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翠儿拉扯着两个孩子,不声不响就在板子村将就过活。需要出村卖东西时,她在自己本来就不大好看的脸上再抹几把锅底黑,于是七八年下来倒也平安。有几个村里的光棍倒时常来撩拨,翠儿也是一棍子打将出去。翠儿自己照顾那一亩多地,再扎一些草袋子卖给村外跑货运的,换来的钱多少能让一家三口吃个囫囵饱。孩子们的个头噌噌地往上蹿,老大有根儿和他爹一样又憨又倔,已经能帮她做些农活,老二有盼儿古灵精怪,一双贼眼滴溜乱转,一脑子里坏水。这孩子总和别的孩子打闹,多半是他把人打得鼻青脸肿,经常有大人小孩上门来告状。这孩子还胆大,经常去村口用几句好话骗小鬼子的糖果,太君太君叫得十分亲切。两个孩子心志不一却非常亲密,有根儿从不打骂自己的弟弟,有好吃的总想着给他,有盼儿打架抢来的玩具和从鬼子那里骗来的糖果也会有哥哥一份。两个孩子是翠儿心中的宝贝疙瘩,是她全部的希望。翠儿也因为孩子拒绝了不少媒人的好意,就这样一直孤零零地熬到了鬼子投降。

那些天,村里人都很纳闷,那鬼子昨日个还耀武扬威地在村口骂人,咋的今日个就突然莫名其妙地投降了?只见鬼子们在村口排成队,哇哇大哭。听说后来不少鬼子用军刀挑了自己的肚子,当场就断气了。村里去收尸的人说,那鬼子别看人小,肠子比咱们中国人绕的圈儿多了去了。鬼子为啥投降,翠儿和乡亲们一样不明白。国军离着他们十万八千里呢,这八路好像也不太敢跳出来和鬼子单挑,鬼子自己咋就交了枪呢?乡亲们对这种状况很不适应,以为这是鬼子欲擒故纵的新伎俩,因为不少鬼子还在拿着枪维持秩序,可鬼子们痛哭流涕用刀割肚子又不像是在装蒜。不少人在村口见了哭着脸站岗的鬼子,还是点头哈腰地问声太君,孩子们依然去管他们要糖。没几天,一支满身补丁的八路部队进了村,可鬼子看那意思不大想把枪给他们,直到八路架起小炮来轰,才哭着缴了枪。八路把这些鬼子都关进了骡马大院,乡亲们才终于相信鬼子是真的败了。

鬼子投降后,翠儿高兴得几天都睡不踏实,满以为男人如果活着,肯定会很快回来,就是死了也该会有信儿传回来,可是死等了一年也没个消息。除了逃回来的,同被抓去当兵的后生,传回来的大多是死讯,几年下来,竟几乎死了个精光,只有老屌等两三人生死不明。

纵是将自家财产全交了出来,甚至小老婆都交了出来,原村长谢大驴仍被定了个大汉奸,被拉到村口给毙了。被八路抓去推车做饭的郭平原光宗耀祖地回来了,八年小车推出了八年革命经验,在区小队干了两年征兵队长后,底气终于攒足,回村当了村长兼书记。

那时的郭平原风光无限,整天敲锣打鼓地又要征兵,打的竟然是当年男人参加的国军。翠儿害怕,整天介院门紧闭,鸡鸭归栏,孩子们恨不得拿绳捆在屋里,生怕被人说是国民党的反动娃。郭书记倒是主动上门来做她的思想工作,说你男人以前是被抓兵的,和俺一样也是去打鬼子,没个啥。可以后就不同了,如果有他的消息,务必向村委会汇报,争取让他早日醒悟,与国民党反动派彻底决裂。如果他已经战死沙场——当然是打鬼子,村委会一样也会按照抗日烈士家属来对待,让她宽心。该分的地分给你,各种组织也可以参加,一定要支持党的土地政策和农村运动精神,在村大会上现身说法,多说说当年谢家的那些地主土豪,借着国民党地方军阀的恶势剥削压榨你男人家的历史,也算参加革命的一份功劳。

话是这么说,可村里的进步群众对自己和孩子仍翻着白花花的眼。人家去当新八路的乡亲门口贴红,窗户挂喜,比娶媳妇还要风光。翠儿想起当年送老屌上战场也曾如此般热烈,只是送走了就杳无音讯,心里不是滋味。鬼子关进圈里了,原区县政府土崩瓦解,县官儿都跟老蒋躲在山里。男人们说国军怨不得别人只能怨自己,谁叫你老蒋自己跑到山里去了?人家八路就有这份肚渣子,没吃没喝没枪没炮,屁股有时候都露着,却敢留在鬼子地头上打。鬼子投降了,人家憋了这么多年,终于熬出了头,当然要出来占地方。至于八路和国军为啥这么快就打起来,鬼子还没走干净,两边就猴急着火拼,翠儿就不大明白了,只知道自打她生下来这天下就无一宿的安宁。

八路进村儿,确实办了不少好事,还给翠儿家又分了三亩地。他们在村委会里鼓捣了个学堂,把已经八年没穿过长袍的袁白先生搬了出来,孩子们不用花钱都可以去认大字了。可八路征兵也不含糊,参军是庄稼人的噩梦,劝是没用的,八路就急了。虽然没有架起机枪,却也把后生们关在院子里,讲了三天三夜的革命道理,饿得受不了的就举手,举手就算了八路,出门来狼吞虎咽,这就是参军革命饭。于是被抓的后生都成了八路。他们哭丧着脸走了,却喜笑颜开的回来了,还劝村里的同伴们都去参加八路,说这八路和国民党部队是不大一样,有吃有喝有得混!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又有不少后生成了八路。翠儿担心男人,他要还跟着国军回来,不就会和自己村里的后生们真刀真枪打起来了么?那可咋好哩?那该帮谁哩?

男人回来了,还成了解放军回来了,翠儿从没像今天这样睡得踏实。团长的官有多大她不晓得,总要比村长郭平原大些吧?得知男人已被革命队伍改名为老解放之后,翠儿简直是欢天喜地了。男人这十三年的经历让她好奇,摸到一处伤疤就问出一个故事。老屌不厌其烦,一一道来,听得老婆后怕,孩子欢呼。几天下来,孩子们在这个陌生的满身疤痕的父亲面前,再无生分和拘束了。毫无疑问,父亲是个英雄!他们反复摆弄着那十几个凉冰冰的军功章,天天抱着他的胳膊问那来历。老屌抱着孩子们天天打闹,甚至拿过通讯员的枪教他们用。两兄弟戴着父亲的奖章在板子村大摇大摆地招摇,迎接着同伴们羡慕的眼神。

老屌安心等着军区的复员工作安排。回来之前,师政治部帮他联系了这边的县政府,县政府同意接收老解放同志出任武原区的行政职务。老屌原不想接受这一安排,他记得杨铁筠曾经告诫自己别当官,可是天下太平了,家里不知情况如何,武原区正好管着板子村,先去做个乡官儿也未必不是一个归宿,政府的待遇比部队上仿佛还好些,于是就答应了。没想到通知下来,竟让自己出任该区的副区长,老屌就有点作难了。自己带兵打仗是块料,可当个副区长却不知深浅,这官儿可管着不少村子哩,自己大字不识一筐,在武原区两眼儿一摸黑,如何当得了这个副区长?

负责转业军人安置的领导来到板子村,还带来了县长大人储健,他们是坐着专车来的。县长看到了西南军区转过来的材料,得知老解放同志是个战斗英雄,妥善安排军人转业是份政绩,县长当然不敢怠慢,一溜烟儿就来了。除了鬼子军官,这几乎是板子村有史以来来过的最大的官了。乡亲们得知县太爷亲自下来请老屌去当官儿,眼睛几乎要掉进嘴里。老屌面子薄,县领导们都下来了,自己也不好驳人家面子,只提出给自己三个月的休息,好好陪陪女人孩子。老屌有这十三年没有回家的理由,县长储健也是行伍出身,在河南东部当过多年县大队八路,自然表示理解。于是约好,三个月后,老屌到县政府报到。

老屌要当官了!

对于板子村来说,这又是一个霹雳!当年那个任人都欺负的笨鳖老屌,竟然要一跃成为县里的干部和区里的领导,羡煞很多同辈。羡慕之余,不少人赌气自己眼光不到,早知道就不如早早跟着郭平原参加八路,哪怕给八路喂猪,还不比你老屌这半道被俘虏改造来得快?

团支书谢老桂和副村长谢国崖成了老屌家的常客,每次还都带来一些吃喝,一边寒暄一边挖空心思找出当年的话题。谢国崖每次都要提到十五年前帮老屌打的那副驴掌,谢老桂则从来不忘念叨十年前给翠儿拎来的二斤白面。他们热乎得几乎要烫伤老屌,老屌心里知道是咋回事儿,也承着接着,自不点破。这两个家伙以为摸透了老屌的脾性,巴结老屌也是真的,实际却是担心老屌不愿意去当县官儿和区官儿,而非要在这板子村当这驴多槽少之地的村官!老屌成了村书记,自己猴年马月出得了头?

江苏淮阴的英雄连长杨北万在板子村里住得滋润。他的几兄弟都有了着落,这么多年战争下来,竟然各个保住了命。杨西万还升了排长,得知他要和首长去河南,兄弟们都写过信来,希望他早点回家。兄弟们要么在剿匪,要么在准备打台湾,反正一时半会儿回不去。杨北万在村里受到了乡亲们的热情款待,各家抢着让他和通讯员到自己家吃住。当年的那个听见炮响就尿裤子的小兵,经过大大小小几十场恶仗的磨练,已经变成威风凛凛的铁汉军人,虽然落下点跛脚的残疾,仍掩不住他一身英气。除此之外,杨北万身材俊挺又眉清目秀,着实赚了个板子村的姑娘个个倾慕。老人们闲不住,从老屌那里小心翼翼地打探着杨北万的来路,希望能把自己家的女子塞进这后生的被窝。老屌每次都是呵呵一笑,说人家杨连长是送俺回家,过些日子就得走了,大伙死了这份心吧!有根儿和有盼儿两个小子有了新的榜样,每天拉着一帮孩子磨着杨北万讲述战场故事,孩子们时不时去摸一把他腰间那凉冰冰的美国撸子枪,就像摸小姑娘滚烫的手。杨北万身受乡亲们礼遇,心生感动,就帮乡亲们排忧解难,也协助村委会开展党员的教育工作,回家的事儿倒并不着急。他早得知老家一切都好,五个兄弟已经回去了三个,另外一个就在驻河南的一支部队里,离板子村只有两天的路程。

杨北万和通讯员在村口装了喇叭,那玩意儿刚放声的时候,板子村的百姓们无法入睡,众人无法理解那个铁怪物里为什么会有声音,竟然亮过老鸹,这不是闹鬼么?每天都有上百人用直勾勾的眼瞪着那只铁鸟儿,直到里面发出了一个女子甜润的声音,大伙才松口气儿笑了,这才开始留意它的内容——原来它叫出了人话哩!此后东边出了事,朝鲜那边好像出了问题!老屌心慌,忙去问教书先生袁白,袁白先生无所不知,说那是一百年前的高丽棒子,说那个地界儿连着东北,几年前一半归了朝鲜共产党,一半归了美帝国主义。可如今美国人好像不老实,在帮着南朝鲜打社会主义的金日成同志了。朝鲜半岛一匹马就能跑个通透,没几天战争就有结果了。老屌寻思,那美国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么干肯定对社会主义朝鲜没安好心。

可另一个国家的内战,中央为何如此关注?这个问题袁白先生讳莫如深,老屌留下一肚子狐疑。喇叭每天都喊,说美国人派出十几万部队参战了,说社会主义朝鲜退败了,他就感到事态严重了。杨北万也在关注东边,担心部队会随时通知自己,就迟迟没有离开老屌。

3个月后,就在老屌接到县里上任令的同时,他也收到了驻扎在河南的第38军某部的征集令:经西南军区某部介绍并推荐,第38军某部政治部审核,老屌同志请即交接地方工作,即日起十天之内前往军队驻地报到,杨北万同志如仍未返乡,随同前往,不得有误!

军令如山。老屌又夜不能寐了。女人和孩子们睡下了,他披上棉袄,悄悄溜出房来。冰冷的院子里月光清寒,他抽着旱烟闷声不响。鸡鸭也已经挤着睡了,门口的辣椒串子在寒风里哗啦啦的响,女人今天忙活的玉米棒子只掰完了一半,用一块毡布盖在碾子上,再用砖头压了四角。他掀开毡布,摸着干硬的玉米粒儿,挑了几颗大粒儿的,细细咀嚼着,一丝冰凉而又甜润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来,直入心肺。他又缓缓地盖上毡布,在碾子边坐踏实了,点上一锅瓷实的烟,抬头望向天空。

又是月朗星稀,月亮绕着一个轮廓鲜明的圈儿,像一只巨大的天眼看着大地。这与岳阳城的那个夜晚何其相似!记得那晚喝多了,他倒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满天的星斗砸向他的眼,压着他的心,令他抱着酒瓶沉沉睡去。这里是自家的院子,身边是下半年的存粮,耳边是女人隐约的鼾声,可以舒心地仰望那片寂静的天空了。可他又皱着眉,紧绷绷地想了许久,仿佛一座石刻的雕像,烟锅上若隐若现的红光,一缕缕被冷风吹散的轻烟,让万物知道这是个思考的男人。终于,他狠狠地吸完了剩下的烟,然后把它在鞋底扣了,抖了抖僵硬的身体,坚定地走进屋子,点上油灯,把女人从睡梦中摇醒。

“啥?又要去打仗?不中!就是不中!你还让不让人活了?你走了十几年,才回来了几天,说好了去当区官儿的,为啥又要去打仗?你打仗上瘾了么?你当自己有九条命啊?”

女人如同听见鬼进了门,就像地雷般炸了。老屌忙用衣服遮住她的身子,一边系着扣子一边哄劝道:“翠儿,不去不行哩,咋说俺都是队伍里的军官。部队的复员令是真的,没诈唬咱们。毛主席和共产党是想给咱们踏实日子过的,可谁能想到,这美帝国主义就不想看到咱有好日子过,在东北那边炸咱们的边境哩!这些天广播你也听了,党中央毛主席天天在讲,人家朝鲜人民的解放战争,他个隔山隔水的美国去掺和什么?就算是掺和了,你炸咱们中国的地界儿干什么?早不打晚不打,为啥这个时候来打?其实是冲着咱新中国来的!俺在国军的后几年,那美帝恨不得把他家的军火都运过来帮忙,现在俺明白了,那老蒋和美帝是一棵树下尿的两条狗哩!就是容不得咱们这些穷人过个好日子……”

“不行!他们是几条狗关你球事儿!”

“翠儿啊……咱们打下了新中国,刚安生下来,他们就非要来折腾你。你说咱两个为啥一分就是十三年,不就是因为日本鬼子来了么?要是美国鬼子又来了,咱再分个十三年,那咱可咋活哩?再说了,俺是西南军区第11军的人,没有11军首长们提拔,俺能回家当上这个区长?这次是11军政治部把俺推荐给38军部队的,那38军可是解放军里最牛气的部队,天津卫就是他们解放的,要论军功,比咱们11军打得好哪!俺不能给11军的首长们抹这个面子吧?翠儿啊,咱不能忘本啊,咱有今天这份田地,有吃有喝有地种,俺还能当个副区长,一要念共产党的恩,二要念解放军的好。他们推荐俺去,也是因为俺能给部队长脸哩!那38军是四野林首长的主力军,不中用的人还根本就进不去哩!”

“你说破了天也不行!没有你个老屌,这新中国就不打鬼子了?毛主席就指望着你这个半残废去挡鬼子?咱家才团圆了这么几天,你就又要去战场杀人,你个天杀的,你扔下咱们娘儿仨十三年……十三年的冷炕头,你才回来热乎了几天……就又要回去……这村子里出去的,活着回来的就你和郭平原两个人……俺只听说抽大烟混婊子能上瘾的,就没听说原来打仗也能打出瘾的!”

女人已经哭成了一团,孩子们也醒了,开始叽叽喳喳。老屌见状忙哄着说:“翠儿你小声点,孩子们给吵起来了……你咋了不晓得事哩?俺是复员干部,是有着国家复员政策的,俺不是党员,那国家凭啥给咱这政策?咱有好日子过,就不管这新中国的难了?俺是军人,打仗才打出来点儿军功,这新中国有难俺不去顶着,早晚还不是落到咱家头上?当年这日本鬼子打进来只用了半年,你还记得不?可这美国鬼子可是把日本鬼子逼得投降了的,比日本鬼子还要恶哩!现在不去挡着,说不定半年都不用他们就推过来,你忍心看着咱家被他们烧了?你忍心看着两个娃跟着咱们受罪么?趁着鬼子们还没打过来,毛主席命令我们去把他们挡在外边,好过他们冲进来再打呢,晓得了不?挡住他们进不来,这新中国才能太平哩!”

女人的大哭费力不少,声音渐低,抽泣着问道:“那美帝是黄鼠狼变的?凭啥不稀罕咱们过个好日子?咱们中国这么穷,有啥他们好稀罕的?”

老屌挠了挠头,这个问题他还真回答不上来,袁白先生也没告诉自己,当年美帝不是还帮着中国打日本么?咋的才几年就翻了脸?想来想去他只能想起两个理由,一是他们受了逃去台湾的老蒋的好处!二是美帝看不了中国穷人当家!

“估计是那老蒋在台湾也没老实,撺掇着美帝来抢新中国的地盘儿,没准儿花了大钱,广播里不是讲了么?那老蒋跑的时候,搜刮了半个中国的金银财宝哩!要不咱们板子村咋这么穷哩?”

女人终于不哭了,男人再去打仗,这比天塌了还要严重!可听到男人只是去守住中国的边疆,把美国鬼子挡在外边,心里就不那么害怕了。毛主席那么英明那么伟大,一穷二白都能把天下干下来,挡住美国鬼子,看来是比较有谱儿的,解放军让男人回来当官儿,也必然不会让这英雄活宝莫名其妙去送死的,他也是大官儿了,也不会和美国鬼子面对面拼大刀了……

“那你这区长咋办哩?”翠儿仍然不舍。

老屌忙从棉袄里掏出两封信来,抖着手在油灯下摊开来。

“俺今天收到了两封信,这封是上任的信,县里来的。这封是调集令,是扎在东边的38军来的。那38军首长们可比这县官儿大多了,他们自然会和县里打招呼,俺也写个信给县里说明情况。等任务完成了,俺再立个功,说不定俺就不用去区里当官儿了,直接提拔个县长也说不准哪!”

“立功?你想个球哩?你有天大个功俺也不稀罕,你别缺胳膊少腿儿地回来,就是给咱们娘儿仨最大的功哩!别为了图官儿图钱在战场上不要命,你个球当个副区长已经够风光了,你家祖宗几十代,哪出过这么大的官儿?你个球的,部队里刚教你认得几个字,连个信都写不了,就是白给你个县长,你当得了么?”

“吓!你小看俺不是,俺在11军当团长管着多少人知道么?比咱全村人加起来还多哩!要论官阶,俺现在就可以当个县长哩!”

女人也不喊了,只是死抓着男人的手,默默地摩挲着。房门吱呀了一声,老屌大声喝道:“都进来!听你爹你娘的壁角,你两个兔崽子活腻了么?”

孩子们堆着笑脸跳了进来,一左一右扑到父亲面前,有根瞪着大眼大声问道:“爹你要去打美国鬼子了?俺要和你和杨叔叔一起去!俺也要和你们一样立功!”

老屌惊奇地看着他,有根儿立得笔直的身子煞是强壮,小胸脯鼓鼓的,似乎蕴含着无穷的力量,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他爱惜地拍着他的肩膀,像拍着自己的身体。

“你爹还没老,还轮不到你哩!刚长过炕头没几年,就想和你爹争功了?在家里伺候好你娘,等你再长大点儿,把力气全用在建设咱新中国上!”

有根儿不服气,撅着嘴反问道:

“俺都15岁了,村里面15岁的后生就属俺最高最壮,听娘说你当年去打鬼子不也就20岁么?杨北万连长参加部队的时候也和俺一样大!既然是新中国么,应该要靠咱们新青年去保卫,你们这些功臣应该把保卫国家的任务和功劳都留给咱们!”

“咦?你个屁娃!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说道?敢教训你爹了!你以为那美国鬼子像郭平原他家的看门狗似的好打?那是飞机大炮坦克一样不少的白鬼子,比日本鬼子还要厉害,像你爹这样打了十几年仗的老兵,怕都要掂掂轻重哩!昨天你娘让你杀鸡,瞧你们俩那稀松样!连只鸡都杀不了,还想去战场上杀鬼子?你还是再长几年吧!到了20岁,我绝不拦着你!”

女人听了不干了,插嘴道:

“你别跟孩子瞎说,啥20岁就不拦着了?这辈子他们两个休想和你一样,给俺老老实实种地娶媳妇,俺还指望着他们给咱们送终哩,身上多块疤我都饶不了他们!”

“娘你说得不对,咱郭支书说了,革命要趁早,好多解放军的大官儿都是和俺一样大就参加了红军的,人家现在都是将军了,俺早点参加解放军保卫国家,等到了爹这么大的时候,没准儿也成将军了!”

老屌沉下脸来,这孩子才这么小,脑子里就开始革命了?

“你们两个听着,有你们给国家出力的时候,可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你们先去给俺把文化学好,多上点学,别像爹娘这样大字都认不得几个!咱们这些革命军人帮把新中国打下来,再把它守好了不让别的鬼子欺负,为的就是让你们这帮屁娃有吃有喝有学上,有好日子过!将来俺老了打不动了,要是还有鬼子来打,你们放心,你们就是不敢出门俺会用枪顶着你们上战场的!要是在战场上稀松了俺连家门都不让你们进!”

女人越听越不舒服,这是说啥哩?打打杀杀的,孩子们懂球个啥?犯得着你老屌讲这些道理?

“爹,俺不想念书,俺想参加解放军去!”有根儿很是畏惧父亲的威严,哆哆嗦嗦地说。

“俺也想去参军……”有盼儿也挤着眼睛附和道。

“混蛋!你们先去把字认全了,再跟俺说参军的事!”老屌大怒。

“爹,你参军的时候一个字也不认识啊,就是现在字也没认全啊,看那信不也问来问去么?可你不也成了解放军的团长么?”

“你……”这个倔了吧叽的儿子!老屌被他顶噎了气,伸手撸下脚上的布鞋就要打,女人赶紧拦住了。

“干啥么干啥么?孩子顶你两句你就要打孩子,区长还没当哩就要耍威风霸道么?你们两个,赶紧滚回去睡觉,当兵有个啥好?像你爹这样能回来的有几个?回来也是一身的伤疤,你们以为那个东西好玩么?再说参军的事俺就不给你们饭吃!”

两个孩子灰溜溜地去了。有根儿撅着嘴,头也不回迈着大步出门。有盼儿倒是一脸嬉笑,一步回头瞅三眼,刚把门带上,又伸回头来说:“娘,你也别给爹吃饭,他不也就去不了了?”

“小兔崽子……”老屌摘下另一只鞋板子扔将过去,在门上砸出不小的声响。

军情紧急!老屌一大早去找郭平原,让他帮忙写信给县里。

郭平原十分清楚老屌的来历。他爹和老屌的爹在那次争水之战的械斗中双双阵亡,两家原本结下了死仇,鬼子和八路的先后到来让这股恩怨又消失殆尽。当年国军抓兵时他家早有风声,一家人去西边串了个把月亲戚。正所谓“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两年之后,八路把郭平原拉去当了伙夫,兼做大厨,一干就是八年,同是被抓兵,他却算革命出身。进入解放战争时,郭平原身份变得显赫,经常带着区里的工作队下来征兵。一开始时,他为了完成区委的任务,采取了一些非常手段。到后来参加解放军成了潮流,他又提高了门槛,摆起了架子来。

村委会的其他干部都是谢家人,对他便有些不搭眼。原村宣传部主任谢国崖原本是个识相的,为了表忠心,早早地把自己的娃送了过去,可郭平原只给他的娃安排了武装运粮队的差使,直到全国解放一枪也没放过一枪也没挨过,仗一打完就回家种地了。谢国崖为此十分恼恨这货,时不时在村里工作上纳个小鞋给他穿一穿。村团支部书记谢老桂是自己的单挑,胳膊肘自然朝向自己。几人同是村委会党支部成员,几个月来二人都在商量如何运用合理的组织斗争手段拆掉这个谢家人的台,只是对手根正苗红,动作还没有施展,反倒一时找不到他的破绽。

迎接英雄的场面让郭平原颇有些无措,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位团长英雄已经被那伙人供起来了。自己虽然刚来,可毕竟是村支部书记,是一村之长,见副村长谢国崖和村委会的一众喽啰们呼前喝后地簇拥在老屌家门口,连个招呼都不和自己打,郭平原的心里像翻了醋缸。可这种事自己既不能明说,也不能躲在一边,就多次光顾老屌家。老屌对党组织是很敬畏的,对面前这个头长得像灶口,头发只有球毛多的村支部书记,自然不敢怠慢,都是热情招待,二人因为都与部队有关,还有一些可以聊到一起的话题。郭平原得知老屌要去区里做官,门槛踏得就更勤了,因此几个月下来二人关系处得倒还不错。

今天,郭平原见即将上任的副区长登门求助来了,自然高兴不过。这么有脸的事情他不去找满腹革命理论的副村长谢国崖和吃过城里墨水的村青年团书记谢老桂,却让自己来代笔,自然说明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当得知老屌根本就没去找那两个人时,郭平原更加高兴得满面红光,忙吆喝着女儿赶紧去买鸡鸭熟食外加两斤好酒,再吩咐婆娘把藏起来的过冬南瓜也蒸上两个准备解酒,说要尽一个村党支部书记的能力来给英雄送行。这信因为是代写,自然可以属上他村支书郭平原代笔的字样,递到县里领导眼皮下面过目已经算是个好事,况且这个老屌今天又要打仗去,也说不定哪天再回来,团长变了旅长师长啥的,那可就是县里都养不下的佛了,这封信也算是当年曾经帮过忙的凭证哩!

写信算个鸡毛事儿?郭平原走笔如飞,歪歪扭扭地即刻帮老屌解决了难题,看着日头上来了,就拉着他开了喝。老屌一边说谢,一边把家里的事情念叨了一下,算是托付。半斤不到,门外咣咣地就有人敲门,郭平原的婆娘开门一看,竟是副村长和青年团书记,二人风尘仆仆,大大咧咧地进门就嚷嚷:“咱们还道老屌藏起来了哩!找遍了板子村也寻不见个人影儿,敢情被你支书圈在家里喝酒哩?喝好酒也不叫上咱们俩,太不够意思喽!”

副村长谢国崖一边打哈哈,一边大踏步进了堂屋,屁股后跟进来一股冷风,不等郭平原还嘴,他已经一个箭步脱鞋上了炕,动作麻利得像追地里的兔子。谢老桂手拎两瓶酒,也像是到了自家,竟毫不见外,吆喝过郭平原的丑婆娘,甩钱般扔过酒去,吩咐她烫了再斟上来,当然也蹿上了炕。郭平原原本热得要脱光膀子,这两个不怀好意的货搅和得他一阵冰凉,竟在烘热的炕上打了一个寒噤。这两个死鬼如何听见风声?怎会捆在一块儿闯进来?真可惜了这一大桌子好酒好菜!不过事已至此,面子上总要过得去。郭平原哈哈一笑,大方地让出自己热乎乎的炕头,让谢国崖坐了,自己挪到老屌旁边,吩咐着婆娘再去做菜。老屌见村里的一众首脑都到齐了,自己倒有点不好意思,冲着在院子里逗狗的有盼儿喊道:“赶紧去家里,跟你娘说,把昨个炖的肉拿过来,咱们要下酒,快去!”

“吓!娃子等等!老解放同志,你这是寒碜俺平原是不?到了俺家的炕头上还能吃你家的肉?俺郭平原虽然是劳苦大众出身,跟着八路八年也没吃过山珍海味,可如今倒腾出两斤猪肉还不成问题,你还没喝酒就要说胡话了?”

郭平原自恃在自家炕头,说话当然硬气,如此热乎的语气让老屌都觉得有些肉紧。他的脸红了,只能嘿嘿地喝了一杯。另两人见老屌脸红,还以为他真的是不好意思,心想这郭平原还是有几只嚼子,这么快就和英雄老屌套上近乎了。谢国崖知难而进,已然端起了酒杯。

“啥老解放老同志的!俺看着他老屌从半大小子长大的,你的名字改得再好听,俺也还叫你老屌,这才是咱们板子村的称呼呢!你就是将来当了将军,俺谢三儿还是管你叫老屌!叫老屌将军!”

谢国崖这话入耳,让郭平原一阵尿紧,任是自己再处心积虑,他谢三儿跟老屌毕竟同宗,咋的都比自己和老屌更亲。郭平原看着笑出牙花的谢国崖,恨不得他喝下去的酒都化做见血封喉的毒药,即刻封了那张臭嘴。一时想不出回应的话,郭平原一口酒连一口气咽到了肚子里。旁边抢炕头的谢老桂又说话了:“你个老屌真是的!郭书记说你寒碜他一点都不假!咱板子村再穷,只要郭书记站在村口一吆喝,全村儿的大猪小猪公猪母猪都得上赶着跳出圈来,乖乖地捐出几斤肉……弄不好啊,邻村的猪听见了,也得半夜急行军赶过来,哭天抹泪地凑上半斤哪!”

这尖酸刻薄的话,谢老桂竟然能嬉皮笑脸地吐出来,险些把个郭平原气得仰倒,直欲拎起炕头上冒气的开水壶兜头泼过去,烫他这一只冒泡的猪!谢老桂分明是在骂人,郭平原当年给八路军县大队征兵时,就是站在村口那驴桩上大声吆喝,如谢老桂一样的乡亲们为了让孩子参加解放军奔个好前程,都争相给革命队伍捐粮食棉花,那临村的后生耳朵也长,还真有半夜跑过来参军的。郭平原喝得通红的脸一时竟气得发白,强挤着一脸的苦笑,眼中已是刀锋毕露,只能不断向老屌举杯。虽然是在自家炕头上,但是如今这局势不但是自个以一敌二,而且这两个家伙还是蝎子和蜈蚣拜把子——毒上加毒的单挑!想老八路打鬼子,向来扬长避短,不问一城一池的得失,今天老屌才是关键人物,这口气无论如何只能咽下!

老屌不知道这几人之间的龃龉,也听不懂他们话里互相拆台的味道,只知道几个村里的干部很给面子,好酒好肉好说道,还是板子村的人亲哪!只可惜这么快就要再上战场了,不能和他们多絮叨絮叨村里的事情。

谢国崖见郭平原包,就喜滋滋地给大家又满上了,兴奋地揉着一只臭脚。

“老屌啊,这次回部队,有啥消息不?俺听说部队都过东北去了,是要和美帝国主义打么?”

“还不晓得,只是个调令,别的啥也没说。如今除了台湾,全国已经解放了,南边儿土匪也基本上剿干净了,除了东北那边,俺还真想不出还能去哪里。你还别说,俺还真想和美国鬼子过过手,听说他们长得白,比咱家墙上的灰都要白,眼睛和狼崽子似的都是绿的,嘿嘿,俺要是和他们交手,早晚抓一个仔细瞅瞅!”

“比白灰还白?绿眼珠子?嘿呦俺的娘耶!那可是咋长的哩?老屌,说认真点,你又要去带兵打美国鬼子了,临走了还不来跟俺说一声?你不够交情!咋说俺也该找个马车把你拉到部队去哪?你放心地去立战功,你家的事包在咱们几个身上,管叫他们吃得好过得好,孩子都去上学,你打了胜仗回来,咱们组织乡亲们敲锣打鼓地欢迎你回来!”

谢老桂轻轻松松地把郭平原送老屌的人情划拉了一半过来,这照顾老屌家眷的工作成了他们三个人的事,再不会是他郭平原一个人的功劳了……

按照调集令,老屌和杨北万只要在十天之内到达信阳地区38军C师驻地就行,但是老屌坐不住,决定早点动身。38军声名显赫,号称梁大牙的梁将军长治军极严,那C师也是四野主力中的主力,自己还是早点过去了解一下情况为好。两天后,西南军区重庆军分区参谋处处长肖道成来信,老屌才知道是他把自己推荐给了38军C师某首长,而且他不只推荐了自己,来38军河南驻地报到的原11军的复员将士有一个连之多,都在河北河南两省。业已成为团长的陈岩彬向军里打了三个报告,终于被上级批准赴东北,条件是去38军那边只能当个营长。陈岩彬把要去军政学院进修的王皓强拉硬拽了来,二人已经在一周前出发,直奔38军去了。老屌闻之大喜,第11军的几个好兄弟要在38军大展身手了,能不能和他们分在一个团里呢?

不知为何,军队的秘密调集没有知会县级地方政府。县领导发现老屌并没有前来上任,很是纳闷,就派了干事下来,发现板子村正敲锣打鼓,准备欢送老屌。干事忙报告了县里。区县干部们坐立不安,储县长忙组织人力下去,要派汽车送老屌一程。

以郭平原为首的村干部们傻眼了,大家忙活了几天,折腾出一副好车马,竟派不上用场了。县区一级的领导是惹不起的,只能多给老屌准备一些好吃喝带上。翠儿数着在自家炕上坐过的官儿们,穿中山装和皮鞋的有四个,穿蓝布褂白沿布鞋的有五个,他们带来了大大小小的礼物和承诺。储县长亲口讲,要将两个孩子安排在县中学里面去念书。戴眼镜的梁区长不敢乱许诺,说要给翠儿安排区里的妇女组织工作,以提高她的政治思想境界,为将来能够更好地和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老屌同志相配合。翠儿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个球毛胡勒啥哩?咱们两个在炕上配合得多好你晓得不?俺男人都不嫌弃俺,你个大头玻璃瞎嚼个球哩?他就是将来当了将军也不会说俺配合不好!

孩子们竟然能去县城念书,做梦也没想到的啊!握着储县长的手,仿佛握着先生的手,老屌百感交集,只能说自己一定不辜负领导们的期望等等。参军之前,自己在村里只是个没人搭理的、以种地为生的贫农,如今竟成了这方圆几十里最受人关注的英雄,家人和孩子都受到特殊的关照。他突然意识到,这就是自己这十几年军旅生涯的价值所在,是用生命换来的回报,而现在,自己必须继续用生命去维系这份荣誉,继续用生命去换取更好的前景,生命是自己唯一能够把握的东西。除此以外,自己什么也把握不了!部队要召回自己,老屌夜里做了噩梦,醒来却仍然愿意。收到信儿的那个不眠之夜,他看着女人孩子小半宿。如今后顾之忧没了,那颗忐忑的心终于放下了。这和当年被逼着去打鬼子那生离死别大有不同,这是一次光荣之征,是为了保卫新中国而重新披挂的英雄军人,所有的人都会为自己骄傲,自己打得越好,家里就越是踏实。

翠儿本不稀罕那些个官官脑脑,也不想做梁区长安排的差使,但是听到县长说孩子可以去县里上学,小眼睛就贼亮了。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也是她如何努力也做不到的事,这意味着孩子们会成为有文化的青年了。在老屌临行的前一晚,她和老屌反复掂量,如果县长真的安排孩子们到县里上学,就让他们在县里面翠儿的远亲家里住下,翠儿每隔一个星期到学校去看望他们,或者让他们每隔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总之一切调整都要为孩子们的学业让路。家里的地自己种一点,其他的可以托给村委会管理,自己再种点菜啥的就行了。等着老屌胜利回来,再带上翠儿和孩子们一起去县城里安家落户,孩子们将来有了出息,让他们接自己到县城里养老……这简直是无限光明的前景了!二人如是盘算和憧憬着一家子的将来,在被窝里说笑到天亮。

鸡叫了!

被窝里的两人猛地醒悟,竟忘了最重要的事情。两人着急忙活地刚拉开架势要交合,孩子们就叽里呱啦地爬了起来,把老屌气得半死。得知两兄弟和村里的孩子们约好,要去村头迎接县长派来的大汽车。老屌赶紧把他们轰走,把门掩了,轻轻伏在女人丰满的身体上,看着女人恋恋不舍又略带羞涩的神情,那无限的怜爱就随着身体慢慢地膨胀起来,他坚硬却又轻柔地进入女人的体内,用一双大手轻轻托起她的腰臀,让自己和她紧紧地结合在一起,在她耳边轻轻说道:“等着俺回来,再好好伺候你……”

“你个死鬼,回来了俺弄死你……”

“不知道谁弄死谁哩……”

“要不是孩子们吵,现在俺就让你走不了,你信不?”

女人猛地收紧了自己的身体,老屌在会意之中轻轻地揉动着,他闭上眼睛,尽情享受着这一刻的温馨,原来这样舒缓的交合方式,比之自己擅长的冲锋方式更觉得幸福。他用想像探索着女人身体里每一个或陌生或熟悉的角落,直到女人猛地抱紧自己,发出一波一波的颤抖。很快,在女人的呻吟之中,他感觉自己像一朵向阳的葵花似的绽放了,阳光温暖了大地,清风抚过了田野,云朵翻滚着飞向天边。他又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点燃的烟花,一朵一朵地喷向夜空,在黑夜里幻做灿烂的光芒,黑夜里的大地一样生机盎然,黑夜里的麦田一样哗哗作响。他的爱意像无尽的河水,正在汩汩地浇灌女人的身体,冲击着她,温暖着她,湿润她每个角落,渗出她每个汗孔。女人的潮水包裹着他的灵魂,驱逐着他心中的恐惧,女人的乳房点燃了他的胸膛,艳阳高照了……

抬起头来,女人的眼角上又是泪痕……

“把孩子们看好,别让他们饿着……俺和村里书记村长们都打照好了,有啥事情尽管找他们,家里有个农忙大件儿啥的,孩子们要是顶不上用,还有二子和鳖怪家哪,啊?别怕欠人情自己忙活,俺回来这人情都能还上……”

“啊呀,你别念叨这些个了,你走了十几年,俺拉扯着两个娃不也是过来了么?俺就不信你还能再走个十年!要把自个当个官儿了,打仗让当兵的去打,你在后面多指挥啊,别愣着头自己往前线上跑!孩子们大了,有各自的心性了。俺看这老大就随你,倔了吧叽的八匹马拉不回来非要去参军,跟你是一个驴性。老二随俺,可有脑子!你打完了这一仗,回家来咱一家人踏踏实实过日子,孩子们要是有了出息,咱也别在县里住,还是这板子村地界儿亲哩,俺就和你过……”

女人恋恋不舍地起身,给男人穿上衣服,把每一颗扣子都扣好,再拿苕扫把身上沾的棉线头仔细弹下去,就爱惜地抚摸着男人宽阔的肩膀。摸着看着,鼻子一抽,她还是一头扎在男人的怀里大哭了,老屌拥她入怀,像拍着孩子一样拍着她。

“哎哟翠儿,咱不是念叨好了么?还哭个啥子哩?你看你……哎呀……俺的新军装被你哭湿了哩!”

有根儿和有盼儿跳了进来,大声地喊道:

“爹,爹,大车来接你了,大汽车来接你了,挂着红花哪……”

老屌放开翠儿。两个孩子一左一右,眼里满是羡慕和骄傲,丝毫看不到跟父亲别离的悲伤。这两个小兔崽子!

有根儿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身旧军装穿上,长长的裤子挽起裤脚,风纪扣也系错了。他羡慕地看着父亲那干净平整的军服,恨不得扒下来自己穿上。老屌一边帮他系着风纪扣,一边对他们说:“你们都大了,俺不在家里,你们要好好伺候你娘,别让她累着。都是大小伙子了,自个要长点自觉性,去县里念书要念个名堂出来,别就知道戏耍。每隔一段日子就回来看你娘,帮你娘把家料理好喽,等着俺回来了,你们要是长了出息,就带你们到部队上打枪去!”

两个孩子兴奋地摇着父亲的手,把他拉出了门。乡亲们早就等在外边了,大家围着一辆卡车在看,那车头上系着一个大红花,红得着实扎眼。车门旁边是英武的杨北万,胸前也是大红花。郭平原和谢国崖、谢老桂几个站在那边,笑得也像三朵花,好像那车是来接他们的一样。老屌和乡亲们一一道别,又和女人孩子们道别。

女人仍然像十三年前那般笑着送他,哭红的眼睛里满是爱意。老屌在乡亲们的欢呼声中上了车,转着圈儿敬了军礼,然后才钻进去。杨北万把司机赶到后座去了,一脚轰鸣,响了几声喇叭,大车一溜烟就蹿了出去。一大群孩子跟在车边跑着跳着叫着,最前面的是他的孩子。他摇下车窗伸出头去,又笑着向两个孩子敬了军礼。两个孩子就站住了,老屌看到了他们眼角的泪水,自己也顿时泪如雨下。

孩子们望着父亲绝尘而去,也把右手举到了眉下,他们照猫画虎的军礼煞有介事,老屌心中倏地升腾起一股庄严和激动。很快,孩子们、乡亲们和板子村的界碑一道,消失在轮子卷起的烟尘里……

第十八章 跨过鸭绿江

38军的驻地并不如老屌想像的那般气派。院子里到处是卸了一半的马车和农具,看来是准备在秋后收粮食用的。练兵场被划成了若干个打谷场,周围“自力更生,以产代练”的标语还没有揭下来。堆成小山的镐头镰刀草耙子已经被雨水泡得生锈,就在谷场上那么拿大油布盖着。与此情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辆辆满载士兵和军用设施的卡车,日夜不停地往火车站运着,车上什么标志都没贴,车厢都用帆布捂得严严实实的。

按照卫兵的指引,二人来到了38军某师驻地报到,负责登记的同志一见到他们的证件,立刻笑着站起身来,大声说道:“你们在我们登记处已经大名鼎鼎了!有个陈营长一天来三次问你们到了没有,他还跑上跑下地去找我们的‘两江’首长和于政委,要求把你们两个安排在一个团里。关政委给我们下达命令了,你担任D团的4营营长,那是个满员编制的侦察营,让陈岩彬同志做你的副营长,还有一个什么军政学院的王皓,我们知道你们原来在第11军的战绩,也希望你们能在一起,就让王皓同志继续做你的政治指导员。只是委屈你们只能暂时带营,可你们的待遇还是按照团级干部对待,因为在你们来之前,各主力团已经多向辽宁开拔了,只剩你们几个后补充的营还在调配,暂不设团也是基于人员的特殊考虑,师部希望你们理解。或许到了东北还会继续补充兵员。这次部队出发,从来没有这么多人的……你们到了就好了,38军C师欢迎你们。”

老屌并不在意降了一格的军衔。他也了解一点38军的底细,这里卧虎藏龙,团级指战员比自己战功显赫的多的是,光是解放东北他们就立下多大功劳啊!自己这个投身革命才三年的后来者能被安排到38军的营级部队里,他觉得已经很是不错了,或许这还是肖道成师长的面子所系哩?同时,他非常高兴能和陈岩彬以及王皓再度并肩战斗,这是两个绝对信得过的伙伴,陈岩彬是一员虎将,王皓足智多谋,杨北万执行任务也说一不二,有他们几个在还担心完不成任务么?

刚从登记处出来,老屌远远就看见陈岩彬和王皓正往这边走着,三人欢呼着抱在一起,惹得过路卡车上的兵都掀开帆布瞅他们。

“你个老屌!我天天找你,还以为你不来了,这可不中!我正准备偷一辆车去你老家找你哪!吓!杨兄弟也被你拽过来了?你不想让人家回家娶媳妇了?”

“陈团长,我要告咱们团长一状,他们村子明明有好女子稀罕俺,他都给俺挡回去了,俺这辈子八成是娶不了媳妇了。”杨北万大声叫道,一脸委屈。

“傻北万子,你们团长那是爱护你,你长得这球白净的,还不让他们村的饿女子们给吸干了,哎呀你可不知道女人的厉害,比那国民党部队厉害多了……”陈岩彬嘻哈哈地拍着杨北万的头说。

“你个球说啥哩!嘴里面竟跑叫驴,俺是想让他再历练历练,娶媳妇急个啥?这不又有仗打了?高师长说你们已经来了,俺能不来么?要不你回头打仗立功成了旅长,俺还是个团长,俺这口气哪里咽去?”

“解放啊,我可是被老陈硬拉壮丁来的,我的入学通知都下来了,被这厮当着我的面愣是给撕了,你说他该当何罪?要不是听说你来,我这官司得打到昆明军区政治部去。”

老屌见了他们别提多高兴了,虽然三人分别只半年多,却感觉仿佛隔了好多年似的。他捅了捅陈岩彬开始发福的肚子说:“这是咋球闹的?咋了板油已经上来了?才过去了半年你就开始发福了?”

陈岩彬眼睛一挤歪着头说:

“说的是哪,我这一没仗打呀,就他奶奶的浑身都不自在,每天打猎也不过瘾,每天训兵更是不过瘾。好容易有个剿匪的任务,我他妈的带着兵还没到呢,那帮没用的球就已经向当地县政府投降了!你说我能不长肉么?你说我能不着急么?老王你也别恨我,我拉着你来也是不想见你毁在学校里,都打了多少仗了?非要听那帮国民党俘虏的教员讲课,你这不是自找没劲么?那你还不如天天听老屌讲讲,那才是真材实料,还省了学费……”

“你个球的陈岩彬!你他妈的还敢埋汰俺,赶紧给俺准备酒喝,俺两天在车上都颠散了。”老屌过来就掐陈岩彬的脖子。王皓赶紧拦住说道:“唉呦解放啊,这酒可不能喝,38军梁军长军令极严,不是打了胜仗或者过年过节,上到军长下到士兵滴酒不能沾,这和咱那边不太一样。”

老屌懊丧地瞟着陈岩彬说:“那俺完蛋了,没酒喝,那你陈岩彬给俺搞点肉来吃总可以吧!你养下这么肥,就让俺喝凉水啊?”

“肉是有的,不过用不着我来准备了,朱团长和几个营长都等着你,今晚上有你的肉吃!”

当晚,老屌见到了团长朱浩天、政委胡之光以及其他的团级和营级指战员,不知是谁告诉了朱浩天说老屌爱喝酒,席间众人寒暄和介绍过后,朱浩天冲着卫兵大喝一声:“关门!警戒!”

等到餐厅的门关上了,朱浩天悄悄从桌子底下拿出了两瓶衡水老白干,笑嘻嘻地自己拧开了,大大咧咧说道:“听说解放同志好酒,看来跟我是一个毛病,梁军长不让喝酒,那是因为还没任务给咱们,有了任务我就敢让他梁大牙天天给咱们送酒喝。这军人不好酒,肯定攻不下山头,肯定没啥出息!解放同志你别紧张,你面前坐着的这些个营长同志们,个个都是海量,只是今天咱们凑到一起是给你接风的,所以七个人只喝两瓶,全当品品味道了。你们11军的肖道成旅长在太行打鬼子的时候,和我有过生死交情,我打电话管他要个侦察营的营长,他连想都不想就推荐了你。在解放全国的庆功会上,他梁大牙喝酒的时候说我只能打国民党,说我没见识过意气风发的国民党,就只能打落魄而逃的国民党,还说现在战争的形式,我这个老八路跟不上趟了,现在我就非下到部队中来打打美国人,给他梁大牙和师领导们看看!我老朱是个爽快人,你既然来了,咱们既然要在一个战壕里滚了,那么我老朱见了兄弟怎能不请顿酒喝?满上!”

话音未落,朱浩天就要往老屌杯中倒酒,老屌忙站起来,红着脸去夺那酒瓶子,朱浩天不高兴了,身子往后一仰,按住老屌的胳膊,力气之大竟把他按回了座位。朱浩天瞪着眼睛大喊道:“干啥?我给你倒杯酒,你紧张啥?今天我给你倒酒,明天说不定就让你去打山头打狙击,我这杯酒好请不好喝!老子这是先礼后兵!你先不要客气!这些同志们都知道我的厉害,喝酒归喝酒,军令是军令,你们酒喝好了,这仗如果将来打得不好,我老朱可立刻翻脸不认人!因为上边的江涛师长会翻脸不认我。你知道为什么请你来么?我那个侦察营的营长半年前回家种地去了,那可是和我从太行山里一起打出来的兄弟,他的任务砸了锅,侦察营侦察营,那该是团里的尖兵部队,却被十几辆美国坦克吓得跑了十几里地,我没有枪毙他已经是徇私枉法、违抗军令了!所以么,这杯酒是咱们的见面酒,可也是一杯无情酒,下一杯酒能不能喝到,要看你老屌有没有肚渣子!要看你的新侦察营能不能打出咱们团的威风!怎么样?我老朱敢冒梁大牙的军令请你喝酒,你老屌这杯酒敢不敢喝呢?”

朱浩天略带挑衅地盯着老屌,他知道面前这人其实和自己一样都是团长,只不过老屌曾是俘虏军官,虽然为新中国解放战争贡献了力量,但是到了38军地头上还是得暂时矮一头。今天给老屌接风,一是要看看此人是否像肖道成说的那样可堪重任,二是要看看这人的性情能否把握。老屌看着众人微笑中略带疑问的眼神,看到王皓眼睛里透出的鼓励,慢慢又站起身来,啪地一个立正,大声说道:“朱团长,说句胆大的话,天下没有俺老屌不敢喝的酒,也没有俺老屌不敢完成的任务!只要你看得起俺,只要咱师看得起俺,你往哪里指,俺就带兵往哪里打!朱团长,俺这条命是十几年战场上滚过来的,自打跟了共产党解放军,只要俺带的部队有一个人活着,就没给解放军丢过脸,就不知道啥叫完不成任务!不瞒诸位,新中国解放了,俺本来是想回家种地,可部队需要俺去打美国鬼子,俺就来了,根本就不用犹豫。俺在家里呆了几个月,看到家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好过。俺来38军是俺女人和乡亲们敲锣打鼓送来的,为的就是让俺报答共产党和解放军的恩,把美国鬼子挡在国门外边。今天俺喝了你的酒,明天要是任务完不成,俺就提头来见!”

老屌铿锵有力地说完,众人全都愣住了。老屌一把拿过朱浩天面前的衡水老白干,打开盖子,对着嘴就开始灌,一口气将一瓶六十七度的老白干喝了个底儿掉,然后慢慢地把瓶子放回到朱浩天面前,仍然立正看着他。

“好!”

众人不由得大声喝彩起来。朱浩天站起身来,紧紧地握住老屌的手,看着孔武有力不卑不亢的老屌,心里不由得赞叹。陈岩彬见老屌一口就喝光一瓶,十分心疼,忙抱住另外一瓶不撒手,众位营长当然不干,纷纷去他的怀里乱抢。

老屌酒量原本不小,可空着肚子一瓶酒下肚的情况却不多,更何况那是一瓶67度的衡水老白干,老屌觉得肚子里的火呼啦啦地烧上来,忙用凉菜去压,再喝下王皓递过来的一大杯凉水才好点。几个营长见老屌缓过来了,又一人敬了他一杯。朱浩天觉得没喝过瘾,正准备再让卫兵去拿酒,一个通讯员跑了过来,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朱浩天脸色陡变,众人见状安静下来,朱浩天咬着牙说道:“美国人轰炸了临江和安东,师部的命令,下周我们团必须到达吉林,我们已经慢了,大家吃完饭就赶紧去准备,今天就喝这么多了,咱们到了鸭绿江边再接着喝,部队后天就出发!”

还没来得及熟悉自己的营队,他们就登上了开往辽宁的火车。闷罐子火车昼夜不停地开往辽宁腹地,几天后到达了东北边防军的38军驻地。在这里,部队开始进行大规模的整装和物资储备。按照团里的部署,老屌着重带兵练习远程奔袭和火力狙击任务。老屌和王皓全都施展出了看家的本领,把营里面这些虎头虎脑的年轻战士训得叫苦不迭。老屌和陈岩彬、王皓彻夜研究朝鲜的地形和山脉特征,在训练地找了很多处与朝鲜当地较为相近的地形,让杨北万带着尖刀连队领头展开拉练,包括夜间负重爬山、下山,大量使用绳索协助,用灯光进行山间信号联络等内容。

白山黑水之间,他们昼夜不停地练着,不停地翻山越岭令这帮曾经驰骋在黑土地东三省的士兵都有点吃不消,所有人的手掌上和脚板上都磨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水泡。王皓动员战士们,爬山是为了去朝鲜国打胜仗,朝鲜平原稀少,山脉众多,现在不爬山,面对比日本鬼子和国民党更加凶残的美国鬼子就只能等死!

十月将至,朝鲜传来消息,美军在朝鲜西部港口仁川进行了登陆作战,截断了朝鲜人民军的补给线,朝鲜人民军已经陷入极大的劣势,正在节节败退。如今,联合国军二十万人正浩浩荡荡地乘胜开向鸭绿江。知道这个消息后,战士们的训练自觉了很多。

毛主席发布了组建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命令。在当地集结的各军以最快的速度补充棉衣和装备,存放自己携带的财物。上面命令,要把自己身上一切具有中国军队标志的物品留在后方,每人衣服上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标志要撕掉,每人发的写有“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毛巾也要用剪刀剪去字样。很快,38军C师就奉命向东南方向的鸭绿江边开拔了。

战况与老屌所想像的大有出入。美国的飞机已经敢于越过边境向中国部队集结地边缘扔炸弹,而他原本以为部队的任务是要守住鸭绿江这边的国境。按照原部署,这个军渡江后在朝鲜江界地区要集训三个月,是作为志愿军的战役预备队调度的,等待改换装备后再投入作战。可很快第一道作战命令就下来了,竟是整个38军立刻全部跨过中朝边境,深入朝鲜境内,要在几天之内到达熙川和温井地区。

部队在一个黄昏出发,一到了江边就开始渡江。黑压压的鸭绿江北岸,老屌和他的战士们看到了一副令他们瞠目结舌的景象:在鸭绿江大桥和一座座临时搭建的浮桥上,约有十几万人在黑灯瞎火之中迅速渡江。原来在江边集结的部队也不止有38军一部,看上去至少有三个军的部队在同时过江。大家穿的衣服都不一样,有穿棉衣的,也有穿着单衣的,相同的是从身上都看不出部队的番号。整个江边一盏灯都没有。按照军部的命令,连说话声音都要尽量压低,据说是美国人的飞机耳朵很灵。卡车都熄了灯,连拉大炮的骡马都上了笼头以免嘶鸣。整个渡江过程迅速而顺利,非常安静,只有平缓的鸭绿江江水映照着昏岸的月光,照着战士们背后锃亮的枪。

鸟兽散。战士们非常失望。攻击之前,侦察营开了会,对于马上要在外国和外国人打仗,战士们不但不怕,反而都像喝了鸡血般兴奋,摩拳擦掌表决心,恨不得立刻把眼前的南朝鲜第八军打个七零八落。教导员王皓向战士们介绍了部队的任务,所属的C师打的是主攻,整个38军的任务是包南朝鲜第八师的饺子,而且争取包住一些美国鬼子。可是等战士们大叫着冲进熙川城,鬼子早就踪影全无了,他们只抓住了一百多个拆东西的南朝鲜兵,那个第八师早已经跑了,整个城市冷冷清清,是彻底的一座空城。

从别的部队传来了一些胜利的消息,云山方向开始叮叮咚咚地打起来,C师的官兵们酸酸地听着远处的枪炮声,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是他娘的咋回事?这帮南朝鲜鬼子跑得比他妈的国民党还要快!怎么撵都撵不上。咱们的速度也太慢了,为啥走这么一条路?早知道这么多人还不如翻山哪!”

陈岩彬气呼呼地在骂着。侦察营只开了几枪,而且一个俘虏都没有抓到,这简直太丢人了。老屌和王皓去团部里开会了,陈岩彬只能一个人对着墙上的地图自顾自地骂着,战士们来问东边的枪炮声是咋回事,陈岩彬正找不着撒气的地方,眼睛一瞪骂将回去。战士们立刻识相地跑开了。只一袋烟的光景,老屌和王皓回来了,二人表情不一,一个愁眉苦脸,一个嬉皮笑脸,把陈岩彬弄迷糊了。

“咋说?团里啥命令?”

陈岩彬从地上跳了起来,看着笑嘻嘻的老屌和一脸严肃的王皓问道。

“看把你急得,后面有你的仗打。团里命令我们立刻出发,和3营今晚一起攻占新兴里地区,向球场方向斜插。那里有南朝鲜军两个营,都不满员,送上嘴的肉哪!天就要黑了,马上出发!”

老屌和王皓刚才在会上如坐针毡。C师师长江涛和政委关天保几乎是在大骂各团团长,说什么入朝第一仗,39军和42军各部都出色完成了任务,唯独38军非但没有完成任务,还拖了别人的后腿。C师这次是奉命打主攻的,可主攻部队还不如别人的侦察部队歼敌多,让别人笑掉了大牙,38军军长梁将绰号“梁大牙”,如今大牙被别人笑掉了,正在挨彭总指挥的怒骂。各团团长在行动过程中不能随机应变,给整个C师以及38军抹了黑。D团团长朱浩天和E团团长温如春等人被骂得狗血淋头,一句话不敢回。诸营指战员更是熊瞎子走亲戚——没人敢应!连大气儿都不敢出,把头几乎要凹进脖颈子里面。好在师长骂完了之后立刻下达了新的作战命令,大家的精气神儿才缓过来。

踏上朝鲜的土地之后,老屌回头看去,祖国已经消失在黑暗的暮霭之中。他从未想到今生还有机会来到一个别的国家——虽然是来打仗的。D团奉命向朝鲜北部的熙川方向急行军。为了躲开据说很厉害的美国飞机,部队都是在夜间行进。刚走出去几十公里,部队就陷入了一股向北溃逃的难民大队里,部队在这股不顾一切北逃的难民流中举步维艰,难民中还混有大量北朝鲜的士兵,他们木讷地看着这只中国军队,毫无表情。

“俺没想到还能到国外来打仗,还要打美国人。老团长,美国人要进攻咱们中国么?会不会有国民党的部队和他们一起来?”

杨北万看着难民潮,扭脸问老屌。

“俺也没想到。看来美国人觉得扶不起老蒋,要自己上阵了?可为啥要先打朝鲜,俺不晓得,可能这边连着东北,好进攻吧?”

“保家卫国,咱这是卫国保家呢!”

“嗯,一回事,毛主席英明啊,把鬼子挡在外边,比当年老蒋放日本鬼子进来聪明多了。”

原本一周的路程,整个师竟然走了10天。大部队被拥挤的难民潮挤成了好几部分,彼此没了联系。战士们抱怨说这哪里是在去打鬼子,简直是去赶集,一路上人山人海都往后跑,却还不给这支帮他们打鬼子的中国军队让路,真是离谱透顶!好在一路上只遭遇了两次美机的轰炸。由于在夜里,战士们迅速隐蔽了,不过放在路边的汽车就倒了霉,被炸了个稀巴烂。老屌第一次见到这么厉害的炸弹,一颗炸弹竟然把两辆日本鬼子生产的大卡车掀进了山谷里,地上还留了一个巨大的弹坑。团长朱浩天对行军速度非常恼火,却也毫无办法。

果然,等到达了熙川外围发动攻击的时候,熙川城里的南朝鲜军队已经作鸟兽散。战士们非常失望。攻击之前,侦察营开了会,对于马上要在外国和外国人打仗,战士们不但不怕,反而都像喝了鸡血般兴奋,摩拳擦掌表决心,恨不得立刻把眼前的南朝鲜第八军打个七零八落。教导员王皓向战士们介绍了部队的任务,所属的C师打的是主攻,整个38军的任务是包南朝鲜第八师的饺子,而且争取包住一些美国鬼子。可是等战士们大叫着冲进熙川城,鬼子早就踪影全无了,他们只抓住了一百多个拆东西的南朝鲜兵,那个第八师早已经跑了,整个城市冷冷清清,是彻底的一座空城。

从别的部队传来了一些胜利的消息,云山方向开始叮叮咚咚地打起来,C师的官兵们酸酸地听着远处的枪炮声,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是他娘的咋回事?这帮南朝鲜鬼子跑得比他妈的国民党还要快!怎么撵都撵不上。咱们的速度也太慢了,为啥走这么一条路?早知道这么多人还不如翻山哪!”

陈岩彬气呼呼地在骂着。侦察营只开了几枪,而且一个俘虏都没有抓到,这简直太丢人了。老屌和王皓去团部里开会了,陈岩彬只能一个人对着墙上的地图自顾自地骂着,战士们来问东边的枪炮声是咋回事,陈岩彬正找不着撒气的地方,眼睛一瞪骂将回去。战士们立刻识相地跑开了。只一袋烟的光景,老屌和王皓回来了,二人表情不一,一个愁眉苦脸,一个嬉皮笑脸,把陈岩彬弄迷糊了。

“咋说?团里啥命令?”

陈岩彬从地上跳了起来,看着笑嘻嘻的老屌和一脸严肃的王皓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