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很有道理,”章浩歌点点头,“这就是我想要让你去做的事情。”

安星眠眉头微微一皱:“什么?让我去做?那你呢?”

“我有我需要做的事,那就是去求见宛州总督。”章浩歌说。

“你为什么还是不肯听我的话?你是木头脑瓜子吗?”安星眠非常难得地发火了,“你明知道这根本就是送死。”

“我早就说过了,你做出你的努力,而我做出我的,”章浩歌说,“你的头脑远比我聪明,要做什么调查,你去就足够了,我又不会武功,只会拖累你。”

“就算是这样,你也可以先躲起来啊!干什么非要去与虎谋皮!”安星眠苦苦劝说着。

“唐荷说了,你终究还是不了解我,”章浩歌轻轻拍了拍安星眠的后背,“我不过是去做一个夫子应该做的事情。”

安星眠颓丧地往床上一靠,闭上双眼,好像已经懒得再费唇舌了,但章浩歌还有话说:“我有一件事要让你去做,这是我作为一个导师对我的弟子的要求。”

听他说得郑重,安星眠重新站了起来,章浩歌取出老流浪汉李翰留下的木牌,递给安星眠:“我要你去把李翰的木牌送还给天藏宗,告诉他们李翰的死讯和临终遗言。”

安星眠微微一愣,但马上明白了章浩歌的用意–––––他也从今晚发生的那起凶杀案中,意识到了天藏宗的特殊性,那也许就是破解谜题的关键所在。但长门各个不同的宗派之间平时交流不算太频繁,倘若涉及什么对方门派的秘密,人家未必愿意说出来。送还这个木牌并传达遗言,其实就是一个拉近距离的好方法。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过云中,云中僧院是否还存在,我也并不知道,”章浩歌说,“但是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天藏宗的人,我相信你的智慧。”

安星眠把木牌纳入怀中,郑重地点点头。他明白,章浩歌的决心已经不可动摇,两人天亮之后就将分道扬镳,自己的导师将会遵循着他内心的强大意志,走向几乎是注定死亡的命运之路。忽然之间,安星眠忍不住热泪盈眶,跪倒在了地上。

“老师,请保重!”他含着泪说。章浩歌颤抖着把他扶起来,眼圈也已经红了。

安星眠一夜未眠,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听见章浩歌轻轻地起身,轻轻地开门出去,自己只能装作熟睡的样子。直到章浩歌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下,他才坐起身来,怔怔地看着对面的床铺。即便是马上就要去面临可能的死亡,这位长门夫子对待一切细节依然是一丝不苟,出门之前先把床铺整理好了,还把安星眠歪歪斜斜扔在地上的鞋放整齐了。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冲下楼去拦住章浩歌,大不了一拳头把他打晕了捆起来–––––反正他不会武功。但是唐荷的话又在心头响起:“你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你根本不知道我哥哥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他只能重新躺下,脑子里不停地胡思乱想,也没有出门去吃早饭,最终在中午之前疲累过度地睡着了。安星眠公子一旦睡着,就是一场长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刚一睁眼,他猛然发现对面床上有一个人影,下意识地跳了起来,握紧了拳头。但很快,他看清了坐着的人是谁,拳头松开了:“你怎么来了?”

“明天一早我们就要离开南淮了,来向你道个别,”唐荷说,“看来你以前说的话都是假的啊。”

“我说什么假话了?”安星眠莫名其妙。

唐荷一笑:“那会儿我取笑你爱睡觉,说迟早有一天你会在睡梦中被人割掉脑袋,你却又反驳我说,你睡觉的时候也睁着一只眼睛,就算一只苍蝇也没法靠近你。可现在,我在这儿坐了好久了,你的呼噜可是半秒钟都没停过。”

“那不过是因为你和你哥哥都在我的‘无防备名单’上,所以听到你们的脚步声我也不会产生警觉……算了,说了你也不信,就当我撒谎好了。”安星眠挥挥手。此刻他心绪不佳,而且心里已经觉得唐荷没可能喜欢上他了,说起话来反而自在多了。

两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中,似乎都有话想说,却又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后打破沉默的是一个奇怪的声音–––––来自安星眠肚子里的咕咕声。从早上到晚上,他已经三顿没有吃饭了。

“看来你只能饿到天亮了,这么晚了,还能到哪儿去弄吃的呢?”唐荷幸灾乐祸。

“你未免太不了解南淮城了,”安星眠回答说,“在南淮这种地方,任何时候都能弄到吃的,而且是最好的。”

这个夜间小摊拥挤而嘈杂,碗筷桌椅看上去也不太干净,但从那口架在炉火上的大锅里传出来的阵阵香气却十分诱人。此时已经是深夜,几张小桌旁仍然坐满了人,看衣装都是些低收入的平民或者力夫。但他们一人手捧一口大海碗,大快朵颐的样子显得十分快乐。

“你这样的有钱人也会来吃这种路边小摊?”唐荷揶揄说。

“东西好不好吃可不是由价钱来衡量的,”安星眠说,“这个卤肉面摊子在南淮城很有名。那个老板吹牛说,几百年前,他的老祖宗在城里开了一家宛南面馆,当时鼎鼎大名的羽族游侠云湛最喜欢光顾……”

“胡说,什么叫吹牛?我说的可是绝对真话,那是写进了家谱 !”耳尖的面馆老板走了过来,拍拍安星眠的头,看来两人是老相识。这是一个身材壮硕的秃顶男人,看年纪大概三十多岁。

“得了吧,游侠云湛这个人在历史上是不是真的存在都还很难说呢,”安星眠往老板的胸口轻轻捶了一拳,“来个大碗的!”

“再加一小碗,”唐荷在一旁更正说,“我也饿了。”

老板略有点吃惊地打量了一下唐荷,然后冲着安星眠诡秘地一笑,安星眠只能还以苦笑,而唐荷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片刻之后,两大碗热气腾腾的卤肉面摆在了桌上,雪白细滑的面条,大块的卤肉,浓稠的酱汁,让人食指大动。一天没吃饭的安星眠连吃了两大碗,而唐荷那个小碗却只吃掉了一小半,而且肉块基本上都没动。

“你们演杂耍的也真不容易啊,饮食控制成这样,比长门僧都惨……”安星眠说到这里,忽然住口,神色有些黯然。

“也不知道哥哥现在怎么样了……”唐荷低声说。安星眠想要安慰她,却觉得眼下什么样的话说出口都没有用。在他的想象中,章浩歌或许已经被宛州总督打入大牢,和其他长门僧关在一起。假如他还是那么固执,说出些有辱皇帝的大逆不道的言论,甚至有可能被直接……他不敢再想下去。

反倒是唐荷似乎比他还更坚忍一些。她低头平静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时已经神色如常:“那你呢?你接下来打算干什么?我觉得你实在不像一个长门僧,还不如干脆回去做一个普通人,享受生活算了。”

“这个么,不是不可以考虑,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我还是一个修士,就必须完成我的使命。”安星眠把昨夜发生的事和章浩歌的最后叮嘱告诉了唐荷。

“也就是说,你要去云中城找那个什么云中僧院?”唐荷问。

“我非去不可,”安星眠说,“我甚至有点觉得,老师之所以把自己送上那条绝路,很可能是为了我。”

“为了你?”唐荷不解。

“是的,为了我。我的脑袋大概的确比一般人要聪明一些,而且腰包里还有点钱,正是最适合调查此事的人,”安星眠的脸上并没有炫耀的神情,“我猜想,事件刚一发生,老师就觉察出其中蕴含的阴谋非同小可,想要让我去查清真相。可是他也了解我……也许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让我下定决心,毫无动摇地去做这件事。”

唐荷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你是对的。虽然我不喜欢你,但我知道,你的确是个有头脑的人,也许只有你才能解除压在整个长门身上的困厄。你应该去做这件事。”

安星眠点了点头,在桌上放下一枚金铢,站起身来,向客栈的方向走去。他很想回头,很想再看一眼唐荷,因为他知道,以后自己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和这个女子见面了。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回头,所以他也没法看到,唐荷在他背后悄悄地擦了一下眼睛。

从南淮到云中,如果一直走陆路,会是一条很漫长而辛苦的路,但如果走水路,就会舒服很多。我们的安公子腰缠万贯,自然是租了一条来自云中的舒适的游船,沿着建水一路向东,倒也舒适惬意。以他的行事做派,就算真告诉别人他是一个长门僧,只怕也不会有人相信,何况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修行者,并非一个成名的夫子,甚至还没有离开自己的导师独立游历,除了青石城那几个挨打的军官外,根本就没有人听说过他的名字。所以这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状况,相当安全。

只是其他的长门僧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如前所述,长门只是具有同一信仰的人群的一个统称,并不是一个具有严密组织形式的教派团体,彼此之间的联络也都十分不便。当皇帝发起了这场针对长门僧的抓捕行动之后,绝大多数长门僧都并不知情。他们依然静静地做着自己的苦修,在需要的时候现身去帮助穷苦的人们,并且从来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身份,陋衣草履、粗麻腰带就是最好的记认。而且由于抓捕行动并没有对普通民众公开,他们也不能从自己的帮助对象那里得到警告,所以当“皇帝下令逮捕长门僧”这一消息在长门内部传开的时候,已经有相当数量的修士被抓了起来。

剩下的人自然只能暂时换装并且躲起来。但长门是一个苦修的行当,除了安星眠这样的异类,几乎所以长门僧身边都没有任何积蓄的钱财。如果不能像往常那样通过教授民众生产知识来换取最基本的物资,他们就完全失去了生活来源,因此陷入困境中。而且在历史上首次经受打压清洗之后,即便是性情再平和宽厚的长门僧,也会自然而然对身边的陌生人产生怀疑,寻找天藏宗的历程注定充满艰辛。

安星眠自然早就考虑到了各种各样的困难状况,但一言既出,就绝不容反悔。云中城他过去从来没去过,但也对这座城市的面貌有所耳闻。云中是宛州第三大城市,仅次于南淮和淮安,靠着内河航运的发达,商业相当繁茂。而这座城市最有名气的一点在于,城里生活着许多的河络。

“人们一提起河络,总说他们是住在地下城里的小矮人,其实这话不确切,”游船的船主是个健谈的中年人,向安星眠热情地介绍着他的家乡,“其实很多河络也会选择在地面的城市里居住,我们云中就有不少这样的河络。听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整个云中有四分之一的人口都是河络呢!不过后来老是打仗,人类和河络打得也厉害,慢慢河络就少了很多了。”

“那些河络,在云中城里怎么讨生活呢?”安星眠饶有兴趣地问。

“河络的手巧啊,锻造、雕刻什么的都比我们人类强多了,”船主说,“过去的时候,在云中城,你基本都找不到人类开的铁匠铺子–––––生意全被河络抢走啦!云中有句俗语,叫做‘河络门前玩铁锤’,就是专门用来讥讽那些不自量力的人的。”

两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船主又补充说:“不过后来经过历次战争,人类和河络的关系就慢慢越来越坏了。到了上一次战争的时候,人类的皇帝下了命令,禁止云中城的河络铸造任何兵器,当时有很多河络因为违抗命令都被抓捕甚至被杀了。战争结束后,虽然这条禁令被废止了,但河络们兴许是不愿意把自己的好兵器再提供给人类,便再也没有在云中开兵器铺了,他们的铁匠铺都是做一些和兵器无关的东西,像是厨具、木工用具什么的。”

此时游船沿着建水走了半个月,距离云中只剩下最后半天的行程了。安星眠看着船舷下激起的白色浪花,装作不经意地问:“对了,你知道云中僧院吗?”

“僧院?那是长门僧修行的地方吧?”船主愣了愣神,“真是难得啊,居然有人会打听起僧院的事情来,没错的,云中城以前是有过那么一间僧院,不过后来垮了,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吧,后来也一直再没有新的僧院开张了。”

垮了和开张。船主使用了两个适合用于商业场所的词汇,好像那不是僧院而是什么饭馆酒楼,但安星眠能理会这个意思,所谓垮了,也就是荒废了、解散了。但他注意到了这个时间,云中僧院的消失竟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也就是说,老流浪汉李翰离开僧院的时间至少也有二十多年了。看来这当中会牵扯到一些蒙尘许久的陈年旧事,要挖掘起来恐怕不易。

他又问:“为什么会垮了呢?你知道原因吗?”

船主很得意地一笑:“这件事不是什么大秘密,不少人都听说过,不过中间的细节您要是问别人,可能还真说不出来,但是我碰巧知道。僧院还在开张的时候,我小舅子就在僧院里修行呢。”

“原来他也是个长门僧啊,”安星眠说,“麻烦你详细说一下吧,我对这段历史挺感兴趣的。”

他摸出一枚金铢,塞到船主手上,船主立即眉开眼笑,一边把金铢纳入怀中一边说:“这多不好意思,已经收过您的船资了……我就和您细说一下吧。我那个小舅子,本来挺聪明的一个人,不知道怎么的,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做苦修士。他正正经经地拜了一个长门僧做导师,进入僧院开始修行,原来家里给他定的亲事也推掉了。我去打听了,修行的人也是可以娶妻生子的,但他偏偏说那样会影响他的修行,坚决不肯娶亲……”

这位健谈的船主一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安星眠耐心地听着他絮叨,等他把自己这位倒霉的小舅子数落够了之后,终于转回了正题:“后来到了那一年,我想想啊,应该是……圣德二十年,也就是二十三年前,没错,是圣德二十年,那一年正好我的二儿子出生……就在那一年的冬天,十一二月的时候,僧院里出大事啦。”

“哦?什么大事?”安星眠心里一阵兴奋,但表面上还是表现得像一个恰到好处的好奇听众,并不显得过分关注。

“僧院里一下子少了三十个修士!整整三十个长门僧失踪啦!”船主神秘兮兮地说。

安星眠一怔:“一下子失踪了三十个?好家伙,那可真是大事了。他们是在什么地方失踪的呢?”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船主搔搔头皮,“那好像是他们长门里的一个大秘密,轻易不能说出来的。但我听他的口气,好像是那三十个长门僧到某个地方去做什么事,结果一去不回。他们派人去找,也没有找到。这件事好像对他们的打击挺大的,后来僧院就办不下去了,只能散伙啦。”

“只能散伙了……”安星眠若有所思,“那么你的这位小舅子呢?他还在云中吗?”

“他?算是一半在吧。”船主用不屑的语气说。

安星眠一怔:“一半在?他被人分尸了?”

“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他只有一半的时间在云中,剩下一半时间鬼知道在哪儿,”船主笑了起来,“他们长门僧的规矩真是古怪极了,每年至少有一半的时间要跟随着导师在外面游历,而且专门去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深山、沼泽、戈壁滩、原始森林什么的。我已经两个月没有回过云中了,所以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

那当然不是“长门僧的规矩”,安星眠想着,充其量是天藏宗这个支派的规矩而已吧。长门的确鼓励修士们多多游历,既能增长智慧又能磨砺意志,但硬性规定每年至少有半年时间都要拿出去游历的,可真是闻所未闻,恐怕是天藏宗的独家发明。这个支派还真是古怪呢。

“而且他们长门僧也没有固定的住所,”船主说,“只不过这两年云中附近的几个渔村老是闹瘟疫,每年都有人病死,水里的鱼更是越来越少,所以他每年都会带着弟子去那些村子里住下,帮他们想办法止息瘟疫。”

“不管怎么说,等进了云中,麻烦你指点我去拜会一下他吧。”安星眠说着,又往船主手里塞了一枚金铢,船主连连点头,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看上去,只要有人付足够的钱,别说带人去找,让他把自己的小舅子卖了都不成问题。

船进入云中码头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云中不同于南淮,主要的经济支柱是锻造业,入夜之后自然不能再开工了,所以夜间的云中显得很安静,不像南淮城,半夜都有人坐在酒馆里谈生意。安星眠和船主已经混得很熟了,经他指点,找到了一家相当不错的客栈住了进去。第二天一早,船主替他雇好了一辆马车,并且把自己小舅子的住址给了车夫。运气不错,该小舅子恰好就在云中附近的渔村待着,还没有离开。

“车里已经给您备好了吃喝,”船主点头哈腰地说,“那几个渔村离城区还挺远的,来回就得大半天了。”

安星眠满意地再次打赏了这位知情识趣的船主,跳上马车,前往寻找那位名叫韩心之的长门僧。一上路他走马观花地看着云中城的风物,发现这里确实很多大大小小的铁匠铺,似乎连空气中都飘散着焦炭的味道,而路上也时常可以看到只有常人一半高的河络。

他沿途也在注意观察着百姓的神情,看起来一切如常,没有人显得慌张,可见抓捕长门僧的消息并没有大范围地在民间传播开,仍然只有官府和军队掌握着这个消息。可是,韩心之知不知道这件事呢?他会不会已经和同伴们一起躲起来了呢?

他努力回想着和天藏宗有关的一切,却始终不得要领。长门的各个宗派之间其实也时常有联系,互相交流修炼的体验心得以及对《长门经》的深入解读,有时候也会因为观点的不同而产生争论,甚至召开正式的辩论会来一决高下,也就是所谓的法会。安星眠就曾经跟着章浩歌参加过两次法会,但他一来还只是新人,二来从来不喜欢逞口舌之利,第一次的时候己方轻松获胜,他并没有发言。但第二次法会,己方在几轮辩论后处于劣势,章浩歌把期待的眼光望向了安星眠。

“可我不太喜欢和别人争执什么啊。”安星眠略有些为难。

“这是研讨,不算什么争执,”章浩歌信心十足,“只需要把你的体会一一指出来,然后纠正对方的错误,也就行了。”

“说到底还是帮你们吵架嘛,”安星眠轻笑一声,“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试试吧。”

于是安星眠粉墨登场,一番舌灿莲花之后居然扭转局势反败为胜。这也是他的长门僧生涯中少有的亮点。

但总体而言,因为长门缺乏一个强力的中央机构,而内部的支派又太多,导致了支派间的相互了解并不深入。即便是章浩歌,也记不起来天藏宗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安星眠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到任何重要事件与天藏宗有关,索性不去费神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马车来到了那座小渔村附近。为了防止这辆马车过于招摇引人注目,安星眠在距离渔村还有两里地的地方下了车,嘱咐车夫等着他,然后自己步行向村子里走去。

这座渔村并不大,但村里的屋舍都显得干净而规整,江边的渔船也都结实宽大,有不少一看就知道是新船。村里的渔民们衣着也和城里人区别不大,可见这个渔村还算富庶。安星眠拦住一个路过的渔民,向他打听长门僧的住处。

“那两位夫子?他们在村西头那边的小山坡上住,自己搭的茅草屋,一上山坡就能看到。”渔民伸手向西面一指。

安星眠谢过他,向西而去。果然,登上那片山坡后,就能看到一间简陋的茅草房,那正是长门僧们的临时居所。长门僧每到一处帮助当地人,一般都会选择自己搭建茅屋,而不给居民带来任何麻烦,这也是他们受到平民尊敬和拥戴的原因之一。

他很快来到了那间茅草屋外,柴门是虚掩的,上面没有安锁,因为长门僧根本没有任何值钱的财物值得一偷。他敲了敲门,无人应答,等了一会儿,索性推门直接走了进去。

屋里空无一人,似乎是长门僧们都外出了。但安星眠注意到,地上有一堆破碎的瓷片,不知道是打烂的瓷碗还是杯子。

这不对!安星眠想,长门僧是很注重细节的,绝不可能打破了杯子或碗之后扔在地上不管。他蹲下身,仔细查看了地面,又看了看墙面和歪放着的桌子,得出结论:屋里曾经有过一场搏斗,所以土墙上有擦刮碰撞的痕迹,桌子被撞歪了,桌上的东西也掉到地上打碎了。

他连忙走出门,寻找着地上的足迹,并且很快发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足迹:这个人虽然用双足走路,却还多拄了一根拐杖,看来是残疾人。但诡异的是,一般拄单拐的残疾人都是某一只特定的腿有毛病,要么是左腿,要么是右腿,此人的拐杖却忽左忽右,脚印也是一会儿右脚的深一点,一会儿左脚的深一点。

安星眠一边推想着这个脚印是怎么回事,一边循着脚印追下山去。脚印从茅屋内延伸到屋外,一路向山坡下而去,然后继续西行,大约再走了半里路,前方出现了一架马车。他连忙闪身到一旁,躲在一棵树后,注视着那辆暂时看不见车夫的马车。从车轮陷入泥地的深度来看,车厢不是空的,里面可能装了很重的东西–––––极可能就是失踪的两位长门僧。

过了一会儿,从车厢里钻出来一个男人,看年纪大约三十多岁,手里握着一根拐杖。安星眠心里一动,知道这就是那脚印的主人。此时离得较远,看不清面部细节,只能隐隐看到此人生就一脸凶相,而他走路的时候,两腿也显得轻飘飘没有力气,几乎都靠那跟拐杖支撑。

但正因为如此,安星眠才能看出,这个人是个武学高手。在两腿残废的情况下,靠着一根拐杖扶持,他的动作却相当灵活稳健。以他的这一身功夫,要擒获两个不会武功的长门僧应该不难。

残疾人坐到了车夫的位置上,马鞭一挥,熟练地驾着车朝村口方向驶去。安星眠和马车保持了一段距离,跟着车出了村,眼看马车驶向了进城的方向,连忙找到了自己的那辆马车。

“跟上前面那辆马车,”他吩咐说,“但是别跟得太紧,注意不要被发现。”

经过小半天的颠簸,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进入了云中城。残疾人所驾驶的马车最终来到了城东的一家人类铁匠铺外,守在门口的伙计一见到他,马上打开了供运送原料的货车进出的侧门,马车直接驶了进去。安星眠想了想,从车上跳下来,慢慢走到了铁匠铺的门口。

云中城锻造业发达,铁匠铺的分类也很精细,大多数铺子都只专精某一种铁器。这家铁匠铺的门楣上挂着一刀一剑,说明它专营各种兵器,店招上用东陆通用语写着“千云堂”三个字。这样的铁匠铺打出来的兵器,通常质量一般,也就是那些没什么钱的江湖客拿来将就使用的。事实上,那位船主并没有骗安星眠,在那次战争之前,云中城的兵器铺基本上全都是河络开的,因为河络的铸造技艺的确比人类高出一筹。

安星眠站在门口,想了一会儿,决定直接进去先探一探。刚刚走进门,一名三十多岁的伙计立马迎了上来,看起来非常热情。

“这位公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大人物,来我们千云堂挑兵器可算是找对地方了,”伙计满脸堆笑,“我们千云堂可是云中城历史最悠久的老字号了,可以上溯到……”

安星眠很有礼貌地点点头,随即摆了摆手:“抱歉,我不是来听你讲故事的。”

伙计笑容不变:“瞧我这张嘴,啰啰嗦嗦惹人生气了不是?您这边请,上好的兵器都在这里了!”

他把安星眠带到陈列兵器的展架前。架子上列满了各种刀枪剑戟,乍一看都亮晃晃的很有气势。安星眠信手拿起一柄长剑,用手指在剑身上弹了一下,然后把剑放了回去:“这些货色就叫做‘上好的’么?看来我今天是白来了。”

伙计愣了愣,知道遇上了行家,脸上的表情不再像刚才那样做作的谄媚,而是多了几分沉稳:“这位公子好眼力,一定是别的主顾介绍您过来的吧?”

安星眠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摆谱的话竟然引来了下文,但表面上仍然不置可否,作默认状,伙计点了点头:“那我就明白了。既然是老主顾介绍来的,我也无须瞒您,真正上好的货当然是有的,不过需要订做。至于订做出来的质量……按照我们的规矩,单是看样品就需要交纳十个金铢,那是为了避免闲杂人等上门骚扰,虽然您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但规矩总是规矩,不能破。”

安星眠二话不说,把金铢放到伙计手中,伙计一伸手:“请您跟我来。”

伙计带着安星眠走进一间内室,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和几张舒服的椅子。安星眠坐下后,很快有仆人送上了茶水,伙计却从内室的另一道门走了进来。过了一会儿,他重新走出了,手里握着一柄黑沉沉的匕首,看起来并不起眼。

伙计把匕首递给安星眠,安星眠接过来,发现这柄匕首相当沉重,但锋刃却相当薄,刀柄上有古朴的花纹。伙计又递过来一根铁条,安星眠手起刀落,铁条应声断成两截。

“这才叫好兵器,”他满意地点点头,放下匕首和铁条,“非常好。”

“那您想要订做什么样式的兵器?”伙计忙问,“首先您应该了解价格……”

“兵器的事情可以稍后再说,”安星眠摆摆手打断他,“我还有点事要你帮忙。”

“什么事?”伙计一愣。

“躺下吧!”安星眠低声说。他的手掌迅猛地往伙计后颈处一切,伙计立即两眼翻白,昏倒在地上。安星眠站起身来,把匕首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遗憾地放在桌上,向着内室那道门走去。

门里面是一间真正的陈列室,陈列的都是像刚才那把匕首那样的上等兵器,随便弄一件流通到市场上,大概就能价值至少数百金铢。安星眠有点明白这家铁匠铺的性质了。

这是一家实际上由河络负责锻造的兵器铺。虽然河络之间形成了默契,绝大多数都不肯把兵器售卖给人类,但还是会有极少数河络出于种种原因愿意这么干,比如,受到人类胁迫。这一家兵器铺,外表上是一家售卖劣质兵器的普通铺子,实际上却暗中为有钱的主顾订制真正的河络制品。方才那柄匕首上的花纹,其实就是河络语的标记。

再考虑到那个残疾者的马车是直接驶入铁匠铺的,可以初步判断,那个人和河络的关系密切,没准就是河络的手下。也就是说,他抓走两位长门僧,也许是出于河络的授意。

这可太有意思了,安星眠想,先是皇帝要抓长门僧,然后是不明身份的蒙面人打听几十年前和天藏宗修士有关的往事,现在又冒出一群河络,已经至少有三拨人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长门,竟然一夜之间成为了香饽饽,真是让人不知道该说这是笑话奇谈还是人间悲剧呢。

他穿过陈列室,继续向后,来到一间大院子里。前方不断传来沉闷的叮当声响,还有黑烟从地面上的一些排气孔冒出,安星眠知道,这大概就是那些河络工匠工作的地方。虽然这里没有地下城了,他们还是习惯于在地底下挖掘出地穴,在那个安静而远离喧嚣的地方打铁。

他贴着墙根,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转了一圈,很快发现了那辆马车,正停在一座假山的旁边,显得很是突兀,下车人的脚印则在假山前消失了。安星眠在假山上仔细检查,终于找到了一处伪装成凸出石块的机关按钮,按下这个石块,假山上裂开了一个大洞,他钻了进去。假山随即合拢。

假山里是一条地道,笔直地通向斜下方更深的地下,而地道的两侧墙上隔一段距离就有点燃的蜡烛,表明这条地道经常被使用。安星眠也管不了那么多,沿着地道一路向下,当前方的斜坡终于到达尽头时,他听到拐弯的地方传来人声。于是他贴着墙壁蹑手蹑脚地来到转角处,支起耳朵偷听着。

“这位先生,你把我们关在这里已经有好几天了,今天又抓了我们两位同门,请问你的目的究竟何在?”一个声音问道,“我们长门僧,难道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曾经得罪过你?”

“你一定是误会了什么,我们长门僧与世无争,想来是不会有什么事情伤害到你的。”另一个声音说。

好家伙,安星眠想,原来不止抓了韩心之师徒两人,之前还抓了其他的长门僧,这个人到底想干吗?总不能是囤积长门僧宰了吃肉吧?长门僧一个个都那么瘦,可没什么嚼头……他同时也想到,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长门僧被人抓住之后还那么耐心温文不卑不亢地说话,这要换了其他江湖人,要不是破口大骂,要不就该软语求饶了。

正在胡思乱想着,一声金属和石头敲击的钝响传来,那应该是那位残疾者用他的金属拐杖重重地顿了一下地。这一下威势十足,但长门僧多半不会感到害怕,只是出于礼貌,都马上闭嘴,听这位“主人”说话。

“咳咳,那个,把各位请到这里来也有好几天了,今天又请来了两位,我估计云中城就没有别的长门僧了,”这个人的声音低沉悦耳,富有磁性,和他凶悍的外表不怎么配,而他一张口居然彬彬有礼,也着实出人意料,“那么我也就可以稍微解释一下这件事了–––––各位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云中城的铁匠铺千云堂,在下是千云堂的主人白千云,请各位到这里来,其实是为了保护大家。”

这话听得安星眠如坠云里雾里,想来被他关起来的长门僧们也足够吃惊的。一名长门僧忍不住问:“保护?请问我们有什么危险,需要你出手保护?”

“况且这样把人拘禁起来不得自由,也不大像是保护的样子。”另一名长门僧说。

残疾者白千云似乎是有点尴尬,隔了好半天才说“我不过是担心各位不相信我的话,越耽搁下去越危险,所以才不告而……请……诸位来此。各位如果继续在云中城抛头露面,恐怕就被皇帝抓走了。”

听到这里,安星眠才明白过来,这个人竟然是一番好意,为了不让长门僧们被皇帝抓走,这才把他们抓来此处藏起来的。只是这位白千云事先不把情况解释清楚,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人抓来关起来,也实在是有些鲁莽。

果然长门僧们开始发问了。他们态度平和,言语温柔,而且绝不七嘴八舌,每次都只有一个人说话,偏偏问出来的问题让人有些难以解释:皇帝为什么要抓我们?皇帝怎么可能抓我们?皇帝抓我们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你为什么事先不解释,非要把我们都一网打尽之后才说明原因?你到底是什么人……

咚的一声巨响,又是白千云用他手里的拐杖顿向了地面,不过这一次声音响多了,应该是用力很猛,安星眠估计地面肯定都被敲裂了。注重礼貌的长门僧们于是又不说话了,地洞里只能听到白千云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貌似很生气。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重新开口了,但这一次,之前的温文礼貌一扫而空,像是变了一个人。

“你们这帮蠢蛋,老子提前和你们解释?解释得通吗?”他像狼一样地咆哮起来,并且毫不犹豫地把受人尊敬的长门修士们叫做蠢蛋,“你们会相信皇帝要抓你们吗?就算相信了,你们又会自己躲起来吗?狗屁!你们只会满嘴叨叨‘生命就像是一道道长门,假如皇帝真的要抓我们,那也是我应该跨过的一道门’,然后你们继续在外面晃荡,被皇帝老子抓去把头砍掉,完成你们完美的苦修,脑袋滚到地上了还惦念着如何追求真道……老子不用强,可能把你们这些木头脑瓜子保护起来吗?”

这一番话训得长门僧们哑口无言。这位怒发冲冠的长门僧保护着狠狠啐了一口,正准备继续说下去,从通道那里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他立即转过身,警惕地喝问道:“是谁?”

安星眠不紧不慢地跨出通道,现身站出来。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用木栅栏隔成的囚牢,一共有六名长门僧被关押在其中,不过这个囚牢很宽敞,里面摆着六张舒适的床铺,还配备了餐桌和椅子,桌上摆的食物也有荤有素(虽然多数长门僧都不碰荤腥),说明他们的待遇很不错,这更显得白千云刚才说的话并非虚言。

“你是什么人?怎么混到这里来的?”白千云继续吼道。

这时候安星眠终于和白千云面对面了,能够看清楚对方的面貌。之前他远远地看出此人面相不善,现在凑近了看,这个人的脸型五官其实相当端正,鼻梁高挺,拥有贵人之相,原本算得上是个美男子,年纪大概也就在三十岁上下,但他的一头黑发已经星星点点地掺杂进了不少的银丝,额头上的皱纹更是有如刀刻,加上总是眉头紧皱、目光犀利,让他的这张脸显得相当凶狠。

“我叫安星眠,也是一个长门僧,”安星眠笑咪咪地说,“不过我和他们不大一样,我不需要你的保护,跟到这里来也不过是想看看你把他们保护得怎么样而已。”

白千云冷冷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衣饰华贵的安星眠:“我没听说过有穿成这样的长门僧,不过么,我姑且相信你一次吧。既然你是长门僧,那么……”

“那么什么?”

“那么你也一起留下吧!”白千云说着,猝然发招。他手里的拐杖抬起,猛地向安星眠当胸戳来,气势猛烈,有如重锤。

安星眠急忙向后跃出一步,躲开这一击,打算退到那条倾斜的通道中去迎敌。之前那几句短短的对话的工夫,他已经通过观察初步判断出,白千云的武功应当是以刚猛凶悍、快速制胜为主,否则以他的残疾之躯,难以支撑持续的战斗。他在心里盘算好了,要通过自己灵活的步法,尽快消耗白千云的体力,然后再想办法制服他。

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白千云竟然迈开双腿向他冲了过来!这时候的白千云,半点也看不出有双腿残疾的影子,他迈开大步,脚步稳健,手上的铁拐更是势如千钧,逼得安星眠接连退后。

见鬼,难道这家伙的废腿完全是骗人的?安星眠回想着自己之前追踪他时的情景,在不知道有第二个人在场的情况下,他走路时双腿始终是绵软无力的,必须靠单拐支撑,难道他真的是那样出色的一个戏子,在没人的时候也懂得伪装到滴水不漏?

安星眠的武功以关节技法为主,随身并没有携带兵器,被白千云一番抢攻之下,在狭窄的甬道里只能步步后退。但这样狭小的空间同样不适宜使用长兵器,又攻出几招之后,白千云杀得兴起,铁拐在空中抡出一个大大的弧圈,不小心击中了墙壁,拐杖头一下子卡在了石壁里。等他把铁拐硬拔出来的时候,安星眠已经趁此机会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戴在了右手上。

那是一只近乎透明的手套,看起来像是丝质,却又在烛火的照射下隐隐反射出金属的光泽。白千云不管不顾,又是一拐当头劈下,但这一次,安星眠并没有躲闪,而是伸出右手,迎着杖头抓了上去。啪的一声轻响,拐杖竟然被他牢牢抓住,这无疑是那只手套的古怪了,不但非常坚韧,还能够大大消解敌方的力道。

安星眠趁势反击,右手紧抓住拐杖不放,左手食指伸出,疾点白千云咽喉,迫使对方不得不撒手放开拐杖。白千云没有料到一只手套能有这样大的作用,结果一招之间就被安星眠扭转了局势,不过此人的性子看来真是勇猛刚烈,失去了兵器也毫不气馁,挥起拳头就要再上,但安星眠一句话让他硬生生收住了拳头。

“别打了,不然你那两条假腿就要支持不住了。”安星眠很诚恳地说。白千云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安星眠已经把拐杖缓缓地递了回去。

“我只是关心这些长门僧的下落,并不是想要和你为敌,”安星眠摘下手套放回怀里,“其实我也很头疼怎么样才能保护他们,你这个法子,未必不可行。我建议我们坐下来先聊聊,可以么?”

白千云沉默了一阵子,伸手指向甬道的假山入口处,做了个“请”的手势。

很快两人又回到了安星眠刚才喝茶的那间内室,那名伙计刚刚揉着脖子苏醒过来,看到两人一齐现身,不由得满脸都是惊疑的神色。不过他也是个训练有素的人,看到主人都没有敌意,便自己一声不吭地出去了,不久亲自送来了茶点。

“我的这两条腿,生下来的时候就是畸形的,两条小腿的末端像鱼尾巴一样粘连在一起,”白千云说,“这样的畸形,就算是勉强动刀分开,小腿的骨头也完全无法支撑行走,所以我娘选择了把我的两条小腿从膝盖以下切除掉,然后给我安装了河络特制的硬木假肢。”

“我从你刚才双脚踏地的声音,就猜出来你的两条腿都是假肢,不过我看你刚才行动很自如啊,为什么平时走路还拄着拐杖呢?”安星眠问。

“因为疼,”白千云拍了拍腿,“假肢和肉体的接合处,稍微一动,就是钻心的疼,而且在十八岁之前,由于身体不断长大,我几乎每年都需要换一副新的。我从十岁那年锻炼到现在,从最开始走上三五步就要摔倒,到现在可以一口气走一两个对时,但是那种疼痛从来没有丝毫减轻。所以不到必要的时候,我尽量依靠拐杖来行走,这样疼痛感可以大大减轻。”

安星眠不由得从心底涌起了一阵深深的同情。怪不得这个人三十来岁就有那么多白发和那么深的皱纹,原来是从出生开始就一直经受着痛苦的折磨。现在他可以用平淡的语气来谈论自己的双腿,但在过去的二十年间,他也许会有无数的眼泪、无数的鲜血和无数的诅咒吧。比起那样的生活,恐怕追求苦行的长门僧都可以算是幸福的了。

“不过,你的胆子可真是够大的,”安星眠岔开话题,不愿意再去谈论他人的痛苦,“和皇帝对着干,被发现了可是要杀头的。”

“所以我才不得不把他们都关起来嘛,”白千云说,“你们长门僧实在是太不怕死了,可他们不怕,我怕。”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白千云接着说:“其实我并不喜欢长门僧,相当不喜欢。人生在世,就要活得痛快,过得自在,像长门僧那样,一天到晚用苦修折磨自己,把自己用各种乱七八糟的规矩束缚起来,明明一肚子学问有本事赚到钱,偏偏要过着吃糠咽菜的日子,我简直觉得你们脑子有病。”

“虽然照理说我应该反驳你,但其实我心里是同意你的,”安星眠轻轻一拍桌子,“要不是我那执著的老父,也许现在我正在四处游山玩水,乐趣无边。”

白千云瞥他一眼:“怎么讲?”

安星眠也不隐瞒,把自己如何因为父亲的遗命而不得不加入长门的经历说了一遍,然后问道:“你呢?难道你也是被什么人逼迫,比如你的父母,才不得不帮助长门?”

白千云摇摇头:“不,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亲生父母究竟是谁,但我自幼重病缠身,这条命是长门僧救的;我的双腿,也是长门僧找到的医治方法。我虽然不喜欢长门僧的处世之风,但有恩不报岂不是成了王八蛋了?”

“说得好!”安星眠提高了声调,“是条好汉,我喜欢你!”

白千云把眼一瞪,忽然大喊起来:“拿酒来!要最好的!把那两坛三十年陈的夜北‘醉中乡’给我拿来!”

安星眠醉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喝醉过了,甚至于在过去的几年中,他只喝过一次酒–––––就是不久之前住进怀南居的时候,趁着导师章浩歌不注意,偷偷把茶水换成了酒。章浩歌对他的生活诸多宽容,没有强求他一定要穿着朴素,没有强求他必须饮食简单,唯独限制他饮酒,因为饮酒会让头脑要么过度兴奋,要么过度麻醉,以至于无法完成长门修士的每日必修课–––––冥想。

而在离开章浩歌之后,虽然再也没有人监督他了,但出于对导师的深深敬意,他也并没有放纵自己去饮酒,相反每天用于冥想的时间比过去更长,以此表达对自己这位虽然有些迂腐却勇敢坚定的导师的尊敬。

可是眼下,忽然遇上了这么一个虽然举止粗鲁却性情豪爽、极合他胃口的白千云,他的酒兴实在是压制不住了。两人酒逢知己,足足喝光了两坛夜北名酿“醉中乡”,到后来舌头都大了。安星眠甩掉了一贯的稳重风度,在酒精的刺激下开始出言无忌。

两个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把藏在心里的那些陈年旧事都吐了出来。安星眠讲述了他如何被父亲逼着加入长门的经历,以及自己骨子里如何实在算不上是一个纯粹的长门修士,同时也讲述了他查清这次长门被捕事件真相的决心。

“你也是条汉子!”白千云跷起拇指,“我只不过想要尽点力,把云中城的长门僧保护起来就算了,可没你想得那么远。”

“不,你才是真正值得佩服的,”安星眠摇了摇头,“如果我是你……这样的双腿,也许我连站起来的勇气也不会有。”

“那没办法,我他妈生下来就是先天的残废,两条腿连在一块,是一个畸形儿,”白千云脸红脖子粗地说,“所以我亲生爹娘压根不想养活我,就把我给扔掉了,结果运气不错,后来我被一个好心的河络捡到了,一直把我抚养长大,又想办法求长门僧医治我的双腿。因此我一直管她叫娘,尽管这个称呼她有些不大乐意。”

“见鬼,原来你的娘是个河络,”安星眠摇晃着空酒杯,“怪不得你的铁匠铺会让河络来打造兵器……别那么吃惊地看着我,用脚趾头也能推测得出来,我可是个聪明人!”

“来!敬聪明人!”白千云给安星眠重新倒上酒,两人一饮而尽。

“你说的没错,这家铺子背后的铸剑师其实就是河络,”白千云放下酒杯,“我是和河络一块儿长大的,性子也像河络,直来直去,当年和人类打交道吃过不少亏。后来我想,老子也是人,凭什么就让其他人来骗我?所以我也慢慢学会了耍心眼骗人,带着我的几个河络兄弟开了这家铁匠铺,狠狠赚了不少钱。河络的武器一向都是大受欢迎的,而在现在的云中城,像我这样敢于售卖河络武器的已经很少了。我的生意甚至招来了北陆的蛮族客人和羽族客人,我赚的钱十辈子都花不完。”

“但是我看得出来,你赚到了这些钱,但你并不快活。”安星眠看着白千云。

白千云猛地把酒杯往地上一摔:“我当然不快活。我赚到再多的钱,也不能换回一个亲爹一个亲娘,换回我的真正身世。其实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站在遗弃我的人面前,看着他们的眼睛,一直看到他们的心里去,大声问他们,看着我现在的样子,现在的成就,他们有没有后悔?”

“那你知道他们是谁吗?”安星眠忙问,“有没有去找过他们?”

白千云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往椅背上一靠:“我只知道,我是在北邙山的一条山路上被捡到的,北邙山如此广大,每天还有许多的旅人经过,我甚至无法判断遗弃我的人到底是当地山民还是那无数匆匆过客中的一个,让我怎么去找?”

“我帮你!”安星眠一阵热血上涌,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白千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帮你!”安星眠站了起来,“如果你想要找到你的父母,我就帮你一起去找;你要面对面地质问他们,我就站在你身边,如果最终找不到,我就陪你借酒浇愁。只要等我解决了长门的事,我马上陪你一起去北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