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他不好,从来都不好…

室内空落落的静,连绵不绝的雨声恍若隔着一层结界,有,等于无。

她缓缓低头:“我饿了,你再不做饭,我要等到几点才能吃上。

语气明显变了,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情绪。

沈飞白静看她片刻,迈步前往厨房,“七点就能吃上,你稍微等等。”

你稍微等等,而不是——你等着。

她抬眸看他颀长的背影,那个嘴巴不甜甚至有些笨的少年,成长蜕变的痕迹几乎无处可寻。

很陌生,又很熟悉。

而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

很出乎意料,又很理所应当。

一团矛盾的点,理不清,懒得理,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想到这,她起身收拾了一下,然后走去厨房,斜倚在门框。

也不上前帮忙,单纯看热闹。

其实能有什么热闹可看,他连下厨做饭都安静出奇,除了一些避无可避的自然音效,他手里的锅盖不会磕到台面,他使用的铁勺不会敲在碗底。

他往锅里倒油,打开抽油烟机,回头看她,下颌指向砧板上洗过的红辣椒:“待会儿会呛,你出去等。”

周霁佑头轻轻歪靠,戏谑:“你是在命令我?”

沈飞白:“不是。”

她又说:“那你是在求我咯?”

沈飞白:“…”

看他吃瘪,她心里无来由的畅快。

不等他开口,她利落转身,出去了。

她想,她大概对他好不了,不压他一头,痒痒,憋得慌。

三菜一汤,他动作倒快,一小时后,真就按点吃上了。

家常风味,不是第一次吃,以前他不请自来,经常会做。

许久未尝,厨艺似乎又有长进。

她不予置评,难得不挑剔,不贬低,只一心一意专注于填补五脏庙。

餐桌上方的枝形吊灯散着柔柔白光,一室安然。

他看她筷子一会落在这,一会又落在那,问:“为什么今天不评价?”

她一顿,不甚在意:“有什么好评价的,又不是没吃过。”

他看着她:“你之前都会说两句。”

“…”她感到不对劲。

眼皮轻轻一掀,随意道:“你想我说什么,我可说不出好话来。”

沈飞白不作声,黑眸明亮,也许是光的折射,眼底似有星光流转。

周霁佑心漏跳一拍,长睫颤动,垂眸夹起一块粘黏在一起的土豆片,收回筷子,放碗里戳了戳,带点儿警告说:“别这么看我。”

他目光不移:“那该怎么看你?”

口吻平淡无奇,神情也诚挚认真,有点像在虚心求教,真就如同他所说的那样——告诉他,他配合改正。

可周霁佑觉得,他故意的,包括前面的主动求评,都在他看似无意、实则刻意的算计里。

就像那天,他使用苦肉计,故意吃海鲜。

也许…也许以前还有很多个刻意的瞬间,只是她未能及时察觉。

她微微眯着眼睛,审视他:“沈飞白,你扮猪吃老虎?”

他挑眉,唇角朝上轻抿,像在笑:“你有时候的确像母老虎。”

她被一下堵住,质问:“你这是承认了?”

“不是。”

她拖长调“哦”一声,明明白白地表露不相信。

沈飞白阐述观点:“这是一个伪命题,猪只会被老虎吃,扮猪不是很傻。”

避重就轻吗?周霁佑抓重点:“你认为自己很聪明?”

他轻轻摇头:“我不聪明。”

说实话,有点糊涂。她意识到,不知不觉,话题已然跑偏。不得不重新审视他。

他话还未完,下一句在继续:“我如果聪明,就不会等今天等这么久。”

“…”

扯平了,又扯平了。在他面前,她一旦处于劣势,心情就会没完没了地烦躁。

很烦,尤其又再次对上他,令她心慌意乱的目光。

“沈飞白!”她威吓,“不准再用这种眼神看我,不准再说方才那种话!”

她像一只炸毛的小动物,充满戒备。

沈飞白压下嘴角的苦笑,声音有些涩:“我尽力。”

她知道他误会了,忍耐一秒,还是说:“…我只是不习惯。”

关系转变后,他很快进入角色,而她,也不知是潜意识排斥,还是天生情感反应笨拙。

对比之下,真是糟糕。

等了等,没等到他回应,抬眸,撞上他熠熠生辉的目光,像漩涡,能把她吸进去。

“都叫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了。”

他不知道她怎么想,但站在他的思考角度,她脸颊瞬间浮出的两朵淡淡红霞,是否可以表示,她不仅仅只有恼,还有一点点的…羞?

他弯了弯唇:“我尽力。”

三个字,一模一样的话,不一样的语气。

这一句,周霁佑听出了聊以慰藉的笑意和不加遮掩的宠溺。

耳廓一热。真是,烦死了。

***

一顿饭吃得风起云涌,几经浮沉。

周霁佑心里憋着一股劲,只等找到机会扳回一局。

饭后,她看电视,他洗碗。

她瞅一眼阳台窗外,夜幕沉黑,雨声细弱,不仔细听,还没有厨房的水声大,估计快停了。

他出来时,她斜斜瞄瞄他,待他走近,将一早准备好的护手霜抛掷过去,“给你这个。”

一道黑影扔来,沈飞白扬臂一抓,接到手看清后,走过去竖立在茶几,“不用。”

周霁佑抬脚搭在茶几边沿,家居服外的一双脚踝又细又白,她拿右脚的脚趾缝夹住护手霜扁平的一端,长腿转啊转,转到他面前,“我的地盘就得听我的。”

沈飞白看着眼帘底下玲珑秀气的五个脚趾头,白白净净的,指甲盖修剪得整整齐齐。五个脚趾动啊动,像五个颐指气使、并排而立的小将军。

“这样夹着不酸吗?”他顺手取下来。

周霁佑腿还直直地翘着,听言,愣了愣,看他掀开盖子挤出一丢擦手,腿慢慢收回去,搭在另一只脚上。

沈飞白坐布艺沙发另一头,电视机的声音回荡客厅,央视六套,电影频道。

正在播放的电影是迪士尼一部经典动画,他简单地在手上抹几下吸收匀了,安静且诧异地偏眸看她。

她没看电视,在看他。准确地说,是在看他的手。

注意到他的视线,她也不躲闪,大大方方地赞赏:“我有没有说过,你手很好看。”

她眼中笑意流转,他一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背一秒,手心再一秒,然后将手心对向她,“有这么多茧也叫好看?”

没有他说得夸张,每只手上都只有两个茧罢了,一个厚一点,一个稍薄一点。

他的手的确很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匀称,瘦而有形。多出四个茧根本不算什么。

她用“你懂什么”的眼神看他,继而转头接着面向电视机,小丑鱼尼莫被渔船捕获后失去踪影,父亲玛林踏上寻子的惊险旅途。

她忽然定住,认真观看了几秒,微凉轻缓地说:“我爸手上也有茧。”

沈飞白静默看着她。

她扯了扯嘴角,扭头:“还记得么,我摸过你的手。”

记得,和她相识以来的每件事都记得。他们下山去镇上,山路难行,他拉她手,她不老实,指腹来回摸他掌心老茧。

那时,他还叫沈飞,奶奶还平平安安活在世上。

他陷入深深的回忆里,周霁佑说:“那次,摸你手让我想起我爸,我就忍不住多摸了几下。”

他瞬间从回忆中抽离。难怪。

周霁佑看着他,说:“手伸过来。”

要求提得突然,他寻思着,没照做。

周霁佑盯着他眼睛,催促:“伸过来啊。”

他垂眸看了眼左手掌心,早已忘了何时生出的,两个硬硬的茧。不询不问,直接把手伸过去。

周霁佑靠近,捉着他四指的指尖,右手轻轻摩挲那两个茧,再慢慢地与他十指交握。

“就是这种感觉。”掌心相对,硬茧剐蹭皮肤,“我爸牵我手走路,手心的老茧就是这样糙糙的。”

她轻声,怀着念想。

沈飞白心口发酸:“小佑…”

周霁佑“嗯”一声,一望,脑子里一声嗡鸣,神经都在颤:“你根本没尽力。”

“嗯,我控制不了。”他目光偏向别处,躲开她。

一呼一吸,控制得微乎其微,好像都乱了:“你还有理了。”

温水一般的静默。

半晌,他倏地喊她:“小佑。”

周霁佑感受到与他指尖交错的手掌被拉开,温热的指腹沿着她手掌的纹路轻滑。

他轻叹:“你手才好看。”

痒。用力一抽,把手抽了出来。

他目光就在身侧,她曲指在被他触碰到的地方捻了捻,慢条斯理,却又不容置喙地说:“只准我摸你,你摸我不行。”

“…”

眨眼又过去多年,她始终是那个,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相处过的最被动的姑娘。霸道中带着一点小别扭,强硬中透着一股孩子气。

视线从她自然色的长发到颤动的睫毛,再到琥珀色瞳仁,往下,挺翘的、小小的鼻子,轻抿着的、粉红的嘴唇…

摸不行,亲,行不行?

渴望一旦生根,去都去不掉。

他普通话不好,北京说成北金,牛奶说成流奶。02年,中传媒还叫北京广播学院,距离第二年冬天的面试越来越近,他每天早起练习发音,刻意纠正,却总是缺少一点原汁原味,处处彰显生硬。

一月一到,火烧眉毛。逼得没办法,他找借口请她帮忙指导。

她心情不好,没拒绝,当做调剂情绪,打发时间。

可她蔫儿坏,给他找来一段绕口相声,说:等什么时候他能够声情并茂地一连串读下来,他就出师了。

她自小长在北京,儿话音重,北京腔味浓,一字一字地排错,用北京话的标准。

她常常寻他乐子,逮到一个另类的错就能调侃他一回。他知道她故意想把自己逗笑,后来熟练了,也偶尔故意卖个错给她,她说:“沈飞白,你怎么这么笨呐。”

是挺笨的,想和她亲近,却不得其法。想追她,做梦都在追她。

她坐在他跟前,故意一脸嫌弃地损他,他觉得她真好看,哪怕生气都比别人好看。

隔着一张书桌,他站在那,撑着桌沿就向前贴过去。没亲到,在快要靠近的一刹那,她躲了,起身的瞬间,耳朵边边划过他嘴唇,凉凉的,软软的,不可思议的触感。

那里当即就以肉眼可见的方式起了反应,唰地红了。

他看着,心想:耳朵红红的也好看。

紧接着,脸也红了,嘴巴抿得紧紧的,使劲搓耳朵,越搓越红,越搓越火气大,怒骂:“臭流氓,不要脸。”

他耳根也一直发热,本想坦白地认了,就当鼓起勇气直截了当地向她表白,可触碰到她厌恶的眼神,不能认,认了就是死罪。

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刚刚只是想看看笔掉哪了。”撑桌再一次俯身,脖子一伸,找到桌下掉落的一支水笔,指给她看,“在那。”

他第一次撒谎,为了弥补一个不可挽回的错。

一晃多年,他一直克制,一直守礼,现在,是否到了可以再犯一次错的时候?

想问便问了:“我可能…还会更大程度地控制不了自己,除了不能那样看你,不能说那样的话,你还有别的要求吗?”

周霁佑正烦躁,忽听他这一问,有些迟钝:“什么别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