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睁开眼睛,精光一闪,道:“干!”

兴化禅院的厨房里,大灶被投开了,火光熊熊,大铁锅里煮着面汤,俩年轻和尚一个拉风箱,一个填柴火,面汤很快烧开了,老和尚拿出一个纸包,将药粉全倒了进去。

三人一起嘿嘿狞笑起来:“等会麻翻了他们,衣服行李留下,尸体抛到山谷里喂狼,这可是一票大买卖,咱们干完之后两个月都不用开张。”

他们却没有注意到,一个黑影悄悄爬到了大雄宝殿上方,由于有树木和岩石的遮蔽,下面人很难看见上面藏着人,那个黑影取出一张弓来,从背后箭囊里取出一支雕翎箭,张弓搭箭,引而不发,瞄准着下面禅房门口的西凉骑士。

刚要放箭,忽然伙房的门开了,一股光亮照在禅院的庭院当中,老和尚在前面走着,后面跟着两个年轻和尚,抬着一口大锅,里面热腾腾的是香喷喷的面汤。

他们的动静惊动了岗哨,也惊动了屋里正在歇息的元封等人,元封上前趴在门缝后一看,只见那俩年轻和尚虽然努力收敛着身上的凶暴之气,装出慈悲善目的样子,但是后腰上鼓鼓囊囊的凸起还是将他们深深地出卖了。

这是一家黑庙!

元封低声道:“都精神点,和尚来要咱们的命了。”

众人立刻蹦了起来,检查武器,留神门窗,木板床放倒,将俩小孩藏在后面,以防弓箭袭击。

元封推门出来,上前一把搀住老和尚,真诚的说道:“这么晚了还劳动师父们,真是过意不去,这面汤闻起来真香啊,让我想起了妈妈做的饭菜。”

他唏嘘的晃晃头,又对俩年轻和尚道:“对了,这汤如此美味,里面是放了砒霜还是蒙汗药啊?”

身材更健硕的那个和尚比较实心眼,当即答道:“是蒙汗药。”说完就知道失言了,捂住了自己的嘴。

元封脸色一变,搀住老和尚的手上用力,将其拉到身前锁喉控制住,俩年轻和尚见事情败露。刚想将满锅的热汤泼过来,见老和尚对对方拿住,只好将大锅往旁边一扔,从腰后拔出利器来,哇呀呀怪叫着就要扑上来。

房门窗户大开,十几把火铳伸出来噼里啪啦的开火,火焰硝烟满院子,俩和尚别看愣头愣脑,但是功夫确实不错,见到枪管伸出来便是一个就地十八滚,火铳子弹都打在地上,一时间石屑乱飞,两人硬是毫发无伤。

火铳都是单发的,打完需要重新装填,趁着这个空挡,老方丈闪亮登场了,一袭黄色僧袍迎风飘舞,整个人从天而降,鼻直口阔,器宇轩昂,双手合十朗声道:“阿弥陀佛,施主们,贫僧有礼了。”

此时趴在大雄宝殿上的那个黑影看见月光中方丈的相貌,不禁大惊失色:“徐帅?”

下面人听见大殿上面的动静,都回头看来,黑影见藏不住,便纵身落下,手中依然捏着弓箭,腰间还悬着一柄长刀,一身黑色劲装,头上戴着武巾,身材魁梧,气质不凡,正是前任御林军统领于虎将军。

于虎并不搭理元封他们,将弓箭一放,对那老方丈抱拳道:“徐帅,末将于虎给您请安了。”

方丈淡然道:“这里没有徐帅,只有行天禅师。”

于虎道:“徐帅置身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但是这凡尘之事多有不平,还请徐帅出马!”说着一指藏在老和尚身后的元封等人道:“这些官差杀了我的嫂子,掳走我们于家的骨血,我于虎绝不会饶过你们!”

听到于虎的名字,元封露出头来道:“你就是御林军统领于虎?”

于虎道:“你们就是冲着我于某人来的,现在真人就在你们面前,难道不认识么?”

看来是个误会,元封放开那老和尚,从暗影中走出,笑道:“于将军,我们可不是锦衣卫,你嫂子也不是我们杀的,既然那俩小孩是你家人,那你领走便是。”

于虎有些惊讶,此前他并未见过元封,所以摸不着头脑了,而那位行天禅师,看见元封的相貌之后则是虎躯一震,道:“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这位刑天禅师身形甚伟,极其雄壮,高大的于虎在他面前都像个小孩子一般,此等雄奇的相貌,再加上一股仿佛与生俱来的森严气势,都显示出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在这样的人面前,说谎话是没必要的,元封索性收了刀,抱拳道:“在下元封。”

于虎倒吸一口凉气,元封的名气他是如雷贯耳,那老和尚却不为所动,皱眉思索一番,忽然眼睛一亮,沉声道:“辉祖,增寿,你们先退下。”

两个年轻和尚往后站了几步,那老和尚也仓皇跑回本营,四个和尚外加一个于虎,面对着元封等十个人,竟然在气势上不差分毫,可见这几个人都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行天禅师注视了元封半天,忽然道:“小施主,我想试试你的武艺,不知意下如何?”

元封道:“悉听尊便。”

行天禅师道:“知道施主善用什么兵器?”

元封道:“步战用刀,马战用枪,其余十八般兵器皆有研习,唯弓弩稍优,别的都是泛泛。”

于虎在一旁暗暗点头,元封所言不虚,但是有些过谦了,能箭透巨石,简直就是李广重生啊,就连自己都未必能比得过他。

刑天禅师道:“庙宇内空间狭小,咱们就比试一下刀术吧。”

元封道:“就这样切磋未免太过无趣,不如加点彩头。”

刑天禅师道:“你说。”

“大师若是赢了,我甘愿奉上马匹行李作为香油钱,我要是侥幸赢了,哼哼。”

“怎样?”

“我想请大师下山,助我夺取天下!”元封斩钉截铁道。

“哈哈哈~”行天禅师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惊得满树林的乌鸦乱飞,两个年轻和尚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元封,那个老和尚更是啐了一口。

笑声嘎然而止,刑天禅师正色道:“老衲答应施主了!”

“辉祖,刀来!”行天禅师大喝一声,那厢年轻和尚抛过来一柄寒光闪闪的镔铁戒刀,拿在手中掩映着月色,杀气逼人。

刑天禅师就这样很随意的站着,刀提在手里,但是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气息却弥漫了整个院子。

一个西凉骑士打了个冷战,悄悄举起了火铳,却被李明赢拦住:“不要放冷枪,大哥这是要收服他们。”

元封轻轻拔出腰刀,这只是一柄寻常的锦衣卫用绣春刀,刀身直窄,呈燕翎状,他也这样很随意的站着,刀提在手里,和刑天禅师的姿势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处。

两人久久凝视对方,似乎在寻找破绽,但是很徒劳,这种貌似随意的站姿,却毫无破绽可言。

到底元封是年轻人,沉不住气先发制人了,他低吼一声,挥刀砍来,速度极快,众人连看都看不清楚呢,两人已经过了十余招,金铁交鸣之声极其短促频繁,激烈之极。

元封始终处于攻势,他的动作显然更快,天下功夫,唯快不破,刑天禅师的刀法虽然卓绝,但年龄毕竟大了,一时间竟然被逼的有些招架不住了。

其余三个和尚看的目瞪口呆,这么多年了,武林人士见的也不少,能在刑天禅师面前走两个回合的人都算是江湖上响当当的汉子么,这位官差打扮的家伙居然能将禅师逼退,这是何等的武功!

“停!”行天禅师大叫一声,跳出圈外,对元封道:“小施主,你的师父可是常遇春?”

第3章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元封一怔,肃然道:“在下没有师父,武功乃是家叔传授。家叔的姓名…不叫常遇春。”言至此,一阵苍凉浮上心头,自始至终,元封竟然不知道养育教导他的叔叔姓甚名谁。

行天禅师道:“令叔可是与老衲年纪相仿,身高八尺,臂长九尺,背上有北斗七星印记的红脸汉子?”

元封道:“正是!”

行天禅师眼中闪耀出希望的光芒,语气也有些紧迫了,追问道:“令叔现在何处?”

“叔叔…他老人家已经长眠于西北黑风峡外十八里堡八年之久了。”

戒刀落地,行天禅师沧然泪下:“二十二年了,二十二年了,我们兄弟终于还是没能再见最后一面。”

山风吹过,月色如水,十几个挺拔的汉子站在这深山古刹的庭院之中,寂寥无语,一任凛冽的山风吹动衣袂。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行天禅师身上,听他讲述那湮灭已久的往事。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当初起兵抗元的老兄弟,已经凋零的差不多了,唉,元封,姑且叫你元封吧,你想不想知道你叔父的故事?”

元封沉默地点点头。

“你叔父,名唤常遇春,凤阳人士,自幼臂长善射,勇力过人,元朝末年,遍地烽烟,他随汉王起兵,历任先锋、都督、统军大元帅,大败陈友谅,活捉陈理,逼降张士诚,千里奔袭元大都,一生为将未曾败北,积功升为都督马步水军大元帅,军中人称常十万!又有天下奇男子之美誉!”

行天禅师铿锵有力的话语将众人带到那个遍地烽烟的年代,南征北战,勇冠三军,纵横万里,未尝一败!这是何等的英雄,何等的传奇!

到后来,却只化为西北荒原上默默无名的一杯黄土而已。

元封眼前浮现出叔叔的容颜,瘦长粗黑,不苟言笑,经常一个人默默的走到胡瘸子的马肉馆去喝一杯浑浊的烧酒,仿佛那就是他最大的乐趣。

“…后来,京城有变,你叔父还在燕京任上,孤身一人,日夜兼程赶往京城,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没想到,这一别,竟然是永诀。”

说到这里,行天禅师高大的身躯颤抖了一下,两行浊泪夺眶而出,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禅师毫不在意自己的失态,一任英雄泪长流,他苍老的声音有些嘶哑了。

“京城剧变,皇帝驾崩,天下大乱,我本想挥兵南下,无奈北元主力来袭,大军被他们拖住,内无粮草外无救兵,汉军主力就这样白白的牺牲掉,后来…张士诚登基做了皇帝,人人都知道他是弑君的真凶,但是每个人都拥戴他,我不想中原百姓生灵涂炭,只好挂印而去…”

“您是?”元封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希望行天禅师能自己说出来。

“老衲俗家名字徐达,是你叔叔的结拜兄弟。”行天禅师淡然道。

一旁的年轻和尚插嘴道:“我爹官拜征虏大将军,讨伐北元他是主将,常叔叔都得给他当副手呢。”

徐达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又对元封道:“我不仅是常遇春的兄弟,还是你爹的兄弟。”

元封一听,当即撩袍欲跪。可是却被徐达一把扶住。

“太子,应该是老将拜您才是!”说着,徐达膝盖一弯就要跪倒,元封极力去扶,可是徐达力大,竟然拉不住他。

徐达跪倒在地,对着元封先磕了三个头,道:“这是微臣拜先帝的。”

元封见他说的有理,便也不去扶他。

徐达又磕了三个头,道:“这是我拜常兄弟的,我对不起他!”

元封默默站着,替叔叔承了这三个头。

徐达又磕了三个头,道:“这是我拜太子的,你我君臣伦常,不能乱了。”

见他终于磕完,元封赶忙将其扶起,徐达刚站起,元封却跪下了,冲着徐达磕了三个头,道:“这是侄子拜伯父的。”

徐达是豁达人,也坦然受了。

他俩在这磕来磕去,旁人都看傻了,徐达两个愣头青儿子对视一眼,小声道:“咱们要不要磕头?”

正说着,徐达开口了:“你们过来!”

老和尚并两个儿子走了过来,徐达介绍道:“这个是我的老家人,徐福,这两个是微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大的叫辉祖,二的叫增寿,我那老婆子早就死了,就剩下我们爷们四个隐身在这野山古刹里,躲避朝廷追杀,偶尔也做些剪径的买卖,不过从来只对土豪贪官下手,从不祸害无辜百姓。”

“还不快给殿下见礼!”见儿子还傻愣着,徐达怒道。

老和尚和两儿子赶忙跪下,正正儿八经给元封行了君臣大礼,元封还了礼,赞道:“伯父这两个虎子果然勇武,乃猛将也。”

两家伙呵呵傻笑起来,徐达道:“会些粗笨把式,上不了台面的。”

元封知道他在谦虚,这两人的身手刚才也看见了,十几只火铳都沾不到他们的边,若是单打独斗,元封或许可以胜出,如果兄弟俩一起上,估计元封也得吃瘪。

这样的虎将,平时能收一个都要谢天谢地了,这回忽然来了三个,元封的欣喜之情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了。

“伯父,如今小侄在西凉已经有些积业,正值用人之际,不如咱们一同归去,提兵东进,还我汉家河山!辉祖,增寿两位兄弟也能一展所长,封侯拜将不在话下。”

元封一席话,听的两兄弟热血沸腾,老家人徐福也用期盼的眼神望着徐达,昔日纵横天下的大元帅,屈身在这古庙之中,未免太憋屈了。

可是徐达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元封道:“西凉东周,迟早一战,这场战争是无法避免的,唯一能使百姓免于兵灾祸害的办法就是速战速决,所以,我需要伯父您的帮助。”

徐达沉吟片刻,忽然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太子和先帝一样能一句话说到人的心底里去。”

忽然,他脸色一变,高声喝道:“徐福,取本帅的披挂来!”

三个和尚忙不迭的跑进大雄宝殿,从密窟里取出燕翅紫金盔,细鳞黄金战铠,还有一袭蓝色战袍,三人七手八脚帮徐达披挂起来,战袍斜披,腰悬三尺青锋,刚才还一身禅师打扮的徐达,此时已经变成威风凛凛、叱咤风云的大元帅。

“臣,征虏大将军徐达,归位!”

徐福并两个儿子,也庄严的跟着徐达一起跪下,向元封再行大礼。

山风呼啸,夜色更浓,但是每个人都觉得心头暖融融的。

徐福又烧了一锅汤,元封等人也拿出肉来煮了,大家伙凑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每个人都是非常开心,除了于虎之外。

侄子侄女已经还给他了,于虎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是他心中未免有些失落,于虎现在的处境很惨,全天下都在追杀他,根本没有落脚之处,他原来是御林军统领,箭术更是天下无双(现在不敢说无双了),原本是眼高于顶的人,走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人物,可是今天有徐达在这里,他只能往后靠,再往后靠。

于虎也想投效元封,但这话怎么也张不开嘴,只好蹲在一边默默吃饭,没成想元封主动靠了过来,端着饭碗蹲在于虎身边,搭言道:“于将军箭术了得,射我那一箭,下雨天还发酸呢。”

于虎大惊:“在下何时射过您?”

元封嘿嘿一笑:“刘锦死的那天,是我进宫的。”

于虎瞪起眼睛望着元封半天,赞道:“出入皇宫大内,如入无人之境,佩服,佩服!”

又道:“那一箭,于虎认了,您想怎么报仇吧?于某没有半个不字。”

元封哈哈大笑道:“不打不相识,我还想请教于将军一些箭术方面的问题呢。”

于虎也讪也跟着笑了几声,元封收住笑容正色道:“于将军下一步准备如何打算?”

“还能如何,带着侄子侄女,浪迹天涯。”于虎言不由衷的说道,其实内心很希望元封能够招揽他。

果然,元封道:“于将军一身大好武功,便如此销声匿迹,未免太过可惜,不如去我西凉军中,一刀一枪拼个功名出来,岂不更好。”

人比人气死人,若不是徐达这尊神在,元封他不得放下身段好好拉拢于虎,现在人家根本不给他什么面子,直接让他从头做起。

没办法,形势比人强,武功好又如何,人家最不缺的就是这个,何况自己寸功未立,凭什么让人家给他封官许愿,唉,乖乖跟着干吧,于虎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把饭碗一放,跪下道:“于虎愿意跟从主公!”

饭罢,众人倒头沉沉睡去,直到天光大亮才醒来,徐达亲手放了一把火将兴化禅院付之一炬,东方破晓,一行人下了云龙山,翻身上马,向着西方疾驰而去,将朝霞远远抛在身后。

第4章 卓立格图的第一滴泪

京师南门外,火灾后的瓦砾堆上搭建起来一片杂乱不堪的简陋建筑物,破瓦碎砖,烂木板子下面,一群可怜的城市贫民绝望而无助的生活着。

大周朝的核心区域,是中原、江南和湖广一带,这些地方土地肥沃,人口密集,水网密布,良田无数,但是大多数的土地却集中在少数人手中,建国伊始,皇帝为了拉拢人心,分封天下,放任文官武将、皇亲国戚到处强抢豪夺土地,再加上大周朝实行的赋税制度,以人头税为主,地赋为辅,那些豪强大族占地动辄几万亩,家里不过几十口人,缴纳的赋税极其少,甚至不交,而贫苦百姓却要肩负起沉重的苛捐杂税。

久而久之,农民们熬不下去,那点祖上留下的田产反而成了他们的负担,于是乎将土地贱卖给地主老爷,委身当了佃户,或者卖掉土地,举家迁到城郊去做工谋生。

大周朝倒是延续了前朝一个好制度,那就是提倡外贸,广开沿海市舶司,西洋东洋的大海船来往不绝,大周的棉布丝绸瓷器远销海外,为朝廷带来不菲的税收,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大周朝的燃眉之急。

首先是失去土地的农民,能在作坊里打工干活,维持温饱,再就是税银的收入,弥补了田赋的减少,若不是海洋贸易的存在,大周朝的户部仓库怕是早见底了。

高李氏便是这样一个无地的农民,她本是庐州城外一个普通佃户人家的女儿,十七岁时嫁给本村的高大棒,老高家有五亩水田,在本村算得上是殷实人家了,也正是这五亩水田给老高家带来了灭顶之灾。

本村地主看上了这五亩地,多次提议收购,都是老高头不软不硬的顶了回去,地主起了坏心思,买通官府栽赃他们家一个窝藏匪类的罪名,把高老头逮走问罪,高大棒不得已,只好贱卖了水田救回父亲,可高老头气病交加,一蹬腿就死了。

家没了,地也没了,高大棒带着妻子闯荡京师,在水西门码头当苦力,高李氏帮人浆洗衣服,一家人在城外燕子衔泥般盖了两间小屋,虽然简陋,但能遮风挡雨,儿子狗剩就出生在京师南门外的棚子里。

新移民聚居在城外,形成一个独特的群体,起先大周朝是有户口制度的,不许百姓随便迁移,但后来随着土地兼并的加剧,大批流民涌现,根本管控不住,也就放任自流了,和贫穷相伴的永远是暴力、愚昧、强抢豪夺,所以这些新移民中自然而然的孵化出暴力团伙,欺行霸市,目无法纪,官府也懒得管他们,随他们自生自灭,只要别进城捣乱就行。

高大棒就是死在这些泼皮手里,他是个直性子人,不知怎么地就得罪了当地的龙头老大,暗夜里被人敲了闷棍,把菠萝盖都给砸碎了,人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没医没药,硬是疼死的。

雄赳赳的一条庄稼汉,就这样客死异乡,只留下孤儿寡母艰难的生存着。高李氏是个要强的女人,硬是以柔弱的肩膀撑起这个残破的家,将儿子狗剩慢慢养大了。

南门外一场大火,烧掉了无数人的梦想,他们的家园被付之一炬,没有了栖身之所,生活还要继续,于是在这瓦砾堆上,破烂棚子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五颜六色,垃圾遍地,野狗成群结队,肮脏的小孩到处窜,一到吃饭的时候,遍地黑烟,更显肮脏。

这幅景象,和附近金碧辉煌整洁干净的大报恩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每日里前去庙里烧香拜佛的富人数不胜数,捐献的香油钱更是数以万计,但从没有人想到,给附近的这些穷人哪怕一丁点的施舍。

最近村子里出了个新鲜事,高寡妇从雨花台上捡了个死人回来养活,每天喂饭喂水,端屎端尿,还拿出辛苦攒下的钱给他买药,而那死人却一直半死不活的躺着,连眼睛都没睁开过。

高寡妇疯了,想男人想疯了,街坊们都这样说。

丈夫的死,是高李氏心中永远的痛,高大棒那么善良正直的男人,竟然被人活活打死,官府连管也不管,至今那些凶手还逍遥法外,一想到这个,她心里就难受。

救下这个人,还真没什么明确的动机,指望他以后能报答之类的,高李氏没想那么长远,她只是凭着本能将这具半死的躯体拉回家,她是乡下女人,没啥见识,但也知道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逝去而见死不救。

大报恩寺那些吃斋念佛,慈眉善目的大和尚却能狠下这个心,这让高李氏百思不得其解。

人救回来已经半个月了,还是没点动静,断腿的伤口处生了蛆,化了脓,身上林林总总四十多处刀伤箭伤都红肿流脓,人烧的像个火炭,高李氏请来的郎中看了一眼就走了。丢下一句话:“这人要是能活,我以后倒着走!”

高李氏就不信这个邪,她拿着扇子整夜的坐在床边帮他扇苍蝇蚊子,用井水蘸湿了擦身子,降体温,还花钱买来金疮药敷在伤口处,每天熬米汤灌给他喝,可这汉子就是不醒。

汉子很强壮,比高李氏的丈夫高大棒要厚实两倍,小眼睛,厚嘴唇,一脸的憨厚,看到他,高李氏就想到自己命苦的丈夫,忍不住潸然泪下。

京城的秋天,秋老虎厉害得很,地面好像蒸笼一般,破落村里的男女们坦胸露背,毫不在意,小孩子们更是赤身裸体的躺在席上睡觉。

远处不知道谁家里传出男女媾和的声音,这是半掩门的娼妇在做皮肉生意,半老徐娘和苦力汉子,各取所需罢了,至少能混个肚子圆,高李氏今年不过二十四岁,当年也是村里的一枝花,虽然生活的重担压得她比实际年龄大了一些,但依然风韵犹存。

破落村里好些男人打她的主意,但高李氏是知道廉耻的人,不愿意干那龌龊的买卖,她宁可帮人刷马桶,洗衣服,和男人一样扛活当苦力,也不愿糟践自己的名节。

蚊子嗡嗡的叫着,盘旋在人脑袋四周,高李氏拿着芭蕉扇在空中扑了几下,又慢慢的摇着扇子,给这个昏迷不醒的汉子扇风。

不知道他来自何方,叫什么名字,高李氏只知道他是个垂死的苦命人,这就够了,或许他也有妻子儿女,正在家里苦苦的期盼,高李氏自己受过的罪,不想让别人受。

看到那人嘴唇发干,高李氏拿过一只破口的陶碗,轻轻的喂他喝水,这汉子已经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身上的伤口不再发出恶臭,也能下意识的喝水了,有时候还能咕哝两句别人听不懂的话。

他的家乡一定很远,高李氏这样想。

卓立格图活着,但是他元气损耗的太多,半个月来他一直处在死亡的边缘,双腿截断,身上大大小小四五十处伤口,发炎,感染,就是铁人也撑不住。

但他毕竟活下来了,或许是长生天的庇佑,或许是高李氏的精心照料,或许是卓立格图的体格实在强悍。不管怎么样,他活下来了。

卓立格图的意识还不是很清晰,恍惚间,他又回到家乡,碧蓝的天幕,一望无垠的草场,河流如同缎带,羊群如同白云,英俊的小伙,美丽的牧羊姑娘纵马飞驰,年幼的卓立格图躺在蒙古包门口,妈妈的怀抱里,好奇的看着这美丽的景色。

母亲的乳汁是那么的甘甜可口,卓立格图咂咂嘴,幸福的咕哝了一声:“妈妈。”当然是用蒙古语喊出来的,高李氏听不懂,但她憔悴的脸上依然浮起一丝笑意,看看卓立格图,看看睡在一旁的儿子,彷佛又回到了丈夫活着的时候,她低声唱起一首歌,是家乡的民谣。

其实卓立格图已经醒了,十几天来全靠米汤吊命,他虚弱的脸眼睛都睁不开,当然,由于眼睛太小,即便睁开了也和没睁开一样。

庄户人家哪会唱歌,但在卓立格图的耳中,五音不全的高李氏哼出的歌谣却如同仙乐一般,使他的神智渐渐的回复。

南门内一场鏖战,兄弟们全都战死了,自己抗住了千斤铁闸,拼死掩护主公撤离,然后就地一滚,想再和官兵拼过,哪知道躲避不及,铁闸门正压在小腿上,正在此时,兄弟们身上的炸弹引爆了,卓立格图的世界从此变得暗无天日。

这些天来,他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但是在这小破棚子下发生的很多事情,他都知晓,高李氏年纪不大,还算有些本钱,可是宁愿干苦力也不愿出卖肉体,一个人拉扯孩子就够辛苦了,还要养活一个半死的废人,一直被破落村的人视为异类,那些人不理解她,女人看到她就窃窃私语,小孩看到她就尾随着说什么汉子迷,村里的男人们更是心存不轨,隔三差五就有人来骚扰。

高李氏很孤独,她满腹的辛酸和苦楚,竟然没有人诉说,大报恩寺的菩萨是见不到的,她这么穷,连庙门都没靠近就被和尚打出来的,狗剩只有四岁,还不懂事,高李氏只好将满腹故事讲给床上这个半死的汉子听。

妇人衣衫褴褛,枯瘦憔悴,手中蒲扇轻摇,一边为床上的汉子驱赶着蚊子,一边絮絮叨叨说着自己故事,睡眼惺忪的她,却没发现那人的眼角有一滴晶莹剔透的东西悄然出现。

忽然门外一阵嘈杂,三五个醉汉跌跌撞撞的一路走来,看着露天而睡的女人们,不时发出淫亵的笑声,走到高李氏的门旁,为首一人往里面瞅了瞅,笑道:“高家小娘子,还没睡呢?”

这个人高李氏认识,正是昔日打伤自己丈夫的那帮混蛋中的一个,名叫曾大,是个欺软怕硬的孬种。

高李氏头也不回,不想招惹这尊瘟神,曾大有些生气,怒道:“小娘皮,敢不理老子,信不信我把你家拆了?”

高李氏也不求饶,也不叫骂,根本不理他,曾大觉得受到了侮辱,让他在兄弟们面前没了面子,怒火万丈,一脚踹开柴门,吼道:“臭婆娘,死人堆里捡来的汉子好使么?能用么?不如尝尝爷的宝器!”

说着,一个饿虎扑食上去,将高李氏掀翻在地,狗剩被吓醒了,哇哇直哭,泼皮们赞叹曾大的神勇,一个个饶有兴致的托着腮帮子观看,邻居们根本不管,反倒有些人幸灾乐祸的伸头观看。

高李氏糟烂的衣裙被撕破,凄惨的哭叫着。瘦小的曾大虽然是个猥琐的瘪三,但是对付女人还是很有两下子,此时的他肾上腺素上升,嘴里哼哧哼哧,劈头盖脸的殴打着高李氏。

谁也没看到,床上那个活死人的一双手,颤动了一下,捏成了拳头。

曾大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被那种官府里的八驾马车直接撞上一般,横着就飞出去了,头脑子里七荤八素,东南西北都分不清,隐约间只听见乱哄哄一阵惊呼。

高李氏只觉得身上一轻,刚才还张牙舞爪的曾大不见了,她掩起衣服慌忙坐起来,一副匪夷所思的景象出现在眼前。

活死人醒了,不但醒了,还如此的生龙活虎,天知道他没有腿,是怎么从床上爬过来的,不对,是飞过来的,他本来个子就不高,属于横着长得那一类,但是在瘦小的曾大身上,却如同山一样伟岸。

卓立格图醒了,彻底的醒了,他是被刺激醒的,当高李氏被扑倒的那一瞬间,彷佛一道闪电击中他的心房,本来脸眼皮都睁不开的他,竟然能握紧拳头,从床上飞出去!

后来,卓立格图说,这一定是长生天看不下去了,特意赐予他的力量。

卓立格图下手极狠,一手掐住曾大的脖子,掐的曾大两眼翻白,两手都来掰卓立格图的手,岂料卓立格图另一只手抠向他的眼睛,乌黑粗笨的手指挖起人的眼睛来倒是灵活得很。

两只白白的圆球带着脉络,带着血丝出现在卓立格图手里,他挥起胳膊,将两个眼珠子展现给众人看。

本来还酷热难当的天气这一刻变得冰冷无比,在场每一个人的后背都湿了,是冷汗,吓得。

只有高李氏泪流满面,这一刻,她知道,菩萨其实一直在天上看着自己。

第5章 牲口的报恩

曾大被挖了眼,嚎啕惨叫,四肢乱扑,卓立格图尤不解很,一口咬在曾大细瘦的脖颈上,用力的一甩头,血肉横飞,然后双手用力,硬生生将曾大的颈椎折断,皮肉撕开,这一切都在瞬息间完成,那些看客都呆了,竟无一人挪动半步。

卓立格图猛转头,一龇牙,将曾大血淋淋的脑袋举在手里示众,看客们下意识的往后猛退,这不是人!这是恶鬼现世!

破落村里杀人越货的勾当屡见不鲜,大家伙也都麻木了,可是如此残忍的杀人方法却是第一次见,我的乖乖,先挖眼,再咬断脖子,这还是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