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廷川看她这样戒备,反倒是笑了。

小丫头就是小丫头。小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莫不是以为他惯常对女子就这样罢。

他像是随随便便对谁都很好的?

重廷川忍不住低低的笑出了声,收回了依然悬在半空中的手,“你爱怎样就怎样。随你喜欢。”

语毕,走到窗前,他抬指拨开了竹帘的缝隙朝外望去。半眯着眼看了一下,又回过头来朝女孩儿招手。

郦南溪不明所以,但看他十分坚持,就顺势走到他的身旁,在他的示意下亦是拨开了竹帘。

重廷川问道:“看到你母亲姐姐了吗?”

郦南溪望着眼前的走廊地面,茫然的摇了摇头。

重廷川疑惑不已。又往外看了一眼,确定自己当真能够瞧见,他这才撤回目光,在郦南溪和他自己之间来回往复的看了好几次。

这时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小丫头身量娇小,以她的身高,只能望见窗外走廊的地面。只有到了他的那个高度,方才能够越过那地面去,一眼就能看到楼下大堂里的情形。

好在旁边恰好有个桌子…

重廷川拿定了主意,伸手一捞,双手扣住女孩儿的腰身就把她往桌子上托去。

盈盈细腰握在掌中,女孩儿身上的馨香骤然袭来,他心中一荡,差点就有点掌控不住。幸好脑中存有一丝清明,手中方才能够分毫不乱,将她稳稳的托到了桌上坐好。

郦南溪正挨着窗户踮着脚往外看,哪知道会突然来了这样一下?待到在桌子上坐好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登时又气又急,指责的话脱口而出:“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呢?”刚才不是说好了要注意分寸的?

重廷川犹在刚才那一瞬间的遐思里没能回神。虽然那温软肌肤早已离开,但他的掌心和手指都依然还在火辣辣的发着热。

看小丫头有些急了,他一时间缓不过神来,很是茫然的道:“我刚才答应什么了?”

郦南溪看他神色不乱唯有不解,好似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倒是她在斤斤计较一般,愈发气恼,索性扭过头去不理他了。

不过,当她拨开竹帘看到下面堂中的情形时,她顿时明白过来,他刚才硬把她抱上桌子是为了什么。

可即便为了帮她,就不能与她说一声,由她自己过来么?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在脑海,郦南溪就垂眸看了看桌子的高度。

她立刻意识到,以她自己的本事,还真没法上来…

心里再次天人交战。又是恼他,又是感谢他。偏那人跟个木头似的根本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

或者说,看他那神情举止,好似这一切都顺理成章,根本不觉得有任何的问题。

郦南溪气闷至极,想要和他详说,却在此时寻到了堂中母亲的身影。她再也顾不得刚才的那些事情,转而仔细的朝外望了过去。

此刻她没在看重廷川了,重廷川方才暗松了口气。他将身形隐在了窗边稍暗的地方,借了阴影处半隐住身形,这才转眸望向女孩儿,定定的凝视着她。

郦南溪发现,母亲和姐姐此刻正站在屋子的左侧,而五姑娘与大太太则在右侧。中间是肖远。

肖远背对着庄氏与四姑娘,正和五姑娘在说着什么。先前那温和儒雅的仪态早已不见,此刻他满面怒容,正对着五姑娘愤然出声。

有几位太太姑娘要走到这边,却被女侍给齐齐拦住,“请”回了屋子里。

堂中便只有肖远和郦家的两位太太两位姑娘。

五姑娘初时还口唇开合辩驳几句。待到后来,就只见肖远在忿忿言说,而五姑娘,头越垂越低,甚至还拿出了帕子,许是已经哭了。

虽然肖远的神色十分恼怒,但他的声音却压得很低,甚至于他处于极易有回响的堂中,郦南溪这边也一点点声音都听不到。想必是肖远不愿被旁人听了去有损郦家女儿的名声而刻意为之。

许久后,五姑娘夺门而出,大太太脸红红的追了出去。

庄氏和四姑娘与肖远道谢。

郦南溪见状长长的松了口气,轻声道:“多亏了肖掌柜的。真该好好谢谢他。”不管怎么说,和五姑娘有了冲突之后,母亲和姐姐的面上依然还能带有笑意,这就极其难得了。

她的话刚刚说完,旁边传来一声低笑。

“谢他就不必了。谢我就好。”

郦南溪这才想起来旁边还站了个人,闻言就朝他看了过去。

重廷川现在一直在看着她。此刻见她侧首,赶忙在视线将要相触的前一刹那将目光调转开来。

郦南溪想到之前是他坚持不让她出去,坚持由旁人来做这事,故而肖远方才主动出手相助,便真心实意的说道:“多谢你。也多谢肖掌柜的。”

虽然重廷川刚才说了谢他就好,可小丫头真的向他道谢了,他的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起来。总觉得她这样太过客气了些。

郦南溪知晓母亲和姐姐的事情已经解决,恨不得马上能过去见她们,扶了桌子就要往下跳。

重廷川吓了一跳,赶忙伸手过来扶她。

郦南溪不肯让她帮忙,一看到他伸手就把他给推到了一边。

重廷川的脸色登时变了。

这桌子是为了让他在这里翻阅账本方便,特意做的。在这里的时候,他惯常是站着翻看账册,所以这个桌子比起寻常的桌子来要高上许多。而且,桌子周围没有椅子,无论是上去还是下来,都没有任何的借力点。

小丫头这么娇娇弱弱的,如果从这样高的桌子上跳下来…

重廷川的心愈发提了起来。

“胡闹!”他语气稍重的呵斥了句,“这么高,伤到了怎么办?”

“怎么会伤到。”郦南溪扭过头去,“哪就那么娇气了。”

重廷川看她耳根红红脸颊红红,晓得她是害羞了。

想想刚才,他不过是托了一下,那手掌心就火辣辣的到现在还有余温…

看着她羞窘的模样,他忽地心情好了起来。但是依然不肯妥协。

重廷川探手出去,伸到她的跟前,不容置疑的说道:“扶着下来。”顿了顿,又道:“我保证不抱你。”

郦南溪没想到他说的那么直白,想到之前上去的情形,她又气又羞,忍不住横了他一眼。

四目相对,她不由得愣了愣。

在她的印象里,他是淡漠的,冷厉的,也是疏离矜贵的。

可头一次,她发现,他竟然也会紧张,也会担心。

郦南溪这才晓得,他刚才说怕她伤到,并非是一时的托辞或是随意的借口,而是他真的在担心她。

可让她去握一个男人的手,她是真的做不到。

郦南溪想了想,指了男人探手而去的方向问道:“能不能再往这边伸一下?”

重廷川不明所以,听她这样讲,下意识的就照做了,迈了半步将手再次往前伸多了些。

郦南溪看看差不多了,就将手放在他结实有力的小臂上,扶了一瞬从桌子上跳了下来。

重廷川这才明白过来她不肯和他直接肌肤相触,所以特意避开了他的手。

可是这样做也有个坏处。

他没法借力顺势扶住她。

一看到小丫头往下跳,他就暗道坏了,赶忙侧身跨步伸出另一手去。堪堪在郦南溪落地的时候揽住了她。

郦南溪身子歪了歪,都没来得及踉跄一下,就被稳稳扶住。不过只一瞬,他就将她放开,恍若刚才并无甚事情发生一般。

郦南溪暗暗叹了口气,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更恰当。低低到了声谢后,她道:“母亲和姐姐应当已经好了。我想去看看她们。”

重廷川紧紧握住手,把刚才相触时手中留下的那点温软余温留在了掌心和心里,颔首缓缓说道:“等下肖远回来了会把门打开。你便可以去寻她们了。”

郦南溪轻轻应了一声后,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重廷川看她微微垂着头,鬓边的发丝有几缕落了下来,就想要替她绾到耳后去。只不过他刚刚举步朝她逼近,还没来得及抬起手,门上啪嗒声响,被人从外头打开了。

重廷川冷冷的望向门边,目光森寒至极。

常福推门入屋,看到这架势,唬了一跳,赶忙侧身将肖远让进来。

肖远亦是一怔,尚还能保持镇静。他朝郦南溪行去,拱了拱手道:“郦四太太和四姑娘已经去了一楼左起第五间屋子。姑娘可以去那里寻她们。”

郦南溪向他道了谢后就脚步匆匆的出了屋。

肖远与常福对视一眼,都察觉到了气氛好像不太对劲,却都没有胆子去问重廷川到底是怎么了。

两人正疑惑间,就听重廷川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常福回身去将门给关上了。

肖远上前,在距离重廷川四五尺远的地方停下,将刚才言谈间听出的一些端倪禀与他。

重廷川沉吟许久后,忽地轻哼一声,“她想让她大哥入国子监?倒是个好时机。”又沉声吩咐道:“常福,回去后你让常康安排一下,让郦家大少爷入国子监。”

常福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码事,登时大惊,“爷,那人,何必这么抬举他?”

“要的就是抬举他。”重廷川沉沉的说道:“不止抬举他,而且这事儿要做的半遮半掩,务必能让大太太查出是我这边插的手。”

抬举他,就等于抬举了大房,抬举了那个五姑娘。这样一来,他的那位嫡母才会将那五姑娘从她的名单里剔除出去。

常福不明白重廷川为何这样安排,但既然国公爷下了令,他照常去办就是,这便躬身领了命。

郦南溪急匆匆的下到楼下,快步行至左手起第五间屋子。一迈步入屋,她就看到了正凑在一起细看玉镯的母亲和姐姐。

想到之前种种,郦南溪再也忍不住,小跑着行了过去急切问道:“你们怎样?可是受了难为?”

看到郦南溪后,庄氏与四姑娘尽皆松了口气。

庄氏也顾不上看镯子了,拉了郦南溪的手和她一起出了屋,在门外无人的地方悄声问道:“西西刚才去了哪里?五姐儿她们没寻你麻烦吧?”

郦南溪这才晓得肖远不曾说起见到过她的事情,便指了之前她看手钏的屋子说道:“我当时看到五姐姐过去,就赶紧上了楼,倒是避开了她。”思量了下,她到底没有将遇到肖远他们的事情说出来,“我在楼梯上待了好一会儿,估摸着她走了方才下来。”

庄氏听闻,登时愤愤然,“你大伯母去找了我和竹姐儿那边,五姐儿来的这边。想必是她们俩分了两边来寻。我还以为她是没有去寻你,还想着她们算是有点良心。却原来她们打算将我们都堵在这里,一个都不剩下。”

郦南溪忙道:“即便如此又如何?左右没让她们得逞。”

“是了。”四姑娘笑道:“方才这里的掌柜的来了,斥责五妹妹在他这里借机生事骚扰他的客人,还说以后不准五妹妹再来翡翠楼。”

说起刚才肖远的做派,四姑娘愈发有了兴致。

“你不知道,那位肖掌柜的,好生厉害。”四姑娘悄声与郦南溪道:“他就直截了当的说五妹妹是专程来惹事的。不然的话,都是一家人,真要借个银子,就算是堵路,为何不能在家里堵,非要到他翡翠楼里来闹事?后来五妹妹每说一句辩解的话,都被他给堵了回去。最后她们没办法了只能离开。”

郦南溪与庄氏笑道:“也幸好母亲刚才没有发火。”

五姑娘之所以敢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行此事,必然是有了一定的把握。先前郦南溪最担心的就是母亲万一动了怒和她们吵起来,反倒是得不偿失。

可就她刚才瞧见的情形来看,母亲生气归生气,倒是没有说话。

听闻小女儿这样说,庄氏不由得脸微微红了红,低声道:“你爹叮嘱我的话我还记得呢。刚才竹姐儿看着是在挽我胳膊,其实一直在掐我呢,生怕我不记得你爹说的话似的。”

说罢,她朝大女儿佯怒道:“你个臭丫头。回头看看我胳膊紫了没。若真紫了,少不得要跟你算账。”

四姑娘刚才经过了那紧张的一幕后,如今放下心来,也有心思开玩笑了,“我刚才用的力气那么小,母亲非要冤枉我。我可是不依。回头要找老太太讨个公道。”

郦南溪见母亲和姐姐都安好,终究是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她也不去看甚么手钏了,索性与母亲一道陪着姐姐挑选玉镯。

约莫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四姑娘总算是择定了一个莲花纹镶金玉镯。母女三人这便准备离去。

旁边一名女侍刚刚进屋没多久。

此刻郦南溪她们刚露出要走的意图来,她就上前笑说道:“这样好看的镯子,不如配个好看的盒子来装?是我们楼里的工匠所造,很是不错,且也花费不了多少银子。”

庄氏初时没有想过要用盒子来装。不过听闻是翡翠楼的工匠所做后有些动心,问道:“除了镯子盒,可还有其他首饰盒?”

“都有。妆奁盒子,搁耳坠的,放簪子的,尽皆齐全。若太太想看,我给您拿来?只是种类太多了些,若一个个拿着,怕是要看许久。”

庄氏原本就想要买个特别点的妆奁盒子,拿回江南去也好让江南的太太们瞧瞧京城的手艺。她原想着是去往别的铺子看看,却没料到如今翡翠楼就有卖。

想到之前在各个屋里所看首饰皆是种类繁多,若一个个拿过来瞧当真要花费不少时候。而且匣子不比首饰那样轻,来回拿着着实费劲。女侍们也要多花费不少力气。

庄氏就与女侍道:“不用拿来了。你带我过去看看吧。”说着就当先出了屋子。

四姑娘也想瞧一瞧,紧随其后出了屋。

母亲和姐姐都要去,郦南溪自然也要跟着。谁知她刚刚迈了一步就听那女侍在原地唤她。

郦南溪驻足看她。

女侍快速的靠了过来悄悄与她说道:“掌柜的请您上楼去,说是有要事相商。”

她说的又快又轻,若非是凑到了郦南溪的耳边,那是断然听不到的。

郦南溪得了肖远的相助,自然不会拒绝他一个小小的见面要求。就扬声与庄氏和四姑娘道:“娘,姐姐,你们先过去,我去看看手钏。”

庄氏和四姑娘不疑有他,叮嘱了她几句就由着她去了。

之前与郦南溪低语的女侍紧走几步追上了她们母女二人,引了她们往摆设匣子的地方行。

郦南溪先是朝了放置手钏的屋子去,待行到尽头,便独自往直前她上过的那个楼梯走去。

到了楼梯口她才发现,其实楼梯下有人在守着,但凡有人想要上楼都会被看守人给拦阻住。但她走到楼梯旁的时候,那看守的女侍只望了她一眼便又望向了一旁,就好似她不存在似的。

郦南溪想着许是得了肖远的吩咐故而如此,就四顾看了看。见周围无人留意,这才顺梯而上。

来到先前的屋子外,她轻叩了下房门。不多时,肖远将门打开,把她迎了进去。

屋里依然还是他们三个。不同的是,屋里的桌子上摆了一溜的首饰。各种色彩映在一起,十分夺目。

郦南溪迈步入屋的时候朝那些首饰望了一下,看着好似都是手钏。不过像是她刚才在放置手钏的屋子里未曾见过的。

她心知这或许是楼里镇楼之宝,专程留下的特制品,寻常人等闲见不到买不着。故而只看了那一眼后就赶忙收回了视线,继续往前行去。

刚走到肖远的身边,郦南溪刚要开口询问他有何事寻她,便见那高大男子立在桌边朝她招了招手。

“过来。”重廷川语气沉沉的说道。

他没料到小丫头一进来居然不寻他,竟是直接找肖远去了。

郦南溪看他似是有些不太高兴,忙暗自反省了下。

说实话,她之前走的匆忙而又有些慌乱,离去的时候甚至没有向他好生道谢。之前陪着姐姐选购玉镯的时候,她就在想着此事。如今看到他,又见他好似不悦,郦南溪就走上前去,朝他福了福身,认真说道:“多谢大人之前相助。”

她这礼行的十分工整,说话的语气也十分诚恳带有敬意。

郦南溪原本想着,这样礼数周全了些,应当更为妥帖些。

可是见了她这样子,重廷川的神色反倒更为清冷了些。原本带着淡淡笑意的唇角不自觉的就紧抿起来。

他轻轻点了下头,道:“无妨。”

男子此刻的声音有些冷淡。

郦南溪摸不准他现在是个什么意思。斟酌着或许是自己做的还不够,对方帮了她,她却连对方是谁都不晓得。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不知您是哪一位大人?”郦南溪有些紧张,她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意这个,也拿不准对方肯不肯告诉她,声音愈发的轻了些,“往后遇到了也好知道您是谁。”

重廷川刚刚听到她那恭敬的语气就剑眉紧拧,不过在听她说“往后遇到”,眉心就又舒展开来。

心情稍佳,重廷川望向常福。

常福只当他是想让自己说出实情,脱口而出道:“这是我们卫…”

才刚一个字出口,重廷川脸色一变,眸光瞬间冷冽如寒刃。

常福意识到错了,再不敢多嘴。

重廷川朝肖远看了过去。

肖远眨了眨眼,温和的笑着接了话:“…这是我们卫六爷。”

郦南溪眼帘低垂望着脚前三尺地,故而并未发现异状。听闻他们的话后,她默默地将“卫六爷”三个字记在了心里。

她刚站起身来,就听重廷川再次朝她说道:“过来看看。”

郦南溪看向肖远刚才所在的方向,方才惊觉肖远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屋子。而常福,也已经不见踪影。

她只能转眸望向重廷川。

重廷川抬指点着桌子的某一处,与她说道:“你过来看看,这一个如何。”

郦南溪不明所以,缓步行了过去。这才发现对方指的是一个小巧精致的玛瑙珊瑚联袂手钏。

手钏很精细,是用红色玛瑙和红珊瑚珠交错着排列而成,每一颗珠子都雕成了榴花形状,可爱到让人爱不释手。

郦南溪将它拿了起来,仔细看了半晌,浅笑道:“十分不错。”又顺口问道:“六爷莫不是在为亲人挑选饰物?”

重廷川刚才在这些手钏里,头个看中的便是这小巧的一串。那一个个的榴花像是她的笑颜,可爱而又娇媚。

他觉得这样精致的小玩意儿戴在她的腕间,必然极其相称。这便让肖远找人将她寻了来。

没料到她也很喜欢。

如此甚好。

重廷川正思量着怎么让她收下这小东西,冷不防就听到了郦南溪的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