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旁有人看,周霁佑不好大声,可心里实在是恼。顾不上鼻梁痛,只能用中指上还勾着遮阳伞套绳的那只手去扯他,扯不动,小臂肌肉都是绷紧的,明显使了力气抗衡阻挠。

愤懑之下呼吸加重,益发察觉出他身体的热度——滚烫的,即使在空调车里也缓解不下的,与腰侧渗透裙子传至肌肤的那抹触感相差无几的热度。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他一定早死了千百次。无奈的是,没有用,他就像是穿了金钟罩铁布衫,坚硬得刀枪不入。

她抬眸怒视,对上他鸭舌帽帽檐下的一双眼睛,深黑,沉静,看不清情绪。

她被他盯得心慌,竟先败下阵来,头撇开,浑身都僵硬。

这样的依靠仿佛没有尽头,完全不知四周空间何时才能疏散,何时才能找到机会远离。

视线越过他肩膀一侧,那个和他们一起上车的女学生眼眸明亮地杵在近旁笑眯眯看她,好似亲眼证实了究竟是亲哥哥还是情哥哥。

烦。

她再次仰头,他正平视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喂。”

闻言,他稍稍转过脖子,下颌一低,看向她。

“我说请客,你别是误会了吧?”不然,他现在的行为如何解释?厚颜功力根本就是又升级了。

沈飞白不说话,她当他在默认,立刻拉下脸,轻嗤:“你还真能联想。”

“是你想多了。”他看着她,平静地说。

周霁佑眉心一蹙,眼神转为质询。

他却不多言,又将目光投向窗外。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周霁佑简直要厌恶死他这副沉默寡言的脾性。主播和记者不都当得游刃有余吗,怎么一到生活上就话少得像嘴巴贴了封条?也许…也许他只是对她无话可说。

心中一生出这种猜想,情绪就像瞬间鼓胀的气球,稍微再给它一点压力,便会炸得四分五裂。

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活该,活该追不到她。

她再次掌心下压去扯他箍着自己的手臂,“松开,我要下车。”

沈飞白微怔,低头看她:“到站还早。”

她没好气:“谁规定一定要在家附近请你吃饭?”

他静了一秒,没回应,扣在她腰间的手垂落下来。

周霁佑立刻后退半步,孰料,不知踩上了背后谁的脚,虽然那人并未开口责难,可她心头的烦躁感一下加剧,气球砰地炸裂。

“抱歉。”飞速道完歉,她从中间乘客的背与背之间缓慢穿行,候在车门,等待公交在下一站停车。

沈飞白不动声色地护她身后,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冷静得可怕,他知道,她正憋着火,这火,是针对他。

可没有任何办法,他故意的,故意惹她生气。

她还能因他动怒,至少他在她眼里还有存在价值。哪怕,价值为负。

***

一下车,酷暑的热气像海浪一样席卷而来,不容抗拒地包裹全身毛孔。

周霁佑快步往前,经过地下通道,经过斑马线,远远看见一家日料招牌,凉凉地瞥身侧人一眼,一言不发就自作主张地朝目的地走去。

开了一间小包厢,面对面席地而坐。

三文鱼刺身、三文鱼腹、活生蚝刺身、活赤贝、醋味海蜇、牡丹虾…点了一堆他不能吃的海鲜。

沈飞白安静听她点餐,每听到一个,目光就深沉一层。

她有意的,有意报复。他吃海鲜,皮肤过敏。

等穿和服营造日料气氛的女侍应生退出包厢后,周霁佑眉间笑意绽放,玩味地觑着他,说:“怎样,我够大方吧?这一顿花销出去,我可得大出血。”

沈飞白平和的视线在她坏笑的脸上定格:“你大可以换一种方式。”

周霁佑佯装听不懂,给他斟上一杯清酒,嘴角含笑:“说什么呢。看你吃得开心,我就开心啊。”

他指腹轻轻摩挲杯沿,睫羽微垂,低声:“你开心就好。”

周霁佑正给自己倒酒,听闻,手一顿,心里突然就没了一丝情绪,静谧无声。

食指无意识地沿拇指的指背滑了半圈,她放下酒壶,笑容悉数收敛,面无表情地凝向他:“你别总来烦我,我会更开心。”

他握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睑始终低垂,不看她。无言半晌,不作迂回:“除了这件事,其他都可以答应你。”

“好啊。”她狠狠压下心头躁动,风轻云淡地一挑眉,断章取义,“这顿是散伙饭,就当你答应了。”

沉默,大约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周霁佑捏着杯口,也凑到嘴边抿了一口。

一点点的辣,还有一点点的酸,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包厢门被敲响,侍应生前来送餐。

一盘盘餐点摆上桌,面对面的两个人都低头不语、一动不动,惹得对方双膝跪在桌边搁置餐盘时,忍不住朝左右各打量一眼。

气氛并未因为中途突然多出一个人而发生丝毫改变,周霁佑慢条斯理地吃她的,他吃也好,不吃也好,随便。可潜意识里,她希望他不要碰,他又不傻,应该…不会碰吧。

她夹过刺身放入盘里,眼皮不经意地掀了掀,撞见他手动了,他拿筷子直接夹起海蜇喂进嘴里,咀嚼,咀嚼,咀嚼…她愣神,一直看着。

吞咽,他与她对视:“有什么问题吗?”

语气平淡,却给她一种理直气壮的感觉。

她嘴角烦闷地瘪了一下,不知为何,她陡然冒出一个强烈的直觉:她快要出事了…

“别吃了。”她冲口而出。

他在生鱼片上添加少许瓦沙比,对折,裹蘸特调出来的酱油,不作停顿地一口包进去,眼神不看她,面容平定,好似在细细品尝。

“我叫你别吃了!”周霁佑扔掉筷子,音调拔高。

又一次将嘴里食物咽下去,他眸光清明且执着:“除了那件事,其他任何事都随你。”

“凭什么?”有那么一瞬间,周霁佑眼眶既热又涩,她死死盯着他,“你不过就是仗着我心软,凭什么一直拿捏我!”

沈飞白搭在桌沿的手,慢慢地拳头紧握。他低下头,眼底的剧烈波动得以遮盖隐藏。

“上午,你的一个大学室友打我电话…”他声音沉沉的,缓缓的,极具克制。

周霁佑意料之中,冷笑:“是她告诉你我在古塔公园,我早猜到了。”

心思一转,他在此刻忽然提起,有点莫名其妙。心口微颤,景乔不会…

像是在不负众望地继续验证她的猜想,下一秒,他抬眸望过来:“小佑,你以为我努力留在央视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他漆黑的眼睛深邃柔软,亮得惊人。周霁佑脑子里轻轻嗡了一声。

“你又以为,我当初非要考播音,又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不想问,更准确一点,是不敢问。她从来不敢问。

2004年的隆冬,二月的天,他瞒着所有人悄悄参加中传媒提前批次的招生考试。初试,复试,一直到高考结束后录取通知书寄到学校,她居然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因为他们同班,班主任那里有全班的录取记录。

他不说,她震惊过后也不问,那时候她自己都将面临严峻局面,根本无心思多管闲事。

她甚至有点感谢他,有他一同“欺君犯上”,沈老头的怒火就可以得以平摊,说不定,还会由于她的不受重视,而全部转移到备受期望的他头上。

她觉得他大概是走不掉的,她以为,整个沈宅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和她一样,一心向往自由,哪怕撕破脸都在所不惜。

事实上,她最终也的确得罪了所有人。

高中拿不出住宿费可以找沈恪,大学一穷二白,什么费都交不起,和沈恪也划清了界限。

可,她猜中自己的结局,却没猜中他的。他深受沈老头的养育之恩,自然做不到她如此潇洒,可态度却也坚决,遭遇沈老头断粮的威胁竟也未低头,真就收拾行李在她之后来了北京。

她永远忘不掉她和他一起被沈老头施行家法的那天夜里,两人跪在庭院里一天未进食。

她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仰头望天,说:“沈飞白,说实话,我不觉得你喜欢播音。我要是你,不会随便填报志愿。”

他不吭,腰杆始终挺得笔直。

她等了等,以为他不会说话了,谁知过了会,他偏眸看向她,冷不丁地说:“我听你说过,你最爱且唯一爱的人,是你父亲。”

她目露警惕:“你想说什么?”

头转回去,他看向昏暗不明的远处,轻声:“没什么。”

那时,她身上的保护色太重,未曾留意他眼底闪过求证的神采。

后来的后来,忽然有一天回想起那夜,心神猛地一震。她父亲周牧,生前就职于央视,是播音主持人…

Chapter 22

吃下那几口海鲜的后果就是,单是裸露在外的脸、手臂和脖颈就已出现多处红点,身上更不必多说。

幸好食用不多,不至于全身红肿发痒,但出境播音肯定是不行的。化妆师努力尝试,倒是能成功遮瑕,但是为保肤色均匀,其他地方也要稍稍美白,这样一来,沈飞白当真就变成沈飞,白了。

栏目制片人江山称得上是他进入央视播报新闻的伯乐,看到他脸破相,哭笑不得:“你啊你,我都不好说你。我听老雷说《今日聚焦》的样片中宣部过审了,他的意思,搞不好就让你上。可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能随时待命么。”

眼神和语气都不像疑问,更像肯定。

沈飞白静静听训,似乎到手的鸭子飞了也不在意。

江山忍不住皱眉:“说你没有上进心吧,当年比赛的拼劲儿大家都看在眼里,发生地震那会儿,一群主播里,也就你自告奋勇要去前方做直播记者。说你有上进心吧,好像自从进了台里,你就特别安于现状,别人都倍儿积极地竞争上岗,恨不得全国人民能早点儿认识他,你呢,我还就真看不出来你有半点儿继续向上爬的意思。”

“也不是不想爬。”他沉默半天,总算开了口。

江山挑了挑眉,等他继续往下。

他微微垂下眼,让人看不清情绪:“只是暂时状态和精力跟不上。”

江山火气蹭蹭往上狂飙:“你多大?你和我谈精力!年纪轻轻就不在状态,你赶紧给我滚蛋。这是哪儿?这是央视!有的是在状态的人打了鸡血地往前冲。单单这一届刚毕业的学生就有多少,招进台里的又有多少,你有过危机意识吗?”

他对事不对人,说话向来不客气,四十好几的人,从93年一步步走到今天,很不容易。路是自己走的,他不愿也不屑去指点别人的人生,但沈飞白是他两年前力排众议提拔进的新闻频道,他见不得他不争气。

只是一声恨其不争的随口质疑,他却认真给出回答:“有。”

江山微怔地转回头。

他目光坦诚,一如既往的静谧无波:“危机感无时不在,但我做不到一心二用。我想达成一件事,就只能专注这一件事,全力以赴地去实现它。继续向上爬不是现阶段考虑的事,目前有一件更重要的还在进行。”

江山心思转得快,说:“男人除了事业就是家庭,怎么,你还没真正立业就等不及地想成家了?”

他无声地笑了笑,却是看不出半点笑意的,江山觉得,那抹安静的笑容里融汇了沉淀多年的心事。

他说:“倒没急着成家,就是想早点定下来。”

江山一听,怒气消去一半,好笑道:“怕人跑了?”

“怕。”江山之于他,亦师亦友,他不作隐瞒,“越是不自信的事,越焦虑害怕。”

他的声音好听得很特别,当初看中他,不单单是通过比赛认准他的综合实力,还有一个非常质朴的原因是,人是那种正气的帅,嗓音是那种极具亲和力的醇厚,早间新闻需要的正是他这种能在一面一语中就能即刻唤醒观众神经的新闻主播。

江山狠狠地沉默了一会,似乎体味出那件沉淀多年的心事是什么了。

用四个字概括:求而不得。

他不是不自信,他是只对感情不自信。工作是死的,只要一方攻势强烈,处处存有希望;而感情是活的,我情,你不愿,步步都是荆棘。

他懂得取舍,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

他并不单纯是顺其自然随遇而安,他是对生活太有想法太有计划。

江山坐在办公桌前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手臂搭着桌角,吐出一串长而淡的烟雾,眼神盯着他:“这事儿还需要多久?”

隔着桌子的宽度,沈飞白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

江山说:“你要是迟迟拿不下人,工作也准备一直原地踏步了?总要有个期限吧。”

沈飞白说:“快了。”

这回,换江山撑了撑眼角,含笑问:“人追到了?”

他深邃的眼眸浮出一丝难得一见的温柔笑意:“她答应试试。”

江山一愣,继而摇头叹笑:“年轻人啊,不愧是年轻人,爱情至上。”他含着烟吸两口,把烟从嘴里拿下来,拿烟头指他,“你小子要不是运气好,单凭感情用事这一点,早被社会的狂沙给埋没了。”

沈飞白不作声,心里一根弦被轻轻拨动。

他确实好运,无论是当初被沈国安收养,还是如今顺利进入央视。

绝境中降临生机。

***

三里屯一家茶餐厅,景乔掏钱请客,向周霁佑负荆请罪。

“这事你真不能完全怪我。我和他又不熟,隔着电话打听他事,看不见表情就算了,突然听不到他讲话,心里怪瘆得慌的。我不是就怕他不松口么,所以就想着干脆来个信息交换,我把我知道的告诉他,他把他知道的告诉我,这样不就不显得唐突尴尬了么。”

周霁佑凉淡地睨着她:“你倒是反应快。”

景乔摸不清她情绪,眼珠上瞟,躲避她锐利的目光,干笑。

周霁佑懒得再搭理她,等菜一齐,默着脸专心用餐,一句话不说。

窗外阴雨绵绵,钢筋混凝土的城市笼罩一层薄纱,朦朦胧胧。

相识五年,景乔自认对她性格摸索得七七八八,她越是恭默守静,就越是不屑一顾,反倒是疾言厉色地冷嘲热讽,越能说明这事儿她认真了,她在乎,她把人或事装心里了。

她现在嘿然不语,令她不由想起鲁迅那句名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只不过,爆发的是她,灭亡的却是自己。

实在无法忍受气氛持续冷凝,景乔两只手腕分别轻抵在桌沿,身体缓缓前倾,小心翼翼地唤:“粥粥…”

周霁佑手持瓷勺舀了一口老鸭汤,汤汁浓厚,口感无油腻,也无鸭肉自身携带的特殊腥味。

眼皮掀了掀,看她一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