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有一小段时间没开嗓说过话了,她声音有点哑。

沈飞侧对她,一动不动。

沈奶奶脸一唬:“那怎么行,你衣服不让我给你洗就算了,这个不能让你洗,绝对不能。”

她抱被子往外走,看了眼不太对劲的沈飞,对周霁佑又说:“我去给你端盆热水把汗擦擦。”

沈飞自觉翻译:“我奶奶说,去给你端热水来擦擦汗。”说着,也要一起出去。

周霁佑张嘴,喊:“喂——”

沈奶奶和沈飞都脚步停住,沈奶奶转身问:“怎么了,伢?有事情你就讲。”

周霁佑费力侧转过身,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求助。她不想等死,想活命。

她看看正对她的沈奶奶,又看看背对她的沈飞。

“你说帮我,还算不算数?”

沈飞脖子微微向后动了动,幅度小到几乎看不出。

沈奶奶糊里糊涂,隔了两秒,明白过来话可能是对孙子说的,对他使了使眼色。

沈飞瞧了瞧奶奶,左边嘴角微微向下抿了一下,应道:“…算。”

周霁佑不可见地蹙眉:“你转过来。”

沈飞好不容易淡下去的耳朵又开始慢慢变红,沈奶奶发觉孙子很不对劲,眼神在问:怎搞的?

沈飞瘪了下嘴,红着耳朵转身,面向床。周霁佑包裹在薄被里,不是被子掀开那一刻,白花花湿滑滑的娇嫩肌肤多处裸露的样子。

脑袋昏沉沉,像是有毒虫在啃咬神经,无比胀痛。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食指,说:“能不能帮我把这里掐掐?谢谢你。”

沈飞:“现在?”

不是现在还能是未来?周霁佑觉得他这是不愿意。

“算…”了。

“你等着,我马上回来。”沈飞冲出门外,留给沈奶奶和周霁佑一个奔跑的背影。

***

周霁佑以为无法抑制的疼痛迫使自己距离死亡很近很近,但,当两只宽厚有力的大手揉按在两边的太阳穴上,她终于一点点地舒缓过来,像即将爆炸的定时装置被成功剪对电路。

她呈床的对角线平躺,好方便他可以坐在床边的小板凳。

离得近了,闻见他身上清爽的味道,淡淡的,若隐若无。他头发在滴水,一滴滴水珠顺着脸颊轮廓蜿蜒滑落。

他用井水冲了澡,换了衣服。

周霁佑仰面看他,他瞅瞅脏脏的墙壁,瞅瞅老旧的天花板,没什么表情,但是怪怪的。

她稍稍判断了一下,觉得他是刻意躲避自己的目光。

“喂。”

按摩穴位的力道松懈下来,他脖子不乱摆了,定在正前方,似是在洗耳恭听。

周霁佑盯着他有棱有角的下巴,说:“你是不是累了?要不歇一会儿。”

沈飞说:“不累。”

周霁佑轻蹙眉,提出质疑:“那为什么力气小了?”

沈飞:“…”

他默默又加重了力道。

迅速回笼的疼痛重新得以驱散,周霁佑舒服地闭了闭眼,睫毛轻颤。

方才的问题回来,她平铺直叙地问道:“你是不是在生我气?”

沈飞轻轻“啊”一声,困惑。

周霁佑说:“之前我态度不好,我向你道歉。”

沈飞反应几秒,想起她说:你出去,你出去就是帮我最大的忙。

他张张嘴,最后只吐出两个字:“没事。”

他迟钝的回答很难让周霁佑信服,她盯着他审视,小脸严肃。

沈飞看不到,但他能感觉到,心跳莫名有些加快,两腮发麻,耳根发烫。

周霁佑无意中注意到他红红的左耳,耳廓上可以清晰看见纵横交错的毛细血管。

她平淡道:“你怎么耳朵那么红。”

沈飞:“…”

这下,红得都要爆血管。周霁佑狐疑瞅瞅他,莫名其妙。

事实上,沈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他直直盯着墙壁上一块受潮导致的黄斑,都快要盯出一个洞来。

他究竟有事没事,周霁佑并不在乎。她合上眼,被子里的腕关节依然在自己静静掐着。

刚刚无聊打量他,不过是转移注意力。

现在,她更改方式,让自己脑子活跃起来,思考一些事。

须臾,她淡淡地说:“累了你就歇会儿,不用一直不停。”

沈飞顿住片刻,还是那副低低的木讷音调:“不累。”

周霁佑睁眼,发现他连下巴保持的角度都没变。

“我能问你个事儿吗?”她说。

“…什么?”他显然有点跟不上她的节奏,按摩力气又轻了。

周霁佑思绪被打断,又一次无意间被他带偏话题:“手劲儿重一点。”

沈飞:“…”

他一声不吭回到之前的力道。

按揉效果刚刚好,周霁佑毫不吝啬感恩:“谢谢你,辛苦了。”

面对她的接连跑偏,他抿抿嘴巴,耷拉下眼睑。余光里,周霁佑巴掌大的小脸是模糊的。

迟疑两秒,他低声问:“你要问我什么事?”

她愣了一下,语气忽然轻飘飘:“忘了。”

沈飞:“…”

他隐隐感觉出一丝刻意,头颅低了低,慢慢、慢慢对上她看似平静实则不快的目光。

这样居高临下的对视,且彼此之间面容一清二楚,是这些天以来前所未有过的。

毫无疑问,她是他所见过的女孩中长相最出众的,五官精致得有些过分,哪怕现在病着,也很好看。

沈飞手上的动作无知无觉地停下。

周霁佑更加认定他就是累了。

她目不转睛望进他黑润清澈的眼底,非疑问地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一次次放松,却嘴硬不肯承认自己累。

“…”沈飞眼神纯良又茫然。

周霁佑虽不痛快他不诚实,但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同时也囊括了沈奶奶对她无声的照顾。

Chapter 09

病去如抽丝,周霁佑还活着,心也好像跟着活了一丢丢,沈奶奶和沈飞在她眼里和生病前不一样了。

吃了两天清粥小菜,病好后,她直接用“不喜欢吃香肠”的理由一刀斩断沈奶奶继续蒸香肠给她吃的念头,然后在沈奶奶准备去沈飞二叔家借点猪肉来炒菜之前,又用“奶奶我跟您说实话,我吃素”一举拦下她的去路。

沈飞向她翻译是去“借”时,她对这个充满生分的字眼秉持怀疑态度,小脸严肃地问:“你是想说拿,不小心说成借?”

沈飞:“…”

周霁佑等在旁边,见他突然垂眼看屋子里坑坑洼洼的水泥地,微拧眉,说:“你哑巴了?”

沈奶奶站在他们一步开外,面色不可察地阴郁了一会,笑笑转移话题:“想吃什么跟奶奶讲,喜欢吃素菜,什么素菜?”

“我奶奶问你想吃什么素菜。”沈飞刚才不说话,现在倒自觉翻译起来,头依然低着。

周霁佑瞪他,但又瞪不出个所以然,抿抿唇,转头对沈奶奶说:“土豆,丝瓜,豇豆,玉米…都行。”

都是他们自家种的。

沈奶奶想到这层,神情微变,心突然就柔软了一块,商量的口吻:“那我们今天用豇豆烧土豆,再蒸两个玉米?”

这里的方言并非难以理解,住久了,周霁佑慢慢可以分辨音节,个别字词能通过语境连蒙带猜。

她正自行会意着,沈飞的声音又及时响起:“我奶奶问你,中午吃豇豆烧土豆好不好。”

周霁佑脖子转回来,一派认真:“不对,奶奶明明还说了玉米。”

沈飞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如琢磨剔透的碎玉,澄澈明亮地看着她,她话一出口,玉石光芒更胜:“嗯,还有两根玉米。”

周霁佑皱眉,问:“为什么是两根?”

沈飞答:“两根够了,你还要吃饭。”

周霁佑:“…”

她忽然不说话,沈飞不解,木然与她对视。

沈奶奶摇摇头,叹口气走过来敲他脑袋:“呆子,丫头不是认为少,她是觉得,我们应该一人一个。”

沈飞:“…”

沈奶奶站沈飞身旁对周霁佑说:“我不吃,你们两个一人一个就行了。”

周霁佑费力辨听,“人形翻译机”偏偏卡在这时不出声了。

沈奶奶跨出门外,去瓦棚里做饭,周霁佑心里有情绪,目光挪到沈飞脸上,盯着他看。

沈飞脑子里还在嗡嗡地轻响,他为会错她的话意而感到莫名的愧疚。

他想,可能是因为她刚刚迁就了他们家的伙食,而他却紧接着误解了她的善意。

他想认错,想弥补,可他不知该说什么。

盯了一会,周霁佑微讽:“你又哑巴了?”

沈飞对上她的眼睛,说:“我给你做条手链吧。”

周霁佑:“…”

沈飞:“好看,不丑。”

周霁佑:“…”

她一直不吭声,沈飞也不好自作主张,眼皮又耷拉下去,声音也低了一度:“手链、头环,可以做一套的。”

诱惑谁呢。周霁佑早熟,一个早熟又不爱美的小姑娘根本不为所动。但她挺好奇,他会做手链和头环,用什么做,如何做?

她点头,漫不经心地说:“好啊,你给我做一套呗。”

沈飞立刻眼皮不耷拉了,眸光清润地望着她,说:“好,你等着。”

你等着。就像放狠话时说的话一样。周霁佑看他转身跑去院子里,抿唇好笑。

想了想,迈步跟上。

***

下了一夜雨,土地变得湿软,踩在上面,脚下沾泥带土。

院子足够宽敞,石榴树、柿子树、槐树…绿叶招摇。周围更是树静影深,翠竹隐隐。

西边竹篱笆圈出一个鸡棚,母鸡带着小鸡崽子在低头啄米。

东边一大片丝瓜藤,绿叶宽大,细细的藤条攀高而上,到了顶端,沿着周围的横条一圈圈缠绕,坚定不移地寻找新的生路。

再远点,挖了一口老井,年深日久,井壁青石上长满黑绿色的苔藓,井口边沿用来打水的木制轱辘也黑黄腐朽,轱辘上的井绳冒出许多磨损的毛边。

丝瓜藤北边,临近厨房瓦棚的一块开垦过的肥沃泥土,种着小青菜和辣椒,边沿的位置,两株茉莉,花瓣如雪,正值绽放。

沈飞俯身采摘,一手兜起衣摆做篮筐,眼疾手快,敏捷迅速。只消片刻,就将一株满枝繁花的茉莉摘得七零八落。

沈奶奶拿着把菜刀,在瓦棚里露个脸出来看一眼,嘴里嚷:“臭小子,你就不晓得心疼一下花,不要摘得跟狗啃的一样行不行?”

沈飞停下采摘动作,保持姿势,稍稍定住。

周霁佑看见沈奶奶一脸气急败坏,以为他被狠狠数落,一点同情他的心思也没有,反倒觉得:你该呀,这么好看又这么香的花,好端端被你糟蹋没了。

“诶。”

沈飞弯着腰,转头看她。

“你不说做全套么,用花做?”

“嗯。”他努力辨认她脸上的表情,“你不喜欢茉莉花?”

谈不上喜不喜欢。

说句喜欢也只是嘴皮子碰一碰的事,可周霁佑之前被他堵心过两次,故意拐弯抹角,说:“喜欢怎样,不喜欢又怎样。”

沈飞直起腰,衣摆兜着一粒粒花苞,露出精瘦的腰腹,他是一个外表看着瘦、实则身材很结实的少年。

周霁佑不小心触到那块裸露在外的肌肤,到底是个刚进入青春期的女孩,懂得避讳,不动声色地撇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