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霁佑喊住他:“直接搬到我住的房里去吧。”说着,她冲沈飞扯了扯嘴角,“谢谢。”

然后,扭头走了。

白色的裙摆转出一朵晃眼的百合花,裙子下的两条长腿匀称又笔直,浑身上下都洁白无瑕。

那是不同于他的颜色,明媚干净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沈飞不自知地捏了捏拳,内心深处冒出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大山里的空气清新淡爽,可惜屋内的萧条破落致使四周散发一股若有似无的霉味。

周霁佑坐在这股霉味里心烦气躁地捣鼓手机。

山里根本接收不到信号,这一点使她的心情愈加烦闷。

沈飞拎来她的黑色行李箱,她在里面装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箱子有多重她比谁都清楚,徒步上山的路途中,长长的崎岖小路,把替她扛行李的男人累得满头大汗。

他看起来并不瘦弱,身板很结实,十六岁的年纪已经比她高出很多。

他提着她的箱子站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也不知道提前放下。

他向屋内逡巡一圈,似是在寻找搁放的合适位置。

黑色的轮子悬空于地面,他手臂使着力气,因为重量的压力,身体微微向一侧倾斜。

周霁佑斜眼瞧着他:“不累吗?”

语气清汤寡水,只是随口地一问。

沈飞怔了一秒,拿那双犹如山涧清泉的澄澈眼眸看着她,认真地轻轻摇头:“不累。”

他皮肤偏黑,头发理得平整,密密麻麻地一根根直竖,似硬硬的钢针。他不像她生活中见过的男孩子肤色白净,也不像她认识的男孩子个个发型讲究,蓬松的刘海都能和女孩子媲美。

周霁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抿唇好笑,作出一个简短的评价:“傻。”

笑声清脆,如烟波打着旋儿钻进沈飞敏感的耳朵,带起心头一阵陌生的震颤。

他低下头,牙龈和腮帮都有点发麻。

Chapter 06

周霁佑吃上在山村的第一顿饭,天已微微擦黑。

村里没通电,沈家有一盏老式煤油灯,可惜前不久报废了。

沈飞将一张小矮桌抱到门口,借着外面灰蒙蒙的光线,背朝墙、面朝天地依次摆放了三只小板凳。

厨房是屋外拐角搭的一个瓦棚,周霁佑被沈飞从房里叫出来吃饭,她站定在门边,看远处青灰的山脉和近旁葱郁的树木。

沈飞来来回回数趟从棚里端碗端菜,想要请她入座,每每嘴巴张开却又合拢。

她神色太过专注,他不好打扰。

矮桌上方,从一开始只有一盘烧鸡,到最后多了一盘土豆丝、一盘丝瓜炒鸡蛋和三双筷子。

盛菜的器皿各不一样,有黄色铁碗、不锈钢盆、白色大瓷碗,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很旧,瓷碗上甚至有一个尖利的豁口。

筷子是土黄色的,就像没洗干净似的,一大半都有霉霉的印迹。

周霁佑蹲在桌前,低头判断了一下,用指甲抠了抠,去不掉。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片阴影倒映在桌面,筷子上的斑点融在昏暗里,突然就看不清了。

周霁佑指甲还剐蹭在上面,她抬起头,沈飞一只脚踩在门槛,端着两碗米饭,怔在那里,要进不进的样子。

他背着光,周霁佑分辨不出他的表情。她无所谓地缩回食指,利落站起身。

相顾无言。

已经暗下去的天光从他头顶投射过来,微微映亮他毛楂楂的短发。

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都一动不动。

“伢叻,怎么不进去啊?”沈奶奶端着一碗米饭沿着屋檐走来。

沈飞背脊一僵,抬脚跨进屋里,低着头,把手里两只碗分别搁在小板凳对应的桌前。

沈奶奶出现在门外时,他就近坐到一个板凳上,双手搭在膝头,面色平平,目光低垂,像在看菜肴,又像在看桌子,反正不是在看她。

周霁佑瞄了他一眼,在沈奶奶进屋前,收回视线。

“坐啊,快坐。”沈奶奶热情地招呼她,说的是当地方言。

话语简短,她大致能猜到意思。

她也就近坐在了一个板凳上,这样一来,中间那个正对门外的小板凳恰好留给了沈奶奶。

沈奶奶比周霁佑矮半头,黑白掺杂的短发沿耳下一寸顺着脖子剪断,很是齐整,头顶则戴着老年人专用的那种黑色发箍,没有留下一丝碎发。

沈奶奶绕过沈飞身后,正准备入座,发现让沈飞提前端来的两碗饭,一碗放在自己面前,一碗放在周霁佑面前,她看看孙子一脸面瘫地坐在那儿不动,有些好笑。

什么也没说,她翘着嘴角,把自己手里那碗米饭搁到沈飞桌前。

沈飞看了眼视线里突然多出的白米饭,沈奶奶冲他轻轻努了努嘴,目含嗔怪。

亲情这东西周霁佑没有,她撇开眼,不愿多看。

“来来来,吃饭。”沈奶奶示意她拿筷子,夹了一只大鸡腿放她碗里,“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你不要嫌弃啊。”

句子一长,周霁佑立马听不懂了。

她看着碗里那只“白斩鸡”,没有红艳艳的色泽,只是在长时间的油焖下变得有些黄橙橙,块头切得也很大,一整只鸡腿上还连着一小部分鸡背上的肉。

她捏着筷子,迟迟未动。

沈飞往碗里夹土豆丝和丝瓜片,鸡块和炒蛋分毫不碰。

这顿晚饭对于他而言,过分丰盛。有蛋有肉,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

他闷头扒饭,大腿突然被奶奶不轻不重地拍了拍,眼睛从碗口抬起来,带着疑惑。

沈奶奶拿眼神悄声指了指另一边,眼角一抬,皱纹也跟着颤动。

沈飞顺着她指引平直看向对面,然后,愣住了。

周霁佑坐在小板凳上,胸口贴着曲起的腿面伏下来,头微微低着,手执筷子一口未动。长裙圆领松垮垮地坠出一个风口,肤色一片雪白,隐约能看见一小抹发育中的轮廓。

耳根遽然一麻,他慌忙垂下脑袋,神色僵硬得像躲避瘟疫。

沈奶奶又在他大腿拍一下,这回稍微加重了力气,有了响声。

他正懵懂又惶惑着,大腿突然一震,心也跟随猛然一跳,端着碗的手臂不受控制地轻微颤了颤。

一抬眸,本是要无声询问奶奶究竟何事,结果却撞上周霁佑平淡无波的目光。

沈奶奶身体侧坐,对他挤眉弄眼,他想告诉她那个女孩正看着他们,喉咙却被堵住,开口困难:“奶奶…”

沈奶奶桌下踢他一脚,压低嗓门:“干什么?”

沈飞抬抬下巴。

沈奶奶转头,周霁佑看着她,弯弯唇角,说:“您有什么对我不满意的地方吗?”

言语尖锐,平铺直叙。

沈奶奶和沈飞都瞠目,定住了。

她微微笑着探询意见,也许是天色又黑了一分的缘故,沈飞并没看出她在笑,反倒觉得她的眼睛里雾霭迷蒙,清清冷冷的。

他下意识在脑海里回忆周霁佑的年龄,记得好像是说和他妹妹沈心同龄,也是十四岁。但是很奇怪,他无法将她看作小妹妹,在某种程度上,她在他眼里更像是一个大人。

小大人。

沈奶奶一辈子生活在穷乡僻壤,听得懂普通话却不会说,周霁佑耐着性子等她说完一通话,轻摇头:“抱歉,我听不太明白。”

沈奶奶忙叫沈飞替她翻译。

“我…我奶奶说,她没有对你,不满意。”天空越来越暗沉,屋里就快没光了,沈飞手里的碗也渐渐由热转温,“她看你,一直不吃,担心饭菜,不合你胃口。”

沈奶奶对着周霁佑直点头,目光朴实又和蔼。

每个人的脸都在微弱的光线下变成模糊的暗色,周霁佑端起碗,夹起横在米饭上面的大鸡腿,送进嘴里咬一口,慢慢咀嚼。

味道不鲜香,但也不难吃。

沈奶奶和沈飞在昏暗中目不转睛地看她。

鸡肉吞咽进肚,周霁佑想了想,言简意赅地给出评价:“好吃。”

以为这样就不会再盯着她看,可她到底是低估了沈奶奶的热情,一听好吃,老人家立刻笑容满面,往她碗里又夹了块鸡翅膀。

“好吃就多吃。”

周霁佑听不懂,看行动能猜出七八。

她在沈奶奶夹起下一块时,把碗端远,“不用再给我了,给他吧。”眼神指向沈飞。

沈飞一愣:“…我不爱吃肉。”

真的不爱?周霁佑不信,没出声。

沈奶奶夹的依然是鸡身上的好部位,手腕转到她面前,“来,接着。”

周霁佑说:“真的不用了。”

沈奶奶不依:“别客气。”

周霁佑:“…”

她没有客气,不难吃不代表她吃得下去。

略作思忖,周霁佑说:“我碗里放不下,吃完了我自己夹。”

沈奶奶终于把手挪开,筷子下移,准备将鸡块放回盘里,想想又径直往前,投进沈飞扒饭的碗。

沈飞一顿,沈奶奶说:“乖孙子,去点蜡烛。”

沈飞犹豫了一下,看看奶奶,又看看开始慢慢吃饭的周霁佑,搁下碗筷,起身去高桌上找到一支还剩一半的红蜡烛,擦亮一根火柴,点燃。

他举着蜡烛走回来,半蹲在门前,将蜡烛倾斜,在木门槛上滴蜡油。

火光摇曳,映亮他微垂的眉眼,周霁佑抬了抬头。

沈奶奶皱眉,没好气:“你把蜡烛放桌上啊,放那么远干什么。”

微弱的光源昏昏黄黄地照亮门前。沈飞温吞坐回来,筷子重新夹回指缝里,捧着碗,低声说:“放桌上,引蚊子,肯定专咬她。”

细皮嫩肉,山里的蚊子没尝过,爱死了。

对话用的方言,周霁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感兴趣。

一顿饭吃得很饱,很多很多的菜,每吃下去一点就又被沈奶奶添满,到最后都不知自己在吃什么,只顾闷头往下咽。

不光肚子快撑破,腿上还被叮了好几个包,山里蚊子比老虎毒,又肿又痒。

周霁佑拉开行李箱铺展在地,从侧面网兜里找到风油精,坐在床上自己涂抹,刺鼻的气味弥漫开。

隔着一扇木门,沈飞的声音清晰传来:“水烧好了,你出来,洗澡吧。”

周霁佑屈膝坐着,在一片烛光中,转头盯向门板:“在哪洗澡?”

里里外外她白天都简单看过,厕所在屋外,不,那都不能算作厕所,只能叫坑。她完全看不出整座屋子里哪里有洗澡的地儿。

沈飞迟疑片刻,说:“外面。”

Chapter 07

所谓外面,指的是刚才吃饭的堂屋。门闩一插,沈奶奶和沈飞再把里屋门关上,堂屋里垛一只盛好凉水的红色塑料澡盆,旁边再摆两只热水瓶,水温由她自己掌控。

周霁佑脱了衣服坐进盆里,掬水揉搓身体。

同样的地方,一小时前,她坐在这里吃饭,一小时后,她坐在这里洗澡。

她看着那两扇暗红木门中间的滑动插销,这一插,隔出两个世界。

门外是空旷辽远的茫茫夜色,风在枝头,枭在叫,蛐蛐儿在野草地里争相聒噪;门内,她在洗澡。

她不觉得自己适应能力有多强悍,到目前为止还能够承受,说明条件没差到极致。

祖孙二人在一间里屋里絮絮低语,尽管房子隔音效果很差,但周霁佑一句也没听明白。

洗好澡,她换上干净的睡衣,抱着脏衣服回到房里,然后又折回来,敲敲另一间里屋的房门,“可以出来了。”

她朝澡盆走去,背后房门打开,她回头看,是沈飞。

蜡烛点在高桌,她离得远,站在昏暗处,指澡盆里的水,问:“倒哪儿?”

沈飞望着她宽松的卡通睡衣睡裤,总算有种她是妹妹的感觉。

“我来倒,你不用管。”

他大步迈上前,木门插销有些钝,他用手稍稍向上提着,才把门打开。

晚风静静吹来,裹挟山间凉意。

他回身,下腰,张开手臂握紧澡盆两端,刚准备收力抱起,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指抓进澡盆边沿的凹槽里,他一愣,抬头。

周霁佑蹲在澡盆的另一头,仰面看他,严肃问:“谁的洗澡水?”

这个问题有点奇怪,沈飞想了想,没有回答她。

周霁佑也并不需要他作答,停顿两秒,手臂用力一提,澡盆一端被微微抬高,水向低处压下,撞击盆壁,晃出水花。

“带路。”半命令式口吻。

沈飞和她一人抬一头,心想,不能单看她着装,骗人的。

***

信号就地失踪,始终接收不到。洗漱后,周霁佑把手机关机,甩到一边,躺床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