。如今那一米多高的城墙也已经被鬼子的炮火削平了,前沿阵地的战士们统统都只能卧在奇溜拐弯的战壕里,看上去倒是隐蔽得很好,平平地望去连个影子都看不见。早在一个月前,战士们就已经把这边的防御阵地挖得沟壑纵横、四通八达,所有的民房都被打通,从连指挥所到前沿阵地也有一条快速运兵道,还做了伪装。

新架设起来的电话终于通了,电话那边传来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士兵们在那边大喊着,问朱铜头的牛肉汤什么时候可以送来?王立疆等长官听了都非常高兴,把从师部带来的问候传给了大家。

晚上,朱铜头的牛肉汤终于熬好了。他叫上一个伙夫,把汤装在一个大桶里,背上几筐馒头,再往怀里揣上一瓶酒,借着夜空里昏暗的月光,慢慢地向前沿阵地走去。战士们早已经饿得饥肠辘辘,打老远就闻到了汤的香味,兴高采烈地围上前来,用子弹盒和钢盔装着汤蘸着馒头大吃起来。朱铜头乐呵呵地抡着勺子给大家分汤分肉。对战士们来说,朱铜头是连队里最为和蔼的长官,更是一个妙手神厨,虽然大伙都知道他打仗不怎么样,可也同样对他尊敬有加。此时,和朱铜头混得厮熟的几个战士还伸手到他怀里掏酒喝,朱铜头忙扔下勺子大叫:“汤给你们送来了,这几两酒可是给陈排长预备的,难道你们还想抢不成?这点子酒不够我俩打湿嘴皮子的,赶紧吃肉去,锅里面可没几块!大薛你赶紧的,要不牛肉就让这帮土匪抢光了。”

朱铜头对自己如此厚道,陈玉茗不由得感动了。在黄家冲,二人来往并不亲密。可如今情况不同了,再多的隔阂,此刻也只剩下生死情谊。大薛颠颠地跑过来,见得意的朱铜头俨然像个发军饷的士官,不由得发出一串奇怪的干笑声。朱铜头见大薛身上黑糊糊的像是挂了彩,忙放下勺子过来,瞪着眼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大薛见朱铜头摸得认真,满眼都是关切,也高兴地拍拍他的肩,在他身上摸烟了。大薛从前看不起铜头打仗时的那副怕死鬼样,更蔑视他平素一见大洋两眼就亮的钱痨样。他和铜头在黄家冲还因为分稻种的事情闹过别扭,后来便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不大来往,但此时此刻,他和陈玉茗一样,脑子里想的已经尽是这个家伙的可爱处了。

“大薛啊,你身上这血敢情全是鬼子的啊?你可吓死我啦!这里好几包烟哪,都是你的!兄弟你可悠着点,能用枪子儿打鬼子就别用刺刀……”

陈玉茗招呼着战壕里的战士们,一人一口地把朱铜头的酒分着喝了,连躺着的伤兵都凑上来嘬了两口。陈玉茗把一个望远镜交给朱铜头,说道:“铜头,赶紧回去,这里很快就又得打起来,打起来俺可保护不了你!你的这顿牛肉汤顶得上一支预备队,多谢你啦!”

“玉茗你咋这样说话哩?没有你照应着,我连武汉都出不来,还去哪里给大家做饭哪?兄弟天生不是块打仗的料,也就是给大家饱饱口福这点本事,那我天天给你们送吃的过来,还不赶上一个加强连了?”

“铜头,你过来……”

陈玉茗把朱铜头拉到一边,躲开埋头狠吃的战士们,悄悄地和他说道:“铜头,把这个望远镜带给老哥,另外……”

“……玉茗,你咋不说了?你知道我这人肚子里装不下事,你可别跟自己兄弟藏着掖着,有啥吩咐,有啥让兄弟我帮你办的?你说!”

“铜头!你想岔了,不是一回事。铜头啊,你要回去悄悄告诉老哥,这阵地……守不住,你看这鬼子不往上冲了,俺估计后面必定会有更狠的。咱们的援军过不来……也可能援军已经被鬼子消灭了……炮兵也跟不上趟。铜头,兄弟啊!俺不是怕死,咱们兄弟没有老哥,早就成了孤魂野鬼了,眼下跟着老哥回了战场,就碰上了这场恶仗。对面的鬼子看来是志在必得,弟兄们顶不了太久,又不能撤退。你知道前两波鬼子是怎么打下去的?都是咱们弟兄们身上绑着炸药跑上去跟他们同归于尽的,要不然压不下去。大薛抱着一堆手榴弹也要上去,被俺拽住了……”

朱铜头听得一身冷汗,环顾左右,黑压压的暗夜里仿佛有无数枝枪口指着自己,一阵夜风夹着霜意吹过战壕,他突然觉得全身发抖,四肢冰凉。

“铜头,俺这里能不能守到明天,真说不准。如果鬼子一个联队再上来,文强和海涛的后备队全押上也不一定挡得住。铜头你要记住,咱们挡不住的时候,你给俺盯紧了老哥,把他拉到后面去。还有俺老婆孩子,就拜托你和老哥了,听见了没有?”

“听……听见了!”

“算是兄弟求你……”

“玉茗你哪能这样说呢?你把兄弟我当成什么人了!怎么,你想壮烈在这里?不成不成!明知打不过咱们就走球的么?莫非咱们几个都要交代在这里不成?”

陈玉茗拍拍朱铜头的肩膀,认真地说道:“既来之,则安之,早晚有这么一天。往后退,后面是虎贲的督战队,也是个死。咱们打着打着鬼子兴许就怕了,只要有一支援军可以过来,这仗可能就有希望!记着,你要照顾好老哥他们!如果大薛和海群也回不去,他们的老婆孩子也得仰仗你照应,记住了?”

此时朱铜头早已哭成一团,佝偻着腰身像是个犯了错的乖娃子。

夜色正浓,月光渐渐被一层游走的薄云遮在了后面……

朱铜头抱着干净溜光的大桶,跟在伙夫后面慢慢地往回走着,陈玉茗的话让他的心情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他这才真正意识到这场战斗的残酷。守卫外围阵地的弟兄们几乎全部伤亡,57师损失惨重,可那还只是鬼子有些轻敌的结果。如今鬼子知道了面对的57师是不容易对付的角色,已经增加了火炮和飞机,刚才壕沟里的弟兄还说,鬼子把一种没见过的炸弹扔下来,一落到地上就会燃起一个大院子那么大片火,烧得可邪乎了,石头都烧得裂开……

“嗵嗵嗵……”

一阵密集的迫击炮声突然从四周响起,朱铜头慌得赶紧猫腰趴在壕沟里。天空猛地炸开了几十个雪亮的照明弹。弟兄们喜欢管它们叫人造小月亮,鬼子在冲锋前偶尔会打一两个,可现在鬼子一下子齐刷刷地打这么多,把整个常德城的夜空映得亮如白昼。朱铜头瞪着大眼回头看去,只见地平线上一串串闪亮此起彼伏,然后就响起了震天的炮声。炮弹在天空呼啸,国军阵地上猛地升起一团团更加猛烈的血红的火焰,刚才还宁静安逸的阵地,刹那间就变成了火红的炼狱。朱铜头被天上的白光和四周闪烁的红光晃得睁不开眼,两只耳朵被震得生疼,空气中瞬间充满了死亡的味道。炸药刺鼻的硫磺味以及照明弹燃烧的臭味,加上燃烧弹浓烈的汽油味,搅和在一起,在战场上掀起一阵流风。朱铜头吓得再不敢看,一下子扑倒在地缩成一团,索性将装汤的大桶扣在头上。大桶被横飞的弹片和石子敲得叮当乱响,外边的炮火声在桶里听来就像是波涛汹涌的海浪,在这涛声里,朱铜头隐约听见了弟兄们那嘶哑地喊杀声。

老屌刚和顾天磊胡乱扒了口饭,正准备到阵地前面去看一看,一排炮弹就呼啸着砸了过来。二人吩咐着指挥所的人赶紧转移,刚离开那里,两颗炮弹就正中了它,两声巨响之后,一个指挥所连同方圆十米之内的坑道都被夷为了平地。

“炮火一停,就让梁文强的预备队上去,通讯员赶紧把电话接好!顾天磊,你去前面看一下,告诉战士们准备,一定要顶住鬼子这次进攻,这次顶住了,以后就能顶住!”老屌情急之中大叫着。

前沿阵地已经被炸成了一个火山口,估计是日军用了大量的燃烧弹,整个战线上烧得通红,鬼子发疯一般的喊叫已经听得清清楚楚,阵地上仅有的两挺重机枪已经开始射击,老屌估计刚才那一顿炮火又至少造成了一半左右的人员伤亡,预备队只能现在就投入战斗了。

“我现在就去!”顾天磊应道。

现在是紧要关头,鬼子从四个方向同时发动了进攻,此刻天上至少有二十多架飞机飞来飞去,一边扔炸弹一边给日军指示轰击目标。顾天磊知道,如果挡不住日军这次攻击,四条防线上只要有一条被日军突破,鬼子涌进城来,其他三条防线都只能主动放弃。师部明确传达了命令,每一条防线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弹,也不许后撤一步,违者杀无赦!可见保持这条防线是多么重要,这也是等待援军到来的唯一办法!

“只能硬拼了!”

顾天磊操起一枝步枪,带着两个警卫员向前线阵地跑去,路上他看见了朱铜头装牛肉汤用的大桶,被弹片崩得像漏勺一样,却不见人,心里很是纳闷,莫非这厮壮烈了,咋不见尸呢?不会是当了逃兵吧?

到了阵地上,顾天磊惊奇地看到,幸存的二十多个战士几乎是趴在平地上向日军射击,战壕已经被炸得参差不齐,炸起的土填平了战壕。陈玉茗浑身是血,扯着嘶哑的喉咙指挥着。日军大概三百多人已经冲到了离阵地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开始一边射击一边冲锋。梁文强的3排赶到了,立刻架起武器向日军射击。顾天磊意外地看到朱铜头趴在一个弹坑里,喊着号子往外扔着手榴弹,这厮膀大腰圆臂力过人,也不用助跑,轻轻松松一扔就是三十多米,旁边一个小兵给他喊着方向:“朱哥往左扔一点,还是那么远,嘿呦,你好像正砸在小鬼子头上嘿!不对!朱哥,这个你忘了拉弦了,没炸!再来一个!”

“他妈了个逼的!老子让你打我的桶,老子让你打我的兄弟,看家伙!”

朱铜头在坑里扔得性起,光着膀子,满头大汗。在往回跑的时候,他被炮火炸得抬不起头,一颗迫击炮弹正在他脑袋前方三米多远的地方炸开了,把套在他头上的大桶炸得飞了起来。朱铜头吓得当时就尿了,上上下下摸了半天发现居然没有挂花,立刻抱过那个桶来亲了又亲。回头一看,照明弹下面的阵地上杀声震天,鬼子已经在往上冲了,再看看连指挥部,也已经被炸成了一团火。朱铜头前后犹豫了一会儿,从地上拾起一颗手榴弹,脚一跺就跑回了阵地。陈玉茗看他回来了非常意外,知道他枪法很臭但力气不小,就安排他去扔手榴弹。朱铜头使出了打小练就的扔石头打狗的看家本领,扔了十几颗下来,居然弹无虚发,统统扔在鬼子人最多的地方,并且还扔得很有技巧,时间掐算得很准,俱都是落地即炸。为了炸到躲在土坡后面的鬼子,还扔出去两个在空中即爆炸的,直炸得鬼子们嗷嗷叫,只要听见那边一个杀猪一样的吆喝声响起,鬼子就赶紧挪窝。

阵地上两挺机枪配合得恰到好处。一大群鬼子被打死在阵地前面,其余的也被压回到四十米开外的沟里不敢露头。

“陈玉茗你们怎么样?”

“呦!顾参谋,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老哥呢?”

“他没事!伤亡情况怎么样?”顾天磊大叫。

“你说啥?”陈玉茗的耳朵几乎被震出血来。

“我说这里的伤亡怎么样!”

“哦!咱们排只剩下十二个人了,都受了点伤,其他的都在炮火中牺牲了,幸亏梁文强他们赶得及时,要不然这个屄口子就堵不住了!”

“注意保持战斗队形,大家不要都挤在一条线上,让战士们三个两个的到那些弹坑里去,打退了敌人注意去捡他们的武器弹药,尤其是手榴弹,我们的弹药一定要节省啊,朱铜头!你给我扔得悠着点,别光顾了过瘾!”顾天磊对他们的成绩很满意,以半个多排的牺牲瓦解了敌人一次三百人的冲锋,实在不易。

“鬼子没有下去的意思啊!”

“那是!他们和咱们一样,屁股后面也有督战队,你还是快点走吧,眼见着鬼子又要上来了……”

果然,随着几发平射炮打过来,几颗烟雾弹在阵地前爆出一团团浓烟,在黑夜里看不清颜色,鬼子们一声高喊,纷纷从地上站起来又开始冲锋。

“先不要开火,节省弹药,等他们钻过来再打!”陈玉茗大声命令,突然,一架飞机从浓烟中猛地钻出来,转眼就到了阵地上方。

“隐蔽!卧倒!”

顾天磊的喊声还没落地,敌机就开火了。几个战士刚来得及抬头看,就被从天而降的子弹打得血肉四溅。趴在机枪上的大薛躲了一下,但是枪杆子粗的机枪子弹还是打中了他的腿,大薛的左腿喀嚓一声就分成了两截,小腿肚子远远地飞在一边。两个战士见状,忙扑过去扶起他,一个立刻拿出绷带来要给他包扎。大薛疼得嗷嗷直叫,大喊着两个战士听不懂的话,朱铜头在旁边大喝一声:“他让你们去操作机枪,别管他!鬼子上来了!”

说罢,朱铜头就把一颗手榴弹扔了出去。战士们开火了,子弹在夜空中拖曳着火红闪亮的尾巴,齐刷刷地射向张牙舞爪的鬼子,赵海涛那边的小钢炮也开始火力支援。阵地上顷刻弹雨如蝗,血漫当空。顾天磊用裤带把大薛的腿扎住,把他那半条腿捡回来塞到大薛手中,吩咐通讯员把他抬走。大薛不干,一把将小兵通讯员推了个跟头,情急之下居然喊出了一句响亮的话:“我不走!”

战士们激战之时听到了大薛的话,竟一时不开火了,他们惊讶得像是见了鬼,只听说过哑巴说话铁树开花的故事,没见过喉咙被子弹打烂了还能喊口号的大兵!朱铜头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大薛!原来你装哑巴装了这么多年啊?你当年洞房的时候,我们都在你窗户下面听,那个时候都没听你哼哼过,如今断了一条腿,你又能说话了,我替你谢谢小鬼子啦!王八羔子们!看家伙!”

大薛呵呵笑着,往嘴里塞了一根烟,爬上来推开被子弹击中头部的机枪手,将轻机枪稳稳地顶在肩上,大吼一声就扫了过去。

顾天磊心急如焚,好在虎贲的炮兵已经开炮了,八门炮都在支援东门。鬼子的冲锋队伍损失不小,然而并未能遏制他们进攻的势头。阵地前面层层叠叠的日军尸体像麻袋一样摞了起来,后面的鬼子疯了一样,像跨栏杆一样跃过来。在前面弹坑的几个战士子弹像是打光了,一个想跑回来,被几个鬼子追上用刺刀钉在了地上,另一个机灵的猛地蹦出去,操起地上散落的日军步枪,照着迎面而来的鬼子就是一枪。顾天磊认得那是老屌从黄家冲带来的小兵黄克方,步枪子弹将鬼子脸上打出一个拳头大的洞,一大团东西飞了出去。可还没等黄克方开第二枪,两个斜次里冲来的鬼子借着前冲的力量,用刺刀把他刺了个透穿,黄克方疼得大叫,丢了枪用两只手去抓鬼子,可是怎么也够不着。一个鬼子拔出刺刀,再重重刺下,小兵黄克方一声不吭地倒下了。正在散兵坑射击的梁文强见状勃然大怒,操起机枪立起身来,将两个鬼子打得犹如蜂窝一般,随即号叫着端着枪冲了出去。刚跑出两步,一串流弹正打在他的胸前,崩出一片血雾。

“排长!”

3排的几个战士高喊着冲出战壕,要把他们的排长救回来,但立刻被鬼子打倒了。梁文强几个趔趄跪倒在地,用机枪支着自己的身体。他伤得很重,几乎动弹不得,只能心急如焚地望着越来越逼近的鬼子。一个鬼子过来抢走了他的机枪,和另一个鬼子扛起他就往后面跑,陈玉茗见状急了,可又不敢开枪,他着急得正要冲出去,顾天磊一把将他拽住,大声呵斥道:“阵地要紧!现在还不能冲锋!”

弟兄们急得眼泪直流。梁文强被两个鬼子牢牢地抓住挣扎不脱,他明白鬼子是要抓个活口,直后悔身上没绑个手榴弹。眼看离弟兄们越来越远了,显然是大家不敢开枪,否则早就把这两个鬼子收拾了。朱铜头也是急得四处找步枪,拿起来又不敢打。这时只听得梁文强声嘶力竭地一声大喊:“弟兄们!打死我……铜头,炸死我!”

刚才冲出去的3排的战士们被压在那一堆鬼子尸体后面。鬼子也放慢了进攻速度,开始朝这边扔手榴弹放枪,陈玉茗见梁文强被拖得越来越远,猛地冲到朱铜头面前,大声命令道:“扔手榴弹,再不扔就来不及啦!”

“不!咱们得去把他救回来!那是我兄弟啊!”朱铜头大哭着说。

“你犯什么混?想救他,根本不可能!要是鬼子知道了我们在这边只有一个连的兵力,阵地就完蛋了!你要让文强活受罪么?你要让他当叛徒么?我告诉你,他落在鬼子手里只会死得更惨!他也是俺兄弟,俺恨不得替他去死,你要当他是兄弟就成全他,服从老子的命令!”

陈玉茗的眼泪在满是血痂的脸上冲出两条泪痕,眼睛红得像野地里的饿狼,他从未如此痛苦和矛盾过!

朱铜头咧着嘴哭号着,默默地从弹箱里把最后三颗手榴弹拿出来,仰天哭道:“梁文强!别怪你兄弟啊!我的好兄弟啊……兄弟铜头帮你来了!小鬼子,我操你妈!”

朱铜头看准方向,趁着又有两颗照明弹点亮的光,做了个助跑,挨个把手榴弹扔了出去。三颗手榴弹晃晃悠悠,竟飞出几十米去,先后落在梁文强和两个鬼子左右,将他们一起炸得支离破碎了。朱铜头发出撕肝裂胆的一声大喊,跪倒在地,哭嚎着一头撞在地上。

“妈的,电话线炸断了……黄瑞梁,去团里跑一趟,要求炮兵全力支援东门,否则就顶不住了。”顾天磊见炮兵突然停歇了,急得抓耳挠腮。

这时,赵海涛的4排奉老屌之命增援了上来。4排战士们憋了好久,在那边被鬼子的炮弹折腾得要疯了,一上来就嘁里咯嚓地把阵地前面的鬼子赶了下去。鬼子那边显然也多了一支增援部队,又纠集一百多人反攻上来。两架飞机在阵地上突然扔下了几颗燃烧弹,战壕里猛地腾起两人多高的火焰,十几个伤兵哭爹喊娘,在火焰里发出几声惨叫,就没了声息。战壕里大乱,顾天磊一边拍熄身上的火苗,一边命令大家不要乱。一群鬼子趁机冲到了阵地前面,散兵坑里的十几个战士已经和他们扭成了一处。这枪是没法子放了,顾天磊和陈玉茗对望了一眼,二人在彼此的眼神里都看到了对方必死的决心,两人齐声大喊:“弟兄们杀鬼子哪!冲啊!”

“给排长报仇啊……”

几十个战士猛地跳出战壕,一边开枪一边向鬼子扑去。跑在前面的几个兵都是3排的,打头的战士拿着几颗冒烟的手榴弹冲进鬼子堆里,也不管他们扎在自己身上的刺刀,用手榴弹砸碎一个鬼子的头,随即就在轰的一声中把自己和七八个鬼子炸得血肉横飞。鬼子原以为这阵地上应该没什么抵抗能力了,一看来了这么多增援的部队,有点摸不准这边的实力,又看到这帮中国兵如此的不要命,拼杀了一阵终于退了下去。

陈玉茗和顾天磊带着战士们追了一阵就退了回来,把鬼子一路上丢下的武器都捡了回来。二人乐呵呵地跳回到战壕里,惊讶地发现朱铜头没有冲锋,缩在那里哭得像个泪人,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已经被烧成了焦炭的战士,那战士的一只手里还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半条腿……

“大薛!”陈玉茗扔下枪支,哭喊一声扑在了地上……

第十二章 血祭孤城

在湿漉漉的防空壕里,老屌低头盘腿儿坐着,静静地听着顾天磊和陈玉茗向自己汇报昨晚的战斗。当陈玉茗哭着说包括梁文强、大薛等三十多个弟兄战死时,他的心猛地一揪,像是被几颗灼热的子弹穿过了一般,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眼前浮起一排模糊的影子……他真想号啕大哭出来,以发泄这种强烈的痛苦。是自己曾一度给这些兄弟带来了安定的生活,然而也是自己又把他们拉回了生死的战场,把他们推向了死亡!他们守寡的女人将从此愁云惨淡,年幼的孩子将记不起父亲的模样……这是自己做的孽么?可是,对这场战斗而言,他们不过只是目前已经牺牲的几千虎贲兄弟的一小份子,几千壮士的牺牲得以让这座城市尚未落入日军的魔爪,让其他的弟兄们得以保全,继续战斗!

顾天磊的声音有些颤抖。老屌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靠着壕壁,很吃力的样子,两只拳头攥得发抖,眉头一颤一颤地抽搐。他的头发被燃烧弹几乎烧光,已成半秃子了,额头上被烧起了一大串燎泡,脸上放着黄褐色的光。他的左眼泡子肿得像个茶鸡蛋,完全无法睁开了,勉强睁开的右眼里也布满蜘蛛网一般的血丝。老屌料想他已经背着自己悄悄地哭了一鼻子了。在这一战中,3排和4排损失惨重,几乎已经全部牺牲。这几个月,顾天磊在他们身上费了很多心血,更和大家建立了深厚的战斗情谊,让他们从一众匪兵变成了为自己感到自豪的虎贲战士。在战斗中,他们个个勇敢无畏,义无反顾,而平时却又生龙活虎,聪明可爱。

回想起被鬼子架去的梁文强发出的悲壮而绝望的嘶喊,回想起大薛拖着一条被炸断的腿趴在机枪上怒射的样子,老屌心如刀绞。突然,他站起身来,用手慢慢地搭住了陈玉茗的肩膀,镇定地看着他,陈玉茗看到老屌眼里那期待的目光,立刻就会意了。现在是应该克制情绪的时候,眼前的敌人马上会发起新一轮的冲锋。眼泪是动摇军心的毒药,脆弱是阵地失守的命门,这个时候,不能流泪,只能流血!

“铜头没有负伤?他为啥就上去了?”老屌打破这痛苦压抑的气氛,问陈玉茗道。

“铜头是自己跑到阵地上的,他终于敢干了!竟然没有负伤,连根毛都没有伤到,梁文强就是铜头帮的忙……鬼子扔下的燃烧弹炸死了十几个负伤的弟兄,大薛把铜头按在身子下面,救了他的命,所以才被……”

“知道了,他现在在哪儿?”

“在阵地上,我让他回来,他不走。”

“让3排和4排剩下的弟兄们下来休整一天,铜头的1排和海群的2排上去,修复战壕,收集弹药,晚上再埋点地雷。玉茗……你还得在那里顶着!你把3、4排剩下的人都集中起来,休整之后编进铜头的1排里,让铜头先回来一趟,说俺找他有事。别的不说了!陈玉茗!这阵地能不能守住?”

陈玉茗啪的一个立正,把心一横,斩钉截铁地说道:“一定能!除非鬼子从我的身上踏过去!困难是不小,但是战士们士气很高,只要弹药充足,我有把握守住阵地!对了老哥……炮兵,我要炮兵!”

“炮兵没有了……炮弹已经打光,师部命令炸炮,那些炮兵不愿意……炸炮的时候,他们十几个人和大炮抱在一起,全都牺牲了……”顾天磊沉痛地说。

老屌和陈玉茗都惊呆了,那些炮兵对大炮竟然如此不舍,与大炮共存亡?

老屌感觉到了陈玉茗的恐惧。两人相知多年,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想法。鬼子的每一次进攻都会消耗掉一个排的兵力,也许再来一次大的冲锋,这支连队就会全搭进去。说能守住阵地只因了大家那份英勇血拼的豪壮和视死如归的决心,老屌清楚地知道整个57师伤亡的情况,也从王立疆那里知悉了援军到来的渺茫。后悔啊!离开黄家冲是冲动了,他猛地想起袁白先生摸着自己的手算命时说的话:“屌儿啊!俺老汉说了,你且认真听……汝之命线起自太阴丘,而终于金星丘侧,其间多叉,遍布平原,既短且促。汝之命相纹乱沟深,经纬叉错,掌虽大而指纤,壑虽深却苦短,五指虽齐却不能并拢,伸张又不能平直。世事无常,乾坤不测!后生哪!你原本是一生穷命,与富贵无缘,于风尘多难,高堂不能终其天年,子嗣不能脱胎换骨。天下虽大,容你之处寥寥,日月虽多,清净之音淡淡。你不惹事,事却找你,你不赴灾,灾又不断,大悲大难,祸不单行。屌儿啊!听俺老汉一句话,少生妄念,安生是福!一个地瓜一个窝,挪出去便是死地!即若有贵人相助,九死虽过得以一生,则可享一时之乐,可惜光阴不久,且乐极生悲也哉……”

少不更事的老屌听得云里雾里,对袁白先生这通高深言论甚为不解,更找不出问题来问这昔日的老秀才,但却知道这老朽说的没什么好话,于是将原本约好的两个铜板只扔了一个给他,就溜了。如今回想起来,袁白先生的话仿佛验证了自己的诸多经历,更仿佛在暗示自己现在的经历。莫非真的要将这条烂命交代在这座孤城?大薛和梁文强已经死了,两人俱都尸骨不全,昨日大薛是否仍和自己一样想念着家里的女人和娃?梁文强在被朱铜头的手榴弹炸碎的一瞬间,他可曾想到了麻子妹那张亲切的麻子脸……这莫非就是命?想到此,面对着一脸阴霾的陈玉茗,老屌心里怯怯地浮上一股辛酸。

顾天磊看到老屌扶着陈玉茗的肩膀发愣,料想他是不舍得自己弟兄,但是此时陈玉茗必须回到阵地上了。经过昨天一晚上的折腾,鬼子损兵折将,却只往前搁蹭了三十米不到的距离,今天仍然要做好恶战的准备。

师部参谋主任龙出云一早就来了,他带着两个随从前去探望东部防线的战士们。让大家惊讶的是,龙参谋和随从浑身上下像是被鸟铳打过一样的漆黑,密密麻麻的大小窟窿把呢子军服弄得像是破烂的纱窗。他的随从告诉老屌,龙参谋一宿没睡,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上走动着考察战况,鼓舞士气,一颗炮弹炸在大米堆上,十米开外的几个人登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离得近的后背上镶进去一百多颗大米,正在医务所里一颗一颗地往外拔……

龙参谋对几个连队的防御都很满意,不过战士们的伤亡也很让他痛心。他同时提醒大家不要轻敌,57师这边的弹药供给跟不上趟了,要不是陈纳德将军飞虎队的空投,早就弹尽粮绝了,一定要注意节省。说余师长特别强调了对敌主动运动作战,实施小规模的反冲锋。北门的防御原本在后半夜顶不住了,鬼子如果在豁口处架起机枪阵地,再支上几门平射炮,基本就没戏了。西边的马宝珍连长连续发动了两次反冲锋,终于把丢掉的阵地夺了回来,虽然损失很大,但是竟然把鬼子赶回去一里地,还缴获了包括92式重机枪在内的武器一批。师部立刻命令大家学习他们的战术技巧,保持兵力,灵活作战。

龙参谋给驻守东门沙河至四铺街一线阵地的4营集体颁发了奖章,外加一万块大洋。老屌这边的6连竟然分到了二千多块,老屌长了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多白花花的硬货。当一箱箱的大洋被伙夫挑到指挥所里来的时候,老屌掐指算了一下,以目前的伤亡计算,人均可以分到二十块,这是自己多少年种地也赚不回来的现大洋。他觉得要立刻把大洋给战士们分发下去,弟兄们多是揭不开锅的庄稼人,把这捧大洋贴在心上,就多一份早打完仗回家安生过活的愿望,打起仗来就更加的不要命。老屌当然明白,包括自己在内,只有极少数人可能带着钱回家,谁生谁死,那就看谁的造化大了。

朱铜头被陈玉茗叫了回来,看得出他一脸的不愿意。老屌惊奇地发现,才过了一天,原来贼头贼脑、嬉皮笑脸的朱铜头竟然变得如此稳重和镇定。他给自己和顾天磊敬了军礼,身板绷得溜直,燃烧弹爆炸的火焰将他原本光亮的脸烤成了黑色,脸上混杂着泥土、汗水和战友的鲜血,朱铜头那张贪吃的嘴如今像铁夹一样紧闭着,目光淡淡地看着老屌,再没有平日的怯懦。

“铜头,昨个你是好样的,但同时也要批评你,因为你违反命令,你的排还在后面当预备队,你自个就冲上去打,下次不能这样!”

“知道了老哥!”

“大薛和梁文强都埋了?”

“我亲手埋的,知道地方,老哥你放心!”

“今儿个,眀儿个,后儿个,肯定都有恶仗,连队损失不小……”

“老哥你放心,我和陈玉茗守着阵地,主要用我的排,打光了就让海群和海涛的人上来!我死也不会离开那里!但是得再多给我一些手榴弹,就快没有了!”朱铜头狠狠地说。

“俺和你就要念叨这个,没有那么多手榴弹,其他军火也有限,其他防线上打得不比我们这边稀松。鬼子空军厉害,可能过些日子才有空投,这几天是最难守的,你晓得么?”

“没有就没有,我们那里枪和子弹还够用,昨晚上从鬼子那里抢回来不少。”

“听说你们昨天捣了鬼子的伤兵医疗所?”顾天磊猛地问道。

“是啊,我的排歪打正着撞见的。几十个鬼子躺在那里,估计正准备往后运呢!”陈玉茗接过话来答道。

“怎么处理的?”

“还能怎么处理?全用刺刀捅了,还有两个鬼子医生……”陈玉茗不屑一顾地说。

“你们怎么能这样?这太不人道了,这是违反日内瓦公约的,医护人员更不能肆意屠杀!再说为什么不抓俘虏?”顾天磊闻听大怒,厉声向陈玉茗喊道。

“对鬼子还讲什么人道么?顾参谋,咱们的弟兄死得那么惨,鬼子可曾讲过什么人道?”陈玉茗毫无怯色地反驳道。

“咱们部队是有战斗纪律的,禁止杀俘虏,难道你也不知道?”

“行了老顾,这个时候还讲什么战斗纪律,讲这个阵地早丢了!陈玉茗这次反冲锋打得很漂亮,歼敌这么多,正是鼓舞士气的时候。鬼子是伤兵不假,可他们毕竟是鬼子,手上沾着咱们弟兄的血,照俺的意思,应该一把火烧了,刺刀捅死他们,还算便宜!”

“要是这样,我们的部队和鬼子还有什么区别?”

“区别?当然有区别!你有没有看见过鬼子枪毙咱们的战士?我和陈玉茗在通城见过了!那些弟兄也都是伤兵,都没有武器,可鬼子还是用机枪全突突了,还浇上汽油烧了!在黄河边上,你见过鬼子扫射咱们河南的老百姓么?黄河都被血染红了!和这些凶残的王八蛋相比,咱们的战士算是慈悲哩!”

老屌突然大发雷霆。你顾天磊的这一套,不完全是假仁假义么!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和鬼子讲人道?顾天磊被老屌的话噎得面色苍白,他是中央军校出身,脑子里有正统军人的原则,无法接受这种野蛮的屠杀作风。在他看来,陈玉茗他们的做法和法西斯毫无二致,但是老屌的话也让他无言以对,和这些恨鬼子恨到咬牙切齿的农民战士说人道,无异于对牛弹琴。

“算了,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希望你们向我咨询意见,我毕竟是这个连的参谋,有处置建议权。”

“成!不过俺估计没这个机会了,你等着瞧吧!”

“陈玉茗,你带我和连长去阵地上看看……”顾天磊不得不平息怒火,赶紧去阵地上视察一番才是正事。

老屌和顾天磊在朱铜头的带领下来到战壕里巡视,见到战士们已经把蓝色的小军功章戴在了身上,正在笑嘻嘻地敲着手里那一把子钱。大家见到他们到来都非常高兴,伤兵都已经转移到后面去了,轻伤员坚持留在阵地上。只一个上午,已经被炸平的战壕又被他们挖好,很多日军的尸体也被用来做掩体。顾天磊又耷拉脸了,就问那个正在搬弄鬼子尸体的战士:“日军有没有要求过来拉尸体?”

“有!早晨有两个举着旗子过来的,被我们敲掉了!”

“这样不好,我们的弟兄也有人死在鬼子那边,下次不要打!”顾天磊严厉地说。

顾天磊眉头紧锁,他深知日本人睚眦必报的秉性,不让他们过来拉尸体,必会遭到他们疯狂的报复,一旦有战士被鬼子俘虏,下场就会很惨。一个战士听顾天磊不大高兴,心里就有些想法,抱着大枪斜着眼说:“顾指导,这我就不大明白了,我们的弟兄死在哪里没球个关系,反正是在咱中国的地界上。咋了?小鬼子杀我们的人,死在我们这儿,还想大摇大摆地拉回去?我看不行!”

“别说了,按照顾指导说的办,这是命令!”

老屌说了话,大家就都闭了嘴。老屌对顾天磊这种书生气的仗义感到好笑。面对毫无人性的鬼子还讲这个?不过在战士面前得维护他的台面。顾天磊打起仗来丝毫不比自己逊色,中央军校出来的长官,前途也比自己要远大得多。老屌突然发现自己对为人之道和为官之道又有了新的体会,他甚至觉得自己也许想给顾天磊留个很好的印象,以便将来人家升了大官还可以提携自己,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一阵脸热。

朱铜头见老屌红了脸,以为他生了气,用帽子刮了刚才说话的战士一下,那战士收敛起一副匪样,笑嘻嘻地受了。顾天磊对老屌给的台阶自然领情,他看到一个战士坐在那里抽着闷烟,是江西的老兵刘可达,就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问道:“老刘,咋的啦?鬼子杀少了不高兴?”

“顾指导啊,不是,我明明杀了4个鬼子,二愣他非说有一个是他杀的,我明明一刺刀扎在那鬼子肚子上,可二愣说他没死,又补了一枪才死,你说算谁的?”

顾天磊被问了个大眼瞪小眼,不由得回头看老屌。老屌在那边嘿嘿笑了,一边笑一边喊道:“啥个算你的算我的?又没有给你定任务,你计较个这干球啥?”

“老哥!我们弟兄可是说好了的,谁杀得多,这钱就多给他一份,除非他壮烈了,刚才那会儿二愣在担架上还和我争哪!”

几人恍然大悟,原来战士们用杀鬼子在这里打着赌,赌注还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