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喜欢逛窑子,兰州府大小窑子他都玩遍了,经常吃住在青楼中,银子流水一般往外淌,一天连吃喝带嫖娘们带打赏都能花出去百十两,人家连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就轻飘飘一句:“记四爷账上。”

老鸨们最喜欢四爷这样的恩客,钱多人傻,不怕他记账,就怕他不来,盐枭家有钱有势,四爷住在哪儿,就是谁的福分,就连地痞流氓都不敢上门闹事。

多么逍遥自在的生活啊,就是给个知府都不换,可是这一切都在短短几天内改变了,二哥在河口镇被杀,大哥和三哥带人前去处理,结果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自家的老宅也被人一把火烧了,等小厮把李彪从温柔乡里叫醒,匆匆赶回家的时候,偌大的宅子已经成了废墟,然后两个哥哥血肉模糊的尸体也送来了,兰州李家,一夜之间就崩塌了。

私盐买卖被人接管,偌大的家业灰飞烟灭,下面的打手帮佣树倒猢狲散,席卷走了剩余的钱财货物,李彪直接从云端跌落凡尘,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他在兰州没少作恶,欠下不少血债,在各个酒楼娼家更是欠下天文数字的巨债,昔日的酒肉朋友翻脸不认人,每天催债的人把门槛都踩烂,无奈之下李彪只好前往京城投奔老五。

李家老五进京赶考,关山遥远已经断了音讯,等老四辗转来到京城的时候早已找不到人了,走投无路只好委身在京城妓院当一名龟奴。

这就是李彪刻骨铭心的经历,一切痛苦经历的根源都在于那个叫做元封的年轻马贼。

西北和京城距离实在太远,以至于元封的威名根本无人知晓,不过李彪却是清楚的很,仇人的一切情况,他都牢记于心,既然有人问起,他也乐得提供资料。

三殿下让人给李彪搬了个椅子,上了杯茶水,请他详详细细的讲述元封的发家史,李彪清清喉咙,开始了讲述。

李彪的信息来源,多是兰州人的道听途说,这就不可避免的增加了一些传奇色彩,从十八里堡的牧马少年,到纵横一方的十三太保,再到垄断一方的马贩子,私盐贩子,元封的崛起令人侧目,元封的心狠手辣令人胆寒,但他的覆灭也同崛起的一样快。

区区一个马贩子,竟然敢得罪一省巡抚,以至于家破人亡,不知所踪,打下的家业化为飞灰,说道这里,李彪才有些兴奋,感慨道:“真是因果循环,报应啊。”

李彪的叙事能力不算很强,说话颠三倒四,重言倒语,好在三殿下的接受能力比较强,一边听他讲,一边拿着毛笔在纸上写着画着,一张以元封为核心的脉络图就这样理了出来。

元封,甘肃芦阳县十八里堡人,大概是天佑元年左右生人,刀枪弓马娴熟,马贼出身,年纪轻轻便垄断了西北的茶马交易,和当时的茶马提司范良臣过从甚密,曾经在芦阳县快班担任过捕头,和柳松坡关系匪浅,和专门走西域生意的尉迟家也有密切来往,而且他手下有一帮很能打的好兄弟,天不怕地不怕,巡抚衙门都敢烧,这样的人若是算不得豪强,那就没人能算豪强了。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在十八里堡被毁灭的情况下,竟然能东山再起,重新打下一片天地,这种精神和毅力,着实令人佩服。

三殿下的脑筋转的很快,立刻联想到前任陕甘总督温彦的死,想来和这位也脱不开关系,能动用官府的助力铲除仇人,此人的智力水平绝非一般。

总而言之,这人绝对是个人才,不可多得的人才。

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三殿下示意可以将李彪打发走了,李彪领了十两银子,千恩万谢点头哈腰的去了,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锦衣侍卫悄悄跟了出去。

“诸位以为元封此子如何?”三殿下悠悠的问道。

豪杰们无不嗤之以鼻,元封的经历虽然听起来很拽,但是不对他们的路子,他们可是名门正派的武林人士,开香堂收徒弟,传授武艺,光耀门派才是正路,什么贩私盐,贩马那都是不上台面的人才干的事情,西北武林和中原武林完全不对路子,对于那些土条,豪杰们才看不上眼。

三殿下只是微微一笑,本来也没指望这帮粗人能有什么见识,他轻咳一声道:“此子自然不能和列位英雄相提并论,但也是个人物,想成就大事,就要团结一切力量,我决定了,要会会这个人。”

这天上午,户部尚书府邸后巷的别院中,迎来了几个特殊的客人,轻车简从,相当低调,但是为首一人器宇轩昂,令人侧目,元封已经不住在这里,那人便留下一张名剌和一份礼物离开了。

不多时,元封便收到了名剌和礼物,名剌是一张洒金红纸,上面只写着三个字,张承太。

礼物是一个三尺长的楠木匣子,造型古朴,里面衬着金丝绒布,一把欣长的古剑静静地躺在匣子里,剑鞘精美,鎏金装具,透雕唐草图案,镶嵌着蓝绿琉璃和水晶,抽剑出鞘,双峰直刃,锻造精良,剑柄包裹金色鲛鱼皮,握在手中感觉充盈妥帖,挥动两下,轻盈顺手,有破空之音。

“好刀!”元封轻轻赞道。

“当家的,这不是剑么?”草根在一旁问道,他小小年纪,也能认识刀枪剑戟斧钺构叉了。

“这是唐刀,细长直刃,和剑区别不大,此刀保养甚好,价值一定不菲,三皇子没见面就送大礼,出手比他大哥阔绰多了。”

元封把玩了一下这把唐刀,顺手丢给刚走进来的叶开:“瞧瞧稀罕物。”

叶开一把接住,也赞叹一声好刀,不过旋即又笑道:“这玩意不适合我,拿着打架怕磕着碰着,还不如两贯钱买的铁剑泼辣。”

叶开早就潜入京城了,但是一直没和元封接触,叶开得其父真传,剑法已经出神入化,他骨子里也带着父亲那种豪放不羁的基因,混江湖再合适不过了。

江湖,是武林豪杰的舞台,道上朋友向来以和六扇门作对为荣,其实并非他们愿意如此,自古侠以武犯禁,朝廷官府都是持打压态度的,江湖人士实际上是一群社会边缘人,社会地位并不高,任凭你什么武当崆峒的掌门人,也抵不过一个七品县令的身份高贵。

叶开在中原武林混了一段时间,已经小有名气,由于他来自西北,又是快剑浪子的儿子,所以被江湖朋友送了一个雅号叫边城浪子。

在道上混,消息来源自然多一些,军统司打听不到的事情,叶开就能打听到,当今皇帝的第三个儿子,至今尚未封王的三殿下张承太放浪形骸,喜欢流连于秦淮两岸花丛之间,又喜欢结交武林豪杰,不惜重金招揽名师,在江湖上已经颇有些名气,三殿下礼贤下士,以堂堂皇子的身份和这些武林人士结交,颇能邀买些人心。

看来这位三皇子不怎么受皇上待见,连老四都封了秦王了,他还是光秃秃一个皇子身份,同是皇上的儿子,也有三六九等啊,三皇子就是混的比较差的,没兵马,没大臣支持,问鼎储君之位他是没戏了,不过俗话说得好,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他招揽武林豪杰,难道真是为了练武强身,鬼才信。

这老三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上回那件事,就是被老三阴了一把,以至于元封损失了七个人,这笔帐元封记着呢。

“叶开,这是张承太派人送来的礼物,你说是收还是不收。”元封问道。

“废话,当然收,不收白不收,现在是他求咱们,我估计你的底细他已经摸清了,你还记得兰州李家么,贩私盐的,他们家老四昨天被一个胖头陀叫走以后,当夜就死在怡红院后巷了。”

四个皇子中,老三的势力最为弱小,想上位的唯一办法就是挑唆三个兄弟自相残杀,最后他渔翁得利,这倒不失为一个好策略,只不过弄得太过张扬就不好了。

正谈着呢,下人来报,有拜帖送到,元封打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

进士及第正四品詹事府少詹事黄子华

敬拜。

东宫也出动了。

第21章 敲打敲打

黄子华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以詹事府的活动能力,找几个有过在西北当过官的人并不是很麻烦,访问过数人之后,黄子华就明白了元封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意义,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事不宜迟,黄子华立刻进宫面见太子,哪知道太子听了他的来意,只是淡淡的说:“今天本宫累了,改天再说吧。”黄子华无奈,只好自己亲身前来。

黄子华来的仓促,并没有准备礼物,元封将他迎入正堂之后,他一眼就看到放在桌子上的古剑,以及那张红色洒金的名剌了。

三皇子喜欢广交朋友,江湖豪杰都以收到他的名剌为荣,那张洒金红纸上虽然只写了简简单单张承太三个字,但是意义重大,那可是当朝皇子啊,收到三皇子名剌的人无不视若珍宝,用匣子盛起来,放在供桌上早晚膜拜。

这些事情詹事府都是知道的,可是没想到这回老三下了这么大的本钱,还送了一把古剑,光看那楠木盒子就价值不菲了,何况古剑本身,据说元封是刀客出身,这种人自然是偏好兵器的,三皇子投其所好,又屈尊拜访,说不定人还没走,想到这里,黄子华下意识的往屏风后面瞧了一眼,隐约有个人影。

元封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将那张红纸塞在袖子里,又让人把古剑拿走,这才招呼道:“黄大人请坐。”

分宾主落座,一番寒暄之后,黄子华自然提到了陕甘总督范良臣,对这位封疆大吏赞誉有加,言辞之间也表达了太子对范总督的景仰之情,黄子华说话很含蓄,说什么都是点到为止,其间也提到双方一些小小的误会,对此元封也表示理解。

会面很短暂,因为黄子华心中满是那张名剌,他被搅得心神不定,这回又迟了一步,老三的动作太快了,不过自己毕竟还是来了,该说的话也说到位了,是选择堂堂的储君,还是选择一位闲散皇子,就看元封的想法了。

话说得差不多了,黄子华起身道别:“既然元公子还有其他客人,黄某就不叨扰了。”说罢还自作聪明的冲屏风后面努努嘴,笑了一下。

元封打个哈哈,也不解释,亲自送黄子华出门。

回到厅堂,元封大笑道:“想不到两位皇子都找上门来了,我的分量还不轻呢。”

叶开从后面转出来道:“那你准备投靠哪一位?”

元封冷笑道:“有区别么?”

皇宫内院,御花园,皇帝在园中小径上慢慢的走着,身边只跟了一个太监,江南的雪存不住,前些日子下的雪早就化了,皇上喜欢常绿的植物,所以园子里种植了许多冬青,虽是寒冬腊月,仍然处处生机。

“万岁爷,那边梅花开了,请移驾过去观赏。”大内总管曹少钦站在皇帝左后方半步远的地方,指着御花园伸出道。

“嗯,去看看。”皇上迈步走过去,远处一帮太监宫女赶紧行动起来,有提着食盒的,有端着棋盘的,还有抱着貂裘披风的,几个腿脚利索的小太监飞也似的绕道前往梅园去打扫园子中的石头桌椅,摆上坐垫恭候皇帝。

皇上漫步走着,看似随意的问道:“老曹,最近朕的几个儿子还算老实吧。”

曹少钦脸上依然带着亘古不变的微笑,道:“回万岁,殿下们都本分的很,也就是见见客,练练武什么的,不过说来也巧,这两天太子和三殿下都派人去找了同一个人。”

“哦,是谁这么有本事,能让朕两个皇子青眼有加。”皇帝嘴角浮起一丝讥讽的笑,大儿子性格暴躁,傲慢无才,三儿子性格阴柔,喜欢耍小聪明,不过能让两个儿子同时看上的人物,想必也是有点能耐的。

“此人名为元封,代表陕甘总督范良臣前来京城办事的,据说经历颇丰,是个枭雄。”曹公公说道。

“元封…”这个名字依稀有些熟悉,但是总也想不起来哪里听过,皇上老了,最近记忆力有些明显的减退,他冷笑道:“能被老曹你称得上枭雄的,莫非真是个人才?”

“根据锦衣卫的密报,此人确实非等闲之辈,他十五岁的时候就杀死当地马贼头子…后来又组建民团,查缉走私,贩卖羌马…再后来得罪了温彦…”曹少钦一边走,一边讲述起元封的发家史来,走到梅园的时候也没讲完,皇帝听的津津有味,不时点头。

终于讲完了,曹少钦静静地等待着皇帝发话,皇帝却望着满园梅花道:“可惜没有雪,不然这梅花会更加悦目。”

皇上经常这样,思维跳跃很大,让下面人跟不上形势,又不能妄自揣测圣意,一不小心就好心办坏事了,曹少钦在皇帝身边侍奉了几十年,自然知道皇上的脾性,这时候不说话,乖乖听讲就是。

果然,皇上的思绪只在梅花上停了片刻,就跳到另外一件事上。

“最近柳松坡在忙什么?”

“回皇上,从长安回京之后就在家闭门谢客,开始京中官员还都去拜访,后来见陛下没有启用他的意思,也就门庭冷落起来了。”

皇上点点头,没说什么,继续赏梅。

回到自己的衙署之后,曹少钦先独自静坐了一会儿,然后差人将自己的几员大将唤来。

曹少钦不光是大内总管太监,还兼着锦衣卫提督的职务,锦衣卫是皇帝手里的杀手锏,掌握在外臣手里不牢靠,还是让身边太监管着放心,但是除了曹公公之外,锦衣卫的部属都不是太监。

人员到齐之后,曹公公先问起上回宫中进贼的事情,经过刻意淡化,所谓的刺客已经变成了贼人,但是这案子一直没破,虽然刚才皇上并未提及此事,但曹少钦知道,这事不能再拖了。

“回督公,小的们也为难啊,这案子怕是涉及到宫里一些人,上面又交代不能弄得动静太大,不好查啊。”

曹公公道:“谁让你在宫里查了,出去找,中原武林里,轻身功夫好,个头高大的汉子,身上又中了箭伤,这还不好查么,给咱家认真的查,多抓些人不打紧,老三也该敲打敲打了。”

下面人一起躬身道:“是。”

“哦,还有,柳松坡有个儿子,叫柳靖云的,还在家赋闲吧,他不是一直想进吏部么,三天之内,这件事要办妥。”

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调查陕甘总督派遣进京办事的一伙人,为首的名叫元封,更要仔细调查,祖宗八辈都得查清楚。

下面人很不理解,各方督抚都派人进京打点关系,为何偏偏要关注此人,但督公既然发话,他们就只能照做。

“什么!黄子华也去了?”三皇子愕然道。

自己这位大哥虽然心胸狭窄,但手下还是有几个能人的,少詹事出面拜访,面子也算给足了,人家毕竟是储君,只需稍微示好,元封就会顺杆子往上爬,相比之下自己这个没权没势的三皇子的分量就轻多了,送了宝剑又如何,人家照样不买账。

三皇子在宫殿里走来走去,心情有些烦闷,上回宫里进了刺客,沸沸扬扬闹了大半夜,搞得自己心惊肉跳,所有矛头都指向西宫,也就是自己和母妃所居住的宫殿,但张承太心里有数,这事八成是太子搞得苦肉计栽赃陷害自己。

张承太是四位皇子中最聪明的一个,三岁能写字,七岁能作诗,十岁能骑马射箭,他的母亲是最受皇帝宠爱的肖妃娘娘,可惜母子两人坏就坏在太过聪明,皇后崩了之后,本来很有希望封后的母亲因为耍了一些小手段惹恼了皇帝,不但没当上皇后,连贵妃的头衔也被夺了,成了一般的妃子。

连带着三皇子也跟着遭殃,连老四都封了王,他却依然是皇子,种种不公平的待遇让他极为愤慨,进而暗中积蓄力量,他头脑极为聪明,擅长经营敛财,在京城内开了几家买卖,都是日进斗金的大生意,充足的金钱,再加上皇子的炫目头衔和礼贤下士的态度,颇能邀买人心,短短一段时间下来,三皇子麾下的豪杰异人不在少数。

“黄子华在他府上逗留了多久?”三皇子问道。

前来报信的小太监答道:“一炷香的时间。”

那还好,一炷香的时间谈不成什么事情,张承太定了定心神,刚要让人准备车马亲自出宫,忽然又有人来报:“大事不好了。”

“何事惊慌?”

“殿下,城南的庄子被锦衣卫抄了,当场杀了八个人,捉了十二个回去。”

张承太无力的坐到椅子上,锦衣卫可不是太子能调动的,曹少钦那个老阉狗,没有父皇的旨意肯定不会擅自动手,城南的庄子是自己豢养死士的场所,竟然早被锦衣卫侦知,这让张承太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就如同三九天赤身坐在野地里一般。

良久,张承太才缓过来,毅然说道:“更衣,我要见父皇。”

第22章 拉面小萝莉长大了

从乾清宫出来,张承太整个后背都湿了,冷风一吹,才觉得凉嗖嗖的,刚才他跪在乾清宫冰冷的地上,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在外结纳武林豪杰,豢养死士的事情全交代了出来,置办了几处秘密田庄,有多少银子的小金库,毫无保留的说了出来,甚至连派人送礼物给元封的事情也没漏。

当然,张承太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有什么不良的企图,身为皇子,不能为父皇分忧解难,他只好醉心于武学,即使给那个什么元封送去珍贵的唐刀,也只是仰慕他的刀法出众而已。

出乎意料的是,皇帝并没有暴跳如雷,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只是轻飘飘说了一句知道了,这更让张承太心寒,心寒到绝望的地步。

他不由得想起小时候,自己调拨二哥和四弟于大哥为敌,兄弟三个打群架,自己就一旁偷着乐,那次父皇很生气,用戒尺狠狠打了自己,还饿了两顿饭。事后语重心长的教育自己,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道理。

父亲已经不是以前的父亲了,他已经很久没和自己说话了,甚至在自己犯下大错的时候连骂都懒得骂了,这让张承太惶恐不安,难道父皇已经打算舍弃这个儿子了?

很有可能。

他步履蹒跚的回到自己的宫殿,心如死灰的坐下,将所有的太监宫女都赶走,就这样一个人坐着,坐着,从黄昏到日落,再到天黑,他想了很多很多,自己所做的一切,在父皇眼里都是透明的,这座宫殿里就不知道有多少曹少钦的眼线,自己花大力气购置的隐秘据点,锦衣卫说捣毁就捣毁了,那些所谓死士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

自己还是太嫩了,没有地盘,没有军队,在父皇的眼皮底下想成就一番事业,难!

以往那些阴谋诡计,是多么的幼稚可笑,可怜自己还信誓旦旦给亲信们许愿,登基之后封这个封那个的,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父皇一个小手指就能摧毁自己精心构筑的一切。

京师西南一隅,这里不比夫子庙一带繁华,古巷幽静,大树参天,古老的青石板路上,独轮小车吱吱呀呀的响着,寒冬腊月,街上行人不多,连饭铺里的伙计都懒得站在门口吆喝,躲在门后面猫冬。

天阴沉沉的,冰粒子夹杂着雨水落下来,路上的行人加快脚步往家里赶,两个没带雨伞的汉子紧赶几步,跑到街口一家小饭铺外面的雨棚下站着躲雨,其中一人正是元封。

街对面的巷子里住着柳松坡,自打元封进京以来就一直想拜访他,可是柳松坡总不在家,不是访友拜客,就是上山听禅,元封并不气馁,隔三差五就来看看,正碰上这场雨夹雪。

棚子里摆着两副桌凳,元封和叶开坐了下来,看着雨中的京师街景,倒也别有一番风情。

到底是京城,就连普通百姓家的房子也都是砖瓦建造的,青砖灰瓦白墙,翘脊飞檐,门庭窄小,小桥流水,再配上江南的细雨,整个就是一副水墨画卷,遥想起西北边塞的鹅毛大雪,雄关古道,黄土城堡,真有恍然隔世之感。

两人微服前来,身上穿的都是青布棉袍,外罩羊皮坎肩,看起来再普通不过了,在雨棚下面坐了一会儿,小饭铺的棉布门帘子掀开了,一个小伙计出来道:“外面冷,客官里面请吧,屋里有炉子。”

元封赶忙致谢:“多谢小哥,我们坐在外边挺好。”

小伙计眨眨眼,没说什么,缩回去了。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饭点,小饭铺的生意还算不错,客人络绎不绝,不多时门帘后面便传出浓郁的香气来,是牛肉汤的味道。

元封抬头看看饭铺的幌子,上写四个字“三山面馆”。

“叶开,你还记得么,当年咱们第一次去兰州府,兄弟四人吃一碗拉面。”

“怎么不记得,咱们的盘缠钱丢了,找知府衙门又找不着,靠人家施舍才吃上一碗面,那碗面,是我一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我也是。那碗面真的很好吃。”元封深情的回忆起年少时候的往事,不胜唏嘘。

忽然门帘子一挑,小伙计端着个托盘出来,将两碗面摆在元封和叶开面前,青花大碗里装着粗细均匀的面条,汤水清澈,上面摆着厚厚一层淡黄色的干切牛肉片,红艳艳的辣椒油浇在上面,喷香。

元封有些纳闷:“我们没要面啊?”

小伙计道:“不打紧,这是小店送的。”说着便进屋了。

元封和叶开面面相觑,这小饭铺的老板还真是古道热肠呢,八成是以为他俩没钱吃饭,不好意思进屋,所以才赠送两碗面条。

人家一片好心,自然不能辜负,两人从筷笼里取出竹筷,大快朵颐起来,这面条非常劲道,汤水和辣椒也很地道,不像是京城小吃,倒像是西北风味。

两人狼吞虎咽吃完了面,拿出银子准备进去说声谢谢,掀开门帘走了进去,但见地方不大,只有七八张桌子,到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当间生着一个大火炉,几个客人坐在桌边埋头吃着面,小伙计肩膀上搭着手巾蹲在炉子边烤火,柜台后面发出算盘珠子的声音,想必是掌柜的在算账。

元封走上前去,将一枚小银锞子放到柜台上,刚想开言,柜台后算账之人抬起头来,一张洁白无暇的鹅蛋脸,两只大眼睛幽深清澈,一身蓝布棉裙干净得体,耳边垂着发鬃,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

小姑娘很漂亮,尤其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睫毛长长,显得非常可爱,元封依稀觉得这双眼睛有些熟悉,但是记忆中似乎并没见过这个少女,他微微失神,随即反应过来,拱手道:“多谢掌柜的,这是饭钱。”

少女起身笑笑,收起银子道:“客官吃好了。”

元封微笑点头,此时外面又有客人进来,进门便嚷道:“雨下完了改成下雪了,今冬的雪可不少,来年收成一定好。”

既然雨停了,就可以冒雪赶回去了,元封对少女客气的说声告辞,转身离去,和叶开走出小饭铺,踏着薄薄的积雪走了几步,脑子中忽然想起那少女是谁,他猛回头,正看见少女掀开帘子袅袅婷婷走出来,冲着他大喊道:“元封!”

果然是故人!元封转身指着那少女笑道:“柳迎儿。”

原来这位拉面馆的掌柜竟然是柳松坡的女儿。

想当年元封第一次见到柳迎儿,还是在兰州府,饿得前心贴后背的贫困少年元封,脏兮兮瘦巴巴的蹲在人家拉面馆门口,为了怕肚子里的咕咕叫传出去丢人,十六岁的少年用麻绳勒紧了腰。

就在这样的尴尬时刻,柳迎儿出现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端着一碗拉面放在他面前,用稚嫩的声音说:“大哥哥,我请你吃拉面。”还把嘴里吮的手指给他看,说都被烫着了。

这一幕元封终生铭记,也是因为这件事,他对柳松坡的印象很好,生女如此,当爹的也不会是恶人,一晃七年过去了,当年八九岁的小萝莉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女大十八变这句话一点也不假,元封还真是没认出来柳迎儿。

柳迎儿对元封的印象也很深刻,她很清楚的记得这个大哥哥很能打,有一次贼人打进县衙,把自己劫为人质,还是这个大哥哥救了自己呢。

也正是那件事之后,元封就再也没见过柳迎儿,没想到竟然在京城重逢了,又是在拉面馆中,真让人感慨万千,造化弄人。

柳迎儿给小伙计交代了一句话,就带着元封叶开往家走,边走边说:“你们是来找家父的吧,他前日去紫金山了,今天兴许能回来。”

元封忙道:“正是来拜访柳大人,如此甚好。”

柳松坡的家不大,只是一所三进的宅院,这种房子在京城也就是值个三四百两银子,柳松坡好歹也是为官多年,到头来竟然住在这种房子里,真是令人惊讶。

如果是周子卿是清官的话,那柳松坡就是清官中的清官,大周朝官员的俸禄并不高,收入多是来自于其他方面,柳松坡不屑于贪污受贿,还经常拿出俸禄接济穷人,所以为官多年依旧两袖清风。

敲敲院门,来开门的依然是当年的老院公,老人家的记忆力相当好,立刻便认出元封来,将他们迎进门来,上堂拜见夫人。

说起来元封曾经是柳松坡的部属,又救过他们一家人的性命,算不得外人,所以见见女眷也无妨,老夫人陪着他说了些话,便说身子不适,暂且回去休息了。

夫人回后宅歇息去了,依旧是小姐陪着客人说话,这在一般人家里是难以想象的场面,大家闺秀哪里有抛头露面的道理,可是人家柳迎儿可不是一般人,都在外头开买卖了,陪客人说话还能算什么大事。

第23章 迎儿,这是你元世叔

柳松坡的夫人是江南人,跟随夫君关山万里来到西北苦寒之地生活,她本来身子就弱,有个咳嗽的毛病,西北气候干燥,病情加剧,恰逢柳松坡绝处逢生,仕途道路触底反弹,由芦阳县令提拔为铜城知州,他便将妻子儿女打发回了京城,几个年老的家院仆妇,也不忍他们客死异乡,遂一同打发回去。

历经千山万水回到京城,连个住处都没有,区区一个西北边塞的州官,谁去搭理你,多亏了老朋友周子卿照应,替他们盘下三山街这一处宅子,夫人和柳松坡的性子很像,起初死也不肯接受,周子卿说是借给他们住的才勉强搬进来,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柳松坡和周子卿的交情即是如此。

柳松坡有个养子,名唤柳靖云,是武举出身,按说在军中谋个差事不难,可是他舍不下妻小母亲妹子,不敢远离,只能到处求告,想在六部衙门中谋个职务,六部哪里是那么好进的,所以一直没有着落,几个月下来,柳靖云便染上了酗酒的恶习,把媳妇的首饰都给变卖了,日日在家醉生梦死,可怜柳松坡也是曾经做过宰相的人,家人竟然有时候连饱饭也吃不上,夫人又是个要强的人,再苦也不向人伸手。

柳松坡的俸禄很少,人又远在万里之外,家里唯一的男丁又不顶事,生活的重担便落在尚未及笄的柳迎儿身上,这小丫头从小就机灵调皮,七八岁就满街跑,累的丫鬟婆子在后面追,到了芦阳之后,生活艰辛,也经常帮着娘亲做事,她人聪明,学什么都比别人快,人又馋嘴,几年西北生活经历,竟然偷学了不少手艺。

柳迎儿请家里的老院公出面,在街口租下一爿门脸,开起了小饭铺,小丫头手艺不错,生意倒也兴隆,维持日常开销,还能养活家里几个年老的婆子院公,按理说大家闺秀抛头露面是败坏门风,但是夫人是个开明之人,并不讲究这些俗礼,怨只怨当初自己选择了柳松坡,当年夫人也是名门闺秀,毅然选择了落魄书生柳松坡,并因此和娘家断了往来,这都是前尘往事,不提也罢。

一个漂亮小丫头在鱼龙混杂的京城里开饭店,地痞流氓不来找茬是不可能的,幸亏周子卿知道了此事,柳家母女要强,他是明白的,所以只在暗中襄助,堂堂户部 尚书打个招呼还是很管用的,京兆尹衙门的捕快放话出来,三山面馆谁也别碰,地痞们自然知道轻重,所以从不敢来骚扰,几年下来,靠着这爿面馆,柳家的日子总算捱下去了。

后来柳松坡提了知府,又提了巡抚,进而是总督,升官的速度令人眼花缭乱,京城中各方人士终于回过味来,再想来巴结,人家闭门谢客,啥人不见,再后来柳松坡忽然在陕甘总督的位子上被免职,回京坐冷板凳,京城中又是一阵闹腾,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柳家人见的多了。

听柳迎儿讲起这些往事,元封也忍不住摇头叹息,没想到柳大人的家眷在京城中竟然过着这样的日子,柳大人夫妇,还有这位迎儿姑娘,真是令人钦佩。

外面雪越下越大,爹爹还没回来,哥哥也被吏部叫去考试了,堂上就坐着一个小姑娘和两个大男人,茶也凉了,话也说得差不多了,一时间元封觉得有些尴尬,刚想告辞走人,柳迎儿彷佛猜到他的想法一样,站起来道:“来,我有东西给你们看。”说着蹦过来拉着元封的胳膊往外面拽。

三人来到厢房,一进屋元封就被惊呆了,满屋子的书,书架从地上一直到屋顶,摆满了三面墙壁,各种书籍分门别类放在一起,书橱的柜门上还做了标记,经书古籍,诗词史书,诸子百家,还有大量的手抄本,浩如烟海,令人震惊。

“柳大人的藏书真是汗牛充栋啊。”元封由衷的赞叹道。

柳迎儿嘻嘻一笑:“这是我的书房,爹爹的书房里比这还要多呢。”

元封大跌眼镜,这里竟然是柳迎儿的书房!本以为这丫头是个勤快伶俐的小厨娘,哪知道还是个才女!

桌子上摆着文房四宝,镇纸下面压着一个白纸本子,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柳迎儿将本子拿起递给元封道:“你需要这个东西。”

元封接过一看,本子封面写着邸报二字,邸报是朝廷发布的政治新闻,内容包括谕旨,招书,臣僚奏议等,这些内容不定期由通政司发布,各地督抚派驻京城的代表将这些内容抄录之后再由驿马送往各地。

由于高级官员们在京师的派驻机构叫做“邸”,所以这种政治新闻便被称作邸报,这种由唐代就开始的新闻形式,到大周已经发展的比较成熟,通政司发布消息往往不够快捷及时,民间便有人买通司礼监的太监,从宫里弄些小道消息出来贩卖,民间的报房和通政司并存,消息来源广泛快捷。

“家父在甘肃之时,我便每日收集各种版本的邸报,汇拢整理,挑选有用的信息誊抄下来给家父送去。”

这可不是简单的抄抄写写,邸报的内容很广泛,皇家动态,明发上谕,官员升迁任免,大臣奏章,各地军情等等,各种资料浩如烟海,能从中区分出重要的,有用的,本身就是一项技术。

没想到柳迎儿还有这个本事。

元封现在的身份就是陕甘总督派驻京师的代表,柳迎儿自然而然的认为,他的任务就是收集朝廷各种信息,按期传递回兰州,但元封想得却不是这样,邸报是快速了解大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一个办法,尤其是多年来的邸报一起阅读,更能得到有用的情报。

历年来的邸报可不少,幸亏柳迎儿已经事先整理过了,挑选出来的都是重要的信息,最近这一期邸报正拿在元封手中,他一目十行的望过去,不禁有些愕然,宫中进贼,东宫太监刘锦自缢身亡,锦衣卫在城郊擒获一伙歹人,这种消息竟然也能登在上面,看来大周朝的政治还真够透明的。

“宫中进贼这件事,可能是太子自己弄的苦肉计,三皇子还没傻到这个份上,不过刘锦却是自缢而死,这也说明贼人另有其人,锦衣卫擒获的肯定是三皇子豢养的那帮所谓武林人士了,看来皇上对他的小动作越来越不满意了。”

柳迎儿手里玩弄着毛笔,侃侃而谈,不像是拉面馆的小老板,倒像是朝中年轻有为的官员。

“这么说,皇帝准备放弃这个儿子了?”元封跟着柳迎儿的思路说道。

“非也,年底之前,皇上会封三皇子为王,不出所料的话会是郡王而不是亲王,封号么…就跟着安乐公主走吧,安国郡王,嗯嗯,挺合适的。”柳迎儿把毛笔头含在嘴里,一本正经的说道。

元封哭笑不得,这小丫头太能掰了,谈笑间竟然帮皇帝把儿子的封号都给想好了,她以为是过家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