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夏天,但山里的夜晚凉沁沁的,并不觉得热。屋子里连一只破风扇都看不见,周霁佑对宜人的气温很是满意。

被蚊子叮咬过的地方还是有些痒痛,也许是心理作用,总感觉耳边有蚊子嗡嗡。

她爬起来,借着月光,找出驱蚊水,从脖到脚全都喷洒一遍。

半夜,迷迷糊糊中听到天花板上有东西在四处窜跑,欢实闹腾得像在举办田径会。

她在昏暗中睁眼盯着虚空,老旧的木门窗外,树影摇曳,像暗黑的鬼爪。

早上四点半,微红的晨曦唤醒新鲜的空气,沈奶奶起床后,走到堂屋准备拔门闩敞开木门,惊讶发现门闩根本没插。

她心里疑惑着,开了门。

手提一只木桶,她向院子东边的那口井走去,边走边朝四周喊:“飞飞,你起来了?”

无人回应。

视线倏地一转,一个女孩双腿悬空坐在不远处的草垛子上,神情隐匿在青白的晨雾中,看不真切。

她换了一身与昨日不同的着装,山间清晨偏冷,她知道披一件短外套。

沈奶奶怔愣的同时略感心宽,出声喊:“孩子,你怎么坐在外头?”

慈祥的声音在寂静的山间回荡,虚虚渺渺。

周霁佑抿了下嘴唇,目光平静,嗓音也平静:“奶奶,房顶什么东西一晚上跑来跑去?”

沈奶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哎呦,被吵醒了吧?我忘了跟你讲,房上面有老鼠。”

当地方言里,“鼠”发成类似于“楚”的音,周霁佑听不懂。

“我奶奶说,房顶上是老鼠。”“人形翻译机”沈飞不知何时睡眼惺忪地立定在院子里。

沈奶奶回头:“伢叻,起来了。”

沈飞揉了揉眼睛,说:“我听见你刚才在喊我。”

沈奶奶解释:“门没闩,我以为是你起来了。”

“哦。”沈飞点点头,刚睡醒,表情木木的。

老鼠…周霁佑单手撑着草垛,跳到地面,手抄外套口袋过来沈奶奶身边,眼睛对着沈飞,看不出情绪地问他:“会掉下来吗?”

她眼珠是漂亮的琥珀色,纯粹而干净,被她这样直勾勾且不带一丝感情地凝望,沈飞一个激灵,困意全消。

他有些茫然,双唇微微张开。

周霁佑一瞬不眨地看着他:“老鼠,我说老鼠。”

他登时明白过来,动作配合语言,向她保证般,摇头:“不会的。”

周霁佑心里一松,沈飞停顿一秒,垂眸,无奈撇了撇嘴,声音低下去:“它们会从别的地方跑下来。”

周霁佑:“…”

她鼓眼瞪他,他说完后上瞟眼珠瞧她一眼,可能是没想到她会生气,讶异了一会,慢慢又把目光转向别处。

周霁佑:“…”

一群老鼠每天夜里在头顶上方召开全民运动会,周霁佑连续失眠两晚,到第三天,精神再也支撑不住,倒床就着,雷打不动。

沈奶奶用冰凉的井水充当冷藏室,贮藏剩菜。第一天晚上的烧鸡连续吃了两天才彻底解决掉,鸡身上的好部位基本都被沈奶奶喂进周霁佑肚子里,一个说不爱吃肉,一个说牙口不好。

烧鸡摆上餐桌的最后一次,还剩一个鸡爪,周霁佑已经吃饱了,进屋里拿杯子出来倒水,走到门边,看见沈飞和沈奶奶在围绕鸡爪的归属相互推辞。沈飞固执不听劝,硬是把鸡爪放进奶奶碗里。沈奶奶拿筷子顶部敲他头,说了句什么,到头来还是笑着吃了。

周霁佑没出去,捧空水杯回屋。

知晓村里尚未通电后,她手机基本处于关机状态,加上诺基亚本身待机时间就长,两天下来,只消耗了一丁点电量。

明知不会冒出信号,她还是忍不住摁亮瞅了瞅。

没有来电,也没有短信。

她无意义地拨出一个号码,听不到声音,打都打不出去。

***

之后的每顿饭,不再有鸡,偶尔会蒸一点腊月腌制的香肠,猪大肠里灌猪肉,采用当地的一种传统腌肉手法。

沈飞把沈奶奶的津津介绍翻译给周霁佑听,说了几天蹩脚的普通话,他慢慢习惯,长句也能一口气连贯下来。

比起香肠,周霁佑更喜欢另一道腌菜,雪里红。

酸酸的,放点红辣椒炒炒,香喷喷,特下饭。

她并不是每顿饭非得有肉不可,这个家庭不富裕,甚至可以称得上贫困,她的到来无疑给他们无形中增添了负担。

一开始,她视若无睹,置身事外,后来因为一件事,无意中令她转变了态度。

来这里的第十天,她夜间受凉,身体状态急转直下,吃了自带的感冒药却不见好,到了第十二天中午,突然全身关节痛,大脑也昏昏沉沉,太阳穴附近更是突突地疼。

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捂汗,不吃不喝,蜷缩成一只滚烫的虾米。

沈家独立坐落在山头角落,山头腹地有间卫生室,是位从镇医院退休的老医生创办的,村里谁有头疼脑热都找他。

沈奶奶摸她汗湿的额头,感受体温,心想有病不能耽误,连忙喊沈飞去请老郑医生。

去时,沈飞在山里奔跑;回时,老郑医生却是跑不动的。

沈飞也不好催促,一步三回头地朝后望,仿佛多望一眼,老郑医生就能被他眼神牵引着走快一点。

做过一番基础检查,老郑医生判断周霁佑是风湿性感冒。

鉴于周霁佑不愿打针,也不愿输液,他返回卫生室开药,沈飞又得跟随走一趟。

山路两边到处是葱绿茂盛的树木,阳光从树叶间筛下,投出斑驳的影子。

沈家最近发生的奇事,郑医生听村里人提起过,黝黑的后颈汗如雨水,汗珠滚入短袖衣领,后背热腾腾的。沈飞抱着他的诊疗箱走在前面又一次回过头来时,老郑医生抹一把额头的汗,问:“这丫头还要在你家住多长时间?”

话题来得突然,沈飞头扭回去,想了想:“半个月吧。”

“那也就是讲,沈心还要半个月才能回来?”

他含糊地“嗯”一声。

“想她吧?”

“想。”

一番折腾,做好的午饭全部凉透。沈奶奶吩咐沈飞伺候周霁佑服药,她去热菜。

沈飞来回两趟跑,正午太阳烈,他身上全是汗。

他背过身去,掀起衣角往脸上一抹,然后找到搁在红木箱上的那只周霁佑自带的水杯,杯子漂亮又精致,透明杯身干净无痕得能反光。

他想起周霁佑来家里的第一天,他拿老旧的搪瓷杯倒水给她喝,她对他不理不睬。

水杯里还剩点凉白开,他拿杯子去堂屋添热水,水温中和得差不多了,他放下水瓶,把瓶塞摁进去,回到屋里。

“吃药吧。”沈飞站在床边,低头看眉头紧蹙、面容惨白的周霁佑。

周霁佑很疼,头、手腕、脚踝,哪儿哪儿都疼。

她睁开眼,牙齿紧咬,脸庞抽搐,衬得眼神有点凶狠。

沈飞冷不防撞见,有些怔然,默了默,语带关怀:“药吃了就不难受了。”

周霁佑沉默不语,撑着手肘半坐起,从被子里伸出汗津津的手心接药片。

沈飞看见她纤细的手腕上赫然出现密密麻麻的指甲掐痕,红成一片。

“…”他微微瞠目。

周霁佑把药片一股脑吞进嘴里,拿过水杯连续喝两口咽进去。杯子还给他,她继续缩进已经湿掉的被子里。

沈飞站着没动,目光追随她缩回被窝里的红通通的手腕,落在被面。

汗湿的发丝黏在额头,她仰面看他,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抱歉,你家被子脏了,回头晒洗我负责。”

沈飞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不知道她在强硬着什么。

他联想到妹妹以及从小接触过的女同学,女生难受不是会哭吗,她为什么不哭?女生难受不是会喊吗,她为什么不喊?不哭不喊,自己死撑,是不是因为不在熟悉的环境,她不好意思,放不开?

沈飞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妹妹沈心,她过得好吗,有没有生病,有没有偷偷躲起来哭…

这样想着,嘴巴便张开:“你哪难受,有什么我能帮你?”

Chapter 08

听他突然说想帮自己,周霁佑已经转向墙壁的眼睛慢慢扭动回来,目光驻足在他脸上,静静研判。

她此刻的模样虚弱得有些狼狈,但眼神仍不改犀利,凉水一样,反重力浮空,浇他满脸。

和她相处,沈飞一直处于莫名的被动。

这种陌生体验,是他与其他任何一个女孩没有的,尤其是年龄比他小的女孩。

她久不吭声,表情痛苦,一动不动审视他。

他稍稍撇开眼,看面前的墙壁,左边嘴角抿了一下,低声重复:“我可以帮你。”

少年敦厚的脸有汗水自额前滑落,擦过浓眉,滚过长长的睫毛,落入眼里。

眼睛腌得一痛,他用力眨眼,晃了晃脑袋。霎时,短发上的汗珠甩出一颗,不偏不倚落在周霁佑鼻尖,她感到一丝凉意,下巴一低,埋进去,轻轻蹭了下被角。

余光里,沈飞察觉汗滴飞出去,心口一跳,追随抛物线轨迹落在周霁佑蜡白的脸上,整个人瞬间定住。

周霁佑蹭掉那滴汗珠,眼神有点烦躁地盯着他。

沈飞手里还握着她的水杯,想说什么,嘴唇动动,愣是张不开。

“喂。”周霁佑没什么力气地喊他。

他眼睛眨了一下。

“你出去。”

他反应慢半拍。

“你出去就是帮我最大的忙。”

“…”

***

沈飞坐堂屋吃饭,心情就像正午的气温,闷得慌。

沈奶奶看出他有点闷闷不乐,问:“怎搞的,不太开心啊?”

沈飞瞟了眼妹妹沈心住的那间里屋,此刻门扉紧闭,门板后面,周霁佑正在里面躺着。

他摇头,说:“没。”

沈奶奶没好气,剜他一眼,说:“你当奶奶傻?”

屋外蝉鸣躁动,阳光橙黄刺目,越过门槛,撒了一片金色的网。

中午吃饭不用离近借光,饭菜摆在堂屋正北靠墙的高桌上。

沈飞坐在长木凳中央,与奶奶精明的眸光相对,想了想,老实说:“不晓得心心怎么样。”

沈奶奶叹口气,心里也担忧,但嘴上却笑着宽慰他:“吃的喝的肯定比在家里好。那边还有你表姑妈照顾,没有事的。”顿了顿,语气透着怜爱又说,“倒是来我们家这个小丫头,她家里人把她一个人丢这么老远,还真够放心。”

沈飞干巴巴咽了口白饭,没说话。

沈奶奶放下碗,想到什么做什么,站起身朝里屋走,“我看看她好一点没有。”

周霁佑侧身向里,疼得睡不着,听到门开,睁开眼睛,没动,也没吭声。

沈奶奶小声询问:“孩子,睡了?”

周霁佑不出声,装睡。

脚步声来到床边,头顶慢慢俯下佝偻的人影,她把眼睛闭上。

一只粗糙干燥的手掌轻轻触在她额头,停了一秒,又拿开,从她颈后伸进去,摸了摸潮湿的被角。

周霁佑倏然张开眼。

人影退后,脚步声远离,门重新关上了。

大热天捂棉被,她没完没了地出大汗,身上黏腻腻,热熏熏,像闷在蒸笼里。

每回感冒发烧,她都是这样靠捂汗睡一觉熬过去。头一次摊上风湿性感冒,她觉得自己可能快死了。

她把手机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一遍一遍拨打一个号码,打不出去,始终打不出去…

十几天过去,电量濒死,快支撑不住了。

她急忙关机。

门突然又敞开,黏湿的小手下意识握紧手机。

身上的被子毫无防备地被人一下掀开,闷热潮湿的空气四散,湿漉漉的夏装黏贴着皮肤,身体暴露的一刹那,因着是夏季并不冷,但浑身每一个热突突的毛孔都颤栗起来。

她转动酸痛的脖颈,盯向上空。

沈奶奶刚从沈飞手里抱过另一床薄棉被,冷不防撞见她凉薄的眼神,也没在意,慈爱笑笑,有些抱歉:“把你弄醒了啊。我给你换床被子,潮的难受。”

一张干净的薄被盖在她身上,压下一阵干爽的触感。

周霁佑还是盯着她。

沈奶奶误解了,补充一句:“被罩洗过的,很干净。”抱起一旁湿掉的脏被子,脑筋转过来,意识到刚说的话她可能一句也没听懂,空出一只手拍一下身后的沈飞,“飞飞,帮奶奶跟她讲。”

沈飞耳朵微红,望着窗外,眼睛一直没转过来。

“我奶奶说,潮被子难受,给你换一床。被罩是洗干净的,刚刚才套上去。”

周霁佑垂下眼睑,说:“谢谢。那个被罩留给我来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