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陌生的面孔,此前从未见过。

黑衣人少了大半,剩下还有两个匆匆往回跑,剑客并没有恋战,折返回来,单手一伸将她抱在臂弯里。

“走!”

容萤回过神,蓦地摇头,揪住他衣襟,从他颈窝里探出脑袋,五指祈求似的伸向地上的老管事。

“陈伯……”

他皱了一下眉,“我带不走他。”

“可是、可是……”她哀哀趴在他肩上,想说什么,恳求什么,话到嘴边却哽着,吐不出口。

“走吧……小郡主……”老管事伏在地上,艰难地冲她挥了挥手,血迹斑斑的面容上带了几丝期盼,他说:

“活下去,要好好活下去……”

家没有了,爹娘都没有了,一夜之间,这天地只剩她一个人,容萤就这样搂着那个人的脖颈,木然地看着那片可怖的树林在视线里缓缓后退,原地里,老管事面对她的方向,垂头而跪,后背是长长的箭羽,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鹧鸪岭,这个地方,她会一辈子铭记于心的。

雨越下越大,间或夹杂着雷声,远处的一棵老树下站了匹通身漆黑的马,许是之前就拴在这里的。

那人快速解开绳索扶她上去,而后策马疾驰。

周身早已淋湿,雨点重重地落下来,打得人皮肤生疼,容萤缩在他胸前,恐慌过去,也终于觉出了寒冷,冻得瑟瑟发抖。

他大约发现了,不声不响地从一旁的行囊里取出件斗篷,裹在她身上,大手扣在脑后,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四肢暖和了许多,容萤往手中呵气,其实他的衣衫也湿透了,但奇怪的是,衣袍内的肌肤竟特别温暖,胸腔里有沉稳的心跳,砰砰砰的,很是好听。

这个人是谁?

她在想。

自己认识他吗?

马跑了一个时辰,雨也下了一个时辰,昏暗的四周看不清轮廓,压抑之感迫的人睁不开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马停了下来。容萤转头看去,面前是间破庙,残垣断壁,满地狼藉。

腰上忽然一紧,那人将她小心翼翼放到地上,手背传来温热的触感,他牵起她,慢慢往里走。

庙中有些漏雨,风从缝隙里卷进来,带着隆冬般的寒意。

这种天气干柴不好捡,容萤看着他默不作声地忙碌,很快,一小堆火噼里啪啦燃了起来。借着火光,此时她才看清这个人的容貌。

清俊,温和,是一张陌生的脸,此前从未见过。

容萤尚在发呆,那人已将水架在火上烧,回头对她柔声道:“先把湿衣服换下来,当心染上风寒。”

她搂紧身上的斗篷,怔怔地望着他,隔了好一会儿方才点点头,躲到那尊破烂的关帝像后面,窸窸窣窣地脱衣裳。

因为积了水,袍子十分厚重,要解开并不容易。然而脱到一半,容萤才发现自己没有带行李。她立在那儿出神,半晌,探了个头出去看外面的人。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那人转过脸来,“怎么了?”

容萤迟疑地开口:“我没衣服可以换。”

他愣了愣,弯腰从包袱里取了件自己的短衫递给她,“先将就穿着。”

容萤嗯了一声,明明是普通的语气,不知为何却见他猛然一怔,继而飞快低下头,动作不太自然地摆弄着那壶水。

衫子半旧不新,是很寻常的衣料,有淡淡的皂角香气。她抖开来,看这样式,猜想他或许是个常年走江湖的人。

只是,一个走江湖的,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救她呢?

容萤裹着斗篷出来时,陆阳正把水壶取下来,余光不经意瞥到她,手上一抖,滚烫的水立时溅到皮肤上,却是无知无觉。

她嘴唇发白,神情有些讷讷的,眸子见不到光亮,陆阳抬手拂去她脸颊上的一滴雨珠,指尖莫名的轻颤,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原来当时的她居然这样小,站起来也不过到自己腰间。他还有些不太能接受,试图将两个人联系在一起……忽然就有些理解什么叫做女大十八变了。

“你……想哭就哭吧。”

容萤还没从一系列的变故中回过神,乍然听到陆阳这句话,她呆愣了许久,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仿佛用劲了平生力气,就如此站着嚎啕大哭,回想适才的所见,回想起母亲的死状,明明才过了几个时辰,却像是过了几十年。

没料到她当真说哭就哭了,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倒将陆阳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拿手笨拙地轻拍着她的背,缓缓道:

“对不起。”

“对不起……”

第3章 【归路难】

容萤哭得喘不过气,听着他的话倒是奇怪,“为什么……为什么要……和我道歉?”

陆阳苦笑了一下,并未回答,只拿袖子给她擦眼泪,衫子上很快便湿了大半。她伤心得厉害,哭到最后也没了力气,抓着他的衣袖,一阵一阵小声的啜泣。

陆阳兜着她的脑袋:“困了就睡吧。”

整夜的惊吓与悲伤令她神经脆弱到了极致,突然间安定下来,不多时就感到困倦,靠在陆阳怀里慢慢睡去。

身边的火堆烧得哔啵作响,火光映照着她的睡颜,稚嫩的脸上满是泪痕,叫人心生怜惜。陆阳取了帕子沾水,尽量轻的给她擦拭。容萤的脸很小,摊开手掌几乎能包到耳后去,一想到七年后她的样子,他忽觉有点怔忡。

这是梦么?

但如果是梦,那也太过真实了。

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像是重新来过了一遍。

他不知是时光倒流,还是身自己处幻境。

但无论如何,有这样的机会,哪怕是个梦境也好,多少能让他汲取些许安慰。

他想弥补一些遗憾,也想赎清一些罪孽……

胸前的衣襟蓦地紧了紧,容萤正死死揪着,口中呓语不断。

陆阳搂住她,无奈地轻叹。

终究是算迟了一步,原来这件事没有自己参与之后,他们下手的时间竟提前了两日。

想不到那些与历史不同的细微改变,也会带来如此大的影响,他有些自责,哪怕自己知晓未来将发生的一切,也仍旧没能让她躲过全家被杀的命运。

今后又该如何是好。

陆阳望着门外阴暗的天幕,心缓缓往下沉。

背叛了端王府,对方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自己是死是活倒不重要,只是容萤……

他垂眸看了看怀里的小姑娘,一时发了愁。

怎样安置她,是眼下最大的问题。

宁王已死,京城又动荡不安,算来算去唯有宁王妃那边的亲眷尚可让她投靠。

*

一觉睡醒,天灰蒙蒙的没有亮,容萤睁开眼,入目即是庙里残破的关帝像。浓墨重彩的颜色,乍然看去阴森森的恐怖。

原来昨晚的一切不是梦……

爹和娘还是死了。

她盯着自己的手,突然用力的来回搓揉,仿佛魔怔了一般,一直搓到掌心发红,对面忽有人疾步上前把她两手拿开。

容萤木然地抬起头,对上一双好看的星眸。

在脑海里思索了很久,才想起他是昨天救下自己的人。

她张了张口,没说出话,嗓子已经哑得发不出声音。

手中被他塞了一块饼。

陆阳把水递过去,“吃吧,一会儿还得赶路。”

容萤垂首看着面饼,半晌依旧呆呆坐着,没有反应。他替她掰了一小块,轻轻送到唇边,柔声道:“吃一点吧。”

容萤动了动嘴含住饼子,豆大的眼泪滴在他手背。不等陆阳伸手,她抬起袖子胡乱把泪水擦干,大口大口地将饼吃完。

因为没什么胃口,腹中有点难受,容萤抱着膝盖缩在角落,目光怔怔地看陆阳在火堆边收拾包袱,微弱的火苗,映着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她在记忆中搜寻,可是许久也没有结果。

这个人,自己的确不认识。

打点好行装,陆阳走过来俯下身牵她,“这附近不安全,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

“去哪里?”

“离此地不远有个小镇子,暂且到那儿避一避。”

刚碰到指尖,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蓦地往后一躲,怀疑地望着他。

昨夜的黑衣人来得毫无征兆,如今尚未弄明白他们究竟是受何人指使,眼下又突然蹦出这个身份不明的剑客,实在是令人奇怪。

容萤颦眉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来救我?”

他顿了一下,“我是……宁王爷的一个故人。”

容萤上下将他一扫,目光带着警惕:“我爹没有你这样的故人。”

的确是没有,陆阳不禁苦笑,“此地不宜久留,往后我会慢慢告诉你。”

这话明显顾左右而言他,容萤戒备地朝墙角退了退,“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自己知道离开。”

“你一个人太危险。”

“我不怕危险。”

陆阳耐着性子同她解释:“他们随时可能找上来,趁天还没亮,再过一阵要走可就难了。”

不明白他这份好心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容萤无论如何也不肯动,固执地把自己蜷在原地。

陆阳不会哄小孩子,折腾了半天实在没有办法,索性将她抱起来,大步往外走。

容萤还在奋力挣扎,知道推不开,干脆一口咬在他脖颈上,尖尖的虎牙力道不小,陆阳皱紧眉峰,抿着唇把她扶上马背。

“当心点,坐稳。”

马匹开始奔驰,一路溅起泥泞。

容萤一直没松口,为了避免她摔下马,陆阳迫不得已点了她的穴道。将她脑袋从脖颈上挪开的时候,那块肌肤已经被咬得出了血。

这样一来,人倒是安静了,不过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却满是怨怼,眸中充满了恨意。

她现在刚失了双亲,举动太强硬,是不是不大好?

被容萤瞧久了,陆阳不由心虚地挪开视线。

如今情况特殊,自己只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不得已才用这种手段。厌恶他也无所谓,反正又不是没被她讨厌过……

在心里纠结了很久,然而这番话到底没能宽慰到自己,行了小半时辰,陆阳终究还是勒住马,抱她下来。

“穴道我给你解开,能答应我不乱跑么?”

容萤缄默了一阵,终于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他指尖朝她几处穴位轻轻一点,立时浑身的血脉都通畅了,她摊开五指活动筋骨,脸上总算露出点笑意。

陆阳松了口气,垂眸解释:“我方才不是有意的。”

容萤也没瞧他,自顾舒展身子,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还饿不饿?”

“不饿。”

“喝水么?”

“嗯……不渴。”

“那,歇会儿?”

她环顾四周,忽然红着脸说,“我……我想小解。”

陆阳闻言微怔,眸色有细微的变化,容萤即刻补充道:“向你保证,我不会乱跑的。”

他仍旧犹豫不决,眼见她偷偷瞟着自己,最后还是颔首:“别走太远,注意安全。”

“好,你放心。”她说得信誓旦旦,起身拍拍衣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路旁的林子里迈。初秋草木微黄,却还没有尽数凋零,高高的野蒿很快便把她的身影覆盖住。

陆阳抱着双臂,侧过身子等待。马儿正低头在啃食地上的草,微风轻拂,漫天都是枯叶,周围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他在原处抬眸唤了几声,林中无人应答。尽管内心已经有了答案,陆阳还是上前去拨开杂草,视线所及之处,早已看不到容萤。

他轻叹出声。

就知道会是这样……

*

坡下有一条小河,容萤沿着河水一路狂奔。之前因为山洪的缘故,他们走的就是这条道,如今再顺水跑回去就能到铜仁府,她在那里歇过几日,知府应该是认识自己的。

只不过,坐马车和走路回去能相差多久的时间,她心里完全没有谱。

天空初初发亮,跑了许久,容萤累得不行,一面拿袖子擦汗,一面回头张望。那人没有追上来,她庆幸不已,于是放缓了脚步,摇摇晃晃地在草地上行走。

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落在身上,丝毫没有暖意,反而让人感到寒冷。脑中还闪着昨夜里的那些画面,仅仅只是回想,已觉得毛骨悚然。

究竟是谁要他们一家的性命?

父亲贵为王爷,身份摆在那儿,一般的宵小肯定不敢打这个念头。要说与何人结仇,那更加不可能了。

自打他封王以来就被遣到南方的封地,距离京师有万里之遥,到现在已十五个年头,机会多的是,对方犯不着挑这个时候,这个地点下手。

唯一的可能性,只能是远在京城中的那些人。

她驻足,抬头望向北方。

太子是在上年春天病故的,至于是不是真的死于疾病,爹爹在家中很有一番说辞。总而言之,目下皇城里缺少一位储君,虽然母妃没向她提起过,但这次皇爷爷传召进京,想必也是为了此事。

帝王家的心,当真够狠啊。

容萤将拳头捏得紧紧的,指甲深嵌入肉中,有刺骨的疼痛。

痛些才好,痛些才记得清晰。

哪怕是流着同样的血,他们都能下如此毒手,可见生在皇家并不算是什么幸事。

还好,她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