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大片漫漫的暗黑弥漫,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
“陆阳……陆阳……”
他虚弱地撑起眼皮,入目是容萤哭得通红的脸,“你醒了,你可算醒了……我还以为你真的醒不过来了。”
手背轻轻地在她脸上摩挲,温软,细腻。
她还是她。
不管是现在,还是当初,她永远都是容萤。
陆阳微微启唇,嗓子却嘶哑得难以成句:“萤萤……”
“我刚才,看见你了。”
他笑道:“我们在一起的……”
“什么?”她眼底里一片茫然,握住他的手,费解道:“你在说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伯方有些紧张:“是不是脑子烧糊涂了?”
知道她们不明白,不过也无妨。
陆阳不在意的笑了笑,视线扫过屋内的所有人。逆着光,面孔一个一个生动起来。
他觉得自己这一生,要比上一世更划算,至少床前还有能这些人陪伴,想想也不算寂寞了。
“有吃的么?有些饿了。”他轻声问。
容萤赶紧点头,“有有有,厨房里熬好了小米粥,我命人给你端来。”
周朗提醒道:“别忘了鸡汤。”
“嗯嗯,对,鸡汤。”
岑景叹了口气拦住她,“你歇会儿吧,这里有我们。”
伯方不以为然:“让她多活动一下也好,孕妇得时常走动走动。小孩子家家不懂别乱说。”
岑景:“……”
因为他的苏醒,屋中也渐渐热闹起来。
陆阳靠在床边,望着人来人往,唇边噙了一丝笑意。
*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
一年又一年,雪花谢了,梨花再开,一年的南风将往事酿成了美酒。
正是腊月间,头上的雪不疾不徐地飘着。
周朗把城门外一圈守城的戍卫挨个瞅了个遍,乍然看到乱葬岗,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陆阳笑他:“冷成这样?”
“没有。”他搓了搓手,“自打那回圣上让人把端王爷的尸首埋在这附近,老听人说夜里看见鬼火。”
“你也怕这个?”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周朗打了个哈哈,送到他门洞下,“明日再上你家吃酒去。”
他点头:“行。”
进了城,天色渐晚,由于地上湿滑,行人正小心翼翼地挪步。
陆阳买了一袋糕点准备给容萤带回去,等打起布帘走出店铺时,雪已经渐渐下大了,掌心落下一枚雪花,很快融化成水。
忽然想到,他们的故事好像总是发生在冬季。
一个冰冷,却又会因为些许温暖而使人格外印象深刻的时节。
容萤一直觉得是他救了她,殊不知,他其实才是那个被拯救的人。
要说谢谢的人,应该是他。
漫漫长街,白雪铺了一路。
西市内,一家热闹的商铺中,店伙正忙得不可开交,伯方捧着账本,噼里啪啦拨弄算盘,时不时嘴碎两句,嫌他们手脚太慢。
他只要一叨念就能念上大半天,几个伙计苦着脸唉声叹气。
城门口,还在巡守的周朗鼻尖一痒,想打喷嚏,又怕被手下的人看了笑话,愣是忍了下去。
他暗骂自己不该不听夫人的劝多穿几件,没料到这天气竟会如此的冷。
迎面忽走来个身形高挑的青年,恭恭敬敬的唤了声“周将军”。
“小岑啊。”周朗有点惊讶,“你咋来了,还不到换班的时间。”
岑景带了壶热酒塞到他怀中,微笑道:“我吃过饭了,横竖无事,早些来替您的班。”
后者感激涕零,“好小子,这先欠上,明年我还你。”
“不用了,早些回去吧。”
周朗喜滋滋地喝了口酒,边走边往回看,见他衣着单薄,身姿挺拔,不禁感慨。
“还是年轻好啊,我这把老骨头可吃不消。”
边关的一个小镇上。
客栈外大雪飞扬,小二跑进跑出地上菜,食客们坐在楼下,有说有笑地谈话。
“客官,您的烧刀子。”
温好的热酒冒着腾腾的白气,味道醉人心脾。
岳泽翻出个大碗,兴致勃勃地往里倒。裴天儒正看完了远方寄来的信,闻声颦眉:“你少喝点。”
“不要紧,这不快过年了么,高兴高兴。”说着就喝了一口,问道,“容萤信上写什么了?”
他把信叠好,淡淡道:“说孩子快满周岁了,让我们开春去看看。”
“也行啊。”岳泽当即点头,“正好去过了京城,咱们就往南走,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海呢。”
裴天儒端起酒杯,唇边有不可察觉的笑:“好。”
公主府内,雪还在下。
陆阳走到那棵已凋零的桃树下,仰起头,打量着枝桠上的雪花。
这个京城,在他不太清晰的梦中,曾看到过另外一副光景。
已经年迈的裴天儒,和战功赫赫的岳泽,还有早就物是人非的将军府。
然而自从他当年醒来,就再也没有过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了,也再没去过某个黑暗的混沌。对于“那个七年”的记忆愈渐模糊,甚至一夜睡醒,时常想不起当年发生了哪些事情。
有时候他也猜测,会不会当下的这个时间才是历史最正确的轨迹?
而“那个七年”不过是一场梦,梦醒后方为现实。
“公主……”
“嘘——”容萤扫了一眼站在树下的人,像是怕惊动他,从侍女手中接过斗篷来,“你下去吧。”
后者欠了欠身,依言退下。
陆阳的肩上积了薄薄的雪,他侧脸的神情却依然认真,眉头轻轻皱着,似在思索什么。这世上,她是唯一一个知道他故事的人,这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男子,心里却装了许多年的记忆。
他的内心可能比她想象中更加疲惫。
尽管对那些过往理解不了,也无法感同身受。
不过没有关系,余生,她可以陪他慢慢的过……
背后的脚步响起,陆阳不经意转过身,当看见回廊下的那个人朝他走来的时候,所有的阴霾和犹豫都随之烟消云散。
她笑吟吟地踮起脚把斗篷披在他肩头,陆阳唇角含笑,伸出手轻轻拥住她。
在过去的岁月里,老天无数次让他屈服于命运,又无数次让他更改命运。
可因为容萤,他仍旧相信,未来是一张白纸,而人,才是命运。
(正文完)
第65章 【番外一】
容萤是在春天生产的,京城的温度还很冷。
她这胎邪门,十月怀胎,却延了一个月才开始疼。
伯方一直怀疑她肚子里的是不是个哪吒。
因为过了产期太久,起初一家子人还胆战心惊,天天守着,后来见她老是不生,连陆阳都放松了警惕,似乎已经接受了哪吒的事实,结果这天毫无征兆的阵痛起来,一群人都没心理准备,忙得后院鸡飞狗跳。
容萤怀孕期间没吃半点苦头,可生的时候就惨了,足足生了一整天,那孩子怎么都不出来。
门外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排排站,伯方一拍脑门儿,斩钉截铁道:“我说的没错吧,果真是个哪吒!”
陆阳回头看了他一眼,岑景就麻溜地提着他衣襟把人丢出去了。
情况越来越不好,瞧着是难产,稳婆跑出来让他放宽心:“不着急,就快出来了。”随后屋里的侍女端出一大盆血水,陆阳实在是对她这话信不了,作势就准备进去瞧瞧。
“不行不行,产房晦气,男子是不能进去的。”
他闻言颦眉:“那是我的女人,何来晦气之说?”
周朗见他沉不下心,忙和岑景一人拉住一条胳膊,“你别自乱阵脚啊,你去了难不成孩子就出来了?你能帮她生?”
“我……”
“不能是吧?不能就别去给她添乱。”关键时刻,到底还是周朗年长靠谱,“女人可比你想象中坚强得多。”
一番心灵沟通之后,三个人于是又巴巴儿的在门外坐着。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屋里一声响亮的孩童啼哭把众人惊醒,几个大男人险些没喜极而泣,互相握手,纷纷感慨:“可算生了。”随后又朝陆阳道喜。
不知几时偷溜回来的伯方掐着指头琢磨:“这祖宗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啊,今后肯定是个大爷脾气。”
是不是大爷脾气,陆阳管不了,顾不上许多就冲进房内,四周还迷茫着血腥味,他毫不在乎,稳婆才把孩子擦洗干净递给他看。
“恭喜驸马爷,是位小世子。”
儿子还小,皱巴巴的一张脸,他瞅了两眼便丢到一旁,径直走向床边,容萤疲惫不堪地躺着,额头上还有薄薄的汗珠。
他俯下身,心疼地拿袖子替她擦去。从前只盼着有个孩子,到现在才知是苦了她,想想便觉得愧疚。
容萤睁开眼看他,轻声问:“高兴么?”
陆阳握着她的手,说话时声音有些哽咽:“嗯。”
她长长舒了口气:“真好,你当爹了,我当娘了,咱们往后也有家了。”
像是两个行走天涯的浪人,长久以来都是相濡以沫,忽然间在他们之中多了一个微小的生命,一下子,人生就不一样了。
*
陆家一举得男,其实性别还是次要,这个孩子一落地,就是在众星拱月中长大的。
周朗虽有儿子,但容萤对他而言更像是亲闺女,这会仿佛自己当了爷爷一样很是高兴,隔三差五就跑来瞧。
伯方是个老光棍,不便多提,但令她吃惊的是,连岑景也跟着凑热闹。
说来他也二十好几了,成日里跟着他们东奔西跑,也不考虑一下自己的后半辈子。
茶余饭后,容萤旁敲侧击地问他婚嫁之事。
岑景悄悄看了看她,只是笑笑:“世人相遇,总躲不过一个缘字,顺其自然就好。”
她听了觉得有点可惜,他们这一群人,除了自己和陆阳,似乎都没有成家。伯方为情所困,岳泽和裴天儒仗剑天涯,连岑景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生怕是受了什么诅咒,夜里睡觉闲扯之际,容萤和陆阳顺口提了提。
“这是人家的私事。”他不以为意,“你少管那么多,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人到中年万事休,这话用在陆阳身上尤其合适。
三十而立,他算算实际年龄都快四十不惑了,性子比从前更加沉稳,而且也更看得开。容萤根本就不用担心他还会不会像多年前那样纠结,反倒是她纠结了起来。
坐完了月子,孩子正满一百天,名字却还没定下。在伯方的碎碎念中,小名就叫哪吒了,这个没得跑,可正经名字就不是阿猫阿狗那么容易打发。
桌上满满当当摆着一堆书,他们俩头挨头一本一本的翻着研究。
陆阳铺开一页:“算命的说他五行缺水,依我看,不如叫云吧?”
容萤在嘴里琢磨了两回,有点嫌弃:“不好,像个女孩儿。”
“那,浩?”
“太普通了。”
“潜?”
“还是不好。”
“水?”
“……”
换来一记白眼。
他叹了口气合上书叫她自己想去,他落得清闲,在旁慢慢吃茶。
容萤一看又不乐意了:“你是亲爹么?”
陆阳无奈:“我取的你又不喜欢。”
她把笔搁下,忽然怀疑地打量了一下摇篮里尚在熟睡的儿子,偏头问道:“你老实告诉我,是喜欢男孩儿多一些,还是女孩儿多一些?”
陆阳几乎想也不想:“男孩儿。”
“为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之前已经养过女孩儿了。”怕有阴影。
愣了好一阵容萤才明白过来这话的意思,她秀眉一挑,手指支着下巴,桃花眼里满含春/色,嗓音又轻又柔,娇滴滴地唤了声:“干爹。”
陆阳一口茶水险些噎死自己,手里的杯子没拿稳,晃了好几下才握住。
“咳咳……别混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