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婶叹气:“我是在担心啊。霁佑那孩子长成那样,也怪不得作为叔叔的会动心,这不毕竟没有血缘关系嘛。我就怕飞白万一心里也对她…”

老蔡摇摇头,说:“别胡思乱想,要真心里有什么,除夕那天董事长撮合他们订婚,霁佑当场不愿意,他能一点反应也没有?”

“可是…”林婶欲反驳,可又寻不出论据。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瞎担心也没用。”老蔡不经意地想起什么,瞳孔一暗,“何况,飞白的事又岂是我们能插手的。”

楼梯上方传来沉缓的脚步声,林婶在家多年,对此早已有所判断,她示意老蔡噤声,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地默默低头打扫。

沈国安下至最后一层的转角,踏着楼梯,视野下方瞥见他们的身影,不高不低地指示:“林婶,你上去看看那丫头还在不在。假若还在,就给我把她轰出去。”

夫妻双方对视一眼,林婶开口:“不用看了老爷,已经走了。”

被沈国安冰凉的双眼居高临下地审视,林婶脊椎僵硬,有些愚钝,还是老蔡把话茬抢过来,替她做的解释说明:“沈总早上找人没找到,问我们有没有看到她。”

沈国安脸色陡然阴沉,他立定在倒数第三级台阶上,年迈的手掌扣着扶手,寸寸收力,松弛有皱的皮肤绷出薄脆的血管。

未作深思,说了不该说的,老蔡低头暗暗掌嘴。

一时间,偌大的别墅一楼内,笼罩一层不容忽视的低压。

“沈楷走几年了?”沈国安苍老的声音忽然问。

老蔡和林婶皆是一怔,老蔡在心里数数年头,识相地不吱声。

“九八年走的,十二年了。”沈国安沙哑喃喃,浑浊的声线,恍若粘结血滴,“十二年,呵…十二年…”

他低低地笑着,笑得林婶浑身僵麻。

“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大掌狠狠地拍在扶手上,猝然加重的语气更令林婶同老蔡都不设防地一惊。

林婶茫然,可老蔡却眼明心亮。

这个“他”指的是沈恪。倘若沈楷还在世,哪还轮得到他…

“飞白人呢,还在医院?”沈国安沉声凝向他们夫妻二人。

林婶禁不住他这阵势,喉咙已卡壳;老蔡暗忖着答话:“回来了,人在房里。”

“叫他来我书房。”剩下的三级台阶他没再往下走,而是转身,慢慢又上去了。

老蔡仰头望他背影。

再运筹帷幄的人物,也终究躲不过一个“老”字。

沈飞白快速洗过澡,擦干头发,也没吹,任由水渍自然蒸发。他开门往外走,打算进沈心羽房间取她想看的两本书。

门敞开,回身阖上,老蔡刚好上楼,边向这边走来边喊:“飞白。”

他循声望,老蔡焦虑地吐一口气:“董事长叫你去书房。”

沈飞白看出他脸上的担忧:“出事了?”

老蔡隔一层羊毛衫,在肥肚子上挠了挠,游移不定:“飞白,这回…沈总怕是真把董事长惹毛了。”

他没说因为什么,沈飞白也没问。沈飞白行至三楼,来到沈国安的书房。

每回上来,感觉都不好,留下的记忆也不好。

可是没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就像行走在一个庞大的迷宫里,每分每秒都在努力地寻找出路,前方有一扇门,只要打开,他就能立刻出去,但他不能,正是因为不能,他的痛苦才会肆意地扩大。

沈国安背对他坐在窗边,连续放晴几天后天气又一次转阴,天空灰白苍茫,悄然酝酿雨势。

“我准备推你进董事会。”他不含半分犹豫,似是已经过深思熟虑。

沈飞白不语,尽可能平稳地呼吸着。

“我不逼你辞工作,我把北京的分公司交给你,半年内你做出成绩来。”沈国安依旧面对窗外,没有回头,他的头发白中掺黑,梳理得利落干净,就像他的行事作风一样。

沈飞白眼底的墨色逐渐加深,他不关心其他,只关心一件事:“您还需要用我多久?”

沈国安终于扭头,他微眯着眼,目光如剑:“你是在不耐烦?”

“您觉得我应该感激涕零?”沈飞白神情寡淡,“爷爷,您高估我了,我志不在此。”

“不在此,那在哪?”沈国安上下喘气,哑声嘶吼。

沈飞白安静不吭。

沈国安倏然起身,却有些不稳,身板摇晃,颓然地跌落回去。

沈飞白几步上前,“爷爷…”

沈国安用力抓着他手臂,胸腔剧烈起伏。

沈飞白下意识摸向裤袋,不在里面,他洗澡出来没将手机带身上。他看向沈国安桌上的座机,抬脚便要过去,可沈国安抓着他臂膀不放。

他上身只着一件黑色套头卫衣,沈国安每一个指头的力度都透过略薄的衣料传递而来。

“爷爷,我打电话叫梁医生过来。”

梁医生是沈家的私人医生。

沈国安盯紧他的眼,一字一句,慢而沉:“你听我的只会对你有好处,我不会害你。”

沈飞白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睫垂落,一呼一吸间,嗓音低哑晦涩:“您在逼我。”

沈国安心悸气短,讲话断续:“我老头子的命…在你手上。”

他吃定了他的心慈人善。

沈飞白眼眶渐红,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

他定睛看着沈国安,沈国安微张着嘴,不断地喘气,可他的眼神、他的左手,却牢牢地锁住他。

他脑中划过周霁佑倔强的面容,耳边似乎听见她用极度忍耐的声音问——还要多久?一年?五年?十年…

他艰涩地闭了闭眼,单手落在抓着自己的胳膊上,声音喑哑而冷漠:“命是您自己的,不会再有下次。”

Chapter 76

沈国安急火攻心导致突发性高血压,梁医生询问老爷子最近是否接连受到强烈刺激,林婶支支吾吾,老蔡看向一旁靠墙而立的沈飞白,点头说:“是吧。”

梁医生眉头拧出一个疙瘩:“是…吧?”

“之前的确是受了刺激。”老蔡头皮一紧,说完后,又朝后望一眼。

梁医生算是沈家的老朋友,这些年沈国安有任何头疼脑热都是找他来家里诊疗。他留意到老蔡的异常,交代注意事项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也淡淡睨向墙边。

“不要再让老爷子生气,你们都尽量顺着他,让他保持一个愉快的心情。”

阴沉的天气酝酿的不单纯是雨,而是一场出人意料的雨夹雪。

沈飞白靠在墙边,身体右侧是走廊的一扇窗。雪花细微,融在雨水里,也融在他深沉静谧的眼眸里。

周霁佑去见周启扬的父亲是在三天之后,她很客气,话也少,一顿饭吃得平平淡淡,就只是互相见个面,认个亲,除此之外,似乎并无深层次的意义,或者说,于她而言并没有。

周启扬驱车送她回家,总觉得她比印象中更冷清。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他驾驶轿车,偏眸看她。

周霁佑背靠座椅,歪着头,漫不经心地注视窗外。

“没什么事。”

她向来是这样的,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不依托他人,不抱怨,也不倾诉,她习惯了一个人。

不等他再开口,她绕开话题,饶有兴致地转头:“你怎么现在什么事都找景乔?”

周启扬被她成功堵住,好一会没说话。

周霁佑嘴角一扯,透过挡风玻璃目视前方:“你认真的?”

聪明人不用直言挑明,互相都懂。周启扬认栽,轻轻摇头,不承认,也不否认:“是有点不太正常。”

对方是景乔,根本不用犹豫,她自然是站在景乔那边替她着想。她开门见山,逼他松口:“所以呢?”

周启扬一怔,隔一秒,哑然失笑,笑声润朗,又透出几分无可奈何:“我自己都不确定的事,你问我,我问谁?”

“问你的心啊。”周霁佑顺嘴回。

周启扬又是一怔,握方向盘的手松了一松。

以她目前的状态,哪有闲情管别人的感情私事,不过是抓住机会做一番试探,心里好有个数。

试探完毕,手肘搭着车窗,食指在唇间摩挲,她敛了语气:“不确定是否真心就和她保持距离,我想你肯定是懂分寸的。”

周启扬不置可否地一挑眉,眸光幽沉不明。

沈飞白回到北京后只字未提那晚在沈宅所发生的事,周霁佑有些疑惑,有好几次都差点脱口而出——你不知道吗,你为什么都不问我?

可话到嘴边又统统咽回肚里,她根本不愿意再触碰那晚的记忆。

两人都有话想说,可两个人都连续选择性沉默。

事实上,并无人将那晚的事告诉沈飞白。

林婶和老蔡属于明哲保身不沾惹是非型,他们觉得这件事与沈飞白无关,不必将老爷子视作家丑的一件事在背后诉说,弄得好像嚼舌根。

沈国安则懂得适可而止,现阶段想要想法设法稳住他,就不能再拿感情问题去激怒他。他老谋深算,行事周密。沈飞白已对他心怀芥蒂,他此时在他面前说再多他都未必会相信,到头来可能会落一个挑拨离间的罪名。

有时候,看似不合时宜的沉默背后,往往暗藏心计。

沈国安将所有压力都推给蒋茹慧,他要周霁佑远离沈家子孙,得知她依然和沈飞白住在一起,他向蒋茹慧下了最后通牒。

2010年4月14日,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玉树县发生里氏7.1级地震,是继汶川地震以来又一起引起惨烈伤亡的突发灾难。

这次,沈飞白没有担任前方记者。

周霁佑依然是坐在客厅的沙发里,而他则端正坐在主播台,背脊笔直,面容端肃,他在报道和地震有关的新闻时已经能平静地控制面部肌肉和眼神。

不再紧绷,也不再动容,他藏得很深,像所有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老播音员那样,不带一丝个人情绪。

他的职业成长不是一蹴而就的,他们的感情也不是,可他的职业前景越发见好,他们的感情却隐隐出现问题。

这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越来越清晰。

她不再询问何时能摆脱沈宅的束缚,根本不用问,他比以前更为忙碌,常常看他工作到深夜,他有意不把文件资料放在显眼的位置,可她待在家里的时间比他长,收拾打扫的时候岂会看不见。

他们都在自欺欺人。

周霁佑又开始陷入永无止境的失眠,就像回到当初不断受他困扰的日子,迷茫、忧虑、焦躁…种种情绪混杂交织。

假期,沈飞白又一次飞回南湘。

她一个人在酒吧街的一家较为安静的清吧内点了一杯鸡尾酒坐在角落里。

光线朦胧昏暗,音乐如水般缠绵,三三两两结伴而来的人赋闲畅饮,脸上流露轻松笑容。生活在他们眼里,多姿多彩,富有乐趣。

周霁佑掐断蒋茹慧的来电,托腮低笑,眼睛发烫。

她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推门走出清吧。

节假日的酒吧街比平日更加喧闹,五颜六色的灯光映照街道,声浪喧天的动感音乐从一家家慢摇吧里流泻而出,来往行人以年轻人居多。

走到街口,转弯,面前忽然有人挡路,是故意冒出来的一个人。

周霁佑抬头,于街头并不那么明亮的路灯下看清对方的脸。

李兴凯,她在凌风考研机构曾经教过的学生,也是唯一一个,不停找她茬的学生。

他样子没多大变化,以前的花轮头变成现在微卷样式的背头,神情和气质依然痞里痞气。

“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原来真是你啊小周老师。”他双手抄在裤前口袋里,吊儿郎当,上下颠着右脚。

周霁佑没心情理会,准备绕开他。

他向旁边连跨两步,拦截,嘴角冷笑:“小周老师你这就不给面子了啊。你说在这北京难得遇见,好歹也算半个熟人,我看见你可就和看见亲人一样,你好歹给亲人我笑一个。”

“让开。”周霁佑冷下脸。

李兴凯把随手别在左耳后的一支烟叼嘴里,周霁佑又一次迈步,他单手接过身边一个哥们甩来的打火机,另只手臂往外一伸,再次截住她。

微低头,火苗一窜,嘴里的烟被点燃,他斜眼睨着她,带上一丝狠厉:“别给脸不要脸。”

和他一伙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吹了声口哨:“美女,陪我们哥仨一起去喝两杯呗?”

周霁佑目光早已冷冽。

她扭头,轻瞥一眼那两人,然后收回视线对准正吞云吐雾的李兴凯。

“我记得,你好像是在复试时被刷下来的吧?”她摇头,讽刺地一笑,“面试你的老师挺有眼光的。”

李兴凯狠狠咬紧烟头,烟雾在风中轨迹凌乱,笼罩在他瞬间阴森的视线前,更平添几分戾气。

他把烟从嘴里拽下来,低头瞪视她,眼里喷火:“我他妈忍你很久了,要不是看你是个女的,我早一大嘴巴子抽死你丫的。”

周霁佑心里本就压着火,偏偏这时候又有人故意找事…

凭什么…

凭什么一个个都来欺负她!

手机握在手心里,又在开始震动。她整个手掌都被震得又僵又麻。

极度的烦躁,极度的不甘,她用力咬牙,眼睛又一次热烫得仿若随时都要被灼伤。

她挥起空着的那只手,毫不客气地掌掴在李兴凯半边脸上。她高昂着头,冷冷注视他:“有本事就打,别怂。”

李兴凯暴跳如雷:“我**妈——!”他扔了烟,就要动手。

周霁佑膝盖往前一顶,正中他腿间。

“嘴巴放干净点儿。”她攥紧手机,越过他,迈步往前。

李兴凯捂着裤裆,疼得弯下腰,嘴里忍痛咒骂:“周霁佑你个贱人——!”

旁边的俩人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周霁佑走远了才上前搀扶他。

“凯子你没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