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开枪,俺是原国民革命军第2军特种突击连副连长,俺和你们杨师长曾是生死兄弟,俺要见他。”

“报上名来!”

“老屌!”

几个荷枪实弹的卫兵上来搜遍了二人全身,不由分说捆了,然后向上汇报。过了不久,一辆吉普车开来,下来两个副官样的人,打量了他们一阵,就蒙上眼带上了车。开了很久,他们被带下车,推进了地下的坑道,脸上的黑布被扯掉了,强烈的灯光十分刺眼。适应了这光亮之后,老屌看到在屋角的黑影里,一个模糊的身影缩在凳子上,一只手露在光里,二指之间夹着半根烟,一丝烟雾缓缓上升,缭绕在肮脏的灯罩上面。

“老屌?真的是你?”

黑影说话了,是那个淡淡的充满磁性的声音,这个声音对老屌来说依然是如此的熟悉,老屌鼻子一酸,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了,他大喊一声:“杨师长,是俺哪!俺是老屌。”

杨铁筠拎过一根拐杖,拄起身来,慢慢地走近了他们。帽檐之下,正是那张英俊而倔犟的脸,老屌认得他眼眸中那喜悦的光芒。和十年前相比,他像是老了二十年,白皙的皮肤蒙上了一层古铜色,耳鬓仿佛还有些白发,左脸上的伤疤清晰依旧,脖子上一道深深的伤疤延伸到领子下面去了……老屌无法想像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他看上去非常憔悴,甚至有一些驼背了,当年那个黄埔的书生连长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派威严而稳重的将军气质,只是变得忧郁和深沉。那笔挺的少将军服帖在他瘦弱的身躯上,显得有点松垮,他的右腿装了一条假肢,走起路来虽然一晃一晃,却比以前更显得威严。他一身浓重的烟草味道让老屌很是奇怪,他以前是不抽烟的,闻见自己抽烟都皱眉,这还是当年的杨铁筠么?

杨铁筠缓缓地把手搭在老屌的身上,眼睛在他的身上游来游去,看着看着眼角也溢出了泪花。突然发现二人还被捆着,他略带生气地望那个副官一眼。副官一怔,忙上前将二人解开。两人立刻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刹那间,二人百感交集,很快再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

“真没想到啊,你还活着!俺都带着弟兄们给你烧过纸了!”老屌喘过一口气,抹着眼泪说道。

“我也以为你战死了,原来的部队都不知道你跑到哪里去了,我还去第2军军部问过你呢。”

“嗐,离开武汉后,俺在农村躲了几年。有一阵子打仗打得烦了,打来打去,你们都打没了,俺这心里……杨连长你明白么?”

“我明白!我之所以没有赶着回部队,心里也是不踏实,直到看见抗战的希望了,这股心劲儿才又提起来。”

哭了一通之后,二人的情绪都稳定了下来。老屌记起此行的目的,一点时间都不敢耽误,可周围有别人,他左右看看,欲言又止。

“说吧,这几个都是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杨铁筠仿佛早就知道他的来意!

“不瞒你说,俺这次过江是奉了二野第11军首长的命令,来劝你起义的。希望你斟识大局,带军起义,或者在解放军进攻那一天全线后撤,撤离到有效炮火射程之外,不狙击咱们的登陆部队。首长说如果能做到前一条最好,如果只能做到后一条,我们也会通报二野,对79师各部特别关注,希望你能好好想想。如今解放军百万压在长江北岸,几千门大炮都指着对岸,只要谈判不成,很快就会开打。杨师长啊,你是熟读兵书的,应该知道老蒋已经没啥可折腾的了,这人心早已经在江北了。俺念在咱们两个生死一场的分上,再想想咱们已经死光了的弟兄们,冒死跑过来找你,你这次要听俺的劝,带着队伍到解放军这面来吧。要不然大炮打起来,真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下场哪!俺刚投降的时候,这心里也不舒服,可如今也已经习惯了。”

杨铁筠的眼光黯淡了下来,他缓缓地背过身去,仰起头又低下头,良久才说道:“老屌啊,你站到那边去,我诚心为你高兴。共产党的政策我清楚,我在新四军那边帮了好几年忙哪!唉……都是中国人,鬼子前脚还没走,破家还没收拾,两家就大打出手,直打到这种地步……可这又是无法调和的事,没办法谈的,就只能动手打。直打到一家灭了,这天下才能太平。老屌,你和我不一样,你站过去容易,我站过去难啊……”

“这有啥难的?国军这边光起义的部队就有几十万了!将军们过来的都一大把,你又帮过新四军,你只要一句话,二野首长们肯定很高兴哪。”

“老屌,你看过三国么……哦对了,你不认字。”

“俺没看过,不过听过别人说书,咋的?”

“曹操攻打东吴之前,曾派蒋干前来游说周瑜,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知道,他们两个是同窗啥的,有旧交情?”

“不错,可是周瑜为什么就不动心呢?”

“……”老屌顿时语塞。

杨铁筠自顾自继续说道:

“受主提携之恩哪!周瑜不到三十岁就拜受大将军之位,统领三军,真是雄姿英发啊!那孙权对他是何等恩义和器重?岂是一个同窗情意就能夺得过去的?我杨家两代军人,一心为党国抵御外辱,不惜肝脑涂地。而我的一切,也都是蒋校长和陈诚司令长官给的,他们对我算是知人善任,成就了我的军旅功勋,也成就了我军人的尊严,甚至包括我的家庭,我的妻子,都与他们有关……说起来陈长官还是我和妻子的媒人哪!没有他们,没有民国,我杨铁筠岂有今天?”

“当年我念旧情放走新四军一个营,按照军法我必死罪难逃,可他们还是保了我下来!如今,我早已是个废人了,他们还继续对我委以重任!眼前的形势我很清楚,无论如何毛泽东都会打过江来的!哼哼,自古有乘胜不过江的豪杰么?这边兵败如山倒,军心已经难以收拾,我的一个师也只是尽忠而已!”

“我杨铁筠受人之恩,可谓天高地厚。我的家人又都在后方,此刻绝情而去,我的先人,我的家人,我的同僚,都将视我为不义小人,视我为无情无义的无耻之徒。如果再让我掉转枪口向昔日同窗开枪,我杨铁筠是做不到的,以后我虽安生也不能心静啊!人生苦短,一晃就过,我不愿意后半生活在永久的自责之中。国有国之难,我有我苦衷,老屌,你要成全我做个有始有终的军人!”

杨铁筠一番动情至深的话让老屌语噎,然而又想你个书生咋的就不识时务?解放军百万大军把你们打个稀巴烂,老蒋说不定都会被捉了,那时候谁会念你的好啊?可他又无力反驳他,杨铁筠的倔脾气他知道,多年下来肯定也只能愈演愈烈,此刻他只能一再反复地强调现状了。

“杨师长,古人讲识时务者为俊杰,眼前时务就是你们肯定打不过共产党和解放军,好歹给自己留个长远吧,何必非要一棵树上吊死?”

杨铁筠侧过身来看着他,嘴角一抿笑了,还有必要跟这个弟兄更多地理论么?

“老屌,你回去吧!你冒险过江来见我一面,我已经非常高兴了。大战之前能够见到自己的生死之交,何其快哉!你是个光明磊落的蒋子翼,说话没和我拐弯,我也就做个坦坦荡荡的周公瑾,不搞他那套打黄盖的伎俩,也不搞装腔作势摆酒相迎,我大大方方送你回去。你我乱世相遇,共同抵抗日寇,可谓生死一场,可如今竟隔岸对峙,同室操戈,真乃造化弄人啊!”

“还记得你问我的那句话么: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你乃是潮流浪,我却是水中石。这天下的事啊,变得太快,没人看得清的……我不敢说自己会有好下场,可我也不敢说你们得了天下就一定太平,毕竟这种彻底颠覆式的变革付出的代价太惨重了!苏俄那边我有同窗……嗐……不说这个了,一时你也不能明白,你和我不管在哪边,都应该是铮铮铁骨的军人,用这样的方式道别,不也是军人之间的一段佳话么?回去吧,告诉你们首长,杨公庭不能投降,也不会退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厦将倾,我必须做我力所能及的事,马革裹尸,也是军人的尊严所归!”

老屌此时心灰意冷,沮丧万分。他真恨自己太笨嘴拙舌,说不动这个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杨铁筠!一旦解放军开始进攻,自己冲过来该如何面对他呢?开枪?缴枪不杀?他都不敢想下去了……

“杨师长,你知道咱们去斗方山的兄弟们还有谁活着么?”

杨铁筠一怔,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走到地图前面吐出一口烟雾,缓缓摇了摇头。

“只剩你我了,其他的人……都死在常德了!杨师长啊,俺现在都在后悔……那时他们在湖南农村活得好好的,俺为啥非要带他们去常德呢?他们都有了老婆孩子,就是因为俺这耐不住的性子,非要回去看看。赵海涛、梁文强、大薛,还有我们那好兄弟陈玉茗,都要跟俺回去,可这一去就没能活着离开。一想起来,俺这心里就像刀扎一样啊!还有俺手下那一拨又一拨的弟兄们,死在俺眼皮底下的都不知道有多少!最后那次,在徐蚌中原,解放军的大炮把俺一个营的弟兄都炸成了肉酱,他们连跑都来不及,俺连个囫囵的尸首都找不到……俺那杨师长啊……不为你自己,也想想你手下现在的弟兄们,他们有没有受过老蒋的恩戴?有没有受过陈长官的提拔?他们没有你那么多的人情顾虑,他们都和俺一样只是想回家种地,陪老婆看孩子孝敬爹娘……你……你难道就忍心让他们和你一样?你要是殉了民国,老蒋可能会给你写个对子,给你追个勋章,可你手下的弟兄们,他们能落得个啥?他们死了只会喂了野狗,连个坟堆都没有,你……你的清高,你的抱负,难道比你手下这万把弟兄的生命还要金贵么?杨铁筠!你为啥非要钻牛角尖儿,一条道走到黑呢哩?”

老屌声嘶力竭的喊叫让杨铁筠诧异。他静静地看着老屌,时隔多年,这个只以善良勇敢为本钱的农民,已经在不息的战火中变得明白些了,甚至具有观察分析政治问题的能力了。老屌此番侃侃而谈,可谓深入浅出,在用大白话向自己讲述一个大道理,灌输当年自己曾教给他的那句话:你小子要识相!而且矛头直指自己心中那份仍带有书生气的军人式执著。他将老屌的话回味了好几圈,竟然无从反驳——也无意反驳了。他从副官手里又要过一只烟,点着了吸了一口,递给老屌,自己再点上一根,支着拐杖走了几步,慢慢说道:“老屌,回去吧!该说的你都说了,该想的我还要再想想。顺便……我想提醒你一句,等打完了仗,你就回家去种地,别去当官,什么官也别做,你……没那个本事。而且要争取加入共产党,切记,这个身份是块能保护你的好盾牌!在你们的新中国,打完了仗,情形会和以前不一样的!我有校友在苏俄那边学习,知道一些他们的事,那种政治斗争,你是没见过的。你的身份又和大多数人不同,就怕人翻旧账啊!”

老屌听得不太明白,心想俺说东你咋说西哩?他刚要打断杨铁筠的话,杨铁筠一摆手制止了他。

“听我说完。如果我可以起义,那我当年就会参加新四军,我没有加入新四军自有理由。如今到了这步田地,我也无怨无悔……哼哼!一百五十万装备精良的国军,坦克飞机大炮!半年之内,竟然被你们一百万没枪没炮的野战军打得稀里哗啦,这在中国的战争史上是一个奇迹啊!时势造英雄,二十多年前,时势造出个蒋介石,他带兵挥帜北伐,无关不克,无战不胜,再一统中原,当年是何等英雄,何等令人敬仰!如今,时势又造出个毛泽东,原本一介书生,什么军校也没上过,却一眼看透了中国的要害,看透了国民政府的病根,又偏偏能用兵如神,不成英雄也难啊!他手下这些将领,林彪、彭德怀、刘伯承、粟裕,陈庚,哪个不是人杰?却对他忠心不二!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他都不放在眼里,何等气概?不佩服不行啊……哼哼,其实早在十几年前,北伐的时候,大家虽有手足之情,却各有想法,要不是鬼子打进来,早就倾尽全力大打出手了……我的军人生涯虽不完美,也算光明磊落,没做什么亏心事,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百姓,也对得起……”

说到这里,杨铁筠本想说“对得起弟兄”,又硬硬地噎了回去。自己真的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弟兄么?对得起现在自己身边的弟兄么?他扭脸看了看旁边的副官和卫兵们,他们个个神情黯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随即收住了话头,把烟头扔在地上,用拐杖头狠狠地拧灭了,头也不回硬邦邦地命令道:“带他们走,蒙上眼,送上船!”

老屌一愣,杨铁筠为啥突地变了脸?还没有来得及再说什么,卫兵就把他的两条胳膊反扭过去绑了,一块黑布又蒙上了眼。杨北万见状立刻反抗,一拳打倒了身边的卫士,正要向杨铁筠扑过去,早被一个身高马大的副官扭住了脖子,眨眼之间也被绑了。老屌情急叫道:“杨铁筠,你做甚哩?把俺放开!你别一根筋死拧啊,非要吃这个眼前亏么?你要为弟兄们着想啊,你现在不是在打鬼子了,他们死得不值哪……”

“老屌,你不要再说了,值不值得我心里有数!你要注意你的立场,否则我就不能送你回去了,你他妈的要识相!”

“杨铁筠……你……日你妈的!你放开俺!你不听俺的话,俺就不回去!上一次俺走了你没死算你命大,可这一次你没那个运气了!肯定活不了,日你妈的,你快放开俺!”

“老屌,你不服从我的命令?”

“日你妈的,杨铁筠,老子现在叫老解放,不叫什么老屌!俺现在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营长,为啥还要服从你的命令?你个资产阶级大地主大官僚的马前卒,顽固的反动派,俺现在以一个解放军军官的名义命令你,赶紧放下武器,带军起义,否则你死无葬身之地!你命令你手下的兵陪你一块儿完蛋,就是活下来也是战犯一个,早晚逃不脱人民的审判和枪毙!”

“哼哼,真好听的名字,老解放?谁给你起这么个名字?我不需要你来解放,也不会听你的命令,学那套革命口号倒是很快么?都带走!”

老屌急得哇哇大哭。杨铁筠这么死硬,真让他毫无办法。他恨不得再像以前那样扛起他人就跑,可是自己已经被一个兵扛在了肩上,眼前漆黑一片,嘴里又被塞了一块布,再也叫不出来,只是急得腿脚乱踢。

“老屌切记!打完了仗,回家去种地……我杨铁筠如果不死,有朝一日必去找你……”杨铁筠声音哽咽了。

老屌闻听此言心如刀绞,循声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旋即被一众国军押着登上了船。被摘掉蒙眼布之时,老屌已经不再喊叫,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那些精神委靡的国军士兵们。杨铁筠的副官一脸黯然,竟给自己敬了个礼。船越走越远,老屌猛地站起身来大喊道:“兄弟们啊,保护好杨师长,俺老屌求你们啦……”

船越走越远,敌岸终于消失在黑暗之中,老屌紧紧地抓着船舷,早已潸然泪下,泪水一串串地打碎在船舷上,再落入冰冷的长江水中……

钟山风雨起苍黄

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间正道是沧桑

——毛泽东

4月21日,老屌率领他的2营,登上了那成千上万只木船中的十几只小船,汇入那排山倒海浩浩荡荡的百万大军中,在半个小时内顶着如蝗的弹雨横渡长江。老屌再一次见识了猛烈的炮火,长江南岸被二野重炮炸得如同一道几十丈高的火墙,绵延百里熊熊燃烧,整个江面照映得亮如白昼。他们最为担心的江阴炮台,不可思议地扭过炮口,竟朝国民党阵地开了炮。22日,二野渡江部队占领并扩大了滩头阵地。第11军伤亡不大,第一波上岸的六个团伤亡连一个排都不到,而后面跟上的2营却损失了半个连,他们的船在过江时被敌机炸弹击中,牺牲了几十个同志,魏小宝也负了重伤。国军部队指挥官汤恩伯鉴于长江防线已全线被突破,于22日下午实行总退却。人民解放军随即发起追击,马不停蹄地快速突进,敌人丢盔卸甲,狼狈不堪。

23日,三野解放南京。

再回到杨铁筠的指挥所时,那里已经被密集如雨的炮火砸成了废墟。据侦察,杨铁筠的部队在炮击里死伤过半,没有发现猛烈的还击,剩下的部队不知去向,杨铁筠本人也下落不明,老屌让人找遍了所有的战俘营,也没有他的踪影,后来抓到他的一个副官,此人说,在解放军进攻之前,军统突然来了人,他被连夜带走了。

二野的滩头阵地扩张迅速,大炮运上了对岸,开始往南猛轰,登陆部队本来想休整后再突进,很快就发现没必要浪费时间了,刘汝明的第八兵团大多只放了几枪就开始跑路。除了用于逃跑的汽车一辆不剩之外,其他的武器装备连销毁都来不及,统统留给了解放军。15军的先头突击部队冲得太快,两个团一眨眼已经在南岸推进了百八十里,居然跑在了逃跑的一个敌军师前面,架起机枪就往回打,让晕头晕脑的国军以为遇到了督战队。

过了大江,老屌还没来得及想点啥,就接到团里的命令:与3营作为先头部队,急行军过上饶奔松岭方向前进,日夜不停,追上逃窜的敌174师,堵住他们的退路,坚决狙击,等候第11军两个师援军对它的围歼。

两个营冒雨出发了,老屌坐进了陈岩彬的吉普车,让王皓坐,王皓死不下马,说你们两人有反动派官僚习气,贪图享乐,回头向团长汇报,直到陈岩彬拿过去一壶酒才闭上了嘴。3营指导员林杰是个老广,腿上有风寒病,嘴里一个劲丢他老娘,说一百二十公里的泥泞路面,怎么也要走两天半,如今命令一天半就要追上脚长轱辘的174师,谈何容易?团里是不是被胜利冲昏了头?陈岩彬倒是很乐观,一边开车一边说你个老广懂个球?敌人的汽车和辎重在雨天里跑得更慢,国民党部队逃跑慢是出了名的,家当统统要带着,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部队在打日本的时候被人家活捉?不像咱们部队,除了武器粮食光脚板,啥球也没有!连门炮都不带就敢往前追,因此这个虎头蛇尾的174师肯定追得上。

老屌一听不高兴了,拿帽子打陈岩彬,谁说国军打鬼子一个劲逃跑?老子在黄河边上,在武汉外围,在常德城里哪次退过?抬下去十几次倒是有的,在常德也是打到孤家寡人才撤退的,而且哪里有那么多家当?连他妈的炮弹都恨不得要掰开用!常德的炮兵都和八门大炮同归于尽了。陈岩彬哈哈一笑道:要是国民党部队都和你老屌一个心劲儿,那日本鬼子就打不下南京和武汉,咱们部队也就没这么容易半年就干掉一百五十 万国军!

老屌想了想,觉得这厮话粗理不粗,但仍然不中听,而且还管自己叫老屌,就伸过脚去踹他,踹得陈岩彬差点把车翻到沟里,大喊救命。

王皓终于有点顶不住了,瓢泼大雨让本来就感冒的他抖若筛糠,四处漏风的雨衣已经挡不住横飞的大雨,就找了个借口钻进车来。

“喂,挪过去,我有点冷,进来暖和暖和。哎,你们知不知道军里为啥让咱们死追174师,不去追别的敌人?”

“呦呵!老王啊,你怎么钻到我们这些反动派的车里来了?不怕我向你刘政委打报告?”

“拉鸡巴倒吧你,王皓他还病着呢,钻你的车是给你面子。”

老屌见王皓冻得一个劲哆嗦,心想你个笨鳖早不进来,非要装样子,这不活鸡巴该么?王皓脸一红,没有理会陈岩彬的嘲弄,一边擦水一边说道:“这个174师啊,原来在大别山参加围剿过我们晋冀鲁豫野战军,和咱们三纵交手多次,手上沾着中野和晋冀鲁豫野战军的血,他可是白崇禧手上的王牌师,咱曾军长这是要给三纵老兵们报一箭之仇哪!”

“原来是这样啊,那就该追!我丢类老母,老子在大别山当排长的时候,国民党封锁通道,什么鸡巴装备补给都运不进来,我们团的战士连棉鞋都没有,穿着布鞋站岗,一个冬天冻掉了我三个脚趾头,冻死我们不少战士。我丢傀老母,原来就是这帮174师啊,就是腿跑断了也要追上他个狗日的!”林杰出来闹革命日子久了,学会了南腔北调的脏话,抑扬顿挫地说出来,直让众人哈哈大笑。陈岩彬笑着说:“这还了得?敢让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战士、万里挑一的广东革命先驱、英名果断的政治指导员林杰同志冻掉三个脚趾头?这是国民党反动派本世纪以来最为刻骨的罪恶!不中,不中,这笔血债一定要清算,各连……那个传我的命令!对待敌174师的俘虏,除了缴械和捆成一串儿之外,把所有人的鞋板子都给老子扒了,然后命令他们两天急行军一百八十公里,奔桐城监狱管教,冻不掉几个脚趾头就不许穿鞋!不能按时到达监狱,就全部枪毙!他奶奶的!”

老屌笑得汗都出来了,见王皓的脸色还没有恢复血色,再看看外边艰难行进的战士们,说道:“老陈停车,俺去带带队,让大家加快行进速度!指导员你就留在车上吧,你要是病重了就不好办了。”

老屌钻出吉普车,骑上王皓的马,顶着风雨对部队大喝一声:“同志们!加快行进速度!一定要捉住174师这个咱11军的老冤家!再快点!”

雨在后半夜终于停了,前面杨北万的侦察队发现了一条通往狙击地点的小路,比大路近三十公里,但是要翻一个七八公里的山,问老屌如何定夺?老屌和陈岩彬一商量,毅然决然地一致说道:“翻山!扔掉所有不好拿的装备!”

陈岩彬狠狠地关上车门,嘴里念念有词:

“不定便宜了哪个部队的头儿,老子去174师那里再抢一部新车!”

2营和3营在一夜之间翻越了两座山,又坚持急行军半天,战士们都累得站不住了才到了目的地。174师的敌人仍不见踪影,老屌一度怀疑他们已经过去了,陈岩彬说他们肯定还没过去,否则地上不会没有扔下的枪支弹药。老屌让各连赶紧抢占路边山头高地,修建战壕,设置火力点,然后轮流睡觉。可是还没等战壕挖好,一片黑压压的敌人部队就出现在了大路上,望远镜里一看,足有几千人,上百辆车,估计就是那支令林杰咬牙切齿的174师。

面对潮水般涌来的国军,没有任何重武器的2营和3营毫无惧色,决定各守道路两边的两个山头高地,以连为单位梯次狙击。国军侦察部队很快就和3营交上了火。他们如何也想不到共军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怎么连门小炮都没有?八成是游窜的共军游击队。174师大部队都懒得开炮,仍然慢慢悠悠地往前蹭。

老屌和陈岩彬都有点火了,命令战士们往死里打。敌指挥官当即明白,面前的狙击部队阵防严密,火力均匀,枪法极好,不是正规的共军野战军做不到这个样子,随即开始猛攻。

这个174师也的确有两把刷子,几炮过后,才第一个回合,敢死队就扑上来了,几十个光膀子一身肌肉的士兵抱着冲锋枪嘶喊着冲向3营阵地,一边跑还一边往上扔手榴弹,扔得又远又准,给3营1连造成了不小的伤亡,2营立刻派了两个排在山脚下冲击他们的侧翼,才把这支敢死队打回去。国军着了急,也不管什么战斗序列了,漫山遍野乱糟糟地就冲了上来,妄图打开一个缺口。老屌见情况吃紧,把所有的连队投入了战斗,同时加紧和团里的联系,请求增援。

伤亡越来越大,子弹也很快就打光了,就在杨北万端着刺刀,带着全连战士跳出战壕冲下去肉搏的一刻,国军突然像退潮一般猛地后撤了。擦开脸上的血污,杨北万远远望去,后面,一团团的火光在174师的屁股后面炸开,一面面红旗在山上迎风摇摆,数不清的人民解放军正在呐喊着从山上冲下。

“是咱们的部队,咱们的援军到了!同志们,冲下去,把面前的敌人冲垮!这是我们立功的时候,咱们11军肯定包了他们的饺子!这174师就要完蛋了!”老屌兴奋地大吼。

各连战士即将崩溃的神经仿佛被打了一针强心剂,猛虎般冲下山坡,陈岩彬的3营也冲了下去。面对后面突如其来的强大打击,敌人阵脚大乱,面前的这支啃不动的防守部队又不要命般地冲下来,国军终于精神崩溃了,毫无序列的防御瞬间土崩瓦解,几千人齐刷刷地放下武器,举起了双手。

陈岩彬当真把一个连的敌人捆成了串,揪着对方一个不服气的排长脱鞋,指导员林杰立刻制止了他的野蛮行径,又亲手把鞋给那个排长穿上,那个死硬的国军排长紧绷的脸抽搐了几下,立刻就热泪盈眶了。老屌看着漫山遍野熊熊燃烧的车辆和马车,几千个狼狈不堪的国军战士灰溜溜地把枪放在一处,几个仍然光着上身的敢死队员木然地坐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老屌走到他们面前,轻声问道:“刚才冲锋的敢死队是你们吧?”

几个兵抬起头来,瞪着他不说话,其中一个点了点头。

“你们够勇敢,是个像样的军人。可是这仗打得糊涂,也打输了,输给人民解放军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和人民的队伍作对,能赢么?你们要给自己打算一条出路,要想明白打这个仗是为啥。看你的样子是北方人吧,怎么跑到白崇禧的队伍里去了?”

那个北方兵嘴唇哆嗦了一下,低头说道:

“俺是山东人,前年过兵的时候被抓进去的,他们说不去就砍掉俺一只手!”

“那你干吗那么不要命?”

“长官说冲上去就给每人一百现大洋,还能立刻回家,这才不要命的。”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爹,娘,兄弟,妹子,兄弟们也都在战场上,现在俺都不知道他们的死活。”

“想家么?”

那个山东士兵终于受不了老屌这贴心的询问,咧开嘴哭着说道:“长官哪,哪有个不想的呦?没办法,不来就全家遭殃,不打就要被枪毙啊,咱们村子里的弟兄们都被抓出来,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身边的几个士兵也开始哭了起来。老屌让战士们拿来了几件衣服给他们穿上,让他们走进了俘虏的队伍,那几个敢死队员已经没有了刚才冲锋的悍气,临走时给老屌鞠了一躬又一躬。王皓看在眼里暗自佩服,谁说他老屌只会打仗?这个家伙学这套政治教育方法倒是很快呢!

全歼174师让二野第11军的指战员们长出一口恶气。长途奔袭的两个营出色地完成了这次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受到了第11军军长曾绍山的通令表扬。为此,2营和3营荣立集体二等功,每营各三十多名战士荣立个人二等功,其他所有战士荣立三等功。杨北万率领的1连,除了指导员外没有一个共产党员,但在关键时刻却敢于和敌人拼刺刀。歼灭战中,1连牺牲四分之三,打退了敌人八次进攻,并且歼敌一千余人。杨北万本人多处负伤仍然坚持指挥战斗,坚守到援军到来。经团部研究,杨北万的事迹经团部再次上报旅部和师部,并最终报经曾军长和鲍政委,批准了杨北万荣立一等功,老解放和陈岩彬也记了二等功。在庆功会上,肖道成旅长给一众指战员们戴上了军功章,轮到老屌时,还给了他重重的一拳。这让老屌猛地想起了十年前黄河岸边的那一幕,那个刚毅的麻子团长高誉,也曾经给自己挂上一枚蓝色的军功章,还打过自己一记耳光。只是眼前的肖道成和高誉相比,看上去更加的憨厚,瘦削的脸颊上总是挂着赞许和鼓励的笑容。

得到了军首长的表扬,战士们兴高采烈,心想再也不用看着别人的脸色了。2营和3营稍经休整,立刻参加了对敌96军残部的攻击战斗。在老屌和陈岩彬两员悍将的率领下,两个营凌厉的猛攻如一记重拳般打在敌人的右翼。2营成了啃硬骨头专业户,并且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各连的请战书上都写满了战士们歪歪扭扭的名字,他们冲锋的时候把军功章全部别在胸前,跑起来乒乓乱碰,让国军胆寒,让兄弟部队惊讶。团部对这两个营的兵员补充和装备补给做了优先考虑,人员消耗虽然不小,却越打越壮,各连队都满员甚至超编。老屌和王皓还给团部交了一个申请,专要那些战斗经验丰富的俘虏兵作补充兵员,这些萎靡不振的国军老兵一俟来到2营,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只只猛虎反咬向国军阵地。2营军功不断,战士们别在胸前的奖章越来越多,2营被兄弟部队们起了个外号:铁牌营!

阿凤在宣传材料上看到不少2营的战报,十分高兴。看来老屌已经在革命队伍里站稳了脚跟,而且越打越好,凭的是硬邦邦的军功。她几次想趁着部队休整前去2营探望,可都因为各种琐事羁绊未能成行。陈风师长最近频频来找她,阿凤心知肚明,自己早晚会架不住他的穷追猛攻。对于这位英雄师长,自己除了不太喜欢他那幅倔了吧叽的样子,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他威风八面,沉着老练,待人谦和,除了长相不够好看之外,这几乎是个完美的男人。阿凤甚至怀疑自己出了问题。她努力让自己去喜欢他,可见面的时候自己总放不下那份莫名的矜持,本来好听的话说出来就会走样。陈风对此也有察觉,却并不着急,也不捅破,只是一如既往地关心她。他觉得这终归是瓜熟蒂落的事情,不可勉强,等革命胜利了再来个集中突破,就应该问题不大了。他也听到了一点老屌与阿凤的传闻,但他只是一笑置之,并不深究。

铁牌营一路猛打,从浙皖打向湘赣,摧城拔寨,越打越起劲儿,老屌反倒不像以前那样想家了。现在家乡已经完全解放,板子村要是知道俺老屌如今已是解放军的营级军官,干的是革命工作,老婆孩子就吃不了亏,自己现在打出的军功越大,一家人将来的日子就越好过。阿凤的事情他已不再惦记那么多了,该忘的就要忘掉吧!照军衔说人家还算是自己的上级哪,再说看来她嫁给陈师长也是早晚的事,那不挺好么?她当了师长夫人,说不定还能给自己说个好话,让自己提前入党哩!

9月份,部队随第11军从上饶向湘西北部开拔,参加大西南会战。老屌对这片土地并不陌生,自己曾在这里洒过鲜血,杀过鬼子,也在湘中有过一段神仙般的日子。在黄家冲,自己那些战死的兄弟们留下了多少孤儿寡母?她们如今生活得怎样?路过常德时,老屌特意叫上王皓和陈岩彬,带着几个士兵去重游故地。常德城仍然满目疮痍,就像一个征战多年的老兵,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东门那段炸成矮墙的城垣上,反日标语和反共标语深深浅浅地叠写在一处,密密麻麻的弹痕分不清是日军的还是解放军的,墙下随便抓起几把土就可以翻出几颗弹头。多年前抵抗日军的战壕变成了国军抵挡解放军的钢筋混凝土工事,而今已经面目全非。老百姓看着这几个军人,表情淡漠,大多远远地避开。

国民政府在城中树立的常德抗战纪念碑红漆尚新,却已经长满杂草。秋风袭来,凉意甚浓。老屌在纪念碑前久久不愿离去,把买来的两坛好酒全部洒在台阶上,酒香浓烈,香飘数里。他想起了王立疆,那个曾和自己生死患难、大义赴死的国军团长;他想起了陈玉茗、梁文强、大薛、海涛、海群、朱铜头,想起了黄老倌子和他的老兵们,想起了那个到死才让自己恋恋不舍的顾天磊……他的眼泪再也收不住,微微的哽咽终于化作嚎啕大哭,令王皓和陈岩彬也不由得动容。老屌抚摸着碑上深凹的铭文,就像抚摸自己当年的弟兄们。虎贲八千壮士早已灰飞烟灭,余程万师长如今也不知所终,一支铁军已化作泥土,渗入了这座战火不断的古城。他们的魂灵还没有安息,新的炮火又将它们炸得烟消云散了。几人在纪念碑前敬上军礼,点上香烟,直到黄昏将至,才拖起眼睛红肿的老屌离去。广场上灯光昏暗,人丁稀落,再没有当年的繁华热闹,曾经强悍的常德人似乎已经变得沉默而麻木,在大街上神色阴郁踯躅前行……

到达岳阳城里,老屌带着杨北万和魏小宝,径直去寻那两个青楼女子阿琪和阿香。他想实现自己多年前的承诺,带着自己的兄弟来看她们。可走了几条街,就是找不到那间挂着灯笼的香楼。向几个本地邻居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她们早已经在抗战胜利后被愤怒的市民拖出来当街打死了。她们死的时候赤身裸体,血流满面,哭喊声撕心裂肺。抗战刚胜利时,政府对地方汉奸的处罚极其严厉,被这样聚众打死的亲日妓女、汉奸和伪警不计其数,也根本无人去追究。那一排窑子如今已经是新政府的区治安委员会了。

“就这么死了……”老屌心中喃喃地问道。

这个世界怎么了?为何就不能给她们留一条出路?

部队的作战命令一个接一个,那国民党部队真的是没啥干劲儿了,彻底成了乌合之众。老屌带着2营纵横千里,勇往直前,铁牌营的名气也越打越响,成了第11军的尖刀部队,哪里有硬仗就往哪里冲。在湘西剿匪时,几个月都剿不干净的一伙山匪,老屌出马半个月就兵不血刃地搞定。那土匪头目听说是当年威风八面的“驴连长”来了,小腿肚子立刻就发抖,二话不说就缴了械。

老屌在湘西剿匪的名气传到了黄家冲,乡亲们托人捎来话:欢迎老屌回家!老屌找了个闲日子,带着队伍进了黄家冲。先在玉兰和麻子团长的坟上痛哭了一场,然后再拜祭抗日的英烈们,再去挨户地看望弟兄们的女人和孩子们。

让老屌宽慰的是,地方群工部门非常重视这个英雄辈出的村子的婚姻工作,大部分烈士遗孀们都找到了新的婆家。麻子妹和小甄妹子见了他只埋头大哭,老屌觉得对不住她们,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也只陪着默默掉泪。孩子们都长大了,各自都长得像他们的爹,老屌抱了这个抱那个,都舍不得放下。他吩咐战士们给黄家冲修了一座大坟,上面写着黄老倌子和麻子团长高誉等一众抗日烈士的名字,总计竟有二百人之多!

饶是战况远不如大战时那般激烈,2营也伤亡不小。在小半年的时间里,老兵越来越少,新兵越来越多。三个连长都曾经负过重伤,杨飞的一只眼被打飞了,杨北万的一条腿被打瘸了,魏小宝被摘掉了三根肋骨和半个肺叶,所幸他们都活了下来。铁牌营战功累累,名震第三兵团,终于打成了铁牌团。在当上团长的那一天,老屌和几个营长喝了个烂醉如泥,兴奋得打马在山上狂奔了半天。趁热打铁,老屌立马请王皓帮助写了份入党申请书,由王皓转交给旅长和政委。组织上讨论研究后,刘政委专门找他谈心,谈了一晚上的道理,最后总结:组织上再考虑,还是等全国解放再说吧!

1949年10月1日,正在湘西剿匪的2团战士们得到了军区的通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宣布新中国成立了。老屌和很多战士们一样,在那个消息传来的瞬间欢欣跳跃,随即掩面长哭……

这他娘的狗日的鸡巴天下!终于要太平了!

《无家》 第五部分

第十七章 回家

1950年2月,中原大地,白雪皑皑。

黄河已经封冻,河道里挤起一座座巨大而突兀的冰棱,仿佛奔驰的千军万马。腊月的狂风在平原上肆虐着,呼啸着,卷扬起的黄土和干雪沫子搅在一处,把原本冰封千里的雪原变得污浊不堪,死气沉沉。谁能想到,几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宏大的战场,数不清的士兵们在这片土地上倒下。如今,那场战役留下的东西还没有清理完毕,到处是破烂的汽车零件和轮子,一些百姓还在风雪中慢慢吞吞地寻找任何可以利用的什物。死人和牲口的尸骨还散落在这大平原上,一群乌鸦扎着堆儿,在饥饿中执著地叼啄着这些骨头,指望还能够找一些肉渣。

三匹快马在风雪中疾驰而过,马蹄扬起的雪随风飘散,在他们身后拖出一道长烟。先头一匹马上跨着一个魁梧的军人,厚实的军大衣让他显得更加强壮。他的黄色棉帽子和衣服正面已经变成了白色,胡子上也结满了冰霜。他就是那个离家十三年的板子村农民,曾经的国民党军人老屌,如今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军区团级复员干部老解放。在西南军区的第11军战斗任务全部结束之后,他多次向组织提交申请,并谢绝了部队的挽留,获准复员回家。他带着杨北万和一个通讯员,从陇海线取道郑州,在当地部队的战友那里取了这几匹战马,三人只在郑州歇了一宿,就风尘仆仆地朝西北方向飞奔而去……

两日后,傍晚时分,在一片茫茫的雪地上,老屌猛地勒停了战马,战马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嘶鸣,两个在雪地上赶路的百姓闻声抬起了头。

“老乡,河西板子村在哪个方向来着?这大雪快让俺迷路了!”

终于,他远远地望见了板子村前面的那几棵大树,以及那将要坍塌的土庙。一阵凌乱的狗叫声从村子里传出来,已经可以看见一些灯火了。村口一个人也没有,他从马上轻轻跳下来,一颗心怦怦乱跳着,从村子里的大路上牵马慢慢地往里走。各家各户的院墙上刷着不少的革命标语,他认出了几户乡亲的门脸儿,顺着记忆往自己家里走去。一个人影从村子里拐了过来,像是个孩子,手里拎着一盏油灯,正急急忙忙往这边赶。看见他们几个,那人怔了一下,忙打招呼道:“几位同志哪里去?这么大的风雪,莫不是来村里落个脚?有没有和村支书打个招呼?”

这竟是个大老爷们的声音,老屌张着嘴仔细看了半天,嘴里诺诺地说:“你……是鳖怪么?你还认得俺么?”

那人也惊得愣住了,盯着老屌仔细看了半天,又摇了摇头。老解放忙把军帽摘了下来,再撸去一脸的冰雪,那人的眼睛猛地亮了。

“老屌!哎呀屌儿啊,怎么会是你个球啊?你咋的……你咋的成了大将军啦?乡亲们哪!大伙都出来瞧哎……咱们那丢了十几年的老屌回来了……”

老屌紧紧抱着鳖怪矮小的身躯,心想这家伙的嗓子还是那么好。这一嗓子全村就知道了,各家各户的灯纷纷亮了起来,人像是突然从地里冒出来一样,眨眼间就挤满了这条并不宽敞的道。他认出了已经驼背的二子他爹,认出了胡子花白的谢家族长,也认出了一个个与自己童年厮守的玩伴们。原本瘦弱的二子已经长成了一个彪形大汉,见了他就是一个无产阶级式的拥抱,差点把他压得岔了气。众人见那个憨了吧叽的老屌小儿已经变成了威风凛凛的解放军军官,看来官还不小,屁股后面还跟着两个牵马的,立刻肃然起敬。看来虎父无犬子真是不假,老屌的爹原本就是村子里的人头,不管是打架还是张罗亲事丧事都很有号召力,他的娃看来也不是个吃素的,眼瞧着还比他爹强哪!老屌被乡亲们抓摸得浑身火热,憋出一身热汗。一个大小子从人群缝里钻将出来,瞪着一对小眼睛望着自己腰上的手枪,鳖怪大声叫道:“你个傻有根儿,咋了只管看枪不懂看人,这是你爹!”

“有根儿?”

老屌忙俯下身去,扶着孩子的双臂仔细端详,那个如同自己模子一般的嘴唇和鼻子,看上去是如此的亲切。孩子被他吓了一跳,拼命挣脱出他的双手,向着人群外钻去,老屌忙站起身来,看着孩子跑向一个村姑去了。火光里,那个脸庞黝黑眼睛漆亮的村姑,正是自己梦里千百回亲过的女人。女人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她披散着头发,向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瞪着小眼睛,一时茫然无措。身边的两个孩子紧抓着她的双手,将身子藏在了母亲的身后,只露出那两双亮晶晶的眼睛。

老屌强按着心中的激动,慢慢走过去,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女人,发现她的眼角已经皱纹密布,头发也变得稀落和干枯,两个深陷的眼窝里发着褐色的光,原本丰满的腰身已经变得瘦小和佝偻。看着看着他的眼泪就哗哗下落,在地上摔成了细碎的冰。他一把死死地将翠儿抱在怀里,他感觉到了女人那剧烈跳动的心和那一对依然坚挺的乳房。这一刻,老屌长出一口气,大声喊道:“俺的翠儿啊,让你受苦了呦……”

女人缓缓地抬起头,流着泪开始用手抚摸男人的头,她粗糙的手滑过男人头上的每一处伤痕,滑过她每一处陌生的记忆,终于,她的眼泪如同瀑布一般打在了男人的身上。她抡起右手,给了老屌一记响亮的耳光,还没等众人明白是怎么回事,翠儿又左右开弓地扇起了他的脸。老屌就这么任由她打着,那火辣辣的疼痛是如此亲切,如此温馨,直到她在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号后扑到自己的怀里,仿佛怕自己消失,将自己死死地抱住了。

此情此景,杨北万和通讯员百感交集,早已潸然泪下。乡亲们亦纷纷动容,大家哽咽着,唏嘘不已……

翠儿一把将两个孩子拉到身前说道:

“两个天杀的,有根儿,有盼儿,快叫你爹!看清楚了,这个有出息的男人是你们的爹!你们再不是那没爹的娃子了!”

“有盼儿?俺真的还有一个儿子……”

老屌弯下身去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深深地吸着他们身上的味道。十三年啊,总算熬到头了,总算回到了家,总算见到了安然无恙的女人和孩子!老天爷真是有眼,多少腥风血雨的动荡,整整十三个兵荒马乱的年头,老天爷竟然还能让这家人团聚!老屌紧紧地抱着两个儿子,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和感激着上苍……

老屌回家了!

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板子村。乡亲们争先恐后地来了,看见当年的憨厚娃子老屌一晃竟成了解放军的首长,不由得啧啧赞叹,忙不迭地大半宿上门或是登门道喜或是认个脸熟。任命不久的村长和支书都来了,老屌虽然疲劳已极,却也撑着笑脸和每个人寒暄着。翠儿可不理会这些事儿,只让儿子们忙活着烧水,自己早去窝里将热乎乎的鸡蛋掏出来,再将那只最肥的母鸡一刀拿下,择几根葱,掰几头蒜,剁点姜丝,想给男人做点好吃的。她一边收拾着鸡块,一边飞快地和了块面,烙了两张杂面大饼。等最后一拨人带着杨北万和通讯员去休息了,这边的饭菜已经上了桌:一大盘金黄的炒鸡块,一盘嫩嫩的葱花鸡蛋,两张切好的油黄大饼,一碗晶黑的黄瓜把儿做的咸菜,还有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桌上一瓶酒是村长郭平原拿来的,有根儿已经用热水温过了。那桌子看来是新做的,亮漆在油灯下面泛着暗红的光亮,矮矮地敦在炕头上。被子和枕头整齐地叠在最里面,热乎乎的土炕散发出一股甜甜的土坯味道。两个孩子笑嘻嘻地坐在炕上看着自己,等着自己上炕吃饭,眼睛也时不时地瞟向那喷香的饭菜。女人给老屌打来了盆热水,让他坐在炕沿上洗脚,却不让他动手,对着孩子们呵斥道:“有根儿有盼儿!荏两个馋猫,别只惦记你爹的菜,给他倒酒啊……你别动手,俺帮你洗了,你只管吃喝你的……”

翠儿脱下老屌湿厚的鞋,撸下他厚厚的毡袜,小心翼翼地把他冰凉的脚放进热水里,抬起头来问道:“烫不?要是烫俺就再给你兑点凉的?”

老屌轻抚着女人的头,昏暗闪烁的油灯下,女人头上的白发已清晰可见,她才是三十出头的女人啊!老屌怜惜地看着女人,鼻子里一阵酸楚。女人只是埋头蹲在那里给他洗着脚,待到用毛巾揩干了,女人抬起头来,老屌看到女人早已是泪流满面。

“没良心的!十三个年头,你连个信儿也没有,早以为你和村里出去的后生们一样死个球了,俺要是不为你这两个孩子,趁早就改嫁了,谁要守这十三年的活寡……”

老屌忙用手去擦女人的泪,女人却端起洗脚水躲开了。老屌看着孩子们手忙脚乱地给自己倒着酒,有根儿还用手指夹起两块儿鸡肉塞进有盼儿嘴里,然后冲着自己一阵憨笑。老屌也朝他们笑着,把他们招呼到桌子两边,给每人一块饼再夹一块肉,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翠儿回来也坐在桌子边上,一边擦手一边看着自己,给自己一杯一杯地倒酒。酒味、菜味和女人孩子的气息,融合在炕头升腾的热气里,老屌第一次闻到如此浓烈的幸福的味道……

当孩子们在侧屋里睡下,女人用颤抖的双手脱去男人的衣服时,她被老屌那沟壑纵横、星罗棋布的伤疤吓得差点尖叫出来。她惊恐又怜爱地抚摸着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痕,怎么摸也摸不完摸不够,最后摸到他那根依然完好的雄根上,女人凑到眼前左右上下看了又看,确认它没有损伤之后,再次哭着扑进他的怀里。二人灼热的眼泪将他们彼此紧紧地粘在一起,他将十三年来的思念和渴望化作了惊天动地的壮举,如同端着机枪扫射一般迅猛地冲撞着,发射着。女人火热的身躯发出阵阵颤抖,迎接着他,仿佛变成了一架被疯狂拉送的风箱,一来一往间,烈焰升腾,火花四溅。在阵阵呻吟里,她的身体紧绷着,用十指死死扣进他的后背,在老屌猛地抱紧自己的刹那,她感到自己要被一颗炮弹轰烈了一般突然陷入晕眩,明明是在黑夜,她的眼前却泛起一道白光,双耳里鼓声震天,雷声阵阵,她感到自己十三年的渴望在这一次轰击里完全燃烧起来,那熊熊烈火冲破她的喉咙,冲出这座土房,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蔓延着,融化着这个冰冷的世界……二人就如此久久地交缠着。突然,女人猛地睁开双眼,用牙狠狠地咬在他的肩膀上,用力之猛让他感到惊讶。女人在自己的肩上留下了两排血红的牙印,然后在一声满意的叹息中沉沉睡去了。他轻轻揉捏着她的乳房,亲了又亲。白雪映照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屋里,照在女人黝黑的脸庞上,她的眼角还挂着泪花,可她分明是在笑着,脸上的皱纹仿佛在一夜之间舒展了。他轻轻地给女人盖上被子,静静地看着她的脸……

“回家了……”老屌心里轻轻地说。

在老屌参军之后,翠儿并没有随着很多人逃向山西和湖北,她无法忍受离开自己经营多年的家园的痛苦。鬼子不也是人么?她和板子村的大多数人一起,选择了留下。鬼子和伪军不久就进了村,但出乎意料的是,鬼子进村后并没有大举杀人,只是把村长换了,在村口训了几次话。那个一脸贱相的东北翻译说太君的意思是:皇军是来帮助你们的,是为了让你们生活得更好才把政府军赶走,大家要和皇军精诚合作,帮助皇军共建什么“大洞牙拱笼圈”等等。总之,台子上站的那个只有叫驴般高、却有母猪般胖的太君总是挂着一脸耗子般的笑,腰上的军刀还时不时耷拉到地上。他语气温和,还给孩子们发了一些从没见过的糖果。鬼子们昂着头在村民面前列队,脸上也没有什么杀气,他们甚至给村民们发放了不少粗粮和布匹,在新任村长谢三驴的带领下一家一家地发放。

乡亲们看到鬼子并不像政府说的那样狰狞,似乎还算温和,就把提着的心放进了肚子里,自然也不敢找鬼子的麻烦。只是跟着鬼子来的一帮伪军最喜欢胡作非为,蹭饭从来不给钱,临走总还要抓个活物去。村中木匠谢保立的胆子大,对抢走他木料的伪军咬牙切齿,就壮胆跑到鬼子那里告了一状,鬼子居然把那几个烂伪军拉出来,当着全村乡亲们的面抽了一顿鞭子。后来伪军找机会报复那谢保立。谢保立的儿子和老屌一起去参的军,可是只半年就和几个板子村的后生跑了回来,藏在家里。没多久,他们就被伪军半夜抓走了。在鬼子炮楼里关了半个月之后,就让谢保立等人前来认尸了。谢保立晕厥在血肉模糊的儿子面前,心病犯了,没能熬过冬天。

但是总的来说,这几年板子村都和鬼子处得不错,反正也是按年头交粮食上税,和国民政府差不多,只要他们不害人,谁又敢冒头惹事呢?鬼子军队时常从村口经过,村里的娃们最喜欢去看浩浩荡荡的鬼子过街,那架势比正月十五过戏好看多了,运气好还可以在他们经过的路上捡到一些子弹等什物。大人们被谢三驴组织起来,举着条幅在村口欢迎或者欢送鬼子们经过。他们举着各色小旗子,喊着自己也听不懂的几句日语。

又过了两年,鬼子突然管得严了。村子四角修起了炮楼,进出板子村竟然开始要出入证了。鬼子的态度开始变得恶劣,骂人打人踢人对村姑动手动脚的事情常有发生。有西面回来的人说鬼子在那边打得不如意,而且共产党的游击队开始在附近出现,把小鬼子折腾得闹心。听说南边的易村全村人被鬼子屠了,杀得一个不剩,村子烧了个精光,连只狗都没有跑出去。就因为一个什么武工队在那边干了几个鬼子,鬼子要人,可是乡亲们也不知道这些人打哪里来,躲在哪里,实在无人可交。鬼子生了气翻了脸,先把村里老汉们杀了一半,乡亲们为了自保交出去村里几个傻子,可鬼子不傻,就把全村人都杀了。

消息像瘟疫一样在板子村迅速传开,各家各户都心惊肉跳。村里开了几次会,谢三驴告诫大家千万别去招惹那些来路不明的带枪和带刀的人,这鬼子的脸说变就变,比那公驴的球还变得快,千万不能让鬼子抓了话柄拿刀杀人。曾经有几个八路派来的工作队来板子村考察情况,住在原来的村长家里,谢三驴知道了,立刻带着治安队的兵把他抓给了鬼子。鬼子为此赏了谢三驴不少大洋,还给了他一个高丽女人。可还没等谢三驴尝尝这外国女人的味道,他的尸体就被高高地挂在了村口的牌坊上面,身上挂着一条白布,上面写着:汉奸的下场!

这下乡亲们更害怕了,这不谁也招惹不起了么?这谢三驴虽说喜欢拍鬼子马屁点头哈腰,偶尔也占占别人的女人,可总的来说他对乡亲们还是维护的,交出八路也是怕板子村遭受易村的下场。这八路神出鬼没说杀便杀,以后谁还敢替乡亲们维护和鬼子的关系哪?于是这个新任村长选了几轮也没人敢上,最后还是让谢三驴的大哥谢大驴来顶替了。

自打男人走后,多年来收不到他的丁点儿音讯,传来的消息都是鬼子又攻占了多大的地界,国军又节节败退了几百里等等。村子里被抓去当兵的后生有跑回来的,二子就是一个,他说老屌所在的部队早已在黄河边就死光光了。翠儿大哭了一场,给他戴了白衣,便要带两个孩子回娘家去。可中间几十里地鬼子炮楼林立,八路也神出鬼没,不敢乱走。娘家人设法捎信过来,说上帮子村也不安生,鬼子正在扫荡,八路有队伍在村里晃,还是留在原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