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南溪依然笑着坚定拒绝。

四姑娘又抬头看了看四周,见周围都是在等候的人,而前面那个殿宇排着长长的队伍,想必郦老太太她们一时半刻的也无法进入到殿宇内,想必等她们过来的话还要好长的一段时间,就与郦南溪道:“西西只管过去就是。若是母亲她们问起你来,我自是将你的去处告诉母亲听。”

她的想法倒是简单。

山明寺中的茶是一绝。

那茶树栽在山明寺的后山,每年清明前采摘了最嫩的尖芽泡制成茶。又用了山明寺中的泉水来泡,那茶的滋味甚佳,是别处吃不到的。

能够得缘品到大师们的茶,那当真是一大幸事。

郦南溪无法和姐姐解释自己心里的疑虑。毕竟她猜想卫国公想方设法见她,也不过是个猜测而已。没有见到人前,随意怀疑寺中僧人,是极其不礼貌的行为。

可四姑娘十分坚定的和她说,无需担忧别的,只管去吃茶即可。等下见了家里人,她自会替郦南溪说起去处,让家人不必担心。

在姐姐的坚持下,郦南溪终是点头应了小沙弥的话,道了声“有劳”,这便让小沙弥在前头引着路。她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往那边行去。

郦南溪只带了金盏和秋英在身边。

因为清惠大师的住处远离上香参拜的殿宇,故而她这边的路比较好走,不比四姑娘那边拥挤。她就让郭妈妈留在了四姑娘身边,和伺候四姑娘的三人一起来护住四姑娘。

清惠大师的住处十分简单。不过是两间屋子用个小竹篱笆围起来而已。

不过,远在距离竹篱笆十几丈远的地方,小沙弥就让金盏和秋英停了下来,让二人立在那里静候。他则带了郦南溪往里面行去。

挑起厚布帘子迈步入内,郦南溪搭眼看到的便是那极其高大的身影。

她面无表情的转过视线,望向蒲团上盘腿而坐的僧人,这才露出了几分笑意。

“清惠大师。”郦南溪上前说道。

清惠大师笑得很是慈爱,招呼她在旁边的竹椅上坐了。

郦南溪刚刚坐下,屋内那十分高大的男子就挨在她的身边,在她旁边的椅子上落了座。

郦南溪只当看不到他,神色十分专注的望向清惠大师。

清惠大师笑道:“日前我制了一些茶,不知味道如何,巧在姑娘在这里,就想请了您来帮我品一品,喝一杯。”

说罢,他站起身来,将原先倒好的两杯茶拿了出来。

两个杯子一大一小。大的有男子手掌心那么宽,小的却避女子的手心还要小一圈。

清惠大师将这两杯依次放在了男子和郦南溪的跟前,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听闻外面小沙弥叫他,就笑着告了罪,提脚出门而去。

郦南溪端着茶喝了一口。

浓郁的茶的苦味猛然冲入口中,让她猝不及防,赶忙放下了杯子不敢品尝第二口。

反观身边男子,倒是十分淡然的将一大杯茶尽数饮下。

郦南溪看看自己杯中浓郁的茶汤,当真是不敢再下口了,只能皱着眉别开脸,打算等下待那茶再凉一些后闭着眼一口气喝光。

没了第三个人在场,身边之人的存在感就愈发强烈了起来。

郦南溪努力忽略他的存在,努力将视线放到其他地方。可是,在静坐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后,她看对方还没有任何的反应,不由就悄悄往他那边看了一眼。

谁料对方正静静的望着她,眼神专注而炽热。也不知道已经盯着看了多久。

郦南溪双颊骤然发烫,火辣辣的难受,忙拿起茶盏来喝一杯水润润喉咙。谁知那茶太苦,激得她唇齿间除了苦味再没旁的。她忙不迭将杯子放下,又拿出了丝帕擦拭唇角。

重廷川看到她这手忙脚乱的样子,不禁微微笑了。

趁着女孩儿不注意,他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帕子,单手擒住她的两只手腕不准她乱动,而后修长有力的手指捏住小小丝帕,轻轻的落在了她的唇边和唇角。

“喝茶也不当心些。又没人和你抢。急什么?”

轻柔的丝帕落在口唇边。郦南溪一动都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张口就会不小心触到他捏着丝帕的手指。

她的视线也没处可以放。只能往左边斜斜的看着,望向屋中燃起的檀香。

过了好似有三个春秋那么久,终于,丝帕离了唇,重新被塞进她的手中。

郦南溪常常舒了口气,这才能够开口:“多谢。”

重廷川听了她这一声谢,就不由得薄唇紧抿。但是,看到女孩儿红红的耳垂后,紧绷的唇线便慢慢放松开来。

“听闻这两次珍味楼给你送药膳去,你都没有接,直接让他们回去了?”重廷川抬指轻叩竹椅,努力让声音平静,轻声问道:“怎么回事?莫不是不合口味?”

竹椅空洞,轻敲之时的响声比起椅子扶手来,要响亮一些。那一声声敲击声近在身侧,让郦南溪不由得就被那声音吸引而去。

许是因为檀香使人平静。

许是山明寺中让人心境豁然开朗。

再听到他的问话时,郦南溪的心里少了许多纠结,少了许多顾忌,愈发的泰然自若。

郦南溪没料到他居然一开口会当先问起这个问题来。不禁奇道:“我不是和他们说了缘故?”

重廷川倒是听闻珍味楼的人说起过。他也知道底下人不敢欺瞒他。但他要亲自向她确认方才心安。

“说来听听。”

郦南溪没料到他会让她再讲一遍。

如果是平时,让她对个男子说出这些话来兴许要难上许多。但今日,此时此刻,她的心尤其的平静,思量之后倒也没有那么难以启齿了,“我身子已经好了。最近饮药膳太多已然有些发胖,若再继续胖下去,怕是没法见人了。”

重廷川看着她娇小的身量还有纤细的身材,剑眉微蹙,“你胖了?哪里?”

语毕他又浑不在意的道:“药膳多吃些总是好的。胖一些无妨。你再胖总也不会重过我去。我觉得没什么。”

郦南溪哭笑不得。

女子看重身材,喜欢穿漂亮好看的衣裳,哪里就能和男子高大的身材相提并论了?

不过重廷川的心情却不错。

他曾以为,她是厌烦了他一次次的相邀所以怒到连他让人送去的东西都不肯要了。如今方才晓得,小丫头竟是爱美所以那般。

至于她几次不肯见他,他倒是无妨。

小丫头就是想得多,又顾忌太多,总是十分守规矩。他能理解。只不过总是还想试一试。即便没法日日相对,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重廷川看郦南溪那杯茶只喝了一口就不曾再继续,就站起身来踱步绕过她的座位行了过去,指了它问道:“怎么不喝?”

郦南溪左右看看,见清惠大师不在,就压低了声音与他说道:“太苦了,有些喝不下。等等再说。”

重廷川这便想了起来,小丫头喜欢吃甜食。许多钟爱甜食的人,吃起苦味的东西来都有些不太擅长。

可是清惠大师请的茶,不吃完,是对大师的不尊重。也难怪小丫头之前那么纠结,喝了一口后无数次望向杯子,眼神既纠结又无奈。

重廷川看她皱了眉惨兮兮的样子,不禁莞尔,探手一捞将那杯子捏在手中,这便凑到唇边饮了一口。

说实话,比他那杯苦味淡多了。刚才他那杯苦味浓到近乎黄连的他都能面不改色喝完,她这一杯在大师回来前帮她喝尽完全没有问题。

重廷川还欲再饮,却听到女孩儿急急忙忙说道:“别,那是我的杯子。”

她知道山明寺中饮茶的规矩。大师们请的茶,不饮完是不妥当的。

而且,大师们给每个人准备的茶都并不完全相同。个中的滋味,要自己去体会。

他这是怕她会坏了寺里的规矩,生怕她喝不完,所以来替她饮尽。免得等下大师回来了她还要当着大师的面亲自将一杯饮完。

可这杯她若没有动过也就罢了。刚才她已经喝过,沾了这杯子,哪里能再让他来帮忙?

郦南溪赶忙站起身来,想要将杯子拿回来。

重廷川却是垂眸看了眼手中的小巧杯盏,莞尔低笑道:“没事,我不介意。”

而后他朝杯子仔细看了几眼,继续饮进。

郦南溪总觉得他刚刚朝杯子盯着的那几眼有些奇怪,心下忐忑,就在此时凑到他跟前仔细看了看。可待到她将眼前情形瞧个仔细后,她最后一点点的侥幸之心也瞬间灰飞烟灭。

如今他正喝着的这个地方有些眼熟。好似和她刚才喝时…

用的是完全相同的同一个位置?!

第33章

郦南溪的脸腾地下红透了,怔怔的看了会儿,忽地反应过来,赶忙去夺杯子。

重廷川眼带笑意,微微侧身将杯子护住。

郦南溪来不及转变方向,这一伸手就直接抓到了他的手臂上。

单薄的衣衫下,劲瘦的臂膀结实有力。力量与热度同时透过衣衫传到了她的指尖,让她似是被烫着了一般,刚刚触到就惊吓的赶紧收回了手。

重廷川一口将杯中剩余的茶尽数饮尽,让茶杯离了唇边,这才望向她,淡笑道:“不用怕,你那点力气抓不疼我。”

郦南溪尚还因为自己误碰的那一下而指尖发烫,听了他这话后,下意识的就回道:“谁要抓了?不小心碰到的。”

重廷川低低的笑:“既是不小心的,就更不会疼了。你放在那里就是。”

听了他这话,郦南溪哭笑不得,“我不过是想拿回杯子而已。”谁要放在那里?他不侧身的话明明都不会碰到。

看着小丫头愈发羞窘的样子,重廷川莫名的心情大好。他抬手在她发间轻轻揉了两下,刚要说话,却见她瞥了一眼茶杯后,很小声的开口埋怨。

“你怎么能这样呢。”郦南溪脸热热的低声道:“不能这个样子的啊。”

重廷川看了看她绯红的脸颊和耳根,又看了眼手中杯子,晓得自己的心思已经被她发现了,不由莞尔。

他轻轻躬了身子附到她耳边,低笑着问道:“不能怎么样?你倒是说说看。”

男子忽然凑近,郦南溪没有防备。他笑时和说话时口鼻间的热气拂到了她的面上,让她那里的肌肤顿时更热,烫到几乎不能承受。

郦南溪赶忙后退,却忘了自己身后就是椅子。撞到椅子边的刹那,她没法一下子收回去势,身子依然往后倾斜。可是腿被椅子绊住无法跟着后挪。

眼看着就要往后栽倒,郦南溪下意识的就要抓住旁边桌子的边缘稳住身形。谁料还没开始动作,眼前人影猛然一闪,背后就多了个结实有力的手臂。紧接着下一刻,她就跌到了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的衣衫很薄。薄到她伏在他的胸前,可以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温热,烫得她浑身不自在。还有那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跳动在她的耳畔,牵动着她所有的触觉和听觉,让她的心跳也不禁跟着加快。

脊背上骤然传来重压。

原是他加重了力度,将她搂得更紧。

郦南溪先是浑身一僵,继而开始挣扎,想要脱离这个不知是危险亦或是安全的怀抱。

“别动。”重廷川发觉了她的抗拒,在她耳畔低低的道:“就一会儿。”

郦南溪紧张到了极致,羞窘到了极致,根本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重廷川还欲再言,却在此时听到了外头传来响动。

他凝神细听着,下一瞬便忽地松开了手臂,单手小心的一托又一推,让女孩儿轻轻的坐到了身后椅子上。再将另一手中拿着的茶杯往女孩儿怀里一塞,这便旋身而去,坐回了他之前的那张椅子上。

郦南溪忽地身前一凉脱离了暖热怀抱又骤然坐下,拿着不知何时出现的茶杯,正有些回不过神来的时候,屋门吱嘎一声响,清惠大师的身影出现在了屋里。

“实在对不住,怠慢了二位施主。”清惠大师笑着说道:“寺里有事寻我,稍微耽搁了片刻。还望施主们见谅。”

“无妨。”重廷川说道。

清惠大师笑着和他说了两句后,望向两人间的桌子,朝重廷川的杯中看了眼,又朝郦南溪的杯中看了眼,笑道:“两位可是都喝光了?这可真不容易。此茶味道极苦,能这般快的饮尽,想必二位都是心志坚定之人。”

郦南溪心虚,勉强的回了个笑容给清惠大师。

重廷川低低的笑了一声,十分随意的道:“多谢大师夸赞。”

“此茶虽苦,却先苦后甜。不知二位如今感想如何?”

郦南溪依然觉得口中发苦,没有体会到大师说的那“甜”味来。

重廷川大刀金马的坐在椅子上,闻言却是眸色深深的看了女孩儿一眼,意有所指地道:“确实。饮完茶后,如今我口中实在甘甜,绝非一般情形可比。”

郦南溪心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不由得脸上绯色更甚,赶紧将手里的杯子搁到了旁边桌上。强压下去怒瞪他的念头,硬生生强迫自己神色如常的望向清惠大师。

她努力点了点头,讷讷说道:“挺甜的。”又赶忙道:“着实是好茶。多谢大师款待。”

重廷川在旁轻轻一笑。

她知道他是在笑什么,却也只能尽量面不改色的将谎言持续到底。

好在清惠大师并未多想,听闻两人都说茶好,这便笑容更深了些。

“不必客气。”清惠大师道:“上次受伤,承蒙两位挂念,”

郦南溪上一次听闻有守院子的大师受伤后,曾经遣了人送去伤药——每次出行,伤药是必然要让仆妇们带上的,以备不时之需。那次便这样用上了。

听闻大师的诚恳道谢,郦南溪忙说无需客气。

重廷川也道:“若非大师帮我守院,也不会遭此意外。大师不必这般客气。”

郦南溪颇有些意外,没想到重廷川竟然会这般彬彬有礼,不由得转眸去望他。却见他正眼含笑意的看着她,眸光中隐隐有着说不清的意味。

细细思量后,郦南溪明白了几分。

——他在告诉她,她既然客气有礼,他自然也能做到。

郦南溪忍不住横了他一眼,心说这人也是怪得很,为甚事事都要跟她较真。这也好争的?

出乎她意料的是,瞧见她嗔怒的这一下,重廷川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是轻轻挑了下眉后,眉梢眼角都染上了笑意,整个人的戾气都少了许多。

郦南溪顿了顿,默默的将视线撤了回来。

因为牵挂着在外面的姐姐,郦南溪又稍坐了会儿后便打算告辞离去。

清惠大师自是答应下来。

只不过他刚点了头,重廷川忽地说道:“郦七姑娘远道而来,恭敬虔诚,大师不妨赠她一串手串罢。”

清惠大师没料到有这么一出。不过这要求也不算是特别过分,就准备答应下来。谁知他还没来得及点头,重廷川已经再度开了口。

“我看这副不错,”重廷川手一转拿出个碧玺带珠翠饰十八子手串,用指尖勾着递到郦南溪的跟前,“郦七姑娘不妨收下罢。”

清惠大师这回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摇头笑道:“国公爷何必绕这么一个圈子。”

重廷川扯了扯唇角,“世间规矩多。无奈之举。”

清惠大师恍然大悟,道了声佛号,未再深究。

不过,郦南溪看着在自己眼前晃的那手串,很是有些纠结。最终扭过头去只作看不见,对着清惠大师说道:“这手串太过珍贵,我受不起。”说罢,当即站起身来就要离去。

谁料还没迈开步子,她手腕一紧就被人给轻轻扣住。紧接着,有温热的饰物划过她的指到了她的腕间。

“既是送你,你就拿着。”重廷川道:“大师的一番好意,你总不好推拒。”

郦南溪哭笑不得,这哪是大师给的?

“你若不肯这个时候戴着,我就如上次一般送过去。”重廷川淡淡的勾了勾唇角,“你意下如何?”

上一次手钏她不肯收,是叶嬷嬷去郦家的时候“顺道”带了去。若这次他再寻了叶嬷嬷或是其他人来做这种事情…

郦南溪心里天人交战了许久,终是没能点头,打算开口拒绝。

这时候清惠大师慢慢说道:“此物早已开过光,是重施主多年前所得。重施主曾经时刻戴在身上,贫僧对此还是很有些印象的。”

听到这话,郦南溪倒是有些意外。

她怎么也没想到,重廷川将他自己珍视的东西送了她。一时间倒是有些犹豫了。

“收下吧。”重廷川语气十分随意的说道:“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许是能保人安康,许是不行。你姑且戴着再说。”

手串上犹戴着温温暖度。

那是搁在他身上时的收集的热度。如今通过上面的颗颗粒粒传到了她的肌肤上。

郦南溪犹豫了许久,终是点了头,侧首与重廷川道:“多谢六爷。”

自打知晓他的身份后,那一声声软糯的“六爷”就换成了“国公爷”。

如今隔了这许久再次听到熟悉的称呼,饶是重廷川沉稳至极,也不由得心里暗自欢喜。

他轻咳一声,面无表情的说道:“不用客气。”又凝视着她,“你我本就不用如此生分。”

郦南溪垂下眼帘不与他对视。这便与他还有清惠大师道了别。

因为金盏和秋英等在外头,重廷川就没有送郦南溪出去,而是目光沉沉的望着她独自疾步出屋。

自打郦南溪离开后,四姑娘就留在了原处等着妹妹。

杨妈妈看四姑娘出了汗,就劝她将斗篷上的帽子戴上,“天气这样冷,若是出了汗再被冷风一吹,姑娘少不得要受了寒。那可是不得了。倒不如一早就提防着些。穿的齐整了,那冷风吹不透,自然也就没有大碍。”

自四姑娘很小的时候,杨妈妈就伺候着她。四姑娘知晓杨妈妈是为了她好,就笑着应了下来,抬手将帽子戴了上去。

只不过戴的过程当中出了点小麻烦。帽子内侧的布料和四姑娘头上的珠花凸起处勾在了一起,四姑娘怎么拽帽子都也动弹不得了。

郭妈妈之前被郦南溪留在了这里陪四姑娘。她身量要比杨妈妈她们都高一些,看的也能高一点,见状后她就上前相帮。不一会儿,就将帽子上被珠花勾着的那根线轻轻拿了下来,又给四姑娘整了整帽子,帮她戴齐整。

四姑娘赶忙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