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理脸都绿了,将道具头目拉到一旁,压低声音冲他怒道:

“Vincent,这是怎么回事?”

道具头目清醒了一些,哆嗦道:“可能……可能是她清扫储藏间时中暑晕倒……摔伤,又被不小心锁在里边……”

他们的声音压得极低,却依旧被Candy听到。她愤然打断:“胡说!明明是你这浑蛋把我关在里边的!”

她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嘶声高喊起来的时候,震得摄影棚都在颤抖。所有人都禁不住皱起眉头。

经理顾不得捂住耳朵,赶紧回头窥测第二大公的脸色。

好在,他似乎丝毫不以为忤,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Candy。仿佛戏剧性出现的这个女孩,是这场沉闷视察中唯一的意外之喜。

经理有些不知所措,却见他轻轻抬手,示意询问继续下去。

有了他的默许,经理壮了壮胆子,对小头目道:“她又是谁?”

“大概……是负责搬道具的临时工。”

Candy争辩道:“放屁,我是女演员!我演过电影的!”她挣不出手,只狠狠盯着正在发抖的小头目,“不信问他!”

经理看了看两个人,欲哭无泪:“你和她到底在搞什么?”

“我……我其实不认识她……”小头目一脸苦相,摆手撇清。

Candy咬牙切齿:“王八蛋!你敢说不认识我?你屁股上被我踢出的脚印还没消呢!”

谁也没想到,这样粗鲁的话竟会从她这样的小姑娘口中说出来,却偏偏一副理直气壮、不以为耻的样子。

大家愣了愣,忍不住一起笑了场。

经理绝望地捂住额头,心中暗自叫了一声“上帝”,可怜巴巴地回头望着第二大公,盼着他示意结束这场审问,这样他就可以直接叫人把Candy拖走。

今天已经够糟糕了,再让她说下去,还不知道要说出多少丑事。

他却只是淡淡一笑:

“放开她,让我来问。”

那些排成高度戒备队形的黑衣保镖立即分开一条道,垂手站在两旁。

Candy错愕地抬起头,这时才看到,人群簇拥中,一位男子坐在胡桃木装饰的轮椅上,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有一张极为英俊的脸,原本是大荧幕上的那种英俊,镁光灯下的光彩照人,却不可信任,注定是风月擅场、伤人伤己的。好在,二十年的时光沉淀了岁月,在他脸上留下若有若无的痕迹,恰好让这份英俊洗去浮华,多了一份优雅稳重。

Candy只看了他一眼,没有由来地蹦出一个念头:他可真像电影明星。却不是现在那种发型古怪、一脸彩妆的所谓美少年,而是上个时代的荧幕绅士,轮廓分明的脸上,总是带着优雅而迷人的微笑。其实她对上个时代的电影几乎一无所知,最多也就是在片场几张用作道具的黑白海报,在匆忙的余光中一晃而过。

却不知为何留下了印象。并不清晰,却在记忆中不时出现。

直到看见了他,这个模糊又鲜明的影像瞬间被充满了内容,变得真实而丰满。她仿佛突然明白,电影明星应该就是他这样的。

Candy大胆地直视着他,丝毫没感到这样是失礼的表现。

他不以为意,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Candy正要回答,却突然想到自己刚才那句粗俗的话,不知为什么,脸上竟有些发烫。

真该死,为什么当着他的面说了出来呢?真是丢人。

她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的粗鲁感到惭愧。

“Candy.”她红了脸,声音也低了下去。

“Candy,为什么来这里?”

她抬头看着他,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我想成为电影明星!”

这句话来得很突兀,加上严重的南方口音,一时所有人都忍不住笑起来。电影明星?来到好莱坞的每一个女孩都想成为电影明星。但没有谁会这么傻地说出来。至少应该有艺术、理想作为幌子。

只有这个披着破布的满脸血痕的女孩却说得毫不遮掩、理直气壮。

众人鄙视的笑声中,他却点了点头,似乎在欣赏她的率真:“很好。那你对电影史了解吗?”

Candy害怕他看不起自己,仰着脸道:“当然!”

他的笑容有几分鼓励,却又有几分开玩笑的意味:“那你能否告诉我,好莱坞黄金时代(1)的三部经典之作?”

Candy心中早就发了慌,她对当今影史都几乎一无所知,更不要说二十年前了。但对方语气中那种若有若无的、像逗小孩子一般的调侃激怒了她,她不甘示弱,连着说出了两个名字。

大家笑得更加厉害。一个是老掉牙的电视剧,一个是最近拍的小成本B类片。不仅和经典搭不上关系,连时代、类型都错得离谱。

他却没有说话,只微笑着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继续回答。

Candy沉思了片刻,突然灵机一动:“《春闺风月》!”

这部电影的名字,是她在录音机里听到的。她只知道时代不会错,但成没成经典,只有上帝知道了。

说出来后,她无所畏惧地直盯着那个男子,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忐忑。她本就是个出身粗俗的女孩,不懂这些没有什么可耻的。错得再离谱,别人再怎么嘲笑都无所谓,但,偏偏不能被他看轻。

她没想到的是,这四个字说出来之后,所有人都止住了笑,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场中没有一点声音,安静得有些诡异。

Candy觉得莫名其妙,却依旧勇敢地迎着他的目光。

他淡淡一笑:“你看过《春闺风月》?”

“当然!”

“那你知道男主角是谁?”

Candy松了一口气,看来刚才赌对了方向。她心底窃喜,这一问有什么难度?磁带里听过好多次了。她立即如数家珍地回答:“他的名字是加里·亚当斯。这是他第一部大荧幕作品,拍这部戏的时候他才十九岁。”

这些都没有错,但众人看她的目光却越发奇怪了。

他微笑道:“你认识他?”

Candy断定自己答对了方向,于是顺水推舟地胡编起来:“当然,他可是我的偶像!这部电影我看过很多次了,闭着眼睛都认得。”

这句话一出,众人不知为何又是一阵哄笑。

Candy冷冷地横了他们一眼,一群拍马溜须的浑蛋,要不是当着他的面,她早就对他们一一竖起中指了。

他轻轻靠在椅背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Candy皱起了眉。在做什么?真见鬼,谁知道他在做什么。

又哪里有什么偶像?她不过听过磁带里的一句介绍。真正记得的,也不过是个名字而已。不过,既然前几次押宝都顺利过关,看来今天是行了大运,那何不继续赌下去?

她到底是个孩子,一得意起来便失了分寸,信口胡诌起来:“他在比佛利山庄里……”她正要编派他怎么功成名就,车库里堆满名车,展示架上都是各大影展的奖杯时,他轻声打断了她:

“他此时正坐在一个自称他影迷的小姑娘面前,听她满口谎话,胡编乱造。”

Candy一惊,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你……你是……”

他笑了笑:“加里·亚当斯。”

Candy目瞪口呆。

这一刻,所有人再也忍不住,爆笑出声。

Candy顿时红了脸。明明一开始就知道,却非要引她出丑。看着他依旧从容自若的笑容,她心底竟有了一丝怨恨。

她不肯服输地仰着头:“真的吗?”

众人哄笑声中,他点了点头。

她冷哼了一声:“可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他!”她挑衅地看着他,用以牙还牙的语气,一字字道:“他可比你好看多了。”

众人的笑声顿时息了下去。

这句话无论怎么想,都十分冒犯。毕竟,他当年是一个时代的Romantic Leader(罗曼蒂克领袖)、荧幕情人、好莱坞黄金时代的代表。在演艺生涯最巅峰时,由于一次意外事故受伤,不得不弃影从政,从此平步青云,登上了权力的巅峰。说起来,地位声望比当年又不知尊贵了多少倍,但毕竟岁月无情,比照二十年前,心底不免也会有年华之叹。

这种事,往往连最亲切的人都忌提起,何况一个一无是处的小姑娘?

现场气氛一时紧张起来,经理赶紧使了个眼神,示意左右去将Candy拉开。

亚当斯却轻轻挥手,止住了那些人:“是的,她说得对。”

他展颜微笑,一如镁光灯下光彩照人。

“二十年过去了,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人再像他。”

5.人间的天堂 Heaven on Earth

这句话中本蕴含着无限感伤的岁月之叹,但他的语气颇有几许自嘲与调侃,冲淡了苍凉的意味。听上去,仿佛只是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人们立即会心地笑了起来。自然少不了马屁精围上前来,赞叹第二大公的大度、宽容和高明的语言艺术。

一片谀词潮涌中,Candy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仿佛有些失神。

刚才那一刻的自己让她感到有些陌生。

她平时并不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刁蛮女孩,知道那句话伤人且愚蠢;也知道对方的地位远远高于自己,触怒他可能给自己带来不可测的祸患。多年被侮辱、被践踏的生涯,让她从心底深处对强者有一种畏惧。一直以来,她已习惯了在各种强者的压榨下,卑微而乖巧地生活着。无论是逃避、抗拒还是顺从他们,都只不过是出于恐惧,害怕受到更多的伤害。

但这一次不同。在这个人面前,她仿佛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无论自己怎么放纵,他都不会责怪。

偏偏别的人还这么怕他。经理、小头目,平日趾高气扬,在他面前都现了原形。

可他是纵容她的。

无论她说出多么放肆的话,无论她做出多么粗俗的举动,无论其他人怎么笑她,他总是微笑着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是她从未感到过的宠溺。

因为有他,她仿佛第一次被人重视。她感到自己像一只流浪街头的小猫,刚刚得到一些注目,就卖力地表演起来,向着所有人挥舞着柔弱的爪子,演出笨拙而惹人发笑的舞步,直到得意忘形。

为什么会这样?

Candy的心有一些空落。

亚当斯适时中断了大家的恭维,向身后招了招手:“送这位小姑娘去看医生。给她留下一些钱。”旁边的人赶紧躬身答应。

他不再说话,随行的人明白是到此为止的意思,示意所有人回程。人群顿时掉转方向,无声无息地向出口而去。

“等等!”Candy脱口而出。

他没有回头,只是示意大家停下。

她叫住他,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犹豫了好久才找到一个理由:“你的人弄伤了我,总得给我一些其他的补偿吧?”

她伸出被握得青淤了的手臂,强调了一遍:“我才不要什么医生和钱呢!”

他回过头来,并不生气:“那你要什么?”

似乎是仗势撒娇,又似乎只是想多和他说几句话,她仰着脸,装着满不在乎:“既然你是个‘过气影星’,一定认识很多大导演,能不能介绍个角色给我?”

所有人又忍不住笑成一片。

这个小姑娘,竟然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只当他是个息影的明星。她倒真是无知到可爱。

他也笑了笑:“你想听我的意见吗?”

“当然!”

他认真看了她片刻,缓缓地展颜微笑:“意见就是,你根本不适合演戏。”

Candy怔了怔,随即满是怒容。她正要骂他是个小气鬼,斤斤计较,睚眦必报,一张名片递到了她面前:

“不过,以你骂人时的中气十足来看,或许可以试试唱歌。”

还不待她发火,他已笑着转过了身。大队随从立即簇拥上来,护送他缓缓离去。

Candy在他身后怒喊道:“小气鬼,我才不要你的名片呢!”用全身力气把它团成一团,作势要甩在地上。

但不知为什么,她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这样做,只是紧紧握住了掌心。

事后,她才知道,那不是他的名片,而是一位圈内顶级的声乐大师、纽约州歌剧团团长的名片。

奇怪的是,当她知道名片的来历时,惊喜之外,竟不知为何有些失落。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Candy拨通了名片上的电话。出乎她意料的是,对方似乎已知道她会打电话来,并且好像得到了特别关照,语气颇有几分热情。出生证也好,资历也罢,连问都没有问一句,就提供给她一张飞往纽约的机票。

于是,Candy顺利成为一名纽约州歌剧团的练习生。

虽然团长认为Candy的声线过于甜美,更适合走流行路线。但无论将来做什么,打下歌剧基础总是好的。于是Candy跟着其他学徒一起,从基础发声练起。虽然练习很辛苦,但至少每天都有饭吃,还能分到一间五人同住的宿舍,生活总算比以前容易多了。

一个月后就是歌剧团成立110周年庆典。剧团已为此上下忙碌了大半年,排练一台新歌剧。歌剧由大师级剧作家创作,以史诗笔法,全景展现了建团的恢弘。有上百名演员参演,规模空前。据说首演当天,合众国的第二大公亦会亲临现场。

这样的盛事原本和Candy没有什么关系,她连跑龙套的资格都没有。只是剧团杂工不够,她毛遂自荐,重操起搬运道具的老本行。和其他学徒一样,她常常在工作间隙,趴在后台去看演员们的排练。一群稚气未干的小姑娘望着台上的霓裳灯影、无限繁华,不禁露出异常羡慕的目光。

她们都期待着多年后,自己也有登台的一天。

谁也没想到,Candy的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一位配角在排练时不慎摔伤了腿。剧务请示团长,是否从兄弟剧团借某歌手来顶岗。某歌手虽然名气不大,却是资深实力派,有上百场的演出经验。团长想了想,突然说了一句:“那女人都三十五了,还不如用Candy呢。”

消息一出,剧团上下都惊呆了。但团长威望极高,谁也不敢异议。于是,Candy莫名其妙地成了幸运儿。

这个角色只有四句唱词。Candy却付出了一个月的苦练。

这是她第一次登台。为了不辜负这个意外的机会,她不眠不休地练习。调整音准,纠正发音。直到这四句唱词已经融入了她的血脉,连梦中都会准确地唱出来。

登台前一天,团长亲自为所有演员打气,当他说到“好好准备,不要让公爵大人失望”时,便意无意地看了Candy一眼。

Candy知道,公爵大人会莅临现场。她以为这只是泛泛的鼓励之言,并没有体会到他话中的深意。

终于到了演出的那一天。

Candy早早换上了服装,在后台候场。这个角色虽然戏份不多,却是一个王国的公主,造型极为华丽。由于是大制作剧目,剧团不惜工本,配角的服装也精美异常,宝蓝色的宫廷长裙,点缀着刺绣与珠串。Candy每次试穿都倍加小心,害怕刮伤了一丝一毫。上妆时,她的一头金发被高高盘起,戴上了一顶珍珠帽冠。她站在镜前,镜中影像是如此美丽,连她自己也震惊了。她久久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剧中呈现的风云历史,和幻想中的璀璨的未来一次次重叠起来,发出让她心醉神迷的光芒。

她竟没有顾得上周围来来往往的其他人。

直到剧务提示该她上场。

唱词早就烂熟,不用再记。她只是对着镜中人,轻轻默念了一句:你一定会成功。因为,你是Candy。

当她穿过候场区时,音乐越来越清晰,她的心轻轻跳了起来。虽然已经走过多次台,但那天的灯光似乎格外明亮,让Candy有些晕眩。炙热的灯光下,台上的一切仿佛融化了,柔软而模糊,分不清方向。她只凭着记忆,准确地站在了位置上。上一个演员的唱词还没有结束,她抽空扫了一眼台下,鲜花,缎带,丝绒地毯,黑压压的观众。

真是奢华,连椅套都换了全新的。

她突然想起来,今天会有合众国第二大公到场。说起来,她竟一直不知道这个特区的最高领导人的面貌。小时候,家里连水电都被切断,更不要说电视了。到了这里,满街都是大屏幕,她却一直忙得打转,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好在,她对政治一向不感兴趣,想必此人不外乎是一脸古板、年过半百的政客,又有什么好看?

不过,想到公爵大人就在现场,她还是忍不住起了好奇之心。

还有一点小小的虚荣。只有台上的演员,才能对面看到他呢。至少要记下模样,回去可以给上不了场的同伴吹嘘。

她向第一排中心的首席贵宾席看了一眼。

却不由得瞬间僵住。

第一排已被改造成类似于包厢的专席,宽敞,整洁,有专用通道,和普通观众拉开相当的距离。第二排观众西装革履,却满脸严肃,身材健硕,一看就是专业安保人员。专席正中,摆满鲜花与缎带,剧场原本的座椅都已撤去,放着一张宽大舒适的胡桃木扶椅。左右是一排略小的扶椅,旁边的随从官员小心翼翼侍奉着,不时满脸堆笑地低声问询。

一位男子身着黑色礼服,坐在当中的扶椅上。他的姿态从容,并不十分刻板,却也保持着优雅的礼仪,看上去不至于过分随意。他时而对随从轻轻点头,低声吩咐什么;时而注目台上,认真聆听,不时微笑鼓掌。

灯光照亮他的轮廓,真如美术教科书上勾画的一般清晰分明、完美无缺。

Candy脑海中一片空白。

是他?

掌握世界三分之一重权的公爵大人,竟然就是那天她在片场遇到的“过气影星”。

当音乐响起的时候,她仍旧一动不动,怔怔地凝望着他。

她竟忘了自己的演唱。

一瞬间,剧团上下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在乐手们已是久经战阵,对这种事故早有了准备。他们暗中变了几个调,不知不觉地将前奏重复了一遍,等待Candy回过神来。台下,三个负责提词的人员,从不同角落探出身,焦急地打着既定手势,希望她能看到。

但,她甚至没有向两旁看一眼,只是失魂落魄地看着前方,一个字都唱不出来。

音乐不得不再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渐渐地,大部分观众却已发现了异样,惊讶地看着台上。

偌大的剧场里鸦雀无声,只有音乐空荡地回响。

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Candy呆若木鸡。

她知道,他也在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