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是西凉国主的事情,自然不能告诉范良臣,不管两人关系如何,毕竟范良臣是大周的臣子,涉及到原则问题,他不愿让朋友为难。

范良臣也是聪明人,皱眉道:“莫非你们此次前来,是为了我朝锁关之事?”

第7章 西北望长安

再次来到了兰州府,望着远处那巍峨的城墙,元封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兰州的情形,那还是和赵定安张铁头他们一起拉着牛二的尸体来领赏的,在城门口被当兵的刁难,后来又丢了盘缠,四个人同吃一碗面条…

往事历历在目,昔日的贫困少年今日已经是功成名就,坐在道台老爷的马车里进城,距离门口还有老远呢,门丁就开始驱赶行人,让出大路来供道台爷的车驾通过。

元封掀开帘子观察兰州的城墙,以往的破败模样已经好转了许多,墙体整修过了,新砖和旧砖参差着,如同一张张花脸,墙缝里的杂草也清除了,就连城门口的兵丁们,面貌也焕然一新,虽然还比不上凉州的兵,但起码换上了新的战袄,毡帽上的红缨子和大枪上的缨子都是崭新鲜红的。

邓子明马帮自有下处,元封跟着范良臣来到巡商衙门,下人收拾了一间客房出来,范良臣道:“今天先住在我这,等柳大人回来,我自会引见。”

元封道:“柳大人很忙么?”

范良臣感慨道:“柳巡抚不比温巡抚啊,他可是个治世能臣,执掌甘肃以来,整个官场风气为之一变,老百姓的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柳大人不喜欢坐在衙门里批公文,他喜欢亲自下去视察,同时也要求我们这些官员经常下去走走,要不然大冷的天,我哪能会去河口镇呢。”

元封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柳大人是好官,当年在芦阳的时候就能看出来,清正廉明而又不拘一格,有他掌管甘肃,百姓幸甚啊。”

“唉,话虽如此说,但这几十年的积弊又怎么是一朝一夕就能改掉的,官场黑幕重重,关系环环相扣,动了哪一个人都能牵出一大帮来,做巡抚可不比做知县或知州,必须协调好方方面面的关系,总不能把所有贪赃枉法的官员都抓起来吧,全抓了,整个官场就崩塌了,即便再任免一批新的又如何,甘肃地瘠人贫,官员的俸禄就那么点,不贪污的话拿什么养人?要知道每个官员背后都有一大帮人需要养活啊,又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柳大人那样清廉,连自己女儿都穿带补丁的旧衣服。”

说着,范良臣叹了一口气,端起茶杯:“不说那些了,喝茶喝茶,过一会摆个便宴,没有外人,咱们兄弟好好喝几杯,诉诉旧情。”

次日,范良臣一早就去了巡抚衙门,中午回来对元封说:“实在不巧,柳巡抚去长安述职了,怕是一时半会还回不来,要不然你先在我这里住着…”

“不妨事,我正好要去长安办事,不如顺道去拜访柳大人,就不叨扰范大人了。”

范良臣又挽留了一阵,见元封去意坚决,便让人拿出一千两银子来,道:“我也没什么好帮你的,这点银子拿去做盘缠吧。”

元封没有推辞,爽快的收下,范良臣又摆了一场酒宴给元封践行,亲自送到城外十里长亭,两人相约来年兰州再见。

商队再度出发,目标是名闻遐迩的长安城,此前在兰州又卸掉了一些货物,留下了一些人员,车队比从敦煌出发的时候轻便多了,走起路来也格外的快,这里虽然在中原人眼里还算是西北荒僻之地,但是比起西域来已经强多了,至少路上经常能见到车马行人,走上一段距离就有村庄河流,车队沿着渭河一路向东,进入了关中平原,陕西省境内。

关中,夹在秦岭和黄土高原之中,渭河滋润着这片土地,人口密集,富饶发达,有“八百里秦川”之称。

长安,更是一座千古名城,秦汉魏晋南北朝以及隋唐都在这里定都,最繁盛的时期长安人口多达百万!是天下最强大王朝的首都,天下之人无不顶礼膜拜,心怀向往。

到了大周朝,长安依旧是一座伟大的城市,西部第一重镇,城市庞大无比,城墙雄浑高大,寺庙佛塔林立,各民族人混杂其中,商业和娱乐也极其发达,每到夜晚,长安就成为一座不夜城,充斥着南北东西的特色吃食、美酒,江南塞北西域的美女,以及放浪不羁的诗人、剑客、王孙贵族。

总之,长安是一座充满了魅力和机遇的城市。

当元封远远望见长安城的时候,也不禁为之赞叹,凉州和她相比,只能算作一个军事堡垒,敦煌和她相比,只能算作一个特色城市,兰州和她相比,就只能算是个县城了。

长安,伟大的长安,气势恢弘的长安,在这个隆冬时节,像往常一样,以她博大的胸怀迎来了西凉的年轻人们。

长安城内某里坊,一座典型的晋陕宅院,高大的门头上雕刻着各种精美的花纹,门外的空地上停满了车轿,油亮的黑色大门上悬着一块楠木牌匾,上有三个纯金字“尉迟府”。

这是名满天下的尉迟家族的宅子,年关临近,送礼拜年的人络绎不绝,尉迟老爷可是长安商界的领军人物,别管是黑道白道都给几分面子,所以连门口的家人都很骄傲,高高在上的看着下面这帮送礼的小商人们,以他们专业的眼光分辨着谁是需要通秉管家接待的,谁是需要通秉老爷的,还有谁是可以直接进门的,当然了,最多的那种还是收下礼单就可以让他们走人的。

三匹神骏呼啸而来,尉迟家的下人们见多识广也不禁为之咋舌,这马也太漂亮了,个头高大,毛色油亮,全身除了脚踝处有不同颜色的毛之外,通体纯色,难道这就是传说中来自极西地域的天马?

再看马上的骑士,年龄不大,器宇轩昂,带着皮帽子,穿着尖头靴子,腰间悬着弯刀,但面貌却是中原形象,三人动作漂亮的翻身下马,将缰绳系在拴马桩上,其中一个年轻人迈步上前,笑吟吟的说:“我家主人从西域来,特来拜会尉迟家主,还请代为通秉。”说着将一张名剌递上去,随之递上的还有一枚一两的小银锞子。

瞧人家这派头,打赏就是一两银子,再看他们的穿着,虽然看起来普普通通,但那袖口里的出风,就知道是极其昂贵的银狐皮,再看名剌,上面连一个汉字都没有,全是曲里拐弯的西域文字,下人们不敢怠慢,赶紧将三人请到门厅里坐下烤火,一个腿脚麻利的飞奔进去直接通报尉迟家主。

片刻之后,尉迟光居然亲自迎了出来,让下人打开所有的正门迎接贵宾,下人们都暗暗吃惊,要知道就算是长安知府来拜会,也不过是走侧门去书房见老爷罢了,能让老爷亲自迎出来,又打开所有正门的贵客,天知道是什么来头。

尉迟光哈哈大笑:“果然是张公子,好久不见一向可好。”说着上前一躬,那几个年轻人也很客气的回礼,尉迟光是爱马之人,一眼便看到外面的三匹神骏,顿时惊呼道:“贝都因马!这可是千金难求的良马!”

被称作张公子的人正是元封,他笑笑说:“家主好眼力,正是贝都因马,家主喜欢就送给你吧。”

这三匹来自于西亚的阿拉伯纯种马,比伊犁马还要优秀,是天下最好的赛马,在中原别说买卖了,就连听说的人都不多,也就是尉迟光这样的人才能一口说出马的来历。

“那怎么好意思呢。”尉迟光客气着,将三人迎了进去,另外交代下人,好生照顾三匹马,不能冻着,要拿燕麦来喂。

元封带着叶开和赵子谦在尉迟光的带领下来到府邸的会客厅,分宾主落座,下人奉上茶来,便被尉迟光斥退了。

“陛下亲临长安,尉迟光未能远迎,死罪。”尉迟光这就要跪下请安,元封虚扶了一下,他就势站起,道:“陛下可是为了朝廷锁关一事而来?”

元封道:“家主猜得不错,我们正是为此事前来,若是此事不决的话,西凉的建设就要停顿,少不得要打仗,这是大家都不愿看到的,所以我想亲自来看看,大周朝廷到底是什么意思?”

朝廷锁关,损失最大的人除了元封就是尉迟光了,他的买卖有八成是走西域的,这一锁关,组织的大量货物送不出去,西域的货物也运不进来,生意都快转不动了。

“此事我也在探听,已经有了一些眉目,据说锁关并不是朝廷的意思,而是某些官员自己的主张。”尉迟光皱着眉头说。

“哦?是哪位官员?”

“甘肃巡抚柳松坡。”

第8章 不安动心

一省巡抚就敢擅自锁关,禁绝贸易,这是何等的魄力。

但是大家都知道,柳松坡不象一般的官员,只知道唯唯诺诺小心办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可是做过宰相的大人物,做事雷厉风行,刚正不阿,他下令锁关,肯定是有着深远的意义。

“老夫也曾派人前去通融,哪知道柳巡抚不收礼,不见客,铁了心要锁关禁绝贸易,他还经常派人秘密查访军前,以防有人走私过境,我那些货物堆积在铜城州,前进不得,后退不得,真是要命啊。”尉迟光摇着头无奈地说,他算是擅长和官员打交道的了,可是遇上柳松坡这样油盐不进的也没辙。

尉迟光一脸的郁闷,元封心中却是一松,既然是柳松坡的主意,并不代表东周朝廷的意思,那至少说明东周还没准备和西凉开战,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他说道:“家主不用忧虑,此次前来长安,一方面是探望家主,一方面就是找柳大人商讨此事,禁绝贸易对西凉和大周都没有好处,双方都有紧缺的物资需要进口,锁关不但减少了财政收入,还砸了无数百姓的饭碗,想必柳巡抚会仔细思量的。”

“可是那柳巡抚所考虑的是更深层面的事情呢,比如…西凉羽翼丰满之后东进的问题。”尉迟光一阵见血的指出了问题所在,朝廷远在江南,对西北发生的事情迟钝得很,可是柳松坡就在甘肃,西凉是如何的兵强马壮,他心里很清楚,断绝贸易八成是为了防止西凉做大,威胁大周的安全,如果是出于这种考虑的话,恐怕说啥都没用。

“两个国家间未必非要你死我活,我西凉也是汉人为主的国家,又愿意臣服于大周,何来东进之说,家主请放心,当年我在柳大人手下当差,又救过他们一家老小的性命,一点薄面还是会给的,我想应该可以说服他。”

听了元封的话,尉迟光也只好道:“如此最好,不然再拖下去我们尉迟家连过年的饺子都吃不上了。”

“哈哈哈”宾主开怀大笑,暂且忘记了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尉迟光将管家叫来吩咐道:“今天的客一律挡驾,所有的应酬都推掉,我有贵宾要招呼。”

转头对元封道:“来了长安就住在尉迟家吧,也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元封道:“多谢家主美意,不过我们还有些要事得办,如果住在贵府,怕是不太方便。”

话不用说太明白,尉迟光心里就有数了,人家这次来长安,怕是不光是为了锁关之事,当年十八里堡的血海深仇可还没报呢,温总督这回怕是要大难临头了。

如此说来,住在尉迟府确实不合适,尉迟光沉吟片刻道:“好吧,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我们尉迟家在长安也算是有头脸的人,一般的事情都能办到。”

元封道:“这次锁关,导致尉迟家大批货物滞留,周转肯定受到影响,我们西凉虽然不富,但也不能让朋友因我们亏本,这次前来长安,带了一些散碎金银和珠宝,还请家主笑纳。”

尉迟光惊道:“这如何使得?”

“家主不必客气,咱们还分彼此么,就当是预付的货款吧,另外我们身上带的银子不多,还想请家主帮着兑换一下。”

尉迟光明白了,西凉人这是让他帮着洗钱,西凉的珍奇宝贝不少,金币也很多,可是无法直接流通,必须通过渠道换成银子才能使用,而他们手里的宝贝太多,贸然出手肯定会引起注意,请财大气粗的尉迟家帮忙,再合适不过了。

尉迟光当即答应,西凉人做生意很厚道,从来也没亏待过尉迟家,现在尉迟家八成的买卖都在西凉,完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别说帮着洗钱了,就是元封开口让他帮着杀温彦,他都不能不答应。

正说着话呢,忽然门口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身材欣长的少女跑了过来,站在门口嚷道:“爹,我今天认识了一个好朋友。”

尉迟光沉声道:“佳儿,说了多少遍了,要有规矩,疯疯傻傻象什么样子,快过来见过几位公子。”

来者正是尉迟佳,这女孩本来是个盲人,十四岁之前都养在家里规规矩矩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打被叶天行掳走之后性情就大变了,也许是她骨子里就有着祖辈那种不羁的性格吧,这种天性在十八里堡生活的那段时间得到了极其充分的释放,从一个文文静静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变成一个胆大包天的小魔头,在十八里堡的时候就已经很不一般了,骑着狗乱跑不说,打架比男孩子还厉害,俨然是个孩子头。

正是怕女儿变得太过泼辣,尉迟光及时将她接回了长安,因此避过了十八里堡的那场祸事,得知十八里堡惨遭血洗之后,小姑娘可伤心了好一段时间。

尉迟佳已经十七岁了,正是快该出门的年纪,听爹爹说什么公子,大姑娘的脸立刻就沉下来了,轻蔑的扫视了堂上那几个年轻人一眼,准备说点难听的呢,忽然脸色一变,惊道:“那不是叶开哥哥么?”

叶开站起,和尉迟佳打个招呼:“见过尉迟小姐。”表情很不情愿,当年他爹叶天行把尉迟佳掳来,本意就是给他当媳妇的,叶开对此很是抵触,至今看到尉迟佳都觉得别扭。

尉迟佳却激动起来,眼泪哗哗的:“可找到你们了,我以为你们都死了呢,二狗、三愣、小明,秀娟,哑姑姐姐他们都好么?”

众人默然,这些被尉迟佳提到的名字都死在官兵的屠刀下了,尉迟佳见众人不回答,便明白了,喃喃道:“我一直以为他们都活着呢…”

气氛有些伤感,有些压抑,尉迟光道:“好了好了,佳儿你该去练琴了。”

元封等人的脸色很差,尉迟佳的话挑动了他们心底的痛,三人起身告辞而去,尉迟光将他们送到大门,望着三个矫健的身影离去,才长叹一声:“今年的年关,怕是太平不了。”

邓子明办事很麻利,短短半天功夫已经买下了一所宅子,一间铺面,宅子幽静偏僻,不引人注目,铺面位于长安的黄金地段,价值不菲,要不是店主急着转手,有钱都难买到呢。

来到新宅子看了看,地方还算敞亮,住百十个人不成问题,从西凉带来的下人们和新买的丫鬟们还在收拾打扫,恐怕一时半会打扫不完,元封便道:“不如咱们去逛逛长安街景,晚饭就在外面吃吧。”

众人都说好,于是元封带着赵定安、叶开、赵子谦以及四个西凉小伙子步行上街去逛,尤利娅已经找到了学琴的师傅,据说是长安有名的乐师,人家说明天要考核一番,所以尤利娅忙着练琴就没跟着一同前去。

八个年轻人走在长安大街上,到处繁花似锦,令人目不暇接,商铺鳞次栉比,酒旗茶幌漫天,各式各样的南北货摆在街上叫卖,商铺里的小伙计用关中口音吆喝着不重样的词儿,招揽着客人们。

元封不由得想起他们第一次去兰州,也是如此景象,几个乡下小子被大城市的繁华所震惊,不过那时候他们腰里没钱,走在店铺门口人家伙计都不睬他们,如今却是不同了,哥们几个有的是钱,变着法的花都怕花不出去呢。

“定安,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去兰州么?”元封扭头问道,却发现赵定安已经石化了,目光紧随着路上一辆装潢精美的马车移动着,车窗帘子微微闪开一条缝,一抹白色稍纵即逝。

“小冬!”赵定安呢喃了一声,拔足便追,元封心中一动,赶紧招呼兄弟们跟过去,马车走的很快,顷刻间便消失在视线中,赵定安失魂落魄,站在街心自言自语道:“那是小冬!我没看错,那一定是小冬!”

元封没看清楚,但大致可以确信是一个长得很像孟小冬的人,见自己兄弟如此失态,元封暗暗打定主意,不管这是谁家的小姐,一定要帮赵定安娶过来。

自打孟小冬死后,赵定安就心如死灰,眼中再也容不下别的女子,按理说二十多岁的人,也该成家了,可是不管别人怎么说,赵定安就是不愿意成亲,大家都愁得没办法。今日在长安遇到这样一位酷似孟小冬的女子,那是天意啊。

看到一帮小伙子在街心发呆,路边有个修鞋的老头道:“后生,可是在追那辆沉香色的马车?”

元封忙道:“正是,老人家可知道那马车是谁家府上的?”

老头一撇嘴:“那是红袖招的马车,专门接送姑娘们的。”

第9章 红袖招

红袖招,那是个什么所在?看修鞋老头那副嘴脸,分明是个极其高贵而又被他蔑视的地方,元封正要细问,一旁叶开说道:“走吧,我知道红袖招在哪里。”

路边正好停着几辆赶脚的骡车,长安这一点很不错,公共交通业发达,车行轿行遍地都是,社会分工比较细,倘若是兰州府那样的地方,殷实之家为了出行方便就得自备轿子、马车,可是不常出门走动的话,养着几个轿夫两三匹马也是个不小的开销,所以极其的不方便。

长安就不一样了,城市比较大,从这头到那头得走上好些时间,买不起马车还又要赶时间的人就可以打辆赶脚骡车,家中女眷或者老人出门,还可以租一乘小轿,带两个轿夫忙和一天也没有几个钱。

元封他们叫的就是这种计程车,按照路程计费,到地方给钱,车夫都是长安本地人,大街小巷熟悉的很,只要说个里坊名称或者附近著名地标,就能把你安全迅速的送到地方。

骡车是两轮车,空间不是很大,八个壮小伙子装不下,于是就打了两辆骡的,元封他们四个坐在第一辆上,四个护卫坐在后面,元封上车就说:“走,去红袖招。”

车夫楞了一下,甩开鞭子赶着骡子往前走,的士司机贫嘴的传统自古就有,这位车夫也不例外,一边赶车一边闲扯道:“老几位是外地人吧?”

“是,我们打甘肃来。”

“咱们长安红袖招的名头连甘肃爷们都知道了,啧啧,人家这生意做的,真是没治了。”

元封已经隐隐猜到红袖招是个什么性质的营业场所了,打断车夫道:“好好赶车。”

车夫耸耸肩膀,甩了个响鞭赶着骡子往前走,向南走了两个街区,忽然叶开说道:“左拐!”

车夫一愣,随即道:“原来客官认识路啊,这条道确实便捷,不过我们一般都从前面绕,也好让客官看看长安的街景。”

没人搭理他。车夫悻悻的住了嘴,又往前赶了一阵子,来到一处里坊间把骡车停下,道:“客爷们,到了,十个大子儿。”

元封他们四个跳下骡车,自有后面一辆车的护卫过来付车资,他们打量着眼前这座富丽堂皇的建筑,距离繁华大街不远,整整一个巷子都是这家的地盘,除了对门还有个小门脸之外,没有别家了,可谓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红底烫金的招牌高高挂着,红袖招三个龙飞凤舞的字,一看就是出自名家手笔,门头很气派,像是豪门大宅,门口的空地上,停着一排暖轿和马车,全都是装潢精美的高级货,绝没有元封他们乘坐的这种低级赶脚骡的。而且车夫和轿夫的打扮也很上档次,丝绸的直棳,外面罩着羔皮的坎肩,脚下千层底的棉靴,走起来跟脚又舒服,一看就是专业人士。

门口还站着四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纯黑色的长袍,腰间大红的英雄带,居然有点公门中人的感觉,但又明显不是,分明只是这家娱乐场所的保镖。

“这就是红袖招。”叶开低声说。元封点点头,再看赵定安,依然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嘴里呢喃道:“小冬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元封叹口气,这兄弟真是个痴情汉子啊,他拉着赵定安就往大门方向走,后面骡车的车夫喊了一声:“客爷,我在这等着,见识完了咱再去别处。”

元封没搭理他,径直走到门口就要进去,一个大汉过来挡驾:“客官,请问您是会员么?”

元封道:“我找你们老板,快去通报。”

大汉上下打量一下元封,嘴角浮上了一丝讥笑,他显然没有尉迟家下人那样的眼力价,抑或是元封等人的穿着打扮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他生硬的说道:“对不住了,这里是私人会所,不是会员恕不接待,老板很忙,也没空见杂七杂八的人。”

原来赶车的说等他们见识完了再去其他地方是这个意思啊,那车夫认定他们几个土老冒是没资格进红袖招的,只能在外面瞧瞧而已。

西凉的小伙子们常年在外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脾气自然很暴,四个护卫听见大汉出言不逊,这就要拔刀子过来砍人,被赵子谦一把拦住。

“会员是吧,不就是花钱么?来人啊,拿钱出来。”元封一声令下,后面一名护卫拿出褡裢袋,掏出一大把金币来稀里哗啦的往地上一扔,刚下过一场小雪,积雪还没完全融化,白雪黄金,分外醒目,黑衣大汉微微吃惊,说话客气了一些,但依然挡着门不让进:“客官,我们红袖招是私人会所,不是有钱就能进的,必须有名门的引荐才能成为会员。”

元封一听这话就恼了,他本也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可是自家兄弟赵定安都这德行了,今天要是找不到那个酷似孟小冬的女子,恐怕定安会疯,他暗下决心,今天就算是把这红袖招拆了也得把那女子找出来。

正要发飙,忽然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是我们尉迟家的客人,不知道有没资格进去。”

回头一看,正是张铁头匆匆赶来,背后还停着一辆带有尉迟家徽标的马车,那大汉顿时换了一副嘴脸:“原来是张爷的朋友啊,赶紧里面请。”

一行人进入红袖招,张铁头边走边说,尉迟家主怕你们长安路不熟,特派我来作陪,刚才在路上就看见你们,一路尾随而来,这红袖招是长安城有名的销金窟,背后势力强大的很,就连尉迟家主也不敢得罪,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低调一些的好。

张铁头没跟着大伙在塞外征战过,而是在尉迟家跑了几年买卖,言谈举止间颇有商人的练达机灵,却豪气不足,元封道:“咱们本来也没想到这劳什子的红袖招来,你看定安那样儿,还不是刚才看见有个长得酷似小冬姐的女子,才一路追来的。”

张铁头一看,恍然大悟:“好说,交给我办了。”

绕过影壁墙,穿过花门,红袖招内景致雅道,残雪寒梅,小桥流水,一派江南风采,若是一般文人墨客,早就驻步流连,诗兴大发了,可是这老几位,依然是目不斜视,一派雄赳赳的样子,似乎对美景视而不见。

一个妖媚少妇轻移莲步,款款上前迎接几位客人,看她样子不像是个老鸨,倒像是官宦人家的夫人,毫无庸脂俗粉之气,红袖招的实力有此可见一斑,美妇看见张铁头,嫣然一笑:“这不是张爷么,好久不见哪里发财去了,也不来照顾奴家的生意。”

说话间凤目扫过这群客人,老鸨是见惯风浪的人,可不比外面那些打手,一眼就看出这八个客人是来自西域的豪客,看这气派,不是刀客就是行伍中人,不过从年龄上来看,是刀客的可能性比较大。

八成是尉迟家请得刀手,尉迟家做的都是西路的生意,请些道上的朋友来长安城耍耍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这帮老粗,好打发。

眼前一座三层的楼宇,正是红袖招的核心建筑,抱月楼,楼盖得很高,雕梁画栋的很是精美,里面温暖如春,侍女下人们都穿着单衣来回穿梭,大厅里很安静,看不到什么客人,这是因为红袖招档次比较高,全都包房营业的缘故。

“小翠,带客人们去敦煌包间。”美妇招呼道,又对张铁头道:“有事招呼奴家便是。”

张铁头道:“玉妈妈慢走,正有一事相求,咱们抱月楼今日可曾来了新的姑娘么?”

老鸨玉妈妈笑道:“张爷真是喜新厌旧呢,咱们抱月喽哪天不来几个新姑娘啊,不知道你想找什么样的,是大同婆姨还是扬州瘦马?”

元封插嘴道:“是个瓜子脸的姑娘,柳叶眉,眼睛很大,乘坐一辆沉香色的马车而来。”

老鸨笑道:“哦,知道了,客官们请进包房点菜吧,这事包在奴家身上。”

众人这才放心上了二楼,在侍女带领下进了所谓的敦煌包房,这是仿照西域风格装潢的一间屋子,倒也有几分味道,众人落座,拿过菜谱一看,价格果然不菲,张铁头点了二十多道菜,两坛子好酒,大家便开始等那位酷似孟小冬的女子出现了。

赵定安依然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看的元封不禁叹气,铁打的汉子也过不了情关啊,今天怕是找不到那女子,赵定安就正常不了了。

片刻之后,包房门打开,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抱着琵琶款款走了进来,众人一看,齐刷刷道:“不是她。”

那女子一愣,随即抱着琵琶倒退着出去了,过了一会儿,玉妈妈上来了,满脸堆笑:“客官们不满意么,奴家再换人。”

张铁头道:“玉妈妈,就别藏着掖着了,咱们又不是没钱,赶紧把我兄弟看中的女子请出来吧。”

玉妈妈见蒙不过去,只好道:“实在对不住,你们看中的那位,今个儿身子不舒服,不能出来见客了。”

“咣当”一声,一枚金锭子扔到桌上,元封心平气和的说:“就是见见,没别的意思,玉妈妈安排去吧。”

第10章 失散的十三郎

玉妈妈看看那锭金子,又飞快的瞟了一眼元封,心中便有了计较,并不去拿那金锭子,笑道:“客官对我们紫苑姑娘一往情深,奴家自当尽力安排,这金子可不敢收,以后经常来照顾奴家生意便是。”说着给张铁头抛了个媚眼,笑嘻嘻的去了。

这红袖招倒是会做生意,若是一般老鸨,看见金子还不心花怒放,早揣进怀里满口答应了,可这位玉妈妈却不为所动,可见为人老辣,决不是鼠目寸光之辈。

玉妈妈出了敦煌包房,心中一阵窃喜,这几个甘肃老衬是大肥羊啊,出手打赏就是金锭子,这回可发达了,待会弄几个姑娘来哄哄他们,能小发一笔呢。

说来今天也真是奇怪,刚才来了两位客人就直接点了紫苑,这会又来了九位客人要让紫苑接待,到底是新买来的扬州瘦马,行情就是俏啊。

那两位客人也是外地来的,听口音像是南方人,年纪不大,眉清目秀的,看起来不像敦煌包房的客人那么凶,应该好说话,玉妈妈打定主意,款款向那两位客人的包房走去。

“玉姐儿,正找你呢。”对面来了一人,头戴束发金冠,身穿大红箭袖,二十六七岁年纪,一张马脸甚是丑陋,身后还跟着七八个长随。听到招呼,玉妈妈抬眼望去,不禁心中暗自叫苦,这位爷怎么来了,嘴里却笑道:“小侯爷有日子没来了,奴家都想死您了。”

“别提了,被老头子逼着出去办了趟差,好玄没憋死我,听说红袖招最近来了几个新人,有个叫紫苑的小娘们挺水灵。侯爷我特来鉴赏鉴赏。”马脸男子道。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偏偏这尊瘟神还得罪不起,这年月想开大买卖必须有后台,红袖招的后台就是汾阳侯,这位爷正是汾阳侯家的三少爷,长安有名的纨绔子弟,最喜欢流连烟花之地,红袖招是他常来的地方,每次来都要闹事,不是醉酒打人,就是虐待姑娘们,以至于大家看到这个人就心惊胆战。

这下可好了,一个姑娘三个客人点,玉妈妈再八面圆滑也变出两个紫苑来,她权衡利弊之后还是决定先紧着小侯爷,毕竟人家是红袖招的大靠山嘛。

“侯爷请先进房喝酒,紫苑马上就来。”玉妈妈将小侯爷请进他惯常去的东瀛风情包房,这才一步三摇来到姑苏包房,轻轻敲门。

房门打开,紫苑正在屋内抚琴,两个书生打扮的年轻后生端正的坐着听琴,桌上的酒菜基本上没动,看他俩的面貌不过是十八九岁,透着一股青涩,明显是没来过这种风月场所的,玉妈妈讪笑道:“二位是第一次来红袖招吧,不如见识一下我们的桃红和柳绿两位姑娘,是一对孪生姐妹,保管客人满意。”说着努嘴让紫苑出去。

两位客人都穿着淡色长衫,发髻上扎着玉色头巾,极其儒雅斯文,相貌更是英俊潇洒,其中一人唇红齿白,简直比长安城相公馆子里的兔爷还要漂亮三分,另一人也是英气勃勃,举手投足贵气盎然。

“我们就要紫苑姑娘,不要什么桃红柳绿,妈妈你没事就下去吧。”那个漂亮的象相公的公子说,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的客气,这让玉妈妈有些惊讶,这俩小哥,怕也是达官贵人家的少爷吧。

“其实是这样,紫苑姑娘老家来人了,两位客官稍待片刻即可,等紫苑打发了亲戚就回来陪你们,奴家再送一壶好酒,您看这样可以吧。”玉妈妈满脸堆笑着说,中途换人确实不礼貌,但玉妈妈好话说尽,还送了酒水,也算到位了。

“妈妈哄谁呢,紫苑刚从扬州来,哪里来的亲戚?”那漂亮公子一脸的不屑,直接揭穿与妈妈的谎言。

玉妈妈急了,再不把紫苑弄出去,小侯爷那边就要发飙了,闹将起来可就麻烦大了,她再次堆上笑脸准备好言相劝,门外突然传来怒吼:“紫苑怎么还不出来!”

坏了,小侯爷已经等不及了,玉妈妈来不及反应,门就被粗鲁的推开了,几个膀大腰圆的家奴走进来,抱着膀子横眉冷目,马脸小侯爷随后走了进来,抖开手中折扇,慢条斯理的说:“是谁这么不开眼,敢和爷抢粉头?”

室内的气氛变得很紧张,紫苑姑娘来红袖招没几天,今天是第一次接客,两位年轻的客人点名要她相陪,本以为是西北粗鲁汉子,结果却是两个斯文俊雅的公子,谈诗弹琴,其乐融融,哪知道忽然变成这个样子,她吓得站到墙角瑟瑟发抖。

两位年轻的客人仍然端坐不动,那个漂亮公子冷笑道:“我们先来的,我们先点的,到底是谁抢人?玉妈妈,你们红袖招就是这样做生意的么?”

马脸小侯爷眼睛一亮,哈哈笑道:“这俩小受长的挺俊,也喜欢!今儿不但要紫苑,这俩人爷也要了。”

漂亮公子勃然大怒,英俊公子也怒不可遏,猛拍桌子喝道:“放肆!”

“小的们,给我上,绑了回去再说!”马脸两手一挥,几个恶奴卷起袖子走了过去,玉妈妈赶紧相劝:“小侯爷使不得啊,这两位客官也是有身份的人,闹起来我们红袖招吃罪不起啊。”

“身份?屁!整个长安城还能有人比老子身份还高?给我上,今夜老子让他俩屁股开花!”马脸嚣张的狞笑道。

两个文弱书生,面对八个膀大腰圆的恶奴,肯定要吃大亏,按理说现在是亮明身份的时候,可这两人却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份,那位漂亮公子一把将桌子腿撅了下去,拿在手中掂了掂,对马脸冷笑道:“老子现在就让你狗头开花。”

恶奴们轻蔑的笑了,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就算手上拿着刀剑也不值一提,何况一根桌子腿,其中一个恶奴上前两步就去抓那公子的领口,却被迎头一棍抽在脸上,红袖招的家具都是上好的硬木做成,四楞的桌子腿杀伤力很大,一棍下去那家奴就被抽飞了,牙齿和鲜血齐飞,人一声不吭就倒下了。

马脸小侯爷大吼道:“给我上,打死算我的!”七个家奴一拥而上,包间里打作一团,女人们尖声叫起来,玉妈妈慌忙退出,去喊护院的保镖过来拉架,这要是任由他们打下去,还不把红袖招拆了啊。

那个漂亮公子的武功不错,出手极其狠辣,全是一招制敌的死手,汾阳小侯爷的随从也不是吃素的,那都是常年街头群架打出来的,一时间包房内碗碟横飞,鲜血横流,屏风也倒了,琴也摔在地上踩了个稀巴烂,紫苑姑娘哪里见过这种惊险场面,吓得靠在墙角尖叫着,一张凳子朝她扔过来,眼看就要砸到头上,紫苑吓呆了不知道躲避,忽然间眼前就多了一个人,硬生生用后背挡住了那张凳子,紫苑还不知道咋回事就被抱了起来,她只听到一句话:

“小冬,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宽厚的肩膀,成熟的男人味道,紫苑惊呆了,她用力挣脱了几下,可是这男人抱得是那么紧,丝毫挣脱不开。

马脸小侯爷看见不知道哪来的汉子趁乱把紫苑抱走了,气得大叫:“小的们,给我废了他!”

立刻腾出两个人来这边扑来,紫苑只看见棍棒劈面打来,吓得尖叫一声,却只见抱着自己的人飞起一脚,径直将两人踢了出去,砸翻了包房的隔墙,直接飞到走廊里。

楼下蹬蹬蹬一阵脚步响,小侯爷的增援人马来了,如今长安城里有钱有势的人多了,富家公子官宦子弟们出来潇洒,比拼的无非是车马随从,谁的马好,谁的人多,谁就是老大,汾阳侯家三少爷就是这些纨绔中的佼佼者,哪次出来玩不得带个四五十号人,这会正在楼下喝酒耍钱的打手们已经听到楼上的动静了,蜂拥而上去给小侯爷助阵。

四十多号打手的到来瞬间改变了形势,小侯爷得意洋洋,正要放两句狠话,忽然走廊那头慢慢走过来八个汉子,虽然人数不多,但是森然的气势如同千军万马,长靴、弯刀、一脸的冷峻,让打手们不由得齐齐退了一步。

元封望着一片狼藉的包房,再看看一脸欠揍表情的马脸人,顿时就知道咋回事了,不过是妓院常见的争风吃醋打架斗殴罢了,可是当他看到斗殴的另一方,两位年轻公子的时候,脸色却突然变了。

“十三郎!”

那漂亮公子也正望向这边,一瞥之下手中的桌子腿落地:“九郎,是你!”

第11章 大闹红袖招

那位漂亮的像个娘们的公子正是失散的十三太保中最小的一个,当年一起打马贼的时候吓得尿裤子,十四岁就考中了秀才的十八里堡第一神童,同时又是孟小冬的弟弟,赵定安的小舅子的孟叶落孟十三郎。

兄弟重逢,千言万语在心中,可是现在可不是说话的时候,汾阳侯家的三少爷一看这两伙人认识,顿时更加恼怒:“居然敢和我比人多,小的们,给我上,打死一个赏银三百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四十多号打手嗷嗷的就扑了上来,元封这边亦是一拥而上,双方打到一起,元封看到旁边楼梯栏杆比较趁手,便拆了两跟抛过去:“十三郎,接着。”

孟叶落和他的同伴一人接了一根硬木栏杆,加入了战团之中。

“封哥,那人是汾阳侯家的公子,惹不得,你们小心些千万别弄出人命,我去喊人。”张铁头低声告诫了元封一句,便从另一侧急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