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子明新换了一身月白色的绸缎袍子,外面罩着灰鼠皮坎肩,按理说冬季应该穿深色的袍服了,可是当地流行月白色的打扮,作为敦煌城内小有名气的老板,他当然得跟上潮流了。

从一个马帮商人沦为风月行从业人士,邓子明是有苦衷的,没了本钱无法翻身,只好做了这个下贱行业,为了生存,哪能顾得什么面子,再说了,本来商人的地位也不高,往下再降一些又如何呢。

承蒙西凉国官员看得起,前几日户部派人告诉自己,有一批人货想随着邓家车队东返,请自己帮忙照应,这可是天上掉肉包子的好事,邓子明正愁没机会和官府搭上线呢。自打十八里堡那档子事过去之后,他算是想明白了,钱再多也是白搭,不低人家当官的一句话,说灭你就灭你,在这个世道上混,没有靠山是万万不行的。

本来已经准备好了,可是忽然又有一道命令传来,大元帅府有请,这回邓子明可慌了神,自己一介小民竟然连大元帅都惊动了?真不知是福是祸,不管怎么说,去了再随机应变吧。

大元帅可不是普通人,那是比曹延惠还厉害的角色,虽然官衔定的是大元帅,其实就是西凉国王,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在等待这位传奇中的人物的时候,邓子明坐立不安,不时拿出手帕擦着汗,其实房间内也没那么热,只是他过于紧张罢了。

“大元帅招邓子明觐见。”一个蓝袍小吏进来说道,邓子明赶紧整理衣服,紧随那人而去。

穿过悠长的回廊,进入帅府的后宅,一路上遍布腰佩火枪弯刀的甲士,可谓警戒森严,邓子明提心吊胆一路走去,终于被带进一间房屋,这是西域阿伊旺的冬室,室内面积不大,上面开着天窗,采光良好,屋里生着暖和的壁炉,墙上挂着弓箭和狼皮,两张椅子随便放着,椅子上铺着天竺白虎皮,简单的陈设很自然地烘托出一股金戈铁马的气氛来。

室内没人,蓝袍小吏让邓子明稍等片刻,便自己出去了,邓子明站在屋里坐也不敢做,走也不敢走,他本也不是这种胆怯之人,只因为西凉的官员和大周的官员不一个路数,没打过交道自然就陌生,陌生就导致恐惧。

正胡思乱想呢,房门推开,一人走了进来,身段欣长挺拔,身穿靛蓝色棉布长袍,腰间铜头皮带刹的很紧,悬着一把式样普通的弯刀,邓子明刚要下拜,忽然看见了来人的脸。

“封哥儿!”

“邓兄!”

“真的是你!”

“是我。”

邓子明热泪满眶,啥也说不出来了,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元封,用力拍打着他的后背:“好兄弟,我以为你死了。”

“邓大哥坐下说话。”元封的鼻子也酸酸的,请邓子明坐下,亲自倒了一杯奶茶,“邓大哥近来可好?”

“别提了,先是被温彦老贼抓进大牢,家里变卖财产才捞了出去,后来又生了一场大病,邓家子弟走的走,散的散,偌大个家族就算是败了,老哥哥我不甘心就此沦落,便借了点钱买了一身行头,租了几辆马车,花言巧语骗了几个大同的婊子过来西凉做皮肉生意,也是老天可怜,最近生意还算有点起色,不过…对了,封哥儿你是大元帅的护兵吧,能不能透露点消息,今日宣我来到底所为何事?”

元封的装扮很普通,以至于邓子明将他视为帅府小吏,元封微微一笑:“其实是我请邓大哥来的。”

“啊,那么说…难道…不会吧?”邓子明语无伦次,眼睛都瞪大了。

“不错,小弟正暂代西凉大元帅之职。”

邓子明赶紧起身,纳头便拜:“小民参见王爷。”

膝盖还没碰到地就被元封扶起来了:“邓大哥说哪里话,咱们还是好兄弟,别弄这些见外的。”

这回邓子明更激动了,眼泪哗哗的:“兄弟,你终于混出来了!老哥哥就知道你不是等闲之辈,池中之物,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啊!”

等邓子明的心情恢复了平静,元封才道:“邓大哥,这次请你来确有要事相商。”

邓子明忽地站起:“大元帅请讲,风里来火里去,全凭一句话。”

“坐下慢慢说。”元封笑道:“邓大哥是想一辈子做个生意人,还是有更大的抱负呢?”

“我们邓家世代经商,其实图的不过是个温饱,我们邓家人文不成武不就,想干别的也没有路子啊。说实话谁不想穿着乌纱官服光耀门庭啊…”

官本位是中华民族千百年的优良传统,别管生意做的再大,也不如当官来的气派,家里有几个举人进士啥的正途出身的官员才算祖坟上冒青烟,邓子明自然也不例外。

“小弟这次请大哥来,就是想委派大哥一个官职,户部转运司提举,大哥意下如何?”

“户部转运司提举,这是什么官职?”

“就是负责将我西凉的特产珍宝贩运到东周,再把我们需要的物资采买运输回来,说来也算是你的老本行了。”

“帮咱们朝廷做生意啊,这个我拿手!不过…难道只是做生意么?”

元封哈哈大笑,对邓子明的机敏很是满意,做生意哪还需要专门设立一个官职啊,这个户部转运司背后肯定还有什么名堂。

“目前来说就是做生意,在东周各地设立商行,采买我西凉需要的各种物资,通过任何可能的渠道运输回来,同时收集军政民事情报,招揽人才,执行元帅府下达的任何任务,包括…杀人。”

邓子明懂了,所谓转运司就是披着无害外皮的秘密机构,这么重的担子自己能承受的住么?他不禁有些犹豫,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元封开解道:“谁也不是生来就干这一行的,不过我认为生意人做这个有着天生的优势,毕竟都是和人打交道的工作,你也别想的太复杂,打打杀杀的事儿也不用你们做,自然有专门的人干,目前你的任务就只是采购物资,想办法走私过来而已,其他的事情等熟悉起来再说。”

邓子明这才放心,道:“这个活,我接了。”

元封拍拍手,外面进来两个士兵,抬着一个楠木箱子,箱子打开,室内一片金光闪烁,邓子明的眼睛都闪花了,天啊,全是成色极好的金币!堆满整个箱子。

饶是邓子明心志坚定,也抵抗不住这么多黄金的诱惑,他情不自禁走上前去,拿起一枚金币用牙一咬,真金啊!全是西域通行的帖木儿帝国金币。

“这些是给你的启动资金,一共是两千两黄金,先用着,不够还有。”元封微笑着说,虽然没能打到撒马尔罕去抢掠那如山的财富,西凉也是赚的满钵满盆了,帖木儿留下的财富足够他们挥霍一段时间的,银子都不好意思拿出手,一出手起码是金币。

此时中原通行的还是铜质制钱,以及官府铸造的锞子,锭子,金子根本没进入流通领域,黄金在中原太稀罕了,这两千两金子拿到大周去那简直就是一笔惊天巨款啊。

邓子明满眼都是金光,原本还有的一点点顾虑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有了钱我还怕谁!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说道:“回去之后我就召集族中子弟,将咱们转运司的商行开遍东周各地,您就瞧好吧。”

元封满意的点点头,道:“这个不慌,眼下紧要的任务是,把我送到兰州去。”

“啊,中书省让我捎带的客人竟然是你。”邓子明惊呼。

“怎么,有难度?”

“没有,现在边界上是只许进不许出,只要是中原客商就能过去。”

“如此甚好,你回去准备吧,把这一箱金子带上,另外明天去户部领你的官凭和官印,从今以后,你就是咱们凉州的户部转运司的正堂提举,五品官员了。”

两个士兵帮邓子明抬着箱子,元封一路送他出去,刚一出来,外面寒气逼人,但邓子明的心却和春天一般暖融融的,五品官啊!中了进士也就是个五品官,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商人竟然也能穿上官服戴上乌纱光耀门庭了,若是有朝一日西凉打进了中原,封哥儿坐了天下,那自己岂不是成了开国元勋了,弄个国公的爵位也不是不可能啊。

邓子明想入非非,在马车上得意的哼起了小曲,沉浸在自己搭建的幻想世界中。

第4章 故国边关

次日上午,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离开了敦煌,这是返回故乡过年的中原客商们,汉人讲究过团圆年,只要条件允许就会回家过年,多少年来每逢初冬,在西域做生意的汉人们就会成群结队的穿过河西走廊返回关中,今年也不例外。

车队中夹杂着几辆不起眼的马车,为避人耳目,元封和赵定安就藏在车里,尤利娅则和两个因水土不服患病的大同女人同车,这两个女子虽然是风尘中人,但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又会来事,尤利娅和她们同车倒也没觉得无聊。

邓子明骑马走在前面,时不时摸摸怀中的铜印,这是户部发给他的官印,这玩意揣在怀里,比金子的感觉还好呢,回望敦煌城头,邓子明不禁感慨,西域,真是我们邓家的福地啊。

城头上,一个戴着貂皮帽子的小女孩目送着商队离去,起风了,下人小心翼翼的将斗篷披在女孩肩上,劝道:“小姐,回吧,老爷在家等着呢。”小女孩脸冻得通红,却依然望着远去的商队,久久不愿离去…

从敦煌到西凉,都是千百年来走下的老路,商旅们闭着眼睛都知道哪里有绿洲,哪里能扎营,现在不比以往了,吐蕃人、羌人、突厥人杀来杀去的,商队必须躲着乱兵,现在是大凉的天下,治安好的很,这支返程的商队后面,甚至有一支骑兵部队若即若离的跟随着,让大伙心里更加沉稳,邓子明知道,那是元封安排的护卫。

一路向西,无惊无险,很快经过了肃州、甘州、到达了曾经是东西方对撞的战场——凉州,一年过去了,凉州城外早已没有了当年的血雨腥风,只是偶尔还能在土地里翻出生锈的箭矢和斑斑白骨。一座砖石砌成的九层宝塔伫立在凉州城外的旷野中,这是特意为祭奠和纪念为抵抗异族入侵而牺牲的凉州军民而建造的纪念塔,虽然是寒冷冬季,宝塔下依然一片苍翠,夹杂着雪白的花朵,那是用松柏枝条和绢花做成的花圈。

商队经过纪念塔,恰逢纪念塔的守卫士兵换岗,猎猎寒风中,全身铠甲的士兵迈着稳重缓慢的步伐交接岗位,动作庄严,气氛凝重,商队也停了下来,每人都将帽子摘下行注目礼,以此表达对烈士的缅怀。

当夜在凉州城下榻,元封召见了凉州守将马可,这位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人原来是骊靬人的族长,罗马佣兵的首领,在凉州保卫战中,罗马营立下了赫赫战功,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所谓奖赏,元封给骊靬人划了一块水草丰美的土地,又封马可作为凉州防御使,正式脱离了朝不保夕的雇佣兵生涯,成为正规的西凉官吏。

凉州是个奇特的地方,名义上是大周的领土,但实际控制权在西凉,凉州现任知府是曹延惠的大儿子曹俊,他可是正儿八经由大周皇帝任命的知府,当然凉州的大权在马可手上,曹俊经过一场大难,已经有心向佛,不问世事了。

元封交代马可,陈兵边境不可有丝毫懈怠,马可是罗马人,元封说话也不需顾忌什么,直接了当的告诉他,和东周的战争是迟早的事情,眼下正是秣马厉兵,等待时机的时候,不可主动引起摩擦,但也不必过分示弱,具体尺度自己掌握便可。

骊靬人的性命都是元封救的,马可也是元封提拔起来的,更何况在不久的将来,骊靬女孩尤利娅还会成为西凉国主的侧妃,这一切都保证了罗马人的忠诚度,老实说,除了那帮老兄弟之外,元封最信赖的就是这些忠心耿耿的雇佣兵了,只要还在合同期内,他们就绝不会叛变。

在凉州休息了一夜,商队继续上路,一队由尤利娅的哥哥安东尼带队的骑兵将他们送到边境附近,隐约能看见大周的巡逻骑兵,这才拨马返回。

西凉和东周的边境并不十分确定,而是一条模糊地界限,反正都是不毛之地,多占了也没啥意思,出了河西走廊,就是甘肃境内的荒漠盐碱地了,以往这里是马贼横行的地盘,倒退几年,独一刀就在这附近活动,以打劫商旅为生,现在治安状况好多了,大周的骑兵不断在附近游走,阻拦向西的商队,检查东来的旅人。

这么大一支商队自西向东而来,目标非常显眼,官军的马队立刻迎了上来,几个骑兵奔到近前大声吼道:“停下接受检查。”

商队中号令此起彼伏,几百匹马,骆驼,数十辆车轰然停下,邓子明风风火火的赶过去赔笑道:“小人是领队,军爷有什么见教?”

骑兵们喝道:“老实站着,等我们将军过来说话。”不多时,一名武官慢悠悠的过来了,身上并未穿甲,连铁盔也没戴,而是戴着皮帽子,披着大氅,他不耐烦的看了一眼邓子明,问道:“哪里人?做什么的?”

“回将军,小人邓子明,咸阳人士,在敦煌做点买卖,这不是年关近了么,就收拾东西回家过年了,队伍中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生意人,邓某不才,长走这条道,所以被大家推举为领队…”

邓子明正涛涛不绝的说着,那军官已经一提马缰向前去了,看样子是要检查一番,邓子明赶紧跟过去,边走边讲解,这是哪家的骆驼,这是哪家的马车,带了什么东西,装了几个人。

那将军走到一辆四轮马车前,耸起鼻子嗅了嗅,忽然喝道:“下车,老子要检查。”

邓子明也嗅到了那股香味,这车里坐的是尤利娅和两个大同女子,俩大同娘们倒是没什么,尤利娅可是重要人物,邓子明急得鼻尖上都冒汗了,掏出银子来打点:“将军行个方便吧,都是女眷,没啥好查的。”

“女眷更要检查!”那将军一瞪眼,七八个士兵便围了上来,横眉冷目要动武,商队中的青壮们也暗暗握住了兵器,但表面上依然是一派太平景象,这些官兵在他们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只要元封一声令下,片刻就能宰完。

官军们还没意识到即将来临的危险,颐指气使的喝令着邓子明把车帘掀开,邓子明悄悄看看后面的元封,元封微微颔首,他这才放下心来,掀开车帘无奈地说道:“官军要检查,小姐们出来吧。”

两个打扮的漂漂亮亮,香喷喷的小娘们扶着一个十六七岁的金发女孩走了出来,那女孩天生丽质,皮肤如同凝脂一般,一头金发更是顺滑好看,将军当场就呆了:“我操!金丝鸟啊!”

“这三个女子不是中原人,有西凉细作的嫌疑,本将要拿去查问,其余人等可以走了。”将军喝道,邓子明这下可急了,拦住就要过来抢人的士兵道:“万万不可啊!”

“沧浪”一声,将军将佩刀抽出半截,威吓道:“你敢闯关?”

“这位大人,你可知车中女眷是什么人?就要动手抢人?”后面忽然过来一个年轻人,冷冷的说道。

将军抬头一看,那年轻人一身劲装,羊皮坎肩,高筒马靴,腰间插着波斯弯刀,虽然年龄不大,但是眼中的寒芒让人心头一凛,此人绝非等闲,手上起码有几十条人命。

“他是谁?”将军怒问邓子明。

“他…”邓子明看着赵定安,急中生智道:“他是我们商队请的刀客。”

“哦”将军点点头,轻蔑的看了一眼赵定安,道:“你倒是说说,这金丝鸟是什么来头,看看能不能吓住本将。”

“这位小姐是凉州官军安东尼千总的妹子,此去长安学习音律,想必没有触犯咱们大周的法律吧,若是将军非要扣下来检查,安千总就在三四里外,您不妨和他打个招呼先,以免生了什么误会,届时就不好看了。”

凉州军千总的家眷…那将军不免暗暗叫苦,本以为是个西域舞女,哪知道是罗马营的人,说起凉州军和甘肃官军的渊源来,那故事可就多了,当年五万五千甘肃官军挺进凉州,一昼夜就让人家缴了械,硬生生杀了两千多口子,城门上挂的脑袋一箩筐,至今甘肃官军们想起来后脖颈子都发凉。

两军相隔不远,时常在边境巡逻的时候碰上,人家凉州军的那股气势是甘肃官军们怎么也学不来的,盔明甲亮人精神,真要打起来,就是一千甘肃官军都不够人家一百人打的,这个不服不行。

朝廷上的命令是制止中原货物往西走,可没说不许西边的人过来,柳巡抚更是下了严令,不许主动挑起摩擦,话又说回来,真让他们挑起摩擦,他们也不敢啊。

“原来是安千总的妹子,失敬失敬。那什么,外面风大,赶紧上车吧。”将军迅速换了一副嘴脸,将尤利娅和两个女子请上了车,这边邓子明依然是将一包叠起来的银币递上去:“多谢将军放行。”

“走吧走吧。”将军掂掂纸包的分量,心花怒放,挥手将商队放了过去。

回到大周的第一步就是如此的不愉快,让每个人的心都不由得蒙上了一层阴影。

第5章 返乡之路

进入大周境内,一切的景物都是如此熟悉,干草铺、苦水井,淳朴的乡民,热闹的集市,路边的顽童咬着手指好奇的看着浩浩荡荡的商队,赵定安说:“小时候我和他一样,就看在堡墙上看来来往往的商队,没想到今天我也背井离乡,成了商队中的一员。”

背井离乡,一个令人愁肠寸断的词语,十八里堡人是被屠刀赶出家乡的,当年的大马贼独一刀没做到的事情,竟然被官府做到了,这是十八里堡镇所有幸免于难的人心中永远的痛。

距离家乡越来越近,这种痛楚就愈发的强烈,终于,这天傍晚抵达了距离黑风峡口十八里远的十八里堡遗址。

以往马帮走商,总是在进黑风峡之前在十八里堡歇脚,换换马掌,买些干粮酒水啥的,自打十八里堡覆灭以后,这个规矩就改了,据说十八里堡一带怨气很重,阴魂不散,马帮不敢在此停留,要么在附近村落歇脚,要么紧赶几步进入黑风峡。

邓子明马帮却一改规矩,依旧在十八里堡外宿营,此时的十八里堡已经是一片废墟,残垣断瓦,堡墙坍塌,连一间完整的房子都没有留下。昔日十八里堡的象征,那面残旧的红旗已经不知去向,旗杆也被砍断。

元封和赵定安爬进废墟,走在街道上,依稀还能分辨出路旁那不成样子的建筑是谁家的房子,“这是老王家,这是铁头家,对面是胡大叔的马肉铺子,这是…我家。”赵定安停在一所废墟前,久久的凝视着,眼中似乎有晶莹闪动,元封也望着成为白地的胡瘸子马肉铺,心中感怀不已,冥冥中似乎又看到一个又黑又瘦的少年和一个美丽少女在后院切肉、砍柴,烧锅,一只小白狗在旁边撒欢的跳着,叫着。

泪水慢慢涌出眼眶,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看到自己儿时的家园凋零成这个样子,两个心硬如铁,久经沙场的汉子都忍不住泪流满面。

穿过废墟,来到镇后的老林子,这本是一座乱葬岗,后来渐渐演变成镇上的坟地,家家户户死了人都埋在这里,两人震惊的发现,坟地显然是经历过一场浩劫,到处乱糟糟的,很多墓碑都被砸碎了,坟头也动过了,想必是当时官军刨了十八里堡人的祖坟,后来又被邻村的好心人重新掩埋过。

好不同意找到孟小冬的坟,却发现坟前立了一座新碑,坟前还种了两棵小树。

“有人来过。”赵定安说。

“可能是十三郎。”元封接着说。

孟叶落可能还活着,两人的心情稍微好了些,摆上香烛祭品祭奠了死难的十八里堡众乡亲和孟小冬之后,他们才回到了宿营地。

次日一早,一根长长的木杆在镇子中心竖起,元封和赵定安两人亲自将一面鲜红的旗帜升上旗杆,红旗再次飘扬在十八里堡上空,指引着东来西往的旅者们。

商队继续前行,穿过黑风峡,经过铜城州,终于抵达了兰州以北,黄河岸边的商业重地:

河口镇。

河口镇依旧繁华如往昔,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支从西域来的商队兴不起任何波澜,商家们依旧是各自忙碌着自己的事情,邓子明将商队从敦煌带来的特产拿出来销售,趁这个时间,元封和赵定安陪同赵子谦回他舅舅的小酒馆去探望。

赵子谦本是湖广人士,少年习武,性格豪迈,爱打抱不平,只因在家乡犯下命案,千里遥远投奔了在甘肃开酒馆的舅舅,他舅舅也是湖广人,年轻时候就出来走西口,四五十岁了才混得一点家业,本想将这爿小店传给外甥,哪知道外甥不安分做酒保,偏偏喜欢结交江湖好汉,起初还好,外甥和十八里堡的马贩子们搭上关系,镇上的人都不敢来找茬,可是后来那些马贩子招惹了官府,外甥不但不赶紧撇清关系,反而帮他们杀了官军,一起逃亡。

他舅舅因此遭了大难,被锁拿入狱,幸而邻里作证说只是老掌柜并无结交匪类的罪行,把多年积攒的银钱清囊拿出才保全性命,靠着这爿小店苟延残喘,苦苦支撑着。

此时的同仁居小酒馆,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热闹,门窗破旧,墙壁好久没有粉刷过了,一个佝偻的身影慢慢走出来,抱着一捆柴火又进去了,赵子谦认出那个衰老的人正是自己的舅舅,他两眼一红,鼻子一酸,快步上前,元封和赵定安紧随其后,三人跨入了阔别已久的同仁居小酒馆。

舅舅抱着柴火去后院了,店里只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正怯生生的站着,手里拿着一张账单站在一桌客人旁边。

今天生意还真是好,店里坐了好几桌客人,酒坛子鸡骨头扔了一地,酒客们喝得醉醺醺的,东倒西歪,其中有几个面熟的家伙,正是一直在河口镇混生活的小地痞,多日不见,这些家伙依然是那副德行,白吃饭不想给钱。

三个面生的客人踏进了酒馆,带着一股劲风,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势,见多识广的人知道,那是经历过战阵的人才有的气势。

三个身材伟岸高大的汉子一言不发的走进来,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解下腰间的佩刀,哐当一声放在桌子上,店里顿时鸦雀无声,有人揉揉眼睛,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同仁居昔日的小跑堂赵小强。

赵子谦冷眼扫过去:“谁想吃霸王餐的?”

没有人答话,所有的人都在掏荷包。

赵小强回来了,当年为兄弟两肋插刀,悍然当街杀死十几名官军的赵小强回来了,那股霸道的气势就让人不寒而栗,这小子肯定是在外面混出了名堂,才这么大模大样的回来,本地的流氓地痞吃白食的哪还敢出大气啊,虽然有句老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但是赵小强这样的可不是一般的强龙,那可是随时随地要人命的狠角色。

吃白食的家伙们老老实实的足额付了帐,灰溜溜的走了,那个小男孩不知所措的拿着钱望着赵子谦等三人,忽然门帘子掀开,老掌柜端着一盘子菜蹒跚着走出来,忽然看到赵子谦,盘子落地摔得粉碎,老人向前两步,昏花的老眼中全是浊泪。

“小强,小强是你回来了么?”

“舅舅,是我,不孝的孩儿回来了!”赵子谦上前跪倒,泪如雨下。

“快坐快坐,好孩子别哭。”虽然嘴里这样说,老人家自己却已经是泪流满面。

抱头痛哭一场之后,舅舅拉过旁边的小男孩:“这是你强哥。”小男孩怯生生喊了一声强哥,舅舅说:“这是我收养的孩子,叫小猛,人老了没有依靠不行啊,老家是回不去了,这辈子只能在河口镇了,过一天算一天。”

赵子谦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放在桌上:“舅舅,这是孩儿的一点心意,把酒馆翻新一下吧。”

咣铛一声,纸包破了,从里面滚出七八枚金币,看样子里面还有十几枚,这可是金子啊!别说把酒馆翻新了,就是买快地重新盖个大的都有富余,老掌柜慌了神:“小强啊,可不敢做那偷鸡摸狗的事情啊。”

赵子谦笑道:“舅舅你多心了,这些钱都是孩儿自己赚的,是干净的。”

“你做什么了?能赚这么多钱。”

赵子谦看看元封,元封微笑着点头,他便放心说道:“舅舅,孩儿如今是西凉的骠骑大将军,手上管着上万号人呢。”

“啊,骠骑大将军!那可是大官啊。”老掌柜震惊了,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外甥,重新审视了一遍才发现当年少不更事的赵小强今天已经脱胎换骨了,成为一个铮铮铁骨的好汉子。

“舅舅你看,这是官印”赵子谦摸出一方小小的金印来给舅舅看,舅舅老眼昏花也看不出啥来,但是那沉甸甸的质感,印上雕着的扭头狮子都让老人家相信,孩子真的长大了,出息了。

那个被老掌柜收养的男孩小猛,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这位自己的前任,一副神往的样子,从跑堂的到大将军,这是多么传奇的经历啊。

忽然门口一阵嘈杂,有人喝道:“官差老爷来了,姓赵的小子还不出来结案。”紧跟着是一阵铁锁响。

第6章 河口遇故人

刚才那几个地痞,被迫付了饭钱之后怎么想怎么不舒服,在河口镇这一亩三分地还没吃过这样的哑巴亏,想抄家伙打过去又没那个胆子,于是想到了报官。

赵子谦杀官造反,那是天大的罪过,至今悬赏花红还贴在河口镇巡商分府衙门外面的白粉墙上呢,虽说事情已经过去几年了,温巡抚也高升去了长安做陕甘总督去了,可是这盖着官府大印的告示可没作废,几个地痞找到分府的班头一说,班头也很重视,亲自带了两个衙役,拿了铁尺和锁链前去看个究竟。

三个官差带着十几个泼皮,手上拿着铁尺链锁和齐眉短棒,吆五喝六来到同仁居酒馆前,赵子谦恶名在外,众人不敢硬闯,便在外面拿官府的名头吓唬人。

要在往日,亮出官差的身份或许还有用,可是今天却大有不同,还没等元封他们说话呢,老掌柜就抢先一步跳了出去,背也不驮了,腿脚也利索了,连说话声音都底气十足。

“我家小强不归你们官府管,你们该哪凉快哪凉快去!”

众人面面相觑,这还是那个老实巴交的同仁居老掌柜么,简直脱胎换骨啊,直接和官差叫板,班头大为纳闷,看看背后众人,地痞们也是一脑门的官司,班头定定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充满权威:“老王头,你失心疯了么,你外甥犯了事一直被通缉,如今返家,咱们做公的来锁他归案,那是天经地义,如何叫管不得?”

老掌柜举起一个什么东西,傲然道:“我外甥是西凉国骠骑大将军,正一品的武官,手下十万虎狼之兵,你敢拿么?你能拿么?你管得了么?引起两国交兵,你付得起这个责么?”

众人看他手中,一方小小的金印在阳光下灼灼发光,看老掌柜那副凛然的表情,不像作假,众人便都咽了一口唾沫,看向班头,班头也慌了,这事大了,西凉那可是外国,外邦的正一品武官以前在本地犯过事,到底能不能逮,他还真拿不定主意。

说话间,元封赵子谦赵定安三人已经出来了,三个高大的年轻人,举手投足之间气势就和本地这帮混混大有不同,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人物,这三人腰间都悬着西域弯刀,这更是西凉人的标准特征,由于长期在西域作战,西凉兵多选择便于骑马劈砍的弯刀而非中原制式的雁翎刀柳叶刀。

本来还犹豫不定的班头这下坚定了自己的主张,人抓不得,一来牵扯到外交事宜,而来这三个主儿可不像是那么好相与的,搞不好自己的小命都得搭上,当个小小的巡商分府班头,一个月三两五的月钱,犯不上。

但是就这样把人放跑了也不行,以后上头查问起来还是个事,三位官差当即决定立刻赶回衙门上报大老爷,碰巧今天上面有位大人物过来视察,随行的护卫也不少,有啥事让他们去办就是。

哗啦一下人走了个精光,老掌柜得意洋洋,把金印还给赵子谦:“小强,今天舅舅借你的名头也威风了一把,这河口镇我也不想呆了,干脆变卖了店铺跟你去西凉算了。”

赵子谦道:“那敢情好,外甥在敦煌给您老开个大酒楼,保管宾朋满座。”

三个官差慌里慌张跑回衙门,想去报告老爷呢,可是老爷正在向省城来的大老爷汇报工作呢,他们这些低级衙役根本凑不上去,正急得抓耳挠腮,师爷从一旁经过,便问起缘由,班头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师爷大惊,还有此等事,赶紧进去报告老爷。

片刻之后,师爷从堂上快步走出,喊道:“敲鼓喊人,召集三班衙役!”

衙门里所有当值的差役全都行动起来,铁尺单刀水火棍,闹哄哄的也凑了三十多号人,再加上省城来的四五十个护卫,浩浩荡荡朝同仁居酒馆开去。

赵子谦等人还在酒馆里说话,等着老掌柜收拾东西准备开路呢,忽然在门口扫地的小猛跑进来喊道:“不好了,大队官兵杀来了。”

老掌柜一听慌了神,忙道:“这大周朝的官真能管到西凉的武将啊?”

元封笑道:“老伯,不妨事,您就瞧好吧。”说罢带着赵子谦和赵定安大踏步的出去,老掌柜和小猛吓得躲在柜台后面看着。

七八十个官差,再加上几十个地痞无赖,以及上百号看热闹的闲汉都汇聚在同仁居门口,看官兵拿人,只见酒馆内走出三个器宇轩昂的好汉子,面对大队人马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刚才那位灰溜溜跑走的班头,此时神气活现的跳出来挥着铁尺喊道:“俺们大老爷架到了,尔等还不放下兵器投降,更待何时?”周围地痞们也跟着聒噪起来。

元封根本不搭理他们,微笑着望着那一面面肃静回避的牌子后面,只听一声惊呼:“果然是你!”一位身穿红袍的中年官员疾步从队伍中走出。

“元公子,好久不见了!”那官员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甘肃巡商道道台老爷范良臣。

昔日范良臣落魄之时,正是由于元封的帮助,才升任道台,此等大恩没齿难忘,当年十八里堡人出事之时,范良臣惧于温彦的势力,不敢相帮,也不能相帮,为此伤神了好一段时日。

今日不如往日,温彦已经去长安做官了,甘肃是柳大人的天下,当年的兰州血案谁还提啊,范良臣是个有良心的人,对旧恩人念念不忘,今日听说当年犯案的人再度出现,随行的还有两个年轻人,便立刻想起元封来,带着人马赶到此处,果不其然,正是当年的马贩子元封。

四只手握到了一起,范大人感慨万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有时候需要的尽管开口。”大庭广众之下,也不便多说什么,他紧跟着说道:“走,跟本官回兰州,给你接风洗尘。”

杀人通缉犯就这样堂而皇之的被道台老爷经若上宾的接走了,在场之人无不目瞪口呆,班头很无趣,四处轰赶着看热闹的人:“都散了吧,没啥好看的。”一边轰一边心里嘀咕着,回头可得好好收拾那几个小痞子,说是逃犯,结果是道台老爷的老友,这不是让我难看么。

老掌柜也感慨万千,把刚收拾好的包袱又打开了,小猛奇道:“老爹,咋又不去西凉了。”

“咱有了后台了,还去西凉干啥,我倒要看看,以后谁还敢来吃白食。”老头骄傲地说,小猛却不高兴的撅起了嘴,他还想去西凉吃粮当兵混个大将军干干呢。

河口镇去往兰州府的路上,一支官府的队伍在前面开道,后面跟着数百匹骡马骆驼和车辆组成的商队,元封和范良臣同坐在一辆蓝呢马车里,外面北风呼呼的,车里却一点不冷,范良臣抱着手炉,掀开车帘说道:“元公子你看。”

元封看去,外面浩浩荡荡都是巡商衙门的人,前呼后拥的,锣鼓开道,威风凛凛。路旁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缩在避风之处,用麻木的眼神注视着官老爷的车驾。

“如果不是元公子帮助,范某就不是今天这个排场,而是和他们一样,在寒风中乞讨,公子的大恩范某永世难忘,现在温大人已经右迁去长安做总督了,说是擢升,其实是架空,所以你不用担心以前犯下的案子,他温彦纵子行凶,又屠了十八里堡那么多人,公道自在人心,你只要换个名字就行了,凭你的本事,还愁不能发家么,再说了,我这个巡商道台总是能帮衬帮衬的。”

范良臣是个好人,当了几年高级官员也没染上坏习气,依旧念着元封的恩义,这让元封很是感动,他说:“多谢范大人的美意,以后有买卖上的事情自然叨扰,眼下却有另一件事情请范大人帮忙。”

“哦,何事?尽管说。”

“我想见甘肃巡抚。”

“哦,原来是要见柳大人啊,元公子以前不是在柳大人手下当过差么?嗯,现在毕竟不同往日了,柳大人已经升任巡抚,寻常人等想面见确实不易,这事好办,我替你引见便是,对了,你那个伙伴,据说是西凉军中人士,莫非是真的?”

“不错,赵子谦确实在西凉军中任职,其实我也是一样。”

范良臣一惊,随即笑道:“也是,元公子刀马娴熟,入伍从军自然是正途,想必凉州血战,元公子也立下了汗马功劳吧。”

元封一笑了之,不愿多说,他在西凉一直以来是用张思安这个化名,并且给人的形象是满脸胡子的中年人,只有少数亲近之人才知道他的本名,才知道他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