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不必这么做,”白千云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我保护长门僧,不过是为了长门僧曾经有恩于我,让我能站起来。你们并不欠我什么。”

“这不是‘我们’的事,只是我的事而已,”安星眠瞪着他,“不是因为什么永远算计不清的谁对谁有恩、谁欠了谁,而是因为我们是朋友!我们他妈的是朋友!”

白千云再次久久地没有说话,最后他突然一挥胳膊,把桌上的两个空酒坛都扫到了地下,然后在酒坛的碎裂声中冲着门外大吼道:“再拿酒来!”

然而这一次,那个一直都很乖觉听话的伙计却始终没有现身。白千云又喊了两嗓子,还是无人回应。他和安星眠对望了一眼,两人虽然醉意十足,眼神里却都多了几分警惕。白千云支着拐杖,慢慢站了起来。

就在两人准备暴起冲出去查看一下究竟时,门被推开了,一个人抱着酒坛子走了进来。但这并不是那位伙计,而是一个陌生人,一个白千云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此人身材瘦长,眼瞳泛蓝,发色金黄,一望而知是一个羽人。进门之后,他几乎看都没有看白千云一眼,只是牢牢地盯着安星眠,那张阴鸷瘦长的脸冷森森的,就像一块铁板。

白千云正想喝问此人的身份,却发现身边的安星眠似乎表情有异。稍一侧头,只见安星眠已经握紧了拳头,脸绷得紧紧的,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态。

“看来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安星眠低叹了一声,挥拳直直地向这个陌生怪客冲了过去。

第三章 亡者之舞

宏靖十七年五月,养父沈壮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雪怀青坐在病床变,默默地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养父。弥留之际的沈壮免得灰败、气息微弱。脖子上的伤势让他在这三十余年间的都始终生活在痛苦中,而他内心的伤口比肉体上的更深、更疼。

这一点雪怀青的体会自然比任何人都多。自从她纪事时开始,沈壮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讲述着发生在他的妻儿身上的惨痛悲剧: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深夜,在原本幸福祥和的锁河山沈家村,一群不明身份的人闯入他的家门,一道差点砍断了他的脖子,然后掳走了他的妻子和刚刚满两个月的儿子,彻底毁掉了他的生活。

“我给他起名字叫沈康,原本是希望他健健康康地长大,给我老沈家传宗接代,”沈壮每一次说到他的儿子,眼睛里总会饱含着热泪,“可是没想到,那帮杀千刀的狗杂种就那样一刀杀了我老婆,再一刀杀了我儿子,他们还点起火,把我的老婆孩子烧成了灰烬!这帮断子绝孙的畜生,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这一段经历雪怀青早已耳熟能详,可以一字不差地背出来,但每一次养父提起的时候,她任然总是做出专心致志倾听的样子。无论如何,虽然略有点疯癫,但养父实在是一个心底善良的老好人,是她的救命恩人,当雪怀青怀有身孕的母亲流落到这位于澜州南部的小村庄是,是沈壮收留了她。当雪怀青出生后,沈壮惊奇得发现她有一半羽人血统,尽管那时候,澜州北部的羽族城邦和南部的人类关系闹得很僵。而三个月后,身子刚刚复原的母亲扔下雪怀青不告而别,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又是沈壮,独自一人顶着全村人的白眼甚至于咒骂艰难地把这个发色和眼瞳异于常人的混血儿抚养长大,知道她十一岁那年离家出去拜师学艺。

“不管那些北边的鸟人做了什么坏事,孩子是无辜的,”沈壮和人争吵时总这么说,“我的亲儿子就是被恶人害死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孩子死去!绝对不行!”

沈壮甚至没有给她改名,让她继续保留了传自父亲的羽族姓氏。风羽靓天翼,鹤雪纬云汤,这是羽族的十个大姓,历史上的帝皇将相尽出其中,也就是说,雪怀青作为雪姓的一员,很有可能是贵族之后。但母亲一去不复返,她始终无法得知自己的身世真相,所能知道的只有当年沈壮告诉她的只言片语。

“那一年冬天,天天都在下雨,还经常夹杂着雪花,又冷又潮,”沈壮告诉雪怀青,“你娘满身嗜血,大着肚子,刚刚摸到我们村的村口,就昏过去了。我刚好路过,把她救回了家,过了一个月,她生下了你。”

“我娘叫什么名字?她为什么会受伤逃到这里?她是个什么人,我爹又是什么人?”雪怀青抛出一连串的额问题。

“这些问题我都问了,但你娘一个也不肯回答,”沈壮说,“她只说她被人追杀,但已经甩掉了逃兵,恳求我收留她一段时间,当我答应之后,她才从身上拿出几枚金铢来给我,那几乎抵得上我一年的收成。她说,他想要找个老实忠厚的人帮忙,所以先假装身上没钱,等我答应了才酬谢我,以免遇到贪财的骗子。”

“那她还是一个很小心的人,”雪怀青琢磨着,“她也没有解释为什么我爹会是个羽人?”

“没有,那会儿你刚生下来,还没有长出金色的头发,但是显得很瘦,抱在手里比人类的新生婴儿轻得多,尤其眼睛是淡蓝色,那不会是人类眼睛的颜色,”沈壮说,“我吓了一跳,她却还是什么也不肯说,只是给你去了这个名字。几个月后她就悄悄走了,留下了你,又留下了一些钱财和,还有一个手镯。我猜那一定是留给你的。”

后来的日子里,那枚翠绿的玉镯就一直被雪怀青戴在手腕上。她曾经天真地幻想过,也许有一天,当她走在某座城市的街道中的时候,她的母亲会碰巧和她擦肩而过,然后认出了那枚玉镯,然后......可惜现在她已经十九岁了,这样的梦想始终没能实现。沈壮曾经还说过雪怀青的 母亲非常美丽“是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二好看的女人”,至于第一好看的,毫无疑问是他的亡妻。

也许最大的可能性是,母亲早就已经死了。从未见过免得母亲啊。当然这一点不能确定,能确定的是,师父已经在去年去世了,而现在,养父也要死了。未来的日子里,就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了。

雪怀青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的感觉究竟是悲伤还是孤寂,也许而这兼而有之。但多年来的修炼,已经让她能稳稳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至于出现太大的波动,她所修习的技艺对精神力的控制要求极高,大喜大悲都对自身的公里有所妨害。

“怀青......是你吗?”养父沈壮的眼睛突然缓缓睁开,嘴唇吃力地翕动着。

雪怀青连忙握住沈壮的手,“爹,是我,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沈壮的嘴角绽开一丝微弱的微笑,“我还以为我死前没法子再见你一面了呢,真是老天开眼,也许是觉得折磨了我一辈子,太对不起我了,临死前总算满足我一点点小小的心愿。”

雪怀青不知道该说森么,她一项不善言辞,风湿几乎没有安慰人的经验,只能沉默地握着沈壮的手。过了一会儿,沈壮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惜啊,我这辈子也就是个寻常的农夫,既不会武功,也没有聪明的脑袋,这么多年了,我甚至连谁叫‘刑万腾’都没有打听出来,实在是没有办法去给我的老婆孩子报仇了”

“我会替你找到他,”雪怀青淡淡地说,“如果确认了真相,我替你报仇。”

沈壮笑了起来:“别开玩笑了,你一个龙渊阁的修记只不过是个读书人而已,哪有本事给我报仇啊。我死之后,你能偶尔记起曾经有我这么一老爹,我就很知足了。”

“你已经时日不多了,我也不需要再骗着你了,”雪怀青说,“我当年告诉你我被龙渊阁收为弟子,只是一个谎言,是为了让你放心,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所以那时候我就只有一个想打,学会一些用来杀人的本事,去替你查清真相甚至报仇,报答你对我的养育之恩。”

沈壮呆住了,过了好半天才喘着气说,那你不是龙渊阁的修记,你学会了杀人的功夫?跟什么人学的?

雪怀青低下头,在沈壮的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沈壮的身子猛地一震,满脸惊愕,“什么?不能啊!你怎能......”

“我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不能再回头了,”雪怀青说,“无论什么样的功夫,只要能帮你报仇就行了。当年那个人所说的那句话,我早就牢牢记在心里了。而且也已经打听到了线索,知道了刑万腾究竟是什么人。这一次来之前,我已经了解了师门里的一切事物,可以专心致志替你......”

“不行!绝对不行!”沈壮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才床上坐了起来,双手一把握住了雪怀青的手腕,“你不能学这个啊!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那么糊涂?而且你还有一半羽人的血统,羽人不是都是喜欢干净的么?我不许你......”

他没有把话说完。极度的惊恐和愤怒让他耗尽了最后一点生命之火。

他抓住雪怀青的手腕的两只手无力的松开,歪斜的头颅垂了下去,整个身子摔在了地上,就此不动了。也许命运你真的那么残酷,他的一生都浸透在痛苦和悲伤中,即使到了临死的这一刹那,都难以安宁而平静地离去。他的双目依旧圆睁。

雪怀青站在原地,许久 没有动弹。过了好一阵,她才轻轻地叹息一声,双膝一屈,跪在地上,向着养父的尸首磕了三个头。

然后她咋喊起身来,开始整理沈壮少得可怜的简单遗物。于此同时,沈壮躺在地上的尸首如探抽动了一下,然后双手撑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这句已经不再呼吸的歪脖子躯体,什么木然地站立起来,慢慢脱掉身上的破旧衣衫,给自己穿上早已准备好的寿衣,然后从桌上拿起木梳,开始嘻嘻的梳头,并且用手掌合上了始终睁着的双眼。整理好仪容之后,沈壮一步步地走到房屋的一角,那里放着一口同样是早就准备好的薄木棺材。

沈壮推开棺盖,躺了进去,然后自己伸出手把灌溉放好。随着这个动作的结束,雪怀青才好像送了一口气。她走到棺材前,轻声说:“对不起,我实在很害怕亲手触碰到死人,所以才部分不用尸舞术让你完成这一切,你看,做一个尸舞者,有时还是有点好处的吧?”

雪怀青是个尸舞这,能够使用操尸之术控制尸体行动的尸舞者。这是一个黑暗、邪恶、污秽,令人谈之色变的可怕行为。即便是人类,能够接受尸舞这的人也极少,自视高贵的羽人更是几乎不可能去触碰这样的邪术。难怪沈壮会死不瞑目。

宏靖十七年八月,越州就远程。刑万腾正在等待自己的死期。

沈壮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名“刑万腾”如今所对应的是一个苦手的老者。其实三十年前他也是一条壮汉,但这三十年中,他一直过着东躲西藏担惊受怕的日子,经受着内心的痛苦折磨,慢慢变成了现在这衰迈消瘦的模样。

两年前,他躲到了九原城,下定决心从此不再离开了。他只有五十多岁,却已经变成了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这样的日子他受够了。他决定,如果那个躲不开的厄运真的找上了他,他就这样坦然接受好了,死了也比活受罪强。

这之后,他总算过了两年舒心的日子,不再纠结于生死本身,连身体逗比以前好些了。可惜这样的日子太短站了。宏靖十七年,刑万腾的死期将至。

八月的某一个清晨,刑万腾收到了一封远方的来信,拆开信后,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笔记,那时一直和他保持联系的以为旧日同伴写来的,信里只有短短的两句话:

万腾兄:

事情败露了,张大哥和老罗都已经被捕,他们正在搜寻其他人,我不会供出你,当不能保证别人也能受得住酷刑,快逃吧。

刑万腾怔怔地看着这封短信,双手禁不住开始颤抖,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达观,担当死亡的阴影真正来临是,他还是无法抑制从内心深处涌起的恐惧。

他回到家里,关上门,从那口陈旧的木箱里掏出一块金属腰牌。刑万腾摩挲着这块泛着银光的腰牌,回想起往事,忽然间忍不住老泪纵横。

这一天夜里,刑万腾端了一根板凳坐姿啊院子里是,手里握着那枚要牌,静静地等待着。当月上中天的时候,他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和人在房顶上踏着瓦片行速的声音,听到了建在剑鞘里磨动的金属声响,听到了正迎面而来的死亡的颤音。于是他站了起来,清清嗓子,高声说:“金吾卫刑万腾,恭候各位光临。”

刑万腾并不知道,除了他一直等待着的这些人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也在找他。

在跟随师父练习尸舞术的时候,雪怀青也曾随着师父四处游历。在此过程中,他并没预先则会,始终都在打听这那个叫做刑万腾的人的下落。她相信,这样一个身怀武艺又行事狠辣的人,怎么样都应该在市井间留下一点痕迹,必定会有人听说过她。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之前,她终于在和以为颇有名气的试镜游医的聊天中得到了答案。

刑万腾这个人,的确是一个武艺高强的好手。但又不算纯粹的游侠,因为他是一个金吾卫。三十二年起那,也就是圣德十一年的时候,他正是保卫圣德帝安全的金吾卫中的一员,并且不只是负责在皇宫中保护皇帝,还经常被派回粗去执行某些人物,与失敬游侠常打交道,所以也算有点名气。

“功夫不错,人也不错,”这位游医说,“他虽然是皇帝身边的人,但是对外面的朋友很仗义,从来不摆架子,我有一段时间因为好赌欠了一屁股债,他还给了我一笔钱帮我还债,差不多是他三个月的薪俸呢?”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好人?那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去欺负弱小,比如手无寸铁的平民。”

“真很难说,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游医说,“但我觉得他应该不会干那种事。他也有他的骄傲。”

但刑万腾的确干了,和他的同伴一起,雪怀青毫不怀疑那些人和刑万腾一样,都是金吾士,他们不在天启城好好带这保护皇帝,却报道了锁河山里的一个贫困山村,劫走了一个年轻农妇和她刚刚出生两个月的婴儿,然后残忍地杀害了她们。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雪怀青想不明白,他觉得只有找到刑万腾当面去问他了、

养父沈壮下葬之后,雪怀青立即离开了越州,马不停蹄地赶往中州天启城。按照游医的说法,当时刑万腾太概二十五岁左右,那么三十二年过去了,他应该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了、他是否已经脱籍回乡?是够有可能已经去世?雪怀青不知道,但她必须去天启城,那时找到刑万腾的唯一线索。

要查找现役的金吾卫的名单,或者查找一名三十年前曾经做过金吾卫的人,都不是,雪怀青所擅长的,但她擅长一件事,那就是用毒和毫无恻隐之心地对他人下毒。尸舞这运用尸舞输操控尸体,如果只是做一些简单的动作,凭借精神力就足够,但如果驱使尸体做更复杂的事,尤其是运用尸体进行战斗和长期保持尸体不腐烂,就必须要运用到许多功能各异的毒物,所以每一个尸舞这同时也是毒术大师。

这一天清晨,一位在天启城还算有名气的游侠打折呵欠踏入了他的铺子。不知为什么,早就应该前来打扫的助手惊叹踪影不见,游侠在嘴里骂了两句。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如何狠狠地扣掉助手一笔工期那,一边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习惯性地把两手放在桌面上。

很奇怪,只不过过了一夜,桌面上的灰尘却显得有点厚。游侠诅咒着迟到的助手,他感到了手掌的异常,一低头,他心里猛然一凛——他的双手掌心都变成了幽蓝色,一股麻痒的感觉开始扩散。

“如果你想活命,最好听我的话,因为这种毒只有我才有解药。”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然后门被推开,一个年轻美丽的金发女子走了进来,但在这位游侠的心里,此时的她与一只毒蜘蛛无异。

雪怀青给游侠服下了战士控制毒性的要,将明了自己需要调查的事。

这位游侠深知尸舞者用毒的厉害以及他们比都要还要厉害的冷酷内心,不敢有丝毫反抗,选择了乖乖就范。

“但你得给我点时间,”这位游戏啊很无奈,“宫里的事情可没有那么好查,而且这个人已经快六十岁了,很可能早就不再担当这个重任,除非他升成了高官。要是他不再担任金吾卫,那就更难找了。”

“三天。”雪怀青简短地说。

“三天太短了,根本来不及,”游侠近乎哀求地说,“至少得给我七天吧?”

雪怀青想了想:“五天。”

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就走,说明这就是最终的价码,不允许再还价可。游侠毫无办法,耷拉着脑袋目送她的双脚踏出店铺的门槛。

所以雪怀青有五天时间无事可做。这里是大城市,不是僻静的乡野,她没有办法很轻松地找到尸体来练习尸舞术。至于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那样看上去闲逛,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过于困难了。无论是城市本身还是城市里的人,在她眼里都不过是一些苍白空洞的符号,引不起她任何兴趣。更何况,那些男人们扫视过来的目光也总是让她很不愉快,她甚至希望自己不要长得那么好看,也许当一个丑女就不会有人注意了。

她唯一的选择就成天枯坐在客栈里,被动那就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的毒方,或者沉入冥想。很多不同的门派里都有冥想这门课程,但各自的方法和意义均不相同。秘术师的冥想是为了更好地体验星辰力,令精神力得到增强;长门僧的冥想是为了思考,为了探寻生命的终极意义。而尸舞者的冥想与上述两者都不相同,其目的是为了感知死亡。

尸舞者是一个终生都和尸体打交道的行当,传说最早起源于一种叫做“赶尸”的行为。据说在月周的某些蛮荒之地,当地人懂得用独特的方法趋势尸体行动。当那些人客死异乡的时候,同乡就可以驱策他的尸体一起走回家乡,然后下葬,这种赶尸的方法就是是无数的雏形。在如今的越州,人们并不能找打一血关于尸舞者这个职业产生的说法更是光怪离奇荒诞不经,难以让人相信,甚至雪怀青都觉得是胡说。

比如师父曾经告诉雪怀青,有一种传说是这样的,许多许多个年代之气那,有一个自诩的智者看到了九洲大陆将会被地下喷涌的魔火所吞没,但身边的人没有一个相信他的说法,反而把他当成了疯子。这位自诩的智者很是无奈,独自一人来到一个他认为可以逃过魔火的安全的地方,并且由于相信从此世上再也不会有其他活人。他发明了尸舞术,让一群尸体来做自己的仆人,当然,这位智者也终于被证明确实是疯子,但是他创造的尸舞术被世人看出了方便,得以流传开去。

这些书法都没有被证实过。但无论如何,尸舞术流传了下来,并期望形成了尸舞者这样一个令人畏惧的独特门派。尸舞这不喜欢和生人交往,甚至同行之间除了斗法之外也极少来往,很多尸舞者一辈子都是带着自己使用的最顺手的几具尸体独自成活,知道在无人只晓得情况下默默死去。

而成为一个尸舞者最基本的素养,就是不畏惧死亡,为此他们每天都要进行冥想。在这样的冥想过程中,尸舞者会慢吗放松自己全部的感官和甚至,进入到一种完全空虚的状态中,有时候甚至于连呼吸都会短站停止,那种一切感觉的全面丧失,就是尸舞者对死亡的体验:空旷、虚无、遥远、冷酷、万籁俱寂。通过这样的冥想锻炼,能够提高尸舞者尸体的操控能力,因为比起其他任何人,他们都更懂得死亡。

最初的时候雪怀青十分害怕这样的冥想,她担心自己在停止呼吸的一刹那之后,就再也无法重新呼吸,会就此死去。但时间长了,她也就渐渐习惯,并且开始对死亡持一种淡漠的态度,即便是养父沈壮死去的时候,她都没有掉一滴泪。

这或许就是尸舞者一生的宿命,他们能够驾驭死亡,但也会慢慢被死亡所驾驭,最终与之融为一体,雪怀青知道自己迟早会踏上这样一条不归路。

尸舞者不畏惧死亡,其他人却未必如此,至少雪怀青所找到的那位游侠绝不愿意死去。五天过后,他来客栈找到了雪怀青。

“我不知道我的调查结果能否从你手里的大解药,但我之鞥你试试,”游侠苦笑说,“你要找的那个叫做刑万腾的人,我打听到了他的下落。他的确曾经是个金吾卫,但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离职不干了。后来多次搬迁,大多数人都已经不知道他的下落了。”

“但是毕竟还是有人知道,是吗?”雪怀青听出了他的弦外之。

“是的,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人叫徐风章,曾经是刑万腾的同僚,”游侠说,“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告诉我刑万腾的下落。我只是一个游侠,不是一个凶犯,不希望用威胁他人生命的方式去挽回自己的生命。所以算是我请求你,希望你放过我这一吗,我会尽我所能,在从其他渠道去想办法去寻找刑万腾。”

刑万腾沉思了一阵子,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游侠:“分成三份,连续三天每天服用一份,毒性就能解了。但此后一个月里不能喝酒,不能亲近女色,否则对身体大有损害。”

游侠听着她用冷冰冰的预期说出“不能亲近女色”之类的句子,只能在心里暗暗叹息。雪怀青又问“那么,你所说的这个徐风章,又在什么地方呢?也许我可以用一些特殊的法子让他开口。”

“这个人.......现在正被关在行不的秘密监狱里。”

“监狱?”

“是的,不但被关进了监狱,而且还在收到严刑拷打,目的就是逼问他当年那些同僚的下落,包括刑万腾在内,”游侠说,“看上去,这件事的性质非常严重,而且牵涉很广。不只是你想找到刑万腾,官家也想抓住他。”

雪怀青没有回答,养父翻来覆去形容过的那些场景在此浮现在脑海里。从游侠所打探的消息来看,与当年那桩惨案有关的不仅仅是刑万腾一个人,同时还有徐风章等其他的一些金吾卫。那个早已在心里问过无数遍的问题,也再次跳了出来:这些金吾卫不在皇宫里保护皇帝,跑到锁河山去残害一对平民母子,所图为何?

“我......可以走了么?”游侠可怜巴巴地问。

“再等一等。”雪怀青说。

“你还想干什么?”游侠的脸刷地变白了。

“我只是想要付给你酬劳而已,”雪怀青往他手上放了两枚金铢,“谁都得吃饭啊。”

“谢谢,你真是个好心人......”游侠喃喃地说。

雪怀青放过了那位可怜的游侠,只是向他打听清楚了监狱的具体所在,然后只身前往。天启城有两座关押各种极度重犯的监牢,但游侠所说的:“行不秘密监狱”不在其中,确切地说,这只是一间行刑室兼关押室,是一个用来关押尚未顶嘴、却又必须令其吐露事情的重要嫌犯的“小黑屋”——这是知情人给它起的别称。这是充斥着各种骇人听闻的非法酷刑,却偏偏极具讽刺地归属行不治下,通常情况下,只有身份特殊或者牵连案件特殊的嫌犯,才有资格享受小黑屋里的一切待遇。

也就是说,当年的这一批金吾卫,的确和某些重大案件有关联,重大到足够进入进黑屋。沈壮妻儿的死亡背后,必然隐藏这一些骇人听闻隐秘。雪怀青绕着刑部大院转了几圈,看清楚了外围的守卫状况,决定利用深夜潜入探上一探,争取把徐风章捞出来。

她又回到客栈,正准备进入发件,一名伙计小心翼翼在旁边招呼她:“这位大小姐,您的那位同伴成天就呆在房间里,不出来吃饭,她真的没什么问题吗?我们开店的,最害怕的就是遇到某些极端的情况,您明白的。”

“放心吧,她只是身体不舒服而已,我每天都会给她带吃的,你不必关了。”雪怀青淡淡地说。

伙计看看她的脸色,不敢再说什么了,摇着头离开了,雪怀青推门进屋,把门反锁了,视线投向了另一张床上。床上躺着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妇,肤色白皙,容颜俏丽,但却始终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假如离得近一些,就能够看出来,她的胸口没有死好欺负,说明他的呼吸非常微弱,或者——完全就没有呼吸。

“师父,我回来了,今晚又得麻烦您陪我出去办点事。”雪怀青说 床上的夫人没有回答,也不可能回答。这是雪怀青一年前去世的师父,而现在,是归她操控的一句尸仆。在尸舞者当中,徒弟使用师父的尸体,是相当常见的一件事。而一旦最终师父的尸体损坏到不能再用,也只有徒弟能替她安葬。

尸舞者是一个相当令人畏惧的职业,在白天的时候,无论是操控死尸新购的那个,还是寻找和失恋死尸,或者搜寻毒虫毒草炼制药剂,都有可能把别人吓得半死,所以尸舞者最善长就是夜间行动。他们有一整套在黑夜中隐匿行踪的独门绝技,同时一双眼睛也必须锻炼到可以在黑暗中视物,因为他们在不少的时候甚至需要在地道或者墓穴里穿行。

雪怀青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被师傅逼着独自一人下到某个墓穴里去的情景,当时她只有十一岁。墓地里并非一团漆黑,而是由绿莹莹的鬼火飘来荡去,小动物们在泥土里钻来钻去,发出窸窸簌簌的响声,仿佛是死者的骨骸在轻轻颤抖。空气中弥漫着甜丝丝的陈腐的气息,仿佛那些尸体经过长久的演化已经变成了某种佳酿,那气味实在让人作呕。

她一步一步地踏入这片灵魂的栖息之地,只觉得全身的每一处皮肤都在发凉,头发仿佛根根直立起来,那种植根于每个人内心底处最深沉的恐惧如野草般疯狂生长。但她不能后退,只能向前,目的是挖出这个家族墓穴里新近下葬的一具“可用”的尸体,用来培养成她所拥有的第一个行尸。尸舞者对于自己专属的行尸有一个特定的称谓,叫做尸仆,一具保存得当的尸仆往往可以使用十年甚至更长的年限,几乎可以算是尸舞者最为忠诚的伙伴。

雪怀青就在这月一个寒凌彻骨的冬夜走向了她的第一个尸仆。这具尸体是一个健壮的女性,是这个小有名气的武学世家新近死亡的一员,初入门的尸舞者往往会选择这样的尸体,因为体质出色,方便控制。

穿过了长长的墓道之后,她站在了那具最新的棺材面前。掀开棺盖,新鲜尸体的臭气迎面而来,但雪怀清能够通过气味辨别出,其腐败程度仍然在“可用”的范围内。通过特殊配置的药物,这种腐败可以被逆转,让尸舞者得到一具完整好用的尸体。但这种修补就好比铁匠补锅或者木匠修门,只是修补好一件物品,却不能给尸体带来新的生命。

雪怀青凝视着眼前这具女尸。死者面容姣好,体态健美,倘若不死的话,大概有不少世家公子年轻才俊来追求吧。但现在她死了,只是一堆等待腐烂的肉和骨,只有尸舞者才能把她从蛆虫的口中拯救出来,赋予她全新的存在意义。

两枚长长的钢针分别刺入死者的头顶和心脏,将毒质注入。尸舞者可以用尸舞术操纵任何一具新死不久的尸体,就像雪怀青对她的养父所做的那样,单要做到长期操纵并保持尸体不腐烂,就必须配合毒物及其他一些更高深的心法,而要让行尸成为只听从一名尸舞者驾驭的尸仆,更是需要一种被成为印痕术的特殊操作。在此之前,虽然雪怀青也操纵过一些行尸,但尝试制作尸仆,还是第一次。

毒药通过伤口进入死者体内,开始重新刺激肌体的活力和体液的流动,而此刻的雪怀青必须要做一件最要紧、却也最令她恶心和恐惧的步骤。犹豫了一阵子之后,她终于还是颤抖着伸出右手,把食指放进嘴里,用力咬破出血。然后,她把食指放在了死者的额头上,在哪里细心的描画出一枚符咒。

冰冷而粘腻的触感。这个女子还活着的时候,想必肌肤也是温暖而细腻的,带着少女的体香,单现在却只剩下了死亡所留下的深深烙痕,每一次触碰都让雪怀青觉得头皮发麻,像有千万根钢针在刺着她的背脊。她强行压抑着自己叫出声来的冲动,近乎机械地绘制玩了符咒,然后开始催动印痕术的最后一步。那枚血红色的符咒逐渐变淡,最终从表皮上消失,完全被吸入体内。

成功了吗?雪怀青不知道,这毕竟是她第一次使用印痕术,要验证是否起效,还需要用尸舞术控制尸体试试看。她一边想着,一边尝试着给尸体发出了一个指令,但由于心情过分紧张,这个指令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偏差。她本来只是想让尸仆抬起手来,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惊喜——

尸体猛然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那双冷若寒冰的死人的手,就像铁箍一样圈在她的手腕上。

雪怀青终于爆发出了一声再也难以忍耐的惊声尖叫。这一瞬间她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尸舞者,而只是像一个普通的十一岁少女那样,在一个幽暗恐怖的墓穴里被一个死人吓得歇斯底里,过去修炼的种种意志、忍耐、从容、应变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再多叫两声,这个家族的人就会赶到了,你懂得什么叫瓮中作弊吗?”师父的话语从墓穴的入口处冷冰冰地飘过来,恰似一团飘忽的鬼火。

“你可以继续留在这儿像个小孩子一样尖叫,这样你就可以被抓起来任他们处置了,”师父接着说,“你也可以扔下你的尸仆独自逃走,这样你就可以被我逐出师门了。如果这两个选择你都不喜欢,那么摆在你棉签的其实只有一条路,能不能做好,全看你自己。”、

师父不再说话了。雪怀青咬了咬牙,猛然低下头,在自己的手臂上狠狠的交了一口。血立即流了出来,但全身筛糠般的战栗也奇妙地停止了。师父几乎不带任何感情的话语提醒了她:她永远不可能是一个普通人了。她必须终身长伴这些令她恐惧的事物,一切问题都依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决。做不到这一点,也不会有别人去帮助她,尸舞者的命运只有自救或者毁灭。

“跟着我走吧。”雪怀青轻声说。其实对尸体下命令是不需要用到语言的,但她需要这一句话来给自己增添信心。尸舞者的细节一点点被回想起来,以柔和刘畅的动作跟随在雪怀青身后,乍一看的确像是一个忠心耿耿的沉默的忠仆。从此以后,她智能听从雪怀青的驾驭,其余尸舞者的指令对她无效——她成为了雪怀青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尸仆。

雪怀青带着尸仆一路狂奔,逃出了墓穴,但毕竟刚才耽搁了一点时间,已经有两名该家族的子弟循声跑来.他们看见已经死去的家族成员竟然又站立起来,并且跟随在雪怀青身后奔跑,都不禁瞪目结舌。但很快地,其中一个人反应了过来。

“尸舞者!”他大喊起来,“那是个尸舞者——她想要盗尸!她想要偷走阿沁的尸体!快叫人来!”

那一瞬间雪怀青有点慌乱,但身边紧紧跟随着的尸仆给了她莫大的信心。稍一犹豫之后,她向尸仆发出了指令,这个生前叫“阿沁”的女子立即转过身,猛地向她的那两个亲人扑了过去。

即便明知这只是一具被尸舞者所操控的尸体,两个人面对着自己的亲人,仍然难以果断地出手。而尸仆利用的就是两人短暂的迟疑,迅速地出击攻击。被药物和尸舞术所控制的尸体会具备比死前更加强大的力量、爆发力和速度,并且完全不知道疼痛和疲倦,这正是尸舞者所仰仗的优势。两人几乎来不及还手,就被尸仆分别击中胸口和后脑的要害部门,昏死在地上。

“干得不错,”师父的声音又从远处幽幽飘了过来,“牢牢记住你操作尸仆出手时的感觉,冷酷、坚定、不顾一切。这是一个成功的尸舞者必备的素质。现在,赶紧带着你的尸仆逃命吧,对付两个小杂碎还行,对付高手你还差得远。”

冷酷坚定,不顾一切。在此后的日子里,雪怀青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信条。任何一件事情,她要么不做,一旦决定要做,就一定会冷酷决绝,坚持到底,不惜任何代价。现在她决定了要从刑部的小黑屋里找到徐分章,那么无论多困难,她也要完成。

夜深的时候,雪怀青带着现在的尸仆,也就是她的师父,来到了刑部的大院外。当年所找到的第一位尸仆阿沁,现在正和其他几具暂时用不上的尸体一起,埋藏在某个秘密的地点,等待她的召唤。而眼下,最好用的尸仆就是师父了,因为尸舞者的尸体往往具备着一些独特的素质,比一般的尸仆更管用。

刑部有好几个门,但到了夜间都被锁上了,只剩下一个有人把守的偏门。雪怀青带着尸仆来到这个偏门外,很快凭借着尸舞者对生命体的独特感应能力,摸清了门后的情况。一共有四名守卫守在门后,这个数量并不大,单除此之外,大院里来回巡夜的士兵并不少。这里的保卫外疏内紧。

但雪怀青并不紧张。她已经从游侠哪里打听清楚了大院内的大致布局,以及守卫们换班轮岗的时间。在大概一刻钟的时间里,她可以保证把沿路的守卫统统放倒且不至于被其他人发现。至于怎样把那些守卫放倒,就需要依靠尸仆了。

她催动了尸舞术。师父缓缓地走向了那道门。从入门开始,师父就从来未曾庇护过她,直到死去。雪怀青时常觉得,死去的师父才像一个真正的师父,总是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弟子身前,总是默默为弟子做一切事情,却再也没有半句斥责、挖苦、痛骂、侮辱。也许这就是尸舞者最美好的归宿。

师父来到了大门前,伸出手来,用手指在铁锁上轻轻划了一下。一阵轻微的嗤嗤声响后,铁锁已经被融化了,发出难闻的刺鼻气味。然后她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雪怀青不慌不忙地跟在她的身后,并且发出了另外一道指令。

一种淡淡的芬芳气息从师父身上散播出来,随着夜风扩散了出去。雪怀青看不到远处的情景,但她完全能想象发生了什么。那些原本高度警惕的守卫们,会忽然间脸上出现一阵迷醉的表情,随即扔下手中的武器,轰然倒地,就此昏迷不醒。那是因为他们中了尸毒。

这就是用尸舞者来做尸仆的最大好处。尸舞者一生与毒物打交道,对毒药的驾驭和敏感程度都十分了得,死去之后成为尸仆,几乎就是一个行走的毒药囊,可以轻松释放出各种不同的毒物。刚才腐蚀铁锁的毒物,和迷昏守卫们的迷药,都是尸仆利用血液转化而成的。

雪怀青一路向前,师父的尸体不断扩散出迷药,沿路的守卫们果然全部昏倒在地,再也无力阻止她。她很轻松地按照那位游侠提供的路线找到了小黑屋。刚刚来到距离门口大约十丈远的距离,她敏锐的嗅觉就闻到了那股十分熟悉的气味,一种融合着各种腐烂、血腥、烙铁的焦糊味,会令人做噩梦的气味。

那是一种近乎死亡的味道,此刻在雪怀青的鼻端,却有一种奇妙的亲切感。这一段时间以来,她一直没有时间去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练功,渐渐都有点淡忘这种感觉了。凭借着这股气味,她原本紧张的心慢慢安宁下来——小黑屋里的那些人,看来原本就和死人差不多嘛。虽然她到现在还是很害怕亲手触摸死人,但和死人待在一起,居然也比面对活人更加习惯了。

她再度利用尸仆的毒液融化了小黑屋门上重重叠叠的锁,推开门走了进去。

小黑屋其实相当名不副实。首先它半点也不小,用“屋”来形容真是太屈才了,一开门就能看到一间足以容纳上百人的宽敞的行刑室,几乎是毫不遮掩地张凯血盆大口,展现着它锋锐的牙齿——各种刑具。这些刑具,对于普通人而言,看一眼都会吓得浑身发颤,但在尸舞者面前,不过是一些玩具。

其次这里半点也不黑,无数的烛火把屋内点得亮堂堂的,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里面货吊着或捆着的七八个囚犯。这些人遍体鳞伤,很多伤口都已经腐烂,一个个奄奄一息,处于将死未死之间。刑部的刑讯逼供有着丰富的经验,擅长一切让人无比痛苦却有不会丧命的绝招,对新来的人也是一种巨大的视觉冲击和心力震慑。

雪怀青视若无睹,平静地走过那些血肉模糊的囚徒们,走过被迷昏在地上的守卫,走向了大厅的尽头,打开了另一扇厚重的木门。这里关押的囚犯比外间的更重要,也许是身份更特殊,也许是罪案更沉重,也许是得罪的人管衔更大。

“哪里就像酒楼一样,也分大堂和雅间,”游侠当时告诉雪怀青。“大堂里的人吃普通的菜,雅间里的人能享受到更为贴心的特殊服务。你要找的徐风章,很受重视,被关在称为天字第一号房的特殊单间里——这帮刽子手倒也挺有幽默感的。”

“怎么辨认这个天字第一号房?门上有编号吗?”雪怀青问。

“那种地方不会搞什么编号的,不过也很好找,”游侠回答,“天字第一号房,就是雅间走廊尽头的那个囚牢。你走到那里一看就明白,只有这间囚牢门口还有人单独护卫。”

但现在单独护卫的人也都倒在了地上,被迷药弄昏了。雪怀青径直走到门口,熔化了门锁,推门进去。她一眼就看见了被关押在里面的徐风章。他被粗大的铁链反绑在一根柱子上,全身的衣服碎成了布片,裸露出来的身体上遍布着各种触目心惊的伤疤。此刻的徐风章低垂着头,对于开门的响动一点反应也没有,但至少还有细长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似乎只是陷入昏迷。

雪怀青向尸仆发出指令,尸仆走了前去,准备熔断捆在徐风章身上的铁链。但刚刚走到他跟前,徐风章却猛然间动了起来。他一下子挣脱了铁链,右手闪电般探出,喀喇一声,已经把尸仆的脖子生生拧断了。与此同时,身后的门也被关上了,几个黑衣人无声无息地站到了她的身后。

这是个陷阱!雪怀青恍然大悟。那位游侠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懦弱无能,更加不会任由他人摆布,虽然中毒后不得不委曲求全,却也精心为雪怀青准备了这道报复的大餐。他把她出卖给了刑部的人。

果然,这世上的人除了养父,再没有第二个是值得信任的。而养父现在已经死去,那么世上的人就全都不值得信任了,没一人都不可信。雪怀青在心里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徐风章躺在黑沉沉的地窖里,艰难地呼吸着稀薄的空气。对他而言,身上的伤痛反而是次要的了,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肺部和鼻端。呼吸、呼吸,死命地呼吸,我还不能死在这里……可是我确实再也没法支撑下去了……

他原本是被关在地面上的,关在一间被戏称为“天字第一号房”的单人囚牢里。短短几天时间,他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地狱,什么叫生不如死。但他始终坚持着,既没有出卖自己的兄弟,也没有萌生死志,作为一个在侍卫生涯中见识过太多的死人,也亲手夺取过不少人命的人,他很了解生命的宝贵。死亡意味着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他不能让自己走上主动寻死的路。

所以他忍耐着,坚持着,但当今天上午突然被转移到空气浑浊的地下之后,他还是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撑不下去了,也许自己已经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了。不过很快地,丰富的经验让他反应过来,这样突然的转移,可能是有人要来救他了。

会是什么人来救他呢?难道是以前的兄弟们?想到这里,他并没有觉得欣慰,反而一阵害怕。因为他知道,这一次对方动用的力量非同小可,兄弟们如果来了,很有可能是自投罗网。而自己已经离死不远了,更不值得他人冒着生命危险来搭救。不能为了我而让你们再遭不幸,他心里默默祈祷着,别来,一个都别来。本来就是我的错,让我一个人用性命来担当就好了。

地牢里不见阳光,更不可能有计时的工具,他只能凭借着肚腹中的饥饿感来粗略估算时间,大概已经是深夜了吧。正当他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无法自拔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徐风章多年的江湖经验令他很快听出,来的一共有三个人,两个人脚步较轻,走在最前头的那个人脚步沉重,像是受了重伤。

门上响起了开锁的声音,然后门被推开,一道亮光照了进来。当先走进来的一个男人吗,徐风章认识他,他是曾经拷问过自己的小黑屋打手之一。单现在他却完全没有了施刑时的威风凛凛,虽然身上看不见什么伤痕,但是脸色灰败,神情痛苦,看样子是着了别人的道。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两个女人,一个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姑娘,另一个看起来三四十来岁,脸也长得不错,却让徐风章吓了一跳——

这个女人的脖子是歪的,一般而言,只有颈骨被拧断了才可能歪到那种程度,但那样的人已经不可能再活着了,更不必提正常行走。好邪门的女人,徐风章想,她让我想到了点什么,想到了点让我无限恐惧的事物,但现在他的脑子太迟钝了,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歪脖子的中年女人走到他生前,不知道捣鼓了些什么,竟然很快弄开了他身上那些指头粗的铁链,然后推到一旁,一声不吭。倒是年轻些的那个姑娘开口说:“你就是徐风章吗?”

徐风章如释重负地慢慢做倒在地上:“不过,我就是。你是来杀我的还是来就我的?”

“是杀还是救,取决于你的回答,”年轻姑娘说,“我来只是想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如果如实回答,我就就你出去,不然的话。也不必杀你,让你留在这里继续受折磨,比杀掉你更好。”

这个回答显然有些出乎徐风章的意料。他愣了愣,又问:“那你想问我什么问题?”

“我想要找一个叫做邢万腾的人,那个人的下落只有你知道。”年轻姑娘盯着他,冷漠的眼神里似乎不含任何感情,和她的美貌很不相称。

徐风章想了想,一直绷紧的面孔慢慢有了些许放松:“真有意思,没想到你那么直接,我反倒开始相信你了。”

“相信我?”对方眉头微微一皱,“我的什么话让你不相信了?”

徐风章微微一笑:“这是一种老掉牙的伎俩,派一个人来假装救我,然后骗取我的信任,最后从我嘴里把真话套出来。但你既然那么直接就要找邢万腾,倒不像是这种骗局了。能告诉我为什么找他吗?”

“我们先出去吧,这里随时可能有人来。”年轻姑娘说。

很快雪怀青把徐风章逮到了刑部的某一间小屋里,这是徐风章的主意,因为敌人必然会马上在四周进行搜捕,躲在刑部里面反而是最安全的。

“反正我也逃不远了,”徐风章叹息一声,“我的身体已经被彻底摧垮了。虽然我一直努力坚持着活下去,但是死亡这种事,不是一直可以避免的。就在这里吧,你想要问什么就抓紧问。”

“我已经说过我的问题了,”雪怀青说,“我只是想找到邢万腾。”

“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徐风章捂住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放开手时,手心上全是鲜血。他拒绝了雪怀青递过来的药,“不必浪费了,邢万腾是我的好兄弟,如果你是他当年的某个仇家要向他寻仇,那我只能对不起你了。”

“我未必一定会向他寻仇,但我需要他给我一个交代,一个关于真相的交代,”雪怀青说,“三十多年前,我养父的妻子和刚出生不久的儿子被人杀害并且烧成灰烬,有人听到一名凶犯自称‘邢万腾’我不会凭他人的转述就给邢万腾定罪,所以我要找到他,听他亲口向我说出实话……你怎么了?”

雪怀青发现徐风章的脸色变了。在此之前,即便被酷刑折磨得半死不活,他的神情也始终镇定淡然,但当雪怀青讲完这一番话后,他的脸上骤然间闪现过许多复杂的表情,其中有惊愕,有痛苦,更有悔恨和歉疚。

“三十二年前,圣德十一年九月。你的养父居住在锁河山的一个小山村,对么?”他低声问。

“你也是那伙人中的一个?那天夜里你也在场?”雪怀青一下子明白过来了,“那么,我所听到的这段叙述,是真的吗?”

徐风章沉默着,似乎是在努力回忆着当年的情形,最后他长出了一口气:“要报仇的话,你找我就行了,邢万腾是我的手下,我才是主谋。”

“那就算你一份,”雪怀青毫不含糊,“但是邢万腾是亲手动刀的人,我一样也需要找到他。更重要的是,我需要知道你们动手的理由。一群金吾卫,去为难一对山村里的平凡母子,这到底是图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我决定告诉你邢万腾的地址并且让你去找他,”徐风章的身子软软地靠着墙,“我已经没有力气说那么多话像你解释了。我快死了,如果你赶得及,也许他不会死。他住在越州的九原城……”

“不,你并不是什么没有力气说话,”雪怀青记下了邢万腾的地址后说,“你不过是不希望邢万腾像你这样受尽酷刑而死,而且你更加害怕他万一受不了酷刑交代出你别的同伴的下落。所以你希望我从官家的人手里救出他,给他一个痛快的。”

“聪明的姑娘……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去的。对了,我还一直没问你呢,”徐风章说,“他们明明已经布置好了陷阱,等着捉你,为什么你反而干掉了他们?看你年纪青青,没想到造诣那么高深,难道你是个秘术士。”

“不,其实我已经上钩了,只不过他们完全没有对付我这种人的经验,所以被我反击了而已,”雪怀青回答,“他们的陷阱成功了,并且拧断了我师父的脖子,但接下来,我师父反手杀掉了他们,因为她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并不害怕被拧断脖子。说起来,我们并不比普通的武士或者秘术士更难对付,但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往往让人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