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廷川脸色微变。

他十几年来都在寻于姨娘问个究竟。可对方死也不肯松口半个字。小丫头这样去寻她,岂不是要受难为!

重廷川沉声问:“如今在何处?”

金盏就指了个方向,说了个地点。

重廷川脚步一转立刻往那边行去。

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微暗的环境中,景物影影绰绰,看不甚清。

但,高大梧桐下的那个娇俏身影,他却是怎么都不会认错。

重廷川放轻脚步缓缓向前,便听有人声依稀传来。

于姨娘相约见面的地方较为偏僻。

国公府很大,足有隔壁原平宁侯府的三四倍敞阔。偏偏国公爷是个清心寡欲的性子,内宅内并无莺莺燕燕,因此这座府邸就显得异常清冷,空了一大半的空间出来。

此处便是人迹罕至的一个角落。

这儿无人居住,只隔了十天半个月的会有人来清扫一下,平日里只见鸟雀不见人踪。

郦南溪看到昏暗光影下那个踌躇犹豫的身影后,心下暗叹着走了过去。

于姨娘看到她,先是欣喜,继而不安,“奶奶怎么能送那么贵重的东西来与我呢?这样的恩典,我怎么也报答不起的。”

她是重廷川的生母,却将自己的身份降至到尘埃之中。

郦南溪见了后心里发酸,“贵重什么?不过是一个寻常的瓶子,几枝府里的花罢了。”

于姨娘手里揪紧帕子,摇了摇头,声音虽低却极其坚定,“可是奶奶没送给太太,没送给老太太,没送给哥儿们姐儿们,偏只送给了我一个人。这样稀罕的东西,不是贵重是什么?”

郦南溪万万没料到于姨娘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不禁心中百感交集,竟是不知该如何回应是好了。

她转念思量,这样重情义的人,怎会不疼惜自己的孩子?

郦南溪仿佛看到了一丝曙光,轻声问道:“姨娘为何不愿理会国公爷?可有隐情在里面?”

于姨娘赶忙摆手,“哪里。不过是身份不同罢了。何来的隐情一说。”

“没有隐情也无妨。”郦南溪转念想了想,改了说辞:“国公爷日夜操劳,所担忧的不过是府内至亲罢了。姨娘看着他长大,他的性子外冷内热,姨娘应是最清楚的。”

一句“姨娘看着他长大”,让于姨娘瞬间红了眼圈儿,赶忙别过脸去用手背擦了擦。

郦南溪见状,忙道:“国公爷是至情至性之人。姨娘有何难处,不妨与我说说。或许就有转机也说不定。”

她这话说完后,于姨娘顿时沉默的低下了头。

虽看不清于姨娘的表情,但,于姨娘没有辩驳,这便是个好的开端。

或许再接再厉下,她就能想通一些?

郦南溪静静等着,看到于姨娘慢慢抬起头来,她暗暗松了口气。

她不求速成。毕竟这事儿延续了十几年,非一日一刻就能解决得了的。

她只希望如今事情开始能有转机,哪怕只有一点点的转变,那也很好。

谁知于姨娘正欲开口之时,不远处却是传来了沉稳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挟着凌厉之势出现在了两人面前,将郦南溪刚刚维持起来的好气氛瞬间击散,溃不成军。

第42章

郦南溪怎么也没料到重廷川会突然出现,诧异之下不由得后退了两步,“六爷…您怎么来了?”

于姨娘的头低低的垂着,揪紧了自己的衣裳下摆,而后行了个礼,喃喃说道:“国公爷万福。”

郦南溪本是想阻了她行礼,谁料刚才她后退了两步离于姨娘远了些,这便没能及时阻止晚了一步。

重廷川脚步微顿,低低的“嗯”了声,并未去看于姨娘,伸手拉住郦南溪的手腕,简短说道:“走。”语毕当先跨步而去。

郦南溪被他拉的一个踉跄,赶忙唤他。

他这才意识到小妻子步子不如他快,远跟不上他的速度,这便将脚步慢慢放了下来,等了郦南溪并行而走。

郦南溪回头望向于姨娘,却发现于姨娘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的走了。

“你真是——早不来晚不来,真是会挑时间。”

郦南溪又气又恼,这便用力去甩被擒住的手腕,试图将自己的手解救出来。

若是平时,重廷川许是就顺势将手松开了,免得她这样难受。可如今看她太过用力,他反倒不敢将手即刻松开,免得她一个不妨因了惯性而摔倒在地。

“你轻点。”他伸手一拉,顺势将她抱在了怀里,又扣住她的双手放在她的身侧,“这样不觉得手臂疼?”

“不觉得。”郦南溪被他按在了胸前,说话声音闷闷的传出来,少了几分娇软,多了一些沉滞。

重廷川抬手给她捏了捏手臂。

习武之人力道控制的极好。郦南溪初时还想反抗,后来发现他动作轻柔且力度适中,这便没了顾忌。

她有些无奈的在他怀里蹭了蹭:“你来做什么。”

听她声音里满是怨气,重廷川莞尔,低叹道:“你又来做什么。”

说起这个,郦南溪不由得挣扎起来,努力抬头与他对视,“你莫不是想一辈子和她这样下去?就没想过缓和一下么?”

想过。重廷川心说。可他努力了很多年,真的很多年,都没有转变。于是放弃了。

“不必如此。”他不想将那些年的沉闷往事告诉她,免得她的心里愈发有负担,只轻声说道:“她的想法,并非我所能理解。而我需要的,她亦是不在乎。仅此而已。”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重廷川握了握她的手,与她相携着往石竹苑而去,“你不是说今晚准备了好吃的?切莫说我如今到了却吃不上晚膳。”

郦南溪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后面当真是空无一人。

她惋惜的叹了口气,磨磨蹭蹭的跟上他的步子,“晚膳自然有的,这个无需担忧。”语毕,她不由得低声喃喃:“我哪里会饿着你啊。真是太小瞧我了。”

虽然她年龄是不太大,看上去是不太可靠。但操持家中这种事情对她来说还是不难的。

…当然,如果没有重大太太那样不省心的婆母就更容易了…

腹诽归腹诽。

郦南溪晓得自己这样做重廷川是定然不乐意的。毕竟他早就表明了立场,不愿和于姨娘有任何的瓜葛。而她还是悄悄的背着他去见了于姨娘。

侧首细观他神色,见他眉目间隐现愁郁,再想到之前自己去找于姨娘的事情,虽然他没问,但郦南溪还是解释了下:“我想着你们都好好的。所以自作主张了。”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却将他想要的答案都说了出来。

“我知道。”重廷川道:“若真相见,就尽量不要让我知道。我知道的话,是断然不会答允的。”

郦南溪没料到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侧首看他,笑得眉眼弯弯。

“好。”郦南溪不住点头,“就这么说定了。”

她这笑眯眯的小模样让重廷川忍俊不禁。

重廷川拉过她的手,将她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里。感受着那娇软的纤纤指尖传来的温软热度,他的心也渐渐趋于安宁。

心里冷了许多年,被人放弃了许多年。

如今,终究是有人将他搁在心上,为他的琐事而忧心。

这很好。

他很满足。

至于其他,他并不强求。

第二日一早,重廷川就起身去了宫里。

郦南溪和他道别后,就又爬回床上睡了会儿。待到睡足了,这才起身穿衣洗漱,精神抖擞的往木棉苑去。

她到的时候,向妈妈刚从梁氏的屋子里出来。

看到郦南溪进院子,向妈妈撩了帘子朝里说了几句话。待到郦南溪走近,她已然放下帘子朝这边看了过来。

“原是六奶奶。”向妈妈笑道:“奶奶来的可是不巧。太太刚才说要歇歇,如今已经躺下了。奶奶不如去旁边稍微等会儿?”

郦南溪知晓,自己如果真的过去“等会儿”,那这时间必然不是“稍微”就能形容得了的。

故而她婉言谢绝:“可是不巧了,我还有事。原本说了让铺子里的管事过来见我,等下怕是就要到了。还得劳烦妈妈和太太说一声,就说我实在有事脱不开身。看看太太什么时候有空,我晚些或者明日白日再来就是。”

说罢,她也不等向妈妈作甚挽留的话语,径直顺着来路往回走。

刚行了没几步,就听旁边传来了一声极轻的笑声。

郦南溪头也不回,直接出了院子。只不过走了没多久,就有人从后面步履匆匆的追了过来,连声轻唤。

“莫急,稍稍等我一下。”

郦南溪听着这清朗的声音十分耳熟,就暂且停了脚步循声望过去。便见一名少年正从后头快步行来,身姿挺拔气度儒雅。

正是九爷重廷晖。

因为之前重廷晖行事颇有分寸,并不似梁氏和重芳苓那般,所以郦南溪对他的印象不差。见状说道:“九弟怎么过来了?之前我竟是没有看到你。”

话语已毕,她忽地想起来一事,问道:“刚刚在旁笑的可是你?”

重廷晖这个时候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闻言温和的笑了下,“正是我。因为木棉苑里都是母亲的人,我想着唤了你来说话恐怕反要给你惹了麻烦,故而想着走出来再说。”

他相貌隽秀,穿着月白色撒花缎面长衫,急急的解释着,笑得有些羞涩,有些腼腆。

许是阳光太过灿烂的关系。他望向她的时候,澄澈的眼睛尤其的亮。好似她整个人都能映进他的眼中一般。

对着这样的一个少年,郦南溪当真是半点儿责怪的心都生不起来。

“九爷言重了。”郦南溪知道重廷川和重廷晖兄弟俩的关系其实一直都不错,因此待重廷晖就也少了许多客套,直截了当的问道:“不知九爷刚才唤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倒也没甚大事。边走边说罢。”重廷晖说着,指了指郦南溪回院子的方向。

他身边跟着的那个年纪尚小的小厮看到他不紧不慢的样子,有点急了,轻声劝了他几句话。

郦南溪离得远,没有听清。不过,离他们比较近的金盏倒是听见了。

“爷,您刚才忽然就从课堂上跑出来,夫子怕是要气坏了。再不快点回去,怕是要、怕是要…”

后面的话声音压低了,实在是太轻太小,她没听到。

郦南溪看金盏神色不对,正要细问,却见重廷晖已经和那小厮说完朝她行来,她就也弃了那个打算,直接问了重廷晖,“九爷可是有要事去做?”

“没有。”重廷晖十分肯定的道:“不过是想着让他回去拿两条锦鲤罢了。”

郦南溪奇道:“九爷要将东西送去哪里?”

“既是来寻你,自然是送到你那里。”重廷晖笑道:“那锦鲤是我前些日子新得的,颜色很是亮丽。我记得你院子里有个三尺宽的缸?养在里面便是。”

虽说院子里有缸,可院子里分明还有池塘。他却不说养在池塘里非要养在缸里…

莫不是什么稀罕的品种?

郦南溪有些犹豫,“太太那边若是知晓了,九爷怕是要被责问吧。”

“无需担心。”重廷晖笑道:“平日里我和哥哥来往的时候,没少被母亲训斥。左右那些话听了千八百遍了,再多听两次也是无妨。”

郦南溪没料到重家这位九爷竟这般有趣,居然将他和他母亲之间的这些事情尽数告诉了她,分毫都不避讳。

他既是真心相待,郦南溪就也没有刻意瞒着或者遮掩什么,笑道:“既然如此,那我恭敬不如从命。等下就等着九爷送来锦鲤了。”

重廷晖神色明显一松,“那好,我即刻就让人送去。”

左右四顾看了看,他指了旁边的小厮,与郦南溪身边的金盏说道:“就让他来送。你们莫要认错了人。”

金盏赶忙行礼将事情应了下来。

重廷晖这便和郦南溪道了别,匆匆而去。

郦南溪回到石竹苑后,就命人将那口缸给清洗了出来,又让人放了水进去,这便静等着那小厮将锦鲤拿来。

谁料左等右等都未有人前来。再多侯了会儿后,郦南溪觉得那小厮许是被旁的事情耽搁了,毕竟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务有很多,指不定就有了什么安排给了他。

故而郦南溪就让守在门口翘首以盼的金盏叫回了院子里,让她去做旁的了。

大概又过了一盏茶的时辰,那小厮终究姗姗而来。只不过手里没有拿着装了鱼的器物,而是两手空空无一物,满头大汗焦急万分。

“六奶奶,可是不好了。东西、东西被人给碰坏了。”小厮一见到郦南溪,急得差点哭出声来。

郦南溪忙问:“怎么回事?”

金盏看那小厮依然支支吾吾的还在重复那几句,当即柳眉倒竖哼道:“你尽管浪费时间吧。再这样拖下去,若是九爷知晓了这事儿,看你怎么办!”

这话很显然吓到了小厮。

他用袖子擦了把眼睛,低着头讷讷说道:“刚才我过来的时候,路上遇到了五奶奶和二少爷、二姐儿。二少爷看我拿着鱼缸觉得有趣,就非要看一看。我不肯,五奶奶就训斥我。二少爷也在那边哭。后来我没辙了,就给二少爷看了眼。哪知道他居然、居然…”

小厮用力的抽了抽鼻子,可眼圈儿还是红了,“可是哪知道二少爷居然用两个手去抓那两条鱼,拿起来就往地上摔。等我去阻止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条已经死了,另一条也半死不活。”

郦南溪听闻后,眉间轻轻蹙起。

这位五奶奶和二少爷,她是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