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种短暂的宁静下所暗藏的汹涌,估计不要多久,就会砰然爆发。

她努力撑着自己,努力撑着。

不去想她把沈国安彻头彻尾地得罪了,也不去想他叫她滚。

她想沈飞白,想他在医院里正在做什么。

“我就知道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你,你这辈子找我收债来了。”蒋茹慧说出口的每一个字,语气都很重,“你是不是见不得我好?非要给我制造麻烦你就开心吗?”

难得有这样一次,周霁佑不顶嘴,不还击,安安静静地由她教训。

蒋茹慧看着她在灯光下微微红肿的脸颊,也难得破天荒地,没怒极动手。

沉郁地呼吸着,过了会,蒋茹慧说:“你走吧,看看国外有什么喜欢的城市,别待在国内了。”

周霁佑正在想沈飞白是在陪沈心羽聊天,还是在给她削苹果,猛然听见这句话,心底一沉,目光缓缓聚拢。

“我为什么要到国外去?”她一字一句地问。

蒋茹慧厉声说:“那你想怎么办?有时候我真的看不懂你。你既然肯为飞白回来,干嘛非要去再招惹沈恪?”

她静了一静,恍然大悟,“你不是为了飞白才肯回来,你是为了沈恪。你看出老爷子对沈恪的重视,他只是利用飞白来约束沈恪,不管他表面上有多器重飞白,将来集团还是会由沈恪继承。你想抱上沈恪这棵真正的大树,所以老爷子提议你和飞白订婚,你才会拒绝。”

周霁佑在心里轻轻默念“母亲”这个本该单是看着汉字便能通体温暖的词汇,五脏六腑不受控制地倍感寒凉。

从来都是这样,她其实不必感到难过。

可是,这种感情是特殊的,是无可替代的,是她内心深处无数次想要割舍却又隐隐渴望的。

她无法阻止不断作痛的神经,就像她无法阻止萍聚云散。

她低头笑了笑:“您让我出国,多久?一年?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笑声幽凉,蒋茹慧忍不住蹙眉:“我没有将你驱逐出境的意思。”

“哦?那您什么意思?”她轻轻歪着头,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角。

蒋茹慧略作思忖:“五年。你走五年,五年后你想回来,我不会再管你。”

周霁佑不作回应。

蒋茹慧说:“你不是说找到你奶奶了么,我记得她好像是在纽约,你不如就去纽约吧,你爸以前老说什么没能尽到孝道,你奶奶差不多也一把岁数,你去陪陪她。”

周霁佑依然不作声。

蒋茹慧看着她:“我会定期给你打钱,生活开销上你不用担心。”

风落在头发上,带起发丝舞动。周霁佑脚底生寒,冷得无以复加。

“妈。”她轻喊。

蒋茹慧目视她缓慢地抬起头,庭院近旁的灯光坠落在她琥珀色的眼睛里,像烟火在一点点地熄灭。

“年前你在北京找到我家来,其实目的并不是想让我回沈家,对吗?”

蒋茹慧一僵。

“你说,如果真的爱他,就站在他的角度替他着想,如果没他也无所谓,早点分了对谁都好。你的重点在后面,你希望我和他分了,别再回沈家,别来给你添堵,对吗?”

连续两个“对吗”,蒋茹慧的反应给出了明晰的答案。

周霁佑也作出她的回答:“我不会再回沈家,但我不会离开北京。生活在哪里是我的自由,我不会听你的。”

“行。”蒋茹慧没勉强,而是提要求,“不过,你不能再和沈恪或者飞白再有任何联系,你得和他们都断了。”

周霁佑目露荒谬:“沈老头的意思?”

蒋茹慧说:“你自己捅的蚂蜂窝,现在好了,一个也捞不着。”

周霁佑和她没什么好说的,她感到茫然,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要往哪儿飞,不知道持风筝的人能否随风找到她。

积压多时的暗涌,冲破最后一层强装宁静的外壳,开始剧烈翻滚。

她在寒风中抑制不住地轻颤。

“你们没资格…”她摇了摇头,眼眶发热。

蒋茹慧没听清,拧眉盯着她:“你是不是又犟上了?”

她又摇了摇头,依旧幅度极小,不仔细看很容易忽视。

指甲盖掐着手心,短短不到一小时的时间里,她受到一波又一波的精神刺激,她忍耐着,压抑着,她把头抬起来,坚定而有力地表明态度:“你们谁都没资格。”

***

周霁佑一个人回到二楼的房间。

她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脑子很空,四肢乏力,需要倚靠背后的门板才能支撑。

她低头打开包,取出手机,按下开机键。

拨出那个熟悉的号码,她把听筒靠近耳边。

嘟一声,又嘟一声,接通了。

“喂。”轻而低柔的一声。

“喂,你在做什么?”她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木地板,嗓音淡淡,听起来平淡无奇。

“在削苹果,不过现在出来了。”沈飞白在那边,走出病房,轻轻阖上门。

猜对了。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触,奇妙到,眼底又一次袭上一层水意,可嘴角却不自觉地咧了咧。

“哦。”她语气依然很随意,“吃过晚饭了吗?”

“吃了。你呢?”

“嗯,也吃了。”实际上,并没有。

“打你电话,一直关机。”

“嗯,没电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谁也不提下午她和沈心羽的沟通情况。仿佛问题得到解决,连回忆的必要都不再有。

但沈飞白迟疑一秒,还是说了句:“我以为你会找我算账。”

周霁佑顺着房门慢慢蹲下,“账太多了,一笔笔来,不急。”

他忽然不说话,默了足有五秒。

“今晚不回去。”

周霁佑:“嗯。”

又沉默了一下:“想你了,怎么办是好。”拿自己有点儿没办法的语调。

周霁佑抱膝,直接坐到地板上。

一颗晶莹的泪珠不堪重负地滑落,她抿着唇,倏地喊:“沈飞白。”

“嗯?”婉转低昂。

她想象他坐在走廊里凝神细听的样子。

“小问题没了,大问题什么时候才能解决好?”

他未出声。

“嗯?”她状似无意,“还要多久?一年?五年?十年?”

“小佑…”他难言,“总会到那个时候。”

可不可以不用等,可不可以不顾一切地跟我走…

眼泪终于还是连成串,她咬着拳头,紧紧咬着,可身体忍不住地发颤。

他们没资格,谁都没资格…

Chapter 75

等电话挂断之后,约莫过去十多分钟,她再次拨打他的号码,告诉他,周启扬来电,说他父亲,也就是她的堂伯父,人在北京,希望和她见一面,她决定翌日一早赶回去。

理由充分,又是在两人刚通过电话后突然发生的转折,前后间隙短,合情合理。

沈飞白有足够清醒的判断力,但这一次,他从周霁佑简单镇定的话语里没有听出不该有的异样。

她心里不痛快,他知道;她想提前走,不管因为什么,他都不会反对。

“手机电充满,随时和我保持联络。”

周霁佑在另一头:“嗯。”

右手无力地垂下,手机一角在手背碰地的一瞬间也轻轻磕了一下,发出咚地一声。

周启扬的父亲只是准备来京,并不是人已经在北京。

她搜刮来一个借口,究竟能欺瞒过谁?

也许明天,明天他一回到沈宅,就会通过这个家里某个人的嘴,知晓今晚发生的一切。

他们会告诉他一个怎样的“真相”?

头向后靠,抵在背后的门板,她疲惫地闭上眼睛。

医院里,沈心羽见沈飞白又接电话出去,等他回来后,心如明镜地问:“又是小佑吧?”

沈飞白将手机放到床边的矮桌上,说:“她临时遇到点事,明天回去。”

“什么事?”

沈心羽一开始并未意识到不妥,但坐在床边的人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她尴尬的同时,又有点戚戚。

她把头低下:“哥,不管你承不承认,你的确是偏心的。”

沈飞白神色未改,他在思考,或者说是在反省。在沈心羽失联的期间,他就已深刻地检讨过,这会儿,他看着她,扬长手臂,像年少时那样摊开掌心揉按她的后脑。

沈心羽抬头,他对着她,微乎其微地牵动一下唇角,似安抚,更似保证:“我没照顾好你,是我的失职。你是我妹妹,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幸福快乐。”

沈心羽轻声:“哥…”

沈飞白食指竖嘴边,示意她先别说话。

“过去几年,我放你自由,让你过想要的生活。现在我想问你,这种生活你还想再继续过下去吗?”

沈心羽迷茫无措:“哥,我…”

“你不必急着回答。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告诉我。”沈飞白不催促,眼神带着安慰,“还有不到一学期就要毕业了,以后的路你想怎么走,我依然尊重你的想法。”

顿了顿,“不过,你要有个心理准备,无论你选择走哪条路,我都不会再给你全部的自由,某些方面,我会对你有所约束。”

沈心羽眨眨眼,他说约束,她不由就想起正在遭遇的种种。

“你是指感情吗?”她卑微又脆弱,“我让你不放心了对吗?哥…对不起。”

迟到的一声道歉,伴随她的哽咽,衬得整间病房安静极了。

沈飞白从来都不是一个擅长哄女孩的人,对周霁佑是,对沈心羽亦是。

他静默半晌,弯下腰,额头贴上她的,掌心抚着她脑后的长发。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心羽…”他呼吸忽然可闻,似是有某种不一样的情绪正在发酵,“爷爷的话不必放在心上,不是你的错。”

“哥…”沈心羽啼哭出声,却不知自己究竟想表达什么,连不成句子,“爷爷…爷爷他…”

沈飞白直起身,拿纸巾擦拭她眼角的泪。

“哥…”她抓住他的手。

他沉默迎视。

沈心羽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你会辞掉北京的工作回来生活吗?”

“不会。”他坚定的目光近在眼前。

“你准备把家安在北京?”

他没有透露太多,只是微微颔首:“嗯。”

染着湿意的睫毛轻垂,沈心羽咬了咬唇,再抬眸时,下了决心:“哥,我毕业后也去北京。”

沈飞白眉角微扬,略作思忖:“是依靠家里,还是自食其力?”

“自食其力。”沈心羽瘪嘴,“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一直以来很糟糕?”

“不是。”他递给她一张新纸巾。

沈心羽接过,擦擦鼻子,虔诚注视他,像是在等待救赎。

沈飞白原本无话,被她这样看着,挑了下眉:“你不过是适应了象牙塔的生活,不想走出来罢了。”

他淡然又平静,沈心羽仰着脖子,那些不断叫嚣着的烦恼与忧愁全都在此刻偃旗息鼓。

她蓦然发现,她总是一味地责怪哥哥对她不够好,可实际上,她从未静下心去了解和探知过他。

第二天天还没亮,周霁佑就已收拾妥当,赶在其他人起床前下楼出门了。

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怀念和不舍。这个场景,就像回到六年前。

那年盛夏,她也是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只不过那时候还多一个笨重的箱子。当时没想过还会再回来,眼下更不会去想。

回北京最早的航班也得一小时之后起飞,她坐等在候机厅,直到登机后,她才在机舱里稍微吃了点,然后就一直闭着眼,睡不着,也一直闭着。

林婶特地煲了调养汤,沈飞白上午回了趟沈宅,顺便洗澡换身衣服。

见到他,询问了一下沈心羽的身体状况,看他上楼去了,林婶忍不住对一旁的老蔡嘀咕:“你说,飞白对霁佑应该没什么吧?”

裤子卡在肚子下方总往下掉,老蔡提了提裤腰,纳闷地问:“怎么突然想到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