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欧韵致,就是周世礼,也感到难以置信!

今时今日的翟家还真是彻彻底底的堕落了!为了一个“利”字,搞到兄弟相争,骨肉相残,夫妻反目…简直无不择手段,叫人侧目也叫人实在是不齿!

自欧峥嵘落葬,至今已然半月有余,可是因有司法部门出具的精神鉴定报告,再加上肇事司机在事发后一直情绪激动,拒绝接受审讯,甚而多次试图自残,欧峥嵘一案竟意外地陷入了僵持。

也就是说,欧峥嵘可能根本要含恨而死,冤屈难伸!

而她是为了保护女儿才牺牲掉自己的。

周世礼满眼担忧地望住妻子。不过短短半月的工夫,她瘦得整个儿脱了形,下巴尖尖的,一双美丽而精灵的大眼睛深陷进去,脸色苍白,整个人身上都蒙上了一层无法言说的悲怆。

那个曾经神采飞扬、扬言说“你们谁也打不垮我”的女孩子,到底还是被打击到了——一切的坚强,都只不过是未到伤心处而已。

他走过去想要紧紧地拥抱住她,想要给她以温暖和力量,令她可以继续坚强,然而这一次,欧韵致没有再哭泣。

自从出事以来,欧韵致几乎把这辈子所有可以流的泪都流光了。

他看见她转过身来,苍白而美丽的容颜有一半掩藏在昏黄的灯光里,她语气镇定地说:“既然他不想坐牢,那就放他出来吧!”

一条人命,换几年甚而几个月的牢狱生活,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欧家诸人不明所以。

周世礼却没有反对。

所谓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周世礼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信奉的素来都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什么“以直报怨”的这一套,他连听都不屑听!

古往今来,上位者最忌心慈手软,这道理欧峥嵘曾经对她说过,而身为父亲的翟九重则更是耳提面命,欧韵致始终牢记于心,未曾有一日或忘!

抑或者根本上,欧韵致原本就有一颗杀伐决断的心。

俗话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哦不,应当是“亲痛仇快”才对,欧峥嵘的猝逝,令岑叶爱及翟从智母女着实是开心了好一阵。在她的那帮贵妇朋友看戏不怕台高地向她“痛惜”欧峥嵘的英年早逝时,岑叶爱是畅快而放肆的,她曾毫不留情地痛斥:

“呸!什么‘英年早逝’?依我看,应当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翟从智深以为然!在胞弟翟从嘉面前,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拍手欢庆:“真真是老天有眼…”

而翟从嘉呢?

身为这一场阴谋的主使者、策划人,他的心底其实是不屑的,是畅快的,是洋洋得意的。

“什么‘老天有眼’?”他在心里头嗤之以鼻地想道,“老天爷可没空管他们翟家的这档破事!根本上,‘求人不如求己’!”

带着这样一种无法宣诸于世的“胜利”的喜悦及优越感,翟从嘉的心情是轻快的,他的马照跑、股照炒、舞照跳,一条鲜活的珍贵的生命逝去了,对他的生活未曾产生丝毫的影响——当然了,一切计划得天衣无缝、完美无缺!不要讲根本就不会有人抓到他的把柄,即便抓到了又能怎样呢?

莫非翟九重还会让他的亲生儿子去坐监不成?

翟从嘉根本是有恃无恐!

然而这一夜,当他又一次尽兴而归,醉醺醺从酒吧里出来的时候,他正打算钻进自己那辆豪华酷炫的兰博基尼跑车,突然地,一个浑身是血的中年男子“呼啦”一下钻进他的跑车里,扯着嗓子疯狂大叫:“救命啊!翟少救命,有人在跟踪我,有人要杀我啊!”

那双粗糙的大手就那么血淋淋地摁在他跑车的方向盘上,在暗黄灯光的映照下,依稀可见一只手指上的森森白骨。翟从嘉直吓得魂飞魄散,匆忙惊问:“你怎么出来了?是谁要杀你?”

回答他的是身后一阵刺耳的机车轰鸣。

下一秒,白光闪耀间,一辆庞大的越野车轰鸣而来,毫不迟疑地撞击在他的兰博基尼上。翟从嘉惊慌失措,寻到机会驾着跑车疯狂逃窜,但那庞大的越野车却始终如影随形,阴魂不散!

翟从嘉吓得三魂飞了七魄!要知道太子爷自小养尊处忧,可惜命得紧!仓皇逃窜间,他竟异想天开地提出要报警!而他身边的男人一听,立时就用他那鲜血淋漓的一只手抓牢他那雪白的衣衫袖子厉声大叫:“不能报警啊翟少,我还在你的车上呢!”

翟九重这才如梦初醒,简直恨不能将身边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给一脚踹下车去!他驾着跑车在山道上没头苍蝇般的逃窜,可那越野车却比他还要灵活还要疯狂!那驾车的男人明显技术娴熟,不要命般狂野地冲击着他的车身,有好几次都差点儿将他的车子掀下山去。

翟从嘉吓得忍不住尖叫起来!仓皇逃窜之间,将车子驶入浅水湾大宅,不等停稳,即如过街老鼠一般地跳下车子,抱头窜入屋中,仓皇大叫:“爸爸救命啊!”

翟九重近日正待在祖宅休养。

欧峥嵘的猝逝令他深受打击,自出院以来,他不怎么愿意回到九龙睹物思人,于是便搬回翟家祖宅休养。他的私人秘书吴应钧陪同在侧。

说来还真是可怜又可笑。翟九重分明的坐拥天下、妻妾成群。可是事到临头,却只得一个下属陪伴,不是不可悲的。

吴应钧听到动静披衣而出。抬头却见翟家大少爷满脸是血地窜进屋里,冷不防吓了一跳!他几乎连滚带爬地跑上楼去,向翟九重报告:“老…老爷…”

翟九重两手支在床榻上,颇有些费力地自床上爬了起来。

他此次昏厥入院,虽然得以侥幸脱厄,但身体却再也无法恢复从前,用主治医师的话说,恐怕要从此就要与手杖为伍,不良了!

可笑独子翟从嘉,自父亲入院以来一丝孝道也无,依旧歌舞升平,对酒当歌!而今更空有一颗狼子野心,却实在色厉内荏,胆小如鼠,半点担当也无!

翟九重披衣坐在床上,借着床头的灯光冷眼打量着自己面前这个衣衫不整、额上、脸上俱是斑斑血迹的儿子,其实内心里已经没有多少爱护之情,他冷冷地问儿子:“你这又是怎么了?”

翟从嘉目光闪烁,手脚发抖,考虑再三,还是颤巍巍地跪在了父亲床前…

凌晨三点,守在翟家楼下的秘书吴应钧模糊听到主席翟九重的房里传来不断的叱骂声、疯狂的责打声及依稀的哭叫声,然而,一个钟头后,一辆黑色的丰田轿车却无声无息地驶底翟家祖宅,将同样已偃旗息鼓的翟从嘉悄悄带了出去。

说到底,那还是他的儿子!

翟九重怎么可能让翟家的子弟坐牢呢?

远远望着那黑色的丰田轿车悄悄地载着儿子离去,翟九重跌坐在书房沙发上,悔不当初,放声大哭,哭完了,忽又笑起来,呜咽着说道:“冤孽啊!这真是冤孽啊!”

然而,这冤孽却还远远没有结束。

翌日清晨,当翟九重好不容易起床,用完早餐,即听管家来报:“老爷,韵致小姐来了。”

第六十八章

对于欧韵致这个女儿,翟九重的心上无疑是愧疚的。他在吴应钧的搀扶下穿过回廊,走进书室,在那面海的落地窗前,欧韵致凭窗而立,一身肃穆的黑衣,只不过月余的工夫,已是整个儿形销骨立,再没有了以往意气奋发的气势。

翟九重怎么会不心疼呢?一直以来,欧韵致都是他最为得意的孩子。许多年前,当他知悉她的母亲有了她的那一刻起,他就是欢欣雀跃的。这么多年来,他和她的母亲对她悉心教导,精心栽培,而她自己亦十足争气,自小到大都聪明刻苦、勤勤恳恳,从未叫他和她的母亲失望。

想起逝去的欧峥嵘,翟九重心上是愤怒而沉痛的。作为一个大家族的掌舵人,他有理由相信所谓的“龙生龙凤生凤”,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他翟九重自诩英明盖世,而他所养下的两个孩子却个个心狠手辣,阴狠歹毒呢?尤其翟从嘉,竟然做出如此天理难容的事情来!

他悲愤欲绝!一整个晚上都恨不能将那逆子就地正法,一棒打死作数,只是——那到底还是他的亲生儿子。

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坐牢,更不能放任他与自己的亲妹妹同室操戈,骨肉相残。血浓于水之外,毕竟逝者已矣。

——瞧瞧,这就是他们这帮财经巨擘口口声声所说的“爱情”,欧峥嵘伴他一生孤单,陪他征战南北,给他养育孩子,到头来竟只得一句“逝者已矣”?!

真是太可笑了!

翟九重走进书房,欧韵致从落地窗外波涛翻涌的海面上收回目光,转过身,因一夜无眠,整张脸苍白如纸。翟九重一见,立即就心疼道:”怎么来这么早?用了早餐没有?我让佣人给你做点吃的。“

欧韵致目光冷淡地望着自己的父亲。他还能吃得下吗?他怎么还能如此若无其事地面对自己?

”我一点儿胃口都没有。“她说,”只要一想到母亲含恨而死,我就夜不成眠、食不下咽,真恨不能将真凶除之而后快!怎么爸爸还能吃得下吗?“

翟九重默默无言。

韵致是如此的聪明尖锐,叫他根本就无法在她面前装疯卖傻。

他良久才说:”循循,那毕竟是你的亲兄弟…“

话音未落,欧韵致”哈哈“大笑!

”亲兄弟?“她悲痛道,”如果他真是我亲兄弟的话,那现今岂不是罪同弑母?如此大逆不道,真是罪该万死!父亲怎么还能包庇他?“

”什么亲兄弟?“她连连冷笑,”我从来就没有什么兄弟,更没有什么姐妹!我母亲这辈子只生了我一个孩子,她生我养我,悉心教育我长大,如今突遭毒手,我绝不会让杀她的凶手逍遥法外!“

”如果,“她说,”您今天肯把他交出来的话,我仍然还叫您一声‘父亲’。否则的话,我也就只好大逆不道一回了!不过,话要说在前头,如若翟从嘉不幸让我抓到的话,我一定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欧韵致的态度是悲愤的,是傲慢的,是决绝冷酷而冰冷无情的。翟九重从未见她在他面前这样无礼过,然而,他不能拍案而起,对她厉声呵斥,因为他根本心中有愧,甚而无颜以对。

其实,在欧韵致挺起腰杆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翟九重甚至是相当动容的。

古往今来,人都是”利“字摆中间,道义放两旁。翟九重的女儿这一重身份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权势、意味着财富,意味着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只要她欧韵致肯乖乖听话,他日他百年归老,遗嘱上绝不会少了她浓墨重彩的一笔,不仅如此,因着对欧峥嵘的这一重亏欠,欧韵致甚至可以理直气壮地要去更多,而今她竟愿意舍弃一切,只为给母亲讨一个公道,怎能不叫翟九重心上生出无限感慨?

反观他的另外两个孩子,其间差距,根本犹如天壤之别。

翟九重忽而地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好一会儿才道:”循循,我一定会补偿你。“只要她肯放过翟从嘉这一次。

欧韵致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怎么补偿呢?翟九重所说的补偿,到头来不过就是一个”钱“字!

”父亲,“她低头望着自己的父亲说,”我母亲的一条命在你心里值多少钱?补偿?你补偿得了吗?我只有这一个母亲!当然的,“她讽刺地说道,”您却有很多很多个女人。我母亲死了,马上就会有很多很多个红粉佳人来填补她的空缺!她在你心里算什么?她跟了你一辈子,为你养育女儿、操持家务、打理生意,到头来却落得这个下场!你跟我说‘补偿’…“

”笑话!“欧韵致冷笑道,”让我告诉你,我不要什么补偿!因为什么都买不了我母亲的命!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就要翟从嘉的命,你们谁都挡不了我!“

这种”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狠厉让翟九重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他在激愤悲痛之余,就更不会把翟从嘉交给欧韵致处置了。

欧韵致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翟家。

外面早已天光大亮。明晃晃的大太阳之下,连空气中的一粒微尘都无处遁形,可翟家的这桩惨案,却明显的无法得见天日。

翟九重既然已下定了决心要包庇儿子,那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一步步走出翟家大门的时候,欧韵致知道,她现今不仅仅是没有了母亲,就连父亲也一并失去了!

也是,翟九重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父亲,只有母亲才是她一个人的。

她脑中一片空白。茫茫然地走出翟家大门,突然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醒来时,躺在周家大宅的床上。周世礼满脸紧张,看见她睁眼,几乎要仰天长叹,长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谢天谢地,你总算是醒了。”

欧韵致的眼泪掉下来。

拿手蒙了自己的一只眼睛道:“世礼,我没有妈妈了。”

周世礼将她从大床上抱起来,心疼地揽进自己的怀里。

欧韵致趴在他怀里“呜呜”哭泣,心碎的模样仿佛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孩子,半晌又道:“我也没有爸爸了。”

周世礼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以翟九重今时今日的名望地位,是绝对不可能让儿子坐牢的。不仅如此,他还会想方设法地掩盖,以免此事成为各路敌手打击他与翟家的武器。

这也是周世礼没有直接参与这件事的原因。

他心疼地吻着妻子的发顶,一面吻一面轻声安慰:“宝贝,你还有我…”还有明珠,他们才是一家人。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从楼上传下来,就连周永祥也感到心有戚戚。

从翟家回来的当晚,欧韵致又病了一场。从来都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越是健康的人,一旦发作起来反而越厉害。周世礼忧心不已,平常除了上班之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家里,守着欧韵致。

恍恍惚惚又过了几日,她才有些好转起来,便说服自己走一走,下楼散散步。

周永祥坐在大厅一隅的花厅里,读着报,抬头看见她下来,抬手向她摇了摇,道:“大嫂起床了。”

此时显然的早已过了上班时间,欧韵致为自己接连的颓丧感到不好意思,羞愧道:“爸爸早晨。”

周永祥一面打量她一面笑道:“气色比前两日好了很多,看上去精神了不少。”

欧韵致低头道歉:“让您担心了,真是对不起。”

周永祥笑得十分宽容。

这个孩子,真的是又倔强又讲感情,怪不得能跟周世礼凑作一对,根本就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想起当年周世礼的母亲去世时的惨况,周永祥的心上不由得就一阵黯淡。他看着窗外,忽然地开口道:“我遇见世礼的母亲时,19岁…”

这还是欧韵致第一次听得周永祥谈起自己的妻子,她一下子就抬起了头。

第六十九章

耳听得周永祥如梦呓一般,将那段深藏在心底的往事娓娓道来,欧韵致的心上一阵震颤。

那是个民生多艰的时代,战乱后的香港百废待兴。19岁的周永祥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不得以离开学堂,四处谋生。

“先父在时,也曾在学堂里头执教。祖父周葭寅,更曾在国民政府担任要员。无奈后来家道中落,为避战祸,不得已流落香江,辗转求生。我13岁时,父亲即因病辞世,自此我与母亲及两个姐姐相依为命。那一年,我在一家同乡开设的金店里头做一些洒扫的活计,而母亲和姐姐则给人缝衣补衫,一家人辛苦做工,日夜劳碌,艰难维持着生计。可即便这样,也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无情的大火突然侵袭了我们的家园,令我们本已一贫如洗的家付之一炬。

我们失去了房子,不得不流落街头,四处游荡。母亲经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绝望之下大病了一场,而姐姐们亦不过一介女流,遇事就只晓得哭泣。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们经人介绍搬进了深水埗的一个贫民窟里。那贫民窟的房子不过十几坪,里面破破烂烂,却密密麻麻地摆满了碌架床,碌架床之间又拉帆板,以供人栖息,那一间十几坪的房子竟住了四五十人!在这样糟糕的环境下,很多人都病倒了。

那一天早晨,我如往常一样早起上工。其实出发前就已感到非常不适,但我不敢告诉母亲,亦不敢跟老板请假,因这份工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我还要靠它给母亲看病抓药,更要靠着它养家糊口。在金店洒扫时,我感到更不舒服,浑身高热,一时又觉得冷,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可我不敢声张,终于还是惹出祸来——我将金店柜台上一只古董花瓶打碎了!当时我真紧张得差点儿没昏过去了。如果这世上真有世界末日,那么于我而言那一刻就是了!我知道我完了,我将为这只昂贵的花瓶和自己的逞强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我将失去我的工作,更将承担天价的赔偿,而我母亲的药也将没有着落…正在我惊惧交加、脑中一片空白之际,忽然间一个男声响在耳际,说:‘乔乔,你是不是又闯祸啦?’我转回头,这才发现自己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一身雪白的衣裙,皮肤白皙,眉目精致得像是从书画中走出来。

我想我当时的模样一定可笑极了,做坏事被人当场抓包,那模样一定似大白天活见鬼!可那好看的小姑娘却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似的,笑嘻嘻走过去挽了那男人的臂膀说:‘哎呀大哥,我不小心的。’——那男人即是海乔的长兄,也是何家的大公子何光耀。他比海乔要足足大上十八岁,真真正正是长兄如父。何光耀对这个幺妹极为疼爱,那些年他和两个弟弟在港城做生意,就把唯一的妹妹带在身边,悉心照顾。

何光耀管教妹妹相当严厉,因为一只花瓶,他把妹妹狠狠地训了一顿。而实际上她是在替我受过。我惊吓过后又惭愧极了,走上去想要对何少解释,却见海乔躲在他哥哥背后对我悄悄地摆了摆手。

很多时候,这世上的事往往是福无双至而祸不单行。那段时光对我来说真的是人生中最为灰暗的岁月。那一天,我不仅打碎了金店里的古董花瓶,还令一个还未成年的小姑娘代我受过,心上极为不安。出了古董店的门,我就更不舒服了,整个儿头晕脑胀,浑身冒冷汗,想吐,又吐不出来,摊在巷子口寸步难行,那一刻,我真以为我可能要横死街头!可就在下一刻,又是那个天使般地小姑娘,突然地,救星般地出现在我眼前,问我:‘你是不是不舒服啊?’——原来她早已注意到我的不适。

世道艰难,人心不古,我自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很懂得谋生之艰难。可是有时候又不得不相信,这世上的确是存在这样一类人的,他们出身优渥,家境良好,又因受过良好的教育,因而没有自卑感,他们生活从容,待人接物进退有度,懂得付出,却又晓得不计较回报——海乔显然就是这样的人。那天她不仅救了我的命,还把我的母亲也送到了医院救治,我们一家因此而否极泰来。出院后,我母亲就在海乔的介绍下替一家教会学校守门,因而有了一份不错的收入,而我也得以保住金店的饭碗,一家四口齐心协力,生活渐渐稳定下来。

认识海乔的很多很多年,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然有幸娶她为妻,甚至做梦也要笑自己是癞□□想吃天鹅肉。海乔很是活泼漂亮,一张面孔雪白,眼睛大大,颊边一个梨涡,常常对我笑时一双精灵可爱的眼睛眨呀眨的,眨得我整颗心都快要化掉了。辍学几年,我从未想过要重回学堂。可在海乔的影响下,我开始重拾书本,孜孜不倦地汲取知识,竭尽全力地武装自己,只因海乔跟我说过,她的祖母在世时曾说‘理无专在,学无止境。一个人最重要的本事不是求学阶段能考出多少分,而是终身的学习能力’。一个妇道人家能有如此见识,何府的家教门风可见一般!我自此再不敢懈怠,有一点时间就要抓紧时机读书,身上有一点点钱,也省下来拿去买书来读,深怕自己离他们的世界太远。

那是五十年代,海乔中学毕业,她的长兄作主把她送到美国读书。我乍然不见了心上人,只得日日思念,夜夜牵挂,几乎寝食难安。那时候我已算有了一点成就,手里有一点闲钱,有一天我的一个同僚问我,想不想到美国去,我一听立即就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请他代为换张前往美国的机票,悄悄的跑到美国去看了她一眼。

这世上有什么比‘求而不得’更能蛊惑人心又有什么比‘云泥有别’更叫人心痛绝望?我在美国见到海乔,她更漂亮了,活泼而自信,那种浑身上下洋溢的生机勃勃的气质简直令人倾倒。我不敢奢望这样一个健康漂亮的人儿会成为我的新娘,于是不得不在偷偷看她一眼后就返回香港,自此更加玩命拼搏,努力奋斗。

那一年海乔二十三岁,自美国学成归来,性格仍相当的活泼淘气,常不顾家里的反对跟着几位兄长混迹于香江。有天我偶然间听说她的父亲给她张罗了一门亲事,男方姓杨,也是本港人士,家世足可与何家匹配!我那段时间真是伤心悲观极了,整日里混迹于食肆酒管,到处买醉,可没想到又忽然有天,竟听说那亲事不知怎的取消了,一时间又欣喜如狂!

——什么叫‘绝处逢生’?又什么叫‘失而复得’?!虽然我早知道自己根本是痴心妄想,可还是买足了一大捧鲜花,并购了一只大大的钻戒跑到何府去,我要向我的心上人求婚!我自小父亲早逝,十几岁出来闯世界,早看惯了人间冷暖,也从不缺乏冒险甚或是孤注一掷的勇气!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么一个姑娘,叫我整日整夜地惦念,叫我自始至终心上难安,我犹豫了再犹豫,迟迟裹足不前!现在想来,我那时的心情真似足一个疯狂的赌徒,孤掷一注地将自己的全副身家押上,只为求一个‘死而无憾’的结局…”

第七十章 〔修改〕

“…我们婚后的生活如糖似蜜。海乔很爱闹,对我又百般依恋,而我亦舍不得同妻子分开,自此我们夫妻俩形影不离,联手打天下!那时我们都太年轻,又都忙于工作,以致婚后不久海乔即有了身孕我们竟一无所知,直至孩子不在了,才悔之晚矣。海乔为此伤心极了,我亦懊悔自责,一直到我36岁高龄,我们才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就是世礼,才算是弥补了心上的一重遗憾…”

“世礼是个男孩子,小时候实在顽皮!小小的一个人儿,竟然就有本事闹得家里头经常鸡飞狗走、怨声载道!海乔为此经常头痛,还一本正经地跟我告状,又说世礼若然是个女孩子那该多好呀,一定又乖巧又文静。因着这一重关系,我们对女孩儿始终是多有期待,只是可惜,天不从人愿…”

“及至世礼十岁,海乔终于再次有孕,这对我们夫妻来说不啻于天大的惊喜!我欢喜极了,便认真交代海乔安心在家养胎,不再陪我东奔西跑…”

“那一年的九月,我同陆世荣、杨守业、还有你祖父翟清让他们几个约在杨守业的一家酒店里谈一桩大买卖,事情商谈得意外顺利,我们几个都感到十分愉悦。公事既毕,便由杨守业做东,设宴在酒店里头款待我们。杨家对演艺圈一向多有涉猎,杨守业亦生性豪阔,为了助兴,他甚而还邀了几个女星到场助阵,这在我们当时的那个圈子里其实并不少见。而那晚那几个浓妆艳抹的女星中,就有一个是周世杰的母亲…”

“我自问幼年家贫,最艰难时甚至连一日三餐都无以为继,并无什么条件养成任何不良嗜好。及至其后认识海乔,就更是一心只想着如何快快出人头地。28岁,我与海乔喜结连理,30岁起,我开始飞黄腾达,不到40岁,就已是功成名就、名满香江…”如今想来,也正是这样的顺遂,才导致他在此后的人际交往中不知不觉地降低了对人心的防备,更甚而,降低了对自己做人的要求和标准。更导致他在错误发生以后,没有及时作出处理,妥善应对,最终使得海乔心灰意冷,作出那样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这人世间的险恶原本就无奇不有。”周永祥缓缓道,“而这世上也的确存在这种女人,她们为了寻求捷径、飞上枝头,往往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其实,对于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直至今日也没有什么确切的印象,直到几个月后,那女人竟大着肚子找上周家的门来…”

豪门之中从来都不缺乏这样“挟子逼宫”的榜样,旁人不说,单周永祥方才所提及的陆世荣就是亲历者之一。江湖传闻,当年陆东宁的母亲为了逼陆世荣就范,几乎不择手段,以致于陆世荣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羞愤之下竟然投海自尽!陆世荣本身个性狂放,如此一来就更加声色犬马、放浪形骸,更甚者连唯一的儿子都不肯承认,直至死后无子,才将儿子接回去继承家业。这一桩公案当年轰动一时,本城之内几乎无人不知。

现世纪的人们道德底线沦丧,利益驱使之下,凡事胜者为王,情场之上亦如是。倘若一朝有幸谋得一个身家丰厚的好户头,省下几十年的劳苦奔波不说,还可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欧韵致自小生长在侯门,这样的戏码听得多了,因此并不怎样吃惊,她关心着另外一件事。

好在周永祥不等她问,已继续往下说道:“…海乔自然十分的震怒伤心,而我亦自知罪责难逃,不敢奢求她能轻易原谅,只求她能暂且保重身体,平安诞下孩子…”

“谁知道…她把孩子打掉了!当时…当时那孩子已然七个月了!如我们所愿,真的是个女孩儿!多少次,当她还在母亲腹中的时候,我隔着她母亲的肚皮抚摸她,都能够感受到她清晰的活动和存在——她怎能如此狠心?!”

“而我,我又到底做错了什么?即便真的错了,她又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惩罚我?!我与她相识三十年,结縭二十载,她为什么不肯相信我的为人?我知道,她是在报复我!想当年,是她把我从地狱带到天堂,而今她又要因为我的一时之差,就把我给一脚踹回去!我真气疯了,忍不住同她算账,谁知道她却说,这辈子做的最最最后悔的事,就是嫁给了我…”

这无疑狠狠地伤了当年的周永祥的心。要知道那时的他雄霸香江,娇妻稚子,生活美满,怎能不对自己稍有自得,进而生出称霸天下的豪情和骄矜傲然来?

周永祥说到这里,整个人都似沉浸在了回忆里,他的嘴唇轻轻哆嗦,苍老的眸子有泪水渗出来,他转过头去悲伤地看着韵致道:“如果我早知道会发生后来的事,我一定不会如此倔强,一定不会继续坚持,一定会和她离婚,好放她自由。当年,何家派了子侄过来,要代海乔跟我谈离婚,要接她回何家去,我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直至后来,方才追悔莫及…”

“海乔去后,我一直不肯相信。这么多年了,我从来不肯去她的住所看她,从来不曾去给她扫墓,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当她还活着,只是,她仍还在生我的气。而世礼则更是伤心欲绝,他母亲去世那天,他怀抱着母亲的遗体,骂尽我们所有人!”

“——我知道,他恨我!他和他的母亲一样,他们都恨我…”

往事不堪回首,如果周永祥早知道如今会是这样的结果,当年一定会放下身段,多求一求,一直到求得妻子的原谅为止。不,他应当早日坦白,在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就选择坦白,而不是心存侥幸,选择隐瞒和欺骗。又或者,他应当离婚,选择放她自由,那至少,她现今还能够活着。

一滴滚烫的热泪自这已然耄耋之龄的老人的眼中滚落下来。这么多年了,他要忍受多少懊悔和自责,承受多少心上的煎熬才能够一步步地走过来。更为悲哀的是,如此锥心刺骨之痛,就连亲生的儿子也不能够稍稍的谅解和安慰一点儿。

欧韵致想到周世礼,心上不由得又是心痛又是后怕,所幸自己当初留下了明珠,否则的话,周世礼现今不知又该是怎样的伤心?一想到周永祥曾承受过的痛苦都要一一加诸在周世礼身上,她就感到心如刀绞。

再者,以周世礼的心性手段,他是绝对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而她呢?又将会失去什么?她现今的伤痛,有他全心全意、无微不至的照顾和陪伴,若然换成他呢?他又该躲到哪里去自舐伤口?

欧韵致回到楼上,看到育婴室里那小小的床上乖乖睡着的小女儿,心上禁不住一阵庆幸。

六个月大的小明珠已然相当活泼。平常总不肯待在屋子里,只要她醒着,就更愿意由家里人抱着到花园里走一走,看看小花,逗逗小鸟,晒晒太阳…不仅如此,小家伙变得很爱笑,平常只要你看她一眼,她就会立即第一时间对你展露出甜甜的笑容,那模样直甜得人的心都要融化。

周世礼感觉到了今日的妻子似乎分外的柔情。当他自育婴室探过女儿回到房中的时候,她自背后紧紧地抱了他的腰,久久地不肯松手。

经过了这几日的调养,欧韵致的脸色已然好了很多。周世礼打量着她的脸色,把她抱到自己胸前,柔声问:“今天感觉好一点儿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