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欢他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好像也模模糊糊地想不起来了。

***

沈飞白站在阳台窗边,楼层太高,且位置不对,根本看不见什么。就算看见,也听不见。

他脑袋很空,他不知道闷声站在这里究竟有何意义。

好在出远门的包里还剩半盒烟,他找出来倒出一根咬在嘴里。

打火机扑出一簇小火苗,烟点燃了,他轻轻吸一口,胸腔起伏间,一部分思绪渐渐回笼。

她对谁都不热络,对谁都竖起一圈利刺,可那时候,唯独沈恪可以降住她,他们像两根稻草,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他只有在身后远观的份。

她总能惹到老爷子,他刚到沈家的头一年,沈恪还会挡在前面替她出头,后来不知从哪天起,每回她遭到责难,沈恪都恰好不在现场。

那是他感到最无力的一段时间,比之后几年追不到她更无力,因为…他无能为力,一丝一毫也帮不了她。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沈恪明明就在一墙之外,可他却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像个透明人一样站在外面。

她走出来,他跟上去,他本想上前,沈恪却装成刚到家的样子,从角落里出来,于是,换他退回墙角里去。

沈恪若无其事,她则开门见山:我们谈谈。

谈谈…

他无意听墙脚,可,就在他欲要离开时,却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听到沈恪的隐忧,听到…他和妹妹是老爷子用来牵制他们的两颗棋子。

老爷子试图利用他们兄妹令她和沈恪产生危机,借此迫使他们因地位不保而学会臣服。

沈恪慢慢低头了,她也慢慢察觉到了。

她说:你要和我划清界限是么。

沈恪:小鬼,你暂时先乖一点,别让我为难。

她说:原来我让你为难么。

沈恪: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沈恪:你忘了,我告诉过你我想要什么。

她笑:那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她说:沈恪,我们不是一路的,或许以前是,但从今天起,从现在起,我不会再跟你有任何瓜葛,你也别再说我让你为难。

那天以后,他们的确关系渐渐淡了。他感觉到,她不再依赖沈恪,她在刻意疏远他;他甚至看到,她私底下查看央美的招生简章,她想回北京。

猛然间生出一个念头:她去哪里,他也去哪里。

他鼓足勇气:其实我也想去北京,要不,我们一起?

她露出厌恶的眼神:谁要和你一起。

短短六个字,却似千钧重负,整颗心都被绝望吞没。

可是,不甘心,怎么能甘心。她形单影只的,他怎么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去北京。

除夕夜,他在人潮涌动的中心广场,借着漫天喧闹,再次脱口: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照顾你。

她冷嗤:你谁啊,我为什么要让你照顾。

不是不心灰意冷,他想过放弃,可是没用,他放弃不了。每当浮现这个念头,他都觉得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他报名参加广院的招生考试,他其实并没有信心一定能考上,就是想试试,实在不行就凭文化课成绩考北京其他学校。可潜意识里,他还是希望自己可以,好像只要成功考上播音系,他就能离她的心近一点,就能因为和她父亲同专业而获得她的一点点认可和好感。

喜欢一个人的心情,他这辈子再不会为第二个人有这样深刻的体会。

录取结果公布后,东窗事发,他庆幸自己是和她站在一起的,终于有机会与她共同承担,帮她多挡一点怒火。

她和沈恪真正的决裂就是在他们顶受全部压力的那段时间。

这一次,他是在踟蹰半刻后主动跟去的。

公园湖畔,他躲在银杏树后。

沈恪虽然生她的气,但刚开始是求和的口吻,他温柔哄着她,甚至,伸手抱她。

不可否认,看见她用力推开他,他当即松了口气。私心作祟,他不希望他们和好如初,有沈恪在的地方,他很怕她会和以前一样看不到他。

幸而,她的态度十分坚决。

她说:我祈祷以后都不必再回到你们沈家,我们就当不认识。

沈恪:你再说一遍,你和谁不认识?

她说:你有劲没劲,听不懂人话?

沈恪:你是人么,你就是条白眼狼。

她笑:沈恪,别一副你受伤害的表情。我对你来说根本就可有可无,你跟我在这儿矫情有意思么。

沈恪:你说得对,没意思,特别没意思。你算老几啊我跟你浪费时间。

沈恪撂下狠话便走人,没看到她抱膝坐在银杏树前的石凳上哭,只有躲在树后的他全程旁观。

怎么会看不出她喜欢沈恪,那么明显,那么凄哀,他第一次见到她释放软弱。

一根烟就快要燃尽,她还没有回来。

沈飞白在昏暗的阳台里看着那盆枝繁叶茂的吊兰,他搬来的第二天,她便替他买了一个新的铁架,白色的,做工精巧,与葱绿的吊兰搭配,清新中,装饰效果更佳。

他迷蒙着想,除了沈恪,还有见她为谁哭过么。

没有。自打那天起,他再没见过她掉一滴眼泪,更遑论为了谁而落泪。

正想着,屋外门开了,咣的一声又阖上。

他想象着她坐在玄关换鞋,想象着她走进来…

直到,脚步声一步步临近。

“人呢。”她站客厅喊他,“你在哪。”

“在这。”他开口,嗓音微哑。

人随即走了过来。

他回头,看见她挡住客厅的光站在阳台的推拉门前。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在注视了他好一会后,缓而低地说:“我们谈谈。”

他把一截烟屁股摁灭在花盆沿口,低头的一瞬,想起那年那日,她对沈恪说:我们谈谈。

Chapter 63

火星按灭前,周霁佑便注意到了。

阳台没开灯,但因为楼下的路灯是亮着的,周围楼层间隔着的一扇扇窗户也是亮着的,使得阳台尚存有一丝可视的光线。

可惜这丝光线太微弱,不足以使她看清他的神色。

这样的一幕,像是回到一年前,他刚从汶川回来的那晚,他也是站在阳台吸烟,也是无形中散发沉默的气场,好像在兀自消化着什么。

单薄的剪影从推拉门前退离,被她遮挡的光再一次穿过门洞射出来,落在地板和窗户的一小块区域里。

沈飞白走回客厅。

她坐在沙发,脱了鞋,双脚踩在沙发沿,双手抱膝,整个人很静,头微微低垂,像一尊木雕。

“我们谈谈”以及她现在这种姿态,沈飞白心里再敞亮不过,沈恪肯定是说了一些话的。至于什么话,足不足以把他打入地狱,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全然不知。

他甚至连解释都一下子组织不出语言,长达三个月的欺瞒已经将他落于完全的被动。

他在她旁边坐下,上身微躬,手肘分别撑在大腿,掌心拢着唇鼻。

茶几上方摆放两只颜色和形状一样、只有图案不一样的马克杯,那是前两天她刚从网上买的,上面印的是两个小小的卡通图案,一个是一只白色的鸟,另一个是一捆嫩绿的树枝。

他的视线久久定在那儿,可其实他根本没有在看杯子,焦点是虚的,他在期盼着,也在焦虑着。

仿佛又回到没追到她的时候,迷雾重重,看不到前程。生与死,都被她掌控。

空气里流动的沉默因子肆意牵扯着他的心,好半天,周霁佑开口了,可却是问他:“哪儿来的烟?”

她印象里,从去年那次之后就没再看他抽过。

他一动不动,顿了下,低声回:“买的。”

由于掌心合拢罩着嘴唇,字音更显低沉,嗡嗡的。

“废话,不是买的,难道是偷的。”她语气立刻变得很不好,她控制不住自己。

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用来敷衍谁?

“你还想糊弄我多少事。”她转过头盯着他,“你自己老实招了,别等我一件件问,我不惯你这臭毛病。”

她很凶,可凶恶的背后却不难听出她的态度,她想听他说,听他把隐瞒的事一件件解释清楚。

沈飞白呼吸渐稳,他开始整理思绪,双手从唇边放下,手肘垂落至膝,十指交握,躬着身扭头看她,瞳孔同他额前短发都黑得沉亮:“我不是有意瞒你。”

“你交代清楚,有意无意我自己会判断。”

四目相对,她比他想象得要客观冷静。他略一勾唇:“嗯。”

周霁佑被他浅而暖的笑容晃了一下眼,抿唇,撇开视线。

沈飞白翻开记忆,从林婶的那通电话讲起。

他没有叙述得很详细,每件事他只用一两句话概括,包括期间的挣扎在内的很多琐碎,他都一并选择跳过。

打火机在茶几上,烟在口袋里。说完,他下意识想摸出来再取一支点燃,但这念头也仅产生一瞬,他交握的十指并未打开,依然保持着姿势,没动。

他逻辑清晰,她听明白了。可她真的很火大:“如果不是景乔告诉我你有好几期没担任出镜记者,你是不是不打算和我说?”

“是。”他坦诚。他的确没想到她会那么快知道,并且询问。

“行啊你沈飞白。”他撒谎骗她每个周末是去参加台里组织的公益活动,“我就说,你们台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公益活动。”

“有。”他与她对视,“只是我没时间。”

周霁佑深吸气,沉下脸:“这是重点吗?”

她有些不按常理出牌,他看着她,摸不清她的态度。

他起身,半跪在她脚下的毛绒地毯上,指尖钻入她抱膝的手心里。她手冰凉,他掌心一包,轻轻握着。

“怪我吗?”她下巴垫在膝头,他深深望进她的眼里。

“你说呢。”她面无表情。

嘴唇蠕动,想说说之所以会妥协的理由,心念一转,结果摆在这儿,说再多也都是狡辩。他微微垂下眼:“我也怪我。”

周霁佑坐在沙发上,他半跪在沙发下,她忽然很想抬腿蹬他一脚,事实上,她的确这样做了。

她一脚踩在他胸膛,但没用大力,她只是不解气。

他没躲。

“你为别人着想,谁为你着想?”她真的很生气,踹完一脚,再踹第二脚。

他还是没躲,但她脚还未碰到他,就被他一把捉住。

她往回收,他却把她脚掌按压在他胸口,眼神明亮又直接:“你只是这样想我?”

“你希望我怎么想你?”她瞪他,脚踝不断扭动,“松开。”

沈飞白从未觉得如此圆满。真的,从未。

他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她说她会自己判断,就像她偶尔会说“我有眼睛,我会自己看”,她是真的会看,很用心地看,看别人,也看他。

“小佑…”他深邃的眼睛里都是想要说的话。

周霁佑被他深亮的目光黏住,心一颤。

他不松手随他,她手臂一抱,向后靠在沙发背上,沉声:“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

她忘不了乍一听见这件事时的心情,就像被一桶冬天放在室外的凉水浇在心里,心一下就结了冰,许久无法复苏。

她当年偷出户口本悄悄跑去公安局办理准迁证费了多大劲,和沈老头、和她妈分别撕破脸经历了多大羞辱,凭什么…

凭什么她又和沈家扯上关系…

她以为她会想杀了他,可她只是难过。

如果就因为他开始服从于沈老头而由此断定他们不是一路人,凭什么?

他和沈恪不一样,她知道的。

沈恪瞧不起他,讽刺他,她不明内情,没法儿严词维护,那种焦躁的无力感令她眼圈一瞬间潮湿。

她怪他,当然要怪他,凭什么他要被人在背后贬损。

眼眶热了,又热了,她甚至分不清究竟是为自己抱不平还是为他。

她别过头,努力将水意逼退。

脚踝突然被松开,眼角余光,面前的身影缓缓靠近,脸被他掰正,幽静的眼眸近在咫尺地看着她。

他不言不语,就只是盯着她的眼睛。

她瞪着,瞪着瞪着连她自己都能感觉到热意的上涌。

“我想做一个自私的人,你懂吗?”一颗泪珠滚落,握着他手臂,“你为什么就不能自私一点…”

越来越多的眼泪流淌而下。

她在问他,也在问自己:为什么不自私一点,和他断了…

心里有一个答案不断地叫嚣着:她只要他,只要他就足够,只要他就能什么都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