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飞并未留心,他微垂脑袋,轻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心,带点苦恼地思考两秒,慢吞吞说:“喜欢就做给你,不喜欢…”顿了下,“就做你喜欢的。”

周霁佑轻挑眉:“我喜欢的?”

沈飞说:“嗯…”声音低沉,自言自语般,“总归会有你喜欢的吧。”

他抬起头,目光含着一丝淡淡的希冀。

周霁佑和他思维不同步,比较跳跃。

她伸手进他卷起的衣兜里捡出一朵美丽绽放的茉莉花,指腹轻捻底下的绿叶,说:“我不喜欢你就不做,那这些花怎么办?”

扔了?还是摆家里装饰,顺便充当香薰?

沈飞大概猜出点她的想法,无端问了句:“你吃过炒茉莉吗?”

周霁佑眼睛微瞪,微讶:“茉莉能吃?”

“能。”少年的心思很简单,她没吃过,他想让她尝尝,也许她会喜欢。

黑黢黢的瞳仁里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欣喜:“你等着。”他转身兜着怀里的茉莉花朝瓦棚走。

又是,你等着。

周霁佑瞥向他步伐矫健的背影,心想:口头禅么。

沈奶奶在砖头搭成的简陋台子前掰豇豆,沈飞走过去,说:“奶奶,中午再加一道菜吧。”

沈奶奶没问,瞥了一眼他采摘的茉莉,什么都懂了。

指腹掐在豇豆的绿皮上,稍一用力就掰下一截,她手上不停歇,压低嗓子说:“你跟奶奶老实讲,是不是还挺喜欢这个城里来的妹妹啊?”

喜欢吗?不知道。

沈飞实话实话:“就是觉得,我对她好,心心在她家,也会过得好。”

他不知该如何表达,无从得知沈心目前的境况,潜意识里,他选择相信真善美是可以彼此感应、互通有无的。

“如果心心回来后说,被她家人照顾得很好,而我却没有对她负到责任,我会内疚。”

沈奶奶知道孙子善良,心底深受触动,想了想,问他:“要是心心在她家过得不好呢?”

沈飞眉头拧了拧,从一堆杂物里翻出一个干净的小塑料盆,一弯腰,怀里的茉莉花悉数抖落进去。

“至少自己要问心无愧。”他端盆往外走,“奶奶,加一个鸡蛋炒吧,单炒不好吃。”

他走得很快,一会就转弯不见了。

沈奶奶看着瓦棚外空荡荡的一片视野,笑容浅浅的,格外宽厚,垂下脖子,继续摘菜,低声说了句:“好。”

***

沈飞撞见站在瓦棚转角处的周霁佑,脚步一顿。

周霁佑抱着手臂,头轻轻向右边歪,一双眼睛不闪不躲地打量他,看不出情绪。

才下过雨,天阴,灰蒙蒙的。微风徐徐,透着丝丝清凉。

沈飞脑子里的一根神经倏地绷直,以为她都听见了。

偏偏周霁佑又不说话,只单单盯着他看。

沈飞快速回忆一遍自己方才说过什么话,好像也没什么,不褒不贬,全无恶意。

【是不是还挺喜欢这个妹妹的?】

猛然间这句话一闪而过,他回答了吗,没有。

周霁佑恰在这时,冷不丁问:“你是不是…”

“不是。”沈飞冒然冲出口,出于解释的心态。

可两个字一吐出来,两个人都目瞪口呆。

一个尴尬懊恼。

一个莫名其妙。

沈飞耳根一烫,越过她,闷头向井沿走。

周霁佑尾随在后,好笑:“你知道我要问什么你就说不是。”

沈飞不吭声,周霁佑没看见他胸口不停起伏。

沈飞朝井口抛下木桶,没有去使用轱辘借力,而是自己提着井绳,动作麻利地把水迅速拎上来。胳膊上的肌肉线条绷得紧紧,能看到小臂上鼓起的一条。

周霁佑决定收回第一眼对他的认知,他挺有劲的,提她的箱子站几分钟,也许真不累。

他扣着木桶,朝盆里倒入井水,茉莉花被水流冲得四下晃荡,一朵一朵浮上水面,玉骨冰肌。

周霁佑看着他蹲在井边低头清洗花瓣,两条手臂枕在膝头,蹲他面前一步远。

“诶,问你个问题。”

花瓣一片片剥开,边边角角,他洗得仔仔细细。

冷静下来一想,她还不是能听懂他们这边的土话,是他自己想太多了。

可是,正因为这份想太多,才令他心底益发烦躁。

周霁佑对他无故作哑的行为已经习以为常,径直问:“山上为什么会有井?难道垂直把山给挖穿了?”

沈飞:“…”

他两只手还按在盛满井水的盆里,水平面上,手臂被花瓣簇拥,黑白对比强烈。他缓缓抬眼,看着她,不语。

周霁佑觉得,她被鄙视了。

她轻描淡写地抢先说:“哦,看来你也不知道。”

手扶膝盖准备起身。

沈飞犹豫了一下,半晌,又低下头去,边洗花瓣边说:“能打井是因为这是承压水。”

周霁佑:“…”

她不吭气,他以为她听不懂。

他不知该如何浅显易懂地和她解释,略作思忖,两只手从盆里抽出,*地比划。

“上面是土层,下面也有土层,中间穿过一条凹进去的通道,通道里面充满水,这时候在上面土层钻孔打洞,静水压力的作用下,通道里的水就会喷出来。这个水就叫承压水。”

说完,他顿了下。静水压力…又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静水压力就是…”

周霁佑出声:“行了。”

沈飞停下来。

周霁佑笔直站他面前,盯着他明显长长的头发,问:“你读高中了?”

又跟不上她跳跃的思维了,沈飞眼睑一抬,仰望之下,发现周霁佑抱臂垂眸,眼神里含着一丝琢磨不透的情绪。

“…初三。”他答。

平板的脸色,平板的语气,他总有本事使她心情憋闷。周霁佑举步回屋,生硬地丢下一句:“你初三,你了不起。”

沈飞喉咙微堵。

她十四岁,初三,他十六岁,也初三,到底谁了不起…

Chapter 10

山多地少,又因气候限制,能种的作物不多。恰逢双抢,沈奶奶和沈飞每天都很忙,收割,犁田,插秧,争分夺秒。

周霁佑跟过去也帮不上大忙,她虽不是娇生惯养,但也干不动粗活。

看他们踩进山间梯田,沈飞充当老牛在前面拉犁,沈奶奶在后面推车,吭哧吭哧,卖力前行,她心里有点堵,却说不上为什么堵。

太阳高照,热得直淌汗,沈奶奶和沈飞包得都很严实,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

沈飞嫌麻烦,不乐意全副武装,沈奶奶却执拗要求,不愿孙子晒成黑炭。

捂得越多,身体越热。

周霁佑撑伞站在田埂,自己身上已经够黏腻,见到他们像刚从水里打捞出来的汗湿模样,心情也瞬间湿漉漉的。

后面几天,她都待在家里不外出,沈奶奶本就不情愿她出去挨晒,叮嘱别乱跑,把门闩上,再没说别的。

沈飞瞅她一眼,少年沉默寡言,更吐不出什么话来。

周霁佑百无聊赖,没电视,没电脑,但她带了掌上游戏机。玩腻了,她从箱子里找出一块写生画夹,素描纸夹在上面,坐床头,支起一只膝盖,执笔手绘。

等沈奶奶和沈飞回来时,不动声色地收回行李箱。

沈家偶尔来人串门,那些村民总会眼睛朝她脸上瞟,就像她比别人多长了一个鼻子似的。

他们大多都在沈奶奶在家时过来,周霁佑把里屋门一关,他们就看不见她了。

一天下午,她正处理脸部阴影,微一抬眸,瞥见窗户外冒出一个人脸,是个女人,方形轮廓,胖胖的,隔着灰不溜秋的纱窗,眼神直勾勾盯着她。

周霁佑与她对视,差点被吓到,眼睛微瞪,没说话。

那女人见被发现,转了转眼珠,笑:“小丫头,门插着,你给开个门。”

周霁佑听不太明白,目含警惕,不搭理她。

女人倒聪明,自己琢磨过来,改用蹩脚的普通话:“别怕,我不是坏人,我是沈老奶奶的二儿媳妇,他们祖孙两个在地里忙,叫我过来拿点东西。”

周霁佑不为所动,还是不作声。

女人不太高兴了,嗓门倏地拔高:“别坐着不动啊,你去把门打开。”

周霁佑表情仍旧淡淡,却终于开了口:“他们需要什么,你跟我说,我送过去。”

她不信任她,女人看出来了。她年龄不大,却是个鬼精。

“你是老沈家的贵客,哪能让你送。把门打开,让我进去。”

周霁佑轻轻“哦”一声,低下头去继续扫阴影,“你不说就算了。”

女人脾气不好,顿时来了火,从鼻孔里哼笑一声,抱着胳膊嘲讽:“我忍你妈,你一个城里孩子挺拽的啊。你家不是有钱吗,有钱人就是这么教养孩子的啊。”

她又换回方言,周霁佑听得半半拉拉,但看她脸色极臭,能猜到不是好话。

这下,更不会给她开门。

“诶,你们家给了老太婆子多少钱?”女人静下来,突然问。

周霁佑头都不抬。

她换回方言味道极重的普通话,重复:“我问你,你家给了沈老奶奶多少钱?”

周霁佑拿炭笔的手一顿,这也是她想知道的。

沈飞给她按摩头部的时候她差点就问了,被他一打岔,又咽了回去。

她不说话,女人忍不住又骂,她低头画画始终不理会,对方最后怨气冲天地走了。

傍晚,沈奶奶和沈飞一前一后回到家里,周霁佑拔插栓开门,沈奶奶汗流浃背走进屋,身后院子里,沈飞在打井水洗脸冲脚。

周霁佑跟在沈奶奶身后,说:“奶奶,有一个自称是您儿媳妇的人下午来过。”

沈奶奶从屋檐下的晒条上拽下一条洗脸毛巾,擦汗的动作停住一瞬,扭头问她:“她来干什么?”

话短,周霁佑听得懂。

“她说,您让她帮忙回来拿东西。”

从沈奶奶的反应上来看,这个上门理由应该是不存在的。

周霁佑抿了抿唇,说:“我怕她是骗子,没开门。”

话归话,脸上却没有丁点歉意。

有脚步声靠近,她循声望去,沈飞头发上、脸上都是水珠,踩着湿哒哒的塑料凉鞋立定在屋檐台阶下,沉默看着她。

直觉告诉她,祖孙二人的神色都有些微妙。

她心里面顿时生出某种猜测,令人烦躁的猜测。

无言半晌,沈奶奶沉沉叹了口气,而沈飞依旧一张无波无澜的面瘫脸,短袖背心已经湿透,粘稠的汗液与清凉的井水混杂,模样虽狼狈,但却又有一种原生态的粗率不拘。

“飞飞,你把锅台里火点上,烧锅水,再把饭蒸上,等我回来烧菜。”毛巾甩回晒条上晾着,沈奶奶吩咐沈飞一句,急冲冲地走出院子,下到坡地后,沿着山路前往村里,略微驼背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周霁佑看着沈飞,沈飞与她简短对视一眼,转身绕去瓦棚,坐在土灶旁边的小板凳上。

他用一根一头早已烧得焦黑的木柴棍把灶膛里的灰烬拨到两边,抓一把靠墙堆积的干草,捆成一股,点燃塞进去。

周霁佑走进来,灶膛里窜出火星,沈飞往里面慢慢加入捡来的小树枝,偏头,无声看向她。

少年眼底墨黑,面容安静,头发丝上闪着亮晶晶的水珠。

周霁佑立定在他跟前,说:“我知道她不是骗子。”

沈飞愣了一下,低头继续生火,没说话。

猩红的火舌舔着灶壁,灶膛里的火焰逐渐欢腾。

周霁佑原地蹲下去,瞳孔里映入跳跃的火光:“可我就是不想给她开门,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嗓音轻轻缓缓,幽幽绕绕,散漫又无畏。

所以,你们要责怪就责怪,别都板着个脸,一共就三人,给谁看呢。

周霁佑心里是有情绪的,她觉得,因为她是外人,是客,所以他们才忍着没指责她。沈奶奶这会儿,大概是找儿媳妇去了。

逼仄的瓦棚内,沈飞就坐在她近手旁,两人都朝灶膛里看,呼吸间,有草木燃烧的呛鼻烟味,和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汗液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