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将会有长达五年的四王之争,遍地战火,民不聊生,别说她是郡主,就是公主,在这般动荡的年代也自身难保。

陆阳仍旧低头吃饭,只抛下话:“不能这样叫我。”

是嫌自己把他叫老了?容萤明白过来:“那我叫你大哥哥?”

“……”

“不好?……那小哥哥?”

“总不会是小弟弟吧……”

他侧目对她道:“我叫陆阳,你往后称呼名字就行。”

“陆阳?”容萤歪头,把这两个字在嘴里咀嚼了好几回,“你的名字?挺顺口的呀。”

陆阳垂首吃了口饭,虽没做声,但唇边竟也微不可见的浮上了一丝笑意。

吃饱喝足,茶水又烧了一壶,两个人坐在桌前,面面相觑。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容萤问他,“那些人你认识吗?是谁指使他们追杀我的?”

这个问题陆阳避而不答,反问道:“除了几位王爷,你在这世上可还有别的亲人?”

她点头说有,“之前遇上山洪,父王和周将军走散了。他不放心我和娘,便打算把我们先送到襄阳去,襄阳有我舅舅。”

只可惜,还没出常德,就发生了意外。

不过仔细一想,刺客似乎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这是不是意味着,宁王府中早已混入了奸细?

陆阳对她家里的情况并不清楚,只记得宁王妃是官宦小姐出身,高门大户,既然如此,她的兄弟应该也是朝廷重臣,容萤跟着他想必不会吃苦。

“再过几日我带你去襄阳寻亲。”

一听说他要带自己去找舅舅,容萤受宠若惊,忙给他倒了杯茶:“真的?”

看她这副神情,陆阳不禁微笑:“不然你以为呢?”

容萤摇摇头,兀自高兴着,没说话。

本已经做了好最糟糕的打算,想不到他竟这么照顾自己。忽然间就觉得,这个人……或许不坏。

陆阳抿了口茶,“我担心他们未离开,这些天就在客栈里呆着,别乱跑,知道么?”

她回答得颇为认真:“好,知道。”

小镇子上没有夜市,四周安静得很快。骤来的狂风将窗户吹得呼呼作响,消停了半日的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淡淡的灯光照着摇曳的树影,枝头的树叶已被冲刷得发亮,掉了一地。

陆阳刚刚浅浅入睡,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有人轻推开门,小跑到他背后,伸手不住推他。

“陆阳,陆阳……你睡了么?”

他睁开眼坐起身,一转头就看见容萤光着脚站在床前,紧紧抱着枕头,泪眼朦胧地盯着他。

“怎么了?”

“打雷了。”容萤搂着枕头,声音轻轻的,“打雷了,又打雷了……”

陆阳微微一愣,原来她害怕打雷,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容萤揉眼睛,小声抽噎,“你别留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我不要一个人睡。”

雷电响起的刹那,她似乎能看到满地的尸首,血从楼梯间缓缓往下淌,娘亲的身体就在她脚边,瞪着一双眼,到死都没有瞑目。

正想着,腰上忽然一紧,双脚很快便腾了空,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坐在了他床上。陆阳扯过被褥给她盖上,腾出手来搓了搓她已然冻得僵硬的小腿。

容萤还在发颤,喃喃道:“我总觉得手上有血,怎么都洗不干净。”

“没有。”陆阳把她两手摊开,放到她眼前,“你仔细看看,什么也没有。”

话音正落,一道闪电刚好划过,尽管不曾听到雷声,容萤却倒抽了口凉气,把他胳膊抱得死死的,不肯撒手。

陆阳拍着她脑袋轻声安抚:“没事了没事了……”

容萤将头埋在他怀里,浑身颤抖,他看在眼中亦是难受万分,如今有自己的时候尚且如此,当初放她一人在野地里流浪的时候呢?又该有多无助……

自责与内疚一波一波漫上来,几乎喘不过气。

过了许久,天空不再闪电,容萤也渐渐安静,陆阳以为她应已睡着,刚打算抽回胳膊,不料才抬手,她猛然一震,“你、你要去哪儿?”

“我……不去哪儿。”

容萤手上紧了几分,依然不放心:“你能不走么?”

“我不走。”陆阳只得在她身边躺下,“你睡吧,我不走。”

脑子里装满了事情,尝试了几回,容萤还是难以入眠,正在她辗转反侧之际,耳边忽闻得一个极低极低却又十分熟悉的哼唱声。

她眨着泪眼,怔怔地看着陆阳:“你怎么会哼这首曲子……这是我娘以前唱给我听的。”

他未作解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下,沉默着没有言语。

在前生成亲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一个雷雨,她都会把他摇醒。

“陆阳,陆阳,又打雷了……”

那时不知她为何这么害怕打雷,甚至害怕到失声痛哭,毕竟他很少见她掉眼泪。

起初,对她还有戒备的时候,陆阳从没安慰过她,只是时常听她坐在床边哼这首歌。

“陆阳,你学来唱给我听吧,好不好?”

他皱眉:“我不会唱歌。”

“学了就会了!”

她不厌其烦地整日整日在他跟前唱,唱到最后,哪怕她不央求,雷雨来临时,他也会不由自主的哼起来。

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过了就是过了……

哪怕现在再重活一世,回忆终究是在的,他无法抹去,也不能否认。

容萤歪头打量他,“你怎么了?”忽然间发现一件新奇的事情,她支起身子,“你哭了?”

陆阳在黑暗中微微侧过脸,闭上眼睛,半晌才说:“眼里进了灰。”

“我给你吹吹?”

“不用。”

她遗憾地哦了一声,趴在他旁边。被窝里有柔和的体温,将心头慌乱的情绪渐渐平复下去。

陆阳转目发现她还在盯着自己看,不太自在地伸手将她双目遮住:“时候不早了,睡吧。”

“嗯。”

风还没停,从缝隙里钻进来,发出细微的动静。梦里隐隐约约有她哼唱的声音。

南方的草在北边发了芽,

长在累累花树下。

春天有燕雀飞过,

秋季是西风瘦马。

故里开了十里桃花,

又是一日晚霞,

问枝头啼叫的寒鸦啊,

何处是归家。

在邙山的尽头,海角与天涯。

……

第6章 【坟头草】

接下来的几天,暴雨没有停,客栈里陆陆续续住进来不少人,因为不确定端王府的刺客是否已经离开,陆阳权衡再三决定按兵不动。

自那日之后,容萤的情绪便好了许多,她恢复的速度超出了他的想象,平时该吃该喝该睡,一切照旧,一点也没亏待自己。

雷雨的气候终于过去了,天空开始放晴。

北去襄阳路途遥远,为了避开杀手更不能雇车马,这样一来,要准备的东西就显得很复杂了。陆阳花了整整三天置办行装,正俯身在床边收拾包袱,隐约发觉有人在门外窥视,抬头时发现是容萤。

“有事么?”

她这才慢慢往里挪,看着床上的行李,静了一阵,忽然问:“咱们明天是不是要走了?”

“嗯。”

“我……我想回去看看我爹娘。”

陆阳手上停下来,眉峰渐颦:“现在回去太冒险了。”

“我知道,但是已经这么久了,我不能让他们一直躺在那种地方。”容萤两手把他胳膊捧住,头一次目光如此真诚,“我求求你了,你就带我去吧,我只看一眼,一眼就好。”

一向架不住她哀求,尽管觉得不妥,陆阳迟疑了片刻,还是点头应下,“好吧。”

这几日过得甚是平静,那群人急着去复命,早已离开也说不定。

他补充道:“不过万事要听我的,倘若情况不对,必须立刻离开。”

容萤自然满口答应:“行行行,都听你的。”

又是一整天的路程,等到鹧鸪岭时,暮色已黄昏,暗沉的苍穹下有鸦雀飞过,满眼皆是萧瑟。

容萤在马背上远远的看过去,驿馆里透着死寂,听不到半点声响,黑压压的一排窗户,似乎还维持着那日晚上的情景,阴森可怖。

陆阳将马拴在一棵枣树下,牵着她往驿站的方向走。离得越近,他的心便悬得越高。

在门边住了脚,望进院子里,墙上还有淡淡的血迹,狼藉犹在,然而满地的尸首竟蹊跷的不翼而飞了!

眼前的一幕令人愕然。

当日他们离开后,果然有人来过!

容萤慌张的举目四顾,“怎么会这样……我娘呢?!”她松开他的手,朝驿站深处跑去。等陆阳回过神来,才想起要去追她。

“萤萤!”

容萤直奔客店楼下,进了屋,她焦急地打量四周。

没有,没有,都没有,这里太干净了,一个死人也看不到,这是诈尸还是还魂?如此多的尸体,都去哪儿了?

正准备上楼,外面忽听到陆阳在唤她。

容萤从后院的小门中出来,灰蒙蒙的晚霞照在那一片坟堆上,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山一样绵延千里,一眼望去,让人震惊。

陆阳站在不远处等她,他脚边是唯一两个有木碑的坟头,埋尸之人或许觉得这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并未在碑上书写文字,光秃秃的,显得很荒凉。

容萤静下心,一步一步走过去,很奇怪,脑子里竟什么也没想,她在坟前站定,牵了牵裙子,直挺挺的跪下,对着两座坟恭敬地叩了三个头。

陆阳在旁悄悄看她。她脸上毫无表情,甚至没有掉泪,看不出喜怒。这样的反应反而让他担忧,宁可她哭出来,或许还好受一些。

暗叹之后,他转目打量这数十个坟包,端王府的人,灭口之后是绝不会有那个闲心收尸的,那么做这些事的,应该另有其人。

会是谁?

夕阳渐沉渐暗,容萤跪了许久,神情带着茫然,两个荒坟,连谁是爹谁是娘都分不清。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接受自己已无父无母的事实,变数来的太突然,至今都像是飘在梦里。

游离了好一阵,她终于回过神,扑到坟头去拼命刨挖沙土。

“不能葬在这种地方……我爹的陵在剑南,才修了一半,依山傍水,风景如画,四季都有花开,他贵为王爷,怎么能葬在这种地方……”

“容萤。”双手被人摁住,陆阳蹲在她旁边,柔声宽慰道,“等到了襄阳,安定下之后再来迁坟也不迟,如今咱们也带不走他,入土为安才是要紧的,不是么?”

听得此话,容萤总算平静下来,坐在地上,呆呆地看他拍去掌心的泥土。

“杀我爹娘的人究竟是谁?你知道的,对不对?”

不等回答,她就冷哼:“你即便不告诉我,我也猜得出来。皇爷爷重病,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爹若死了,最大的受益者自然是我那几个叔伯,显而易见。”

陆阳闻言一愣,原以为她年纪尚小懵懂无知,殊不料她已想得如此通透,他生出些寒意,忽然握住她双肩。

容萤吓了一跳,见他眉头紧拧,眸子尽是肃穆,不禁紧张:“你……怎么了?”

陆阳沉声道:“答应我,无论以后遇上什么事,都别沾酒,别去赌,更不能作践自己的身子。你是姑娘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明白么?”

没来由的说这席话,她听着有点蒙,陆阳看她不答,颦眉催促:“说话!”

尽管一头雾水,但见他神色格外认真,容萤怔怔地点头:“明、明白了,我答应你就是。”

陆阳这才放开她,松了口气之后,忽然也发觉自己太较真了些,他将语气放轻,“好了,走吧。”

“嗯。”容萤拍拍衣裙,跑上去牵他的手,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驿站。

日头已没入地下,天地间笼上了淡淡的黑色,不多时,马蹄声渐起,在寂静的山岭中尤为清晰。

驿站后的竹林里忽然卷了一阵风,有人从光影的暗处走出来,平视着道路的远方,目光带着探究。

“小少爷……”

一旁的老仆弯腰给他披上外衫,他抬手示意不用,转眸又望了望之前的方向,喃喃道:“想不到,宁王一家还有活口。”

老仆寻思了片刻,颔首接话:“瞧那年岁,许是小郡主。”

“我知道,只是好奇跟在她身边的那位……”少年低声沉吟,“不像是宁王府的人。”

*

入了秋,天气一日冷过一日。陆阳带着容萤一路北上,走走停停,约摸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才抵达荆州,整个过程比他想象中还要顺利。没有遇到追兵,也不曾暴露身份,顺风顺水,毫无波澜。

进城时,门口有官兵盘查,但凡衣衫稍显破旧的,一律被阻挡在外。

他这才发现流民的数量比之以往更多了。明德皇帝缠绵病榻,储君又在前年病逝,江山风雨飘摇,前朝后宫乱成一团。在这种情形下,谁做皇帝都不奇怪,四位王爷皆是有野心的人,出生帝王之家,和亲情相比,皇位自然更有吸引力。

其实这种事他倒不很上心,比起政权更替,眼下的情况更叫他发愁。从前身为镇国将军,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为生计考虑过,如今的自己什么也不是,再加上容萤花钱的速度,很快银两就不够用了。

饭菜摆上桌,容萤刚去取筷子,头顶上就听他声音落下来:“盘缠已经不多了,我打算先退掉一间房。”

她筷子还没拿稳,愣了愣,很介意的颦起眉:“我堂堂郡主,怎么能和你挤一起……”

他瞥了她一眼,“那你昨晚上跑过来作甚么?”

子时雨声大,她担心后半夜会打雷。

容萤磕磕巴巴地胡诌:“电闪得那么厉害,我……我是怕你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