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四十有余的男辅导员眯着一双和气的眼睛。“方晓也不是成心的,我已经跟她谈过了,她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既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损失,今天让她当面跟你道个歉,这件事我们就此揭过,以后还是好朋友,你觉得怎么样?”

春夏对和稀泥的一番话没有任何反应。

她站得离门口很近,微垂着眼皮。辅导员在等待她的答复,她回以沉默和一种固执的平静。

方晓站在侧前方,回头看了她一眼。

辅导员清了下嗓子:“你来,真诚地给春夏致个歉。虽然都是女孩子,但这种事可大可小,以后一定要坚决改正错误,杜绝这种行为。”

方晓扭过头,道歉的姿态倒是摆得很诚恳:“春夏,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我也不是有心的,就那几个小学弟哄着我想看看你的照片儿,我这不是推脱不过去吗。真不是故意拍你脱衣服,时机不凑巧,刚好拍到而已。”

且不说辅导员内心对这套说辞如何评价,息事宁人的主意却是打定了。

“念在她是初犯,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你看如何?”

春夏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目光不含什么意味,却让辅导员难以直视那双眼睛。

他又笑了笑,将手放进裤子口袋里:“我也是为了你们好,都是同学,抬头不见低头见,有矛盾一定要及时处理,避免影响感情。以后等你们入了社会,就知道学生时代的情谊才是最珍贵的,单纯,没有杂质…”

“不是初犯。”

春夏等他发自肺腑的感慨结束,才开口,说出来到办公室的第一句话。

端起茶杯正要喝水的辅导员愣了下:“什么?”

大一时,春夏和室友的关系虽然不亲近,还不至于僵化,她只是不合群了一些,沉默寡言了一些,参加班级聚会的次数少了一些。

那天她在床上换衣服的时候,方晓在书桌前玩电脑,她并未察觉到那台电脑倾斜的角度有点奇怪。是刚好有人不小心将水洒在了方晓身上,她猛地起身,耳机线被拽了出来,骤然外放的电脑扬声器中,有男人的笑声。

“哦,我在和男朋友语音。”当时方晓解释说。

她眼神中微妙的躲闪,被神经敏感的春夏捕捉个正着。

后来没什么意外地找到隐藏的视频界面。

后来她砸了方晓的电脑。

再后来,所有的人都说是误会。

所有的人都劝她息事宁人。

他们都劝她息事宁人。

方晓的脸色一瞬间白了白,她急切地张口,也许想要辩解,也许想要阻拦春夏说话。

春夏只是说:“我搬出去。”

陆壹换宿舍的申请没什么意外地通过了。室友还住在医院,他大摇大摆地搬进了404的空床位。

他把脚跷在桌子上玩手机的时候,童宪正在剥石榴籽,来串门的谭风吟一边吃一边说:“太不像话了,居然怀疑你们搅基,这不是怀疑你们男人的尊严吗!老陆,你怎么不把你性骚扰的英雄事迹宣扬出去,多有力的证据,哪个基佬能这么有兽性…”

陆壹抬头把嘴里的石榴核儿朝他吐过去,继续低头戳手机。

童宪抓了一把石榴要往他嘴里塞:“吃吃吃,堵住你的嘴!”

被谭风吟躲了开。

“老八前两天又跟我控诉你俩呢,他来送女朋友,找你俩吃饭,你俩见都不见?”

“告诉他,等他什么时候分手了,再来见我。”陆壹眼睛也不抬地说。

“搁你你也不想认他,”童宪痛心疾首地说,“你是没见他在广场上哭得稀里哗啦的,妈的,真是丢死人了。”

谭风吟似乎是想到了那个画面,啧了声:“不就是个女人么,至于吗。”

陆壹忽然直起身。

“唉我去。”童宪吓得石榴籽撒了一裤.裆,低头扒拉的时候听到他问:“你小姨搬家,你不去帮忙吗?”

“搬家?”童宪一脸茫然地抬头,“她没告诉我啊。”

春夏的行李不多,也不少,衣物被褥装了两个大行李袋,还有几箱子的画稿和工具。

平时见面如陌路的室友和很多同学都来劝她,“为她好”的话说了很多,她顾自收拾,听而不闻。

宿舍面积不大,几个箱子,几个人,已经挤得没有落脚处。

东西都整理好,准备叫车时,发现好几通未接电话,来自那个没多少亲戚感情的表外甥。

春夏没打算回电话,但恰好他又打了过来。

她接了,在背后一众人的注视下听了一会儿,回答:“不用了。”

童宪在两个损友不停踹屁股的鼓励下再三坚持:“不行,搬家不是小事,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女孩子自己搬?我有车,肯定比打车要方便多了,还能帮你搬东西,小姨,你就别跟我客气了,要不让我妈知道我没帮忙,肯定要削我,你就当我救我一条狗命吧…”

他啰嗦了一大堆,好一会儿才听到那边同意的声音:“好。”

童宪舒了口气,挂断电话就被谭风吟一胳膊肘拐了过来:“干得漂亮!”

春夏答应的时候,并不知道会是这么大的阵仗。

——她将行李和箱子和都搬下楼,等了不到五分钟,便见一个车队从宿舍前的水泥路上开过来,宝马、奥迪、路虎,打头的是一辆奔驰GLC SUV。十几辆整齐地在宿舍前停成一排,场面相当宏大。

接着车门同时打开,一群年轻男人像训练过似的,下车,关门,转身。

动作整齐划一,清一色戴着墨镜,身穿名牌脚踩限量版,架势十足,将纨绔子弟四个字生动真切地诠释给那个时段恰巧经过的无辜路人。

天气很好,校园里青春盎然。

童宪看着春夏身后呆若木鸡的女生们,在原地里沉默了两秒钟。

“是不是装B过头了?”

谭风吟扶了扶墨镜:“是。”

“那咋整,”背后传来一道不知名的声音,“我们还过去吗?”

童宪叹了口气,摘掉墨镜。

他就不应该听这群傻B的建议。

他朝春夏走过去的时候,那些目瞪口呆的人已经把张开的嘴巴合上了。

春夏倒是从始至终面无表情,神色和平时一模一样,这让童宪的羞耻感稍微减少了那么一点点。

“就这么多东西吗?”

春夏道:“对。”

还不够十几辆车分的。

童宪摸摸鼻子,提起她脚边的一个行李箱:“你先上车休息吧,头一辆是我的车,这些交给我了。”说完一招手喊了声,“过来搬箱子!”

一帮还在原地摆pose的青年们立刻往这边走来。

一人搬一个,还有一半空着手的。

摩托车的轰鸣声便是在这个时刻响起的。

正向车辆走过去的众人情不自禁被这性感的马达声吸引了注意力,齐齐循着声音望去。

一辆帅气的哈雷载着身穿专业装备的车手,在万众瞩目中从马路那端闯入视线。纯黑色的车身气场强大,烤漆工艺在阳光下反射耀眼的光。

寂静的人群中不知何处发出一声感叹:“卧槽,不怕处分吗。”

哈雷在抵达近前时刹车,以一个漂亮的姿势停在场地中央。

距离春夏不过两米的距离。

一条长腿落地,车手摘掉头盔,甩了甩泛着金亚麻色的柔软头发。

不远处SUV车前,童宪和谭风吟双双不忍直视地撇开眼。

陆壹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抱着头盔,笑起来时微眯的眼睛格外招人。

“姐姐,我带你去兜风啊。”

春夏在周边女生们激动的窃窃私语声中看了他几秒钟。

“你是?”

“…”

“…”

陆壹脸上的笑容微微变形。

大概是根据这种出场风格把他划归到了先前那一批的同类,春夏询问地向童宪望了过去。

童宪和谭风吟动作默契地摆手:“我们也不认识。”

“…”

第4章 四毛

陆壹尚来不及体会“被当众打脸”和“她竟然不认得自己”,究竟哪一个更伤害他的心灵,忽闻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

“那个骑摩托车的,你给我站住!”

是穿着制服的保安追了过来。年近六十的大叔跑得气喘吁吁,指着那帮一看就不太良的少年中最不良的那个,怒目而视,气势没有因为那一排豪车而有丝毫的削弱。

“我站着呢。”陆壹脚撑着地,很有耐心地等着保安冲他跑来。

刚才还撇清关系的童宪此刻比他还急:“快走啊,你等他干嘛,还想带他兜风啊!”

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将他手里的头盔拿下来往他头上一套。

毕竟是刚过架的人,现在是敏感时期,再被抓到辅导员一怒告到家里去,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学校不允许骑重机车不知道?你是哪个学院的,把你名字留下!”保安大叔锲而不舍地喊着。

陆壹不慌不忙,把面镜打开,扫了眼杵在马路边的那一帮墨镜青年。

总统出巡规格的阵仗吸引了不少路人侧目,被围观的这些稀有动物脸皮比城墙厚,有个缺货正冲经过的小女生飞吻呢。

陆少爷觉得这群2b太给他丢人了。

“你带这么多人去你小姨家,合适吗?”

他轻飘飘一句,给了童宪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即关上面镜,在保安大叔伸手捕捉他的慢动作中,踩着轰鸣声绝尘而去。

童宪在原地还没琢磨明白,看到保安猛地逼近的怒气狰狞的脸,反射性后退一步,心虚想跑。

好在谭风吟不知何时走了上来,指着陆壹走的方向铿锵有力道:“大叔你快抓住那个破坏纪律的,在校园里骑车,这不是拿大家的安全当儿戏吗!”

保安正要兴师问罪的话就拐了弯:“可不是吗!”

谭风吟三言两语把保安糊弄过去,童宪跟着他往回走的时候,才琢磨过味儿来。

一帮狼崽子心怀叵测,带去小姨家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指挥着把东西全装上自己的车,他直起身一挥手:“今个儿谢谢兄弟们来助阵,也没多少东西,就不麻烦你们跟着白跑一趟了,回头我再请你们吃饭啊。”

从前他在发小圈里是小媳妇的人设,如今借着神仙小姨的光翻身农奴把歌唱了,也没人表示不满。

谭风吟跟着要上车的时候还被他一巴掌毫不客气地推了下去。

谭风吟捂着胸口一脸震惊:“干啥玩意儿?”

“我得保证我小姨的人身安全,”责任重大的童外甥严肃道,“接下来的行程你不方便参与,退下吧。”

“你小姨不就是我小…”谭风吟话都没说完,被大气沉稳的奔驰甩了一脸尾气。

春夏自始至终都在后座上安静得像不存在,童宪回头看了好几次,确认自己没把她也落下。

“刚才那个,还有骑摩托车的那个,是我最好的两个兄弟,”虽然这两个所谓的好兄弟刚刚分别被他大义灭亲了,童宪还是给春夏特别介绍了一下,“就是嘴贫点,人是好的,绝对信得过。”

春夏点了点头,但看起来更像是礼节性的敷衍。

等到达目的地楼下时,童宪又想吞回自己那句话了。

——陆壹比他们还早到,哈雷停在香樟树下头,他蹲在花坛边上,右手边的椅子上坐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俩人一人一瓶AD钙奶,边喝边聊正开心。

地上放着两个相当大的大果篮,其中一个的保鲜膜破了个洞,最顶上的一颗苹果大约是被抠出来了,此刻正在小女孩手里抱着,又大又红。

SUV停下的时候,陆壹也从花坛上跳了下来,拎起大果篮,悠悠哉哉地走过来。

童宪狐疑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地址呢?”

“你刚才问你小姨的呀。”陆壹笑眯眯。

“哦,也对。”

春夏已经自行从后备箱搬下一个大行李箱,陆壹把没喝完的奶揣进裤兜,伸手去接她手里的箱子。

“我来吧。”

没给春夏拒绝的机会,他直接提着把手,单手把足有20斤的箱子拎了起来,大步走进单元的玻璃门。

“诶,不对啊,我明明在车上才问的…”

终于把脑子里别着的那根筋掰正,童宪从后备箱一抬头,人已经没影子了。

春夏租的是套两居室,房子很新,装修完就没住过人的,因此家具并不是很齐全。□□十平米的面积,采光很好,一片敞亮。

客厅有一个大阳台,封闭装修,届时装上一个秋千吊椅,铺上地毯,便是一个情调别致的小空间。

“你一个人住套二吗?”东西都从电梯里运上来,童宪坐在箱子上休息。

找房子的时候每个中介都要问一遍这个问题,春夏“嗯”一声,懒得解释。

她需要一个单独的工作室画画。但书房这个词像是被人刻意遗忘了,然而每当提起,又总能得到对方的恍然大悟。

童宪看看房子,似乎有些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