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有些尴尬,怔了怔:“要等多久?”

“也许一个小时,也许两个小时。”Rafa漫不经心地回答着,盘膝在地上坐下,将棋盘缓缓展开。

“自从你调去51区,我们就很久没有一起下棋了呢。”

穆犹豫了片刻,还是坐了下来。刚举起棋,却忍不住问:“里边是哪个女影星?”

Rafa专心注目着棋盘,淡淡道:“伊莎贝拉?去年她拿了奥斯卡后,公爵大人就终止了那段关系。作为情人,越当红也就危险。在这个问题上,他一向很谨慎。”

穆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现在是谁?”

Rafa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用余光看了他一眼:“穆,51区的生活一定很无聊,竟让你变得和女人一样八卦。”

穆不以为意,笑了笑:“作为北美行省的骑士,我们有义务关心公爵大人的生活。”

Rafa看了他一眼,语气变得有些调侃:“这可是国家最高机密,不过对于你……”

他微微一笑,放低了声音:“一枚会唱歌的糖果。”

穆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Rafa,你说这个女孩将来会成为第一夫人吗?”他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突兀,又笑着补充了一句:“二十年来,全世界不知有多少人在等公爵大人再婚的消息。我也希望这次是认真的。”

Rafa沉吟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我不这样认为。当她真正爱上他的时候,这段关系就该终结了。”

穆将吃掉的棋子推到一边:“她现在爱上他了?”

“是的。这是她满盘皆输的原因。”

穆点了点头,低头将“骑士”移动到“国王”身边。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一丝暧昧的微笑浮现在他脸上。

他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Rafa一眼,缓缓说道:

“谁又能不爱他?”

Rafa悬在空中的手轻轻一颤,将正要将军的棋子放回了原处。

Rafa送走Candy回来复命时,穆已经离开了。

影片放映已经停止,剧场灯火通明。亚当斯坐在水晶灯下,随手翻弄着手中的支票夹,若有所思。

Rafa站在他身后,没有上前打搅他。

亚当斯并没有回头,只是撕下一张填好的支票,递给他,淡淡吩咐了一句:“给她安排一场巡演。”

“去哪里?”Rafa有些吃惊。

“欧洲,亚洲,哪里都可以,只要离开这里。至少两个月。”

Rafa随即明白了,他是想和Candy分开一段时间。

他迟疑了片刻:“那……她知道吗?”

“不。等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你再告诉她。”

“是的,阁下。”Rafa躬身回答,却暗中叹了一口气。

Rafa是同情Candy的。

作为公爵的守护骑士,自少年时代开始,他就与公爵大人同出同入,两个人之间几乎没有秘密。他也曾见过公爵大人的几任秘密情人,但从没有人进入过这个位于公爵府邸内部的剧院。

也从没有人给Rafa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Candy是美丽的,但曾陪伴在公爵身边的女子,几乎个个都是绝代佳人。此外,她还乖巧听话,善解人意,但即便这些也未必能和那些久经情场、八面玲珑的女人相比。相形之下,她那一点青涩的性感与妩媚就更微不足道。

Rafa也不知道她因为什么打动了亚当斯,但至少对于自己而言,最难忘怀的,便是这个女孩说“不”的那一幕。那时,她湖绿色的眸子微微挑起,纯净的目光中有让人不忍拒绝的坚持。

生活曾亏欠了她太多,但她从没放弃过希望,从不屈服,永不绝望。她的笑容甜美而乖巧,似乎是任人剪裁,委屈承欢的。但Rafa能感到,在这些柔软的表象下,她也有属于自己的尊严以及不容退让的坚持。

不知为何,这竟让Rafa想起了古老的骑士信条。若不是作为第二大公的守护骑士,一切行为都只能从公爵的利益出发,他真希望自己能帮助她实现心愿。

愿她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虽然,他知道这绝无可能。

巡演很快便安排妥当。这是一台具有时尚感的新型歌舞剧,即将在欧洲十三个国家、二十个城市演出。Candy是女二号,女主角是歌剧界的大明星,名字印刷在海报上便足以保证满场。

但只有歌剧团的高层才知道,谁才是这场巡演的真正主角。

Candy的角色设计为甜美而性感的少女,每一支曲子都量身打造,制作人阵容空前强大。曲风与传统歌剧唱法拉开距离,紧贴流行音乐。编舞更是热辣迷幻,节奏鲜明,多数时候看上去更像一场华丽演唱会。

Candy本来百般不愿意离开纽约,不愿与他分开这么久,但当Rafa向她描述起这些精心准备的一切时,她也禁不住屈服了。

毕竟,在舞台上接受大家的欢呼,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

Rafa复命时,对亚当斯说了一个小小的谎言:“她同意去,但说临走之前要再见你一面。”

这是他第一次违反骑士信条,在主君面前说谎。

因他知道,这句话是Candy想说而不敢说的。

他清楚地记得,她刚开始听到这场巡演时,是那么委屈,却又不敢抗拒,几乎落下泪来。而当他问起她还有什么要求时,她犹豫了很久,最后只是说:“请告诉他,我会想念他。”

看着她的泪光,Rafa暗中摇了摇头。

他能感到,随着这段关系走向末尾,Candy脸上那甜美而诱人的笑容越来越少。在这场不公平的爱情博弈中,她无畏无惧、敢作敢为的孩子气正被一点点地磨损殆尽。

她变得和其他面临抛弃的女人一样,胆怯,缺乏自信,患得患失。

而她失去的,恰好是她打动他的原因,是她身上最珍贵的特质。

他不能看着她这样下去。他必须提醒她意识到,什么才是这场博弈中,她唯一可能依仗的筹码。

那时,亚当斯正为处理“Seven”的事烦心不已,只淡淡说了一句:“那就让她来。”

那次会面匆忙而短暂,缱绻之外,他甚至没有和她交谈。

Candy跪坐在床边,赤裸的肌肤上有冷气惊起的寒栗。她欲言又止:“我……”

她有很多的话要说,即将来临的分别,还有他越来越淡漠的态度。明明满腹委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时她还不知道他安排她离开的原因。

亚当斯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令人沉迷的温柔微笑中,暗藏着拒人千里的疏远:“不必担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她知道他说的是巡演的事,但她想听的不是这个。

Candy还要说什么,他坐起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柔声道:“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回去好好准备。”

这几乎是逐客令了。

Candy没有说什么,下了床,披起衣服,失神地向外走去。她情绪低落,甚至没有来得及整理好凌乱的衣衫。

她怏怏地掩上房门,一抬头,却发现Rafa站在门口,不禁有些尴尬,低下头,就要快步走开。

Rafa却叫住了她,递给她一张纸:“这首歌比现在的单曲更适合你,你可以在观众要求你返场的时候唱。”

Candy匆匆扫了一眼曲谱。她原本提不起兴趣,准备随便看看便还给他的,却不料被首句的旋律吸引,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来。

只一瞬间,她已忘记了刚才的不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天啊,真是不可思议,你怎么写出来的?”

Rafa微笑:“你刚才在里边唱的,我只是记录下来,又改变了几个地方。”

Candy疑惑地看着他:“我刚才没有唱歌啊……”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顿时满脸通红。

Rafa却笑了笑:“你不用难为情。在我看来,这和清晨鸟鸣、午夜风雨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来自于自然的声音,只是谱曲的灵感。”

Candy的脸却更红了。

这种时候的声音,怎么可以被记录下来,作为歌曲来演唱?

Rafa从心底叹了一口气,双手放上她的肩头,让她直视着自己。

这一刻,他平日那些玩世不恭的神态完全隐没,就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一样,忘我陈词:“Candy,在你之前,歌坛上已有无数伟大的名字。而与你同时,还有更多的人努力想要变得伟大。你若要成功,一定要在音乐上找到最真实的自己。”

Candy茫然地点了点头。这些她当然明白,但现在她还只是一个歌剧团的小演员,她的梦想只是走红,却没有奢望过变得伟大。

他似乎知道她的所想,继续说道:“哪怕只是做一个流行歌手,你也必须找到它。只有超越时代,才会被时代铭记。也只有凌驾于大众,才能得到大众长久的爱。”

Candy怔怔地看着他:“它是什么?”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它就是灵魂深处那个无惧而自由的你。

“也许你自己没有意识到,当你唱歌、说话、跳舞……总之做任何事的时候,心中总是藏有畏惧。你害怕这个世界,怀疑自己的力量。而只有那个时候的你、敢于喊出这些音符的你,才是真正忘我而自由的。那才是你真实的灵魂,一个无所畏惧、敢于追逐一切的Candy。

“我希望,你明白这首歌对你的含意。”

Candy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紧紧握住了手中的曲谱。

她又认真看了一遍,怯怯地问:“那我可以自己填词吗?”

“当然可以。无论你写下什么,都不要做作,不要去掩饰,听任你自己的心意。”

Candy又哼唱了一遍,拿起一支笔靠窗坐下。想了很久,才在纸上写下了三个字:

Ooh,ooh,baby.

这算什么,直白又无趣,结合那性感迷离的曲调,简直就是……

Candy红了脸揉成一团,正要扔掉。

Rafa却接了过来,展开,接着继续填下去:

Touch me and I come a live.(请碰触我,让我获得生命。)

这一句歌词性感而隽永,带着童话中的意境,仿佛睡美人在等待王子的唤醒之吻。连前面那句直白的呼唤也富有了含义。

Candy大为赞赏,被激发出了灵感,飞快地写下了后两句:

I can feel you on my lips.(我能感到你压上我的唇。)

I can feel you deep inside.(我能感到你在我深处。)

这次反而轮到Rafa挠了挠头,喃喃道:“倒也不用这么……”

他随即又肯定地点了点头,将纸交给Candy:“非常好,这才是你。”

她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听众会喜欢吗?”

他看着她的眸子,认真地说道:“你一定会成功的。”

随即,他又恢复了开玩笑似的语气,转身从茶几的玻璃缸中拾起一枚糖果,在手上抛起又接住:

“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枚甜蜜的Candy。”

14.蕾丝与羽毛 Lace and Leather

My dear:

这是我欧洲巡演的第四站,罗马。这里的观众非常热情,一大早就到门口排队买票。我们又加演了一场,票还是供不应求。当地的媒体对我也很友善,不像前几站那样挑剔。舞台效果棒极了,尤其是那首返场曲,每次唱,都会令全场疯狂。不过我感到非常累,几乎每天都有表演,其他就是接受采访,拍摄照片,参加各种派对。对了,我在斗兽场、元老院拍了一组写真。古罗马风格的长裙很别致,希望回来的时候你能看到。

从巡演一开始,我的睡眠就出了问题。无论白天有多困,也无论回酒店有多晚,就是无法入睡。昨天看了医生,他说我得了失眠症。不过经纪人说不要紧,绝大部分歌手都会这样,只用习惯安眠药就好了。他顺便还让医生给我拟定了营养餐,以后我吃东西就不由自主了。

我知道你也睡不好,希望你保重。

睡不着的时候,我会想你。回忆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就算切(彻)夜难眠,也会让我感到心神安定。

真的想念你的一切。

你的Candy

这样的信还有很多,几乎每天一封或者两封。都只能寄给Rafa,再由他转交。为了保密,信中不能有任何透露对方身份的字眼,也不能有过于热情的词句。

Candy刚刚学会了读写,部分单词还要借助字典,文字本来就并不顺畅。再这样字斟句酌后,表达就更为困难。每一封都要删改很多次,最终将所有的热情改得味同嚼蜡。

有几次,她看着自己歪歪扭扭的笔迹、索然寡味的语言,不禁感到心灰意冷,忍不住团起来扔到壁炉里,重写一次。但她还是坚持了下来。无论多忙,无论身在哪个陌生的城市,她都会在傍晚时分,去一趟邮局,寄出一封或者两封信。

她知道他不会回信,甚至未必会看,但只要寄出去,她心里就仿佛放下了什么,安静而平和。她甚至有一种隐约的欣喜,仿佛他就在不远处分享自己的生活,看着自己的每一点成就,哪怕这成就在他眼中微不足道,却也是属于他和她的。

巡演极为成功,Candy的风头甚至盖过了女主角,成为媒体追捧的对象。尤其是当她唱起那首Rafa作曲的返场歌时,整个剧场都会为之沸腾。看着台下挥舞的手臂和热情洋溢的脸,Candy有几次都忍不住热泪盈眶。

只是这一切,都无法填补她对他的思念。

她隐约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随着那通向纸醉金迷世界的红毯在她面前徐徐铺开,她和他的关系也即将走到尽头。

两个月后。

最后一站巡演,巴黎。

不出意料,演出再度空前成功。庆功晚宴定在巴黎市区的一家豪华酒店,当地媒体悉数到场,名流云集。Candy的车刚刚停在红毯前,记者们的闪光灯已是一片狂轰滥炸。车门缓缓拉开一线,Candy微微侧身,将数寸长的高跟鞋踏上红毯。这个动作她已练了多次,此时已有了明星风范。

突然,她手提包里的电话轻轻一颤。

她怔了怔,再也顾不得镜头前的仪态,猛地将手机抓在手中。

短信上写着一个陌生的地址。

那是位于巴黎近郊的一栋别墅。

她砰的一声推开车门,还没等其他人明白过来,转身向灯火通明的街道上跑去。白色的晚装在夜幕中飞扬,仿佛挣脱束缚的鸽子。

身后是所有人的惊叹声和一片凌乱的闪光灯。

Candy转身逃离红毯的时候,晚装裙角高高扬起,修长的双腿暴露在暮风中,暴露在暴雨般的镁光灯下。

这一幕被某个不知名的巴黎摄影师定格,次日刊登在娱乐头版上。

之后的几天,整个欧洲都津津乐道于这张照片。画面主角是刚刚走红的少女,她惊鸿一瞥的扭身,仿佛奔向思念多日的情人。湖绿色的眸子通透无尘又满怀憧憬。这一切,让这幅纯美而性感的画面具有了深度,充斥着可供评论家阐释的隐喻:对名利的抛弃,以及对爱与自由的向往。

人们普遍认为,这是娱乐摄影界的不朽之作,和当年玛丽莲·梦露在风中捂住裙摆的照片一样经典。

然而,这一切都是后话,当时没有人想到这些。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她出格的行为惊呆了。

经纪人喊着她的名字追了两步,却没有追上。她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跑到了大街拐角处,跳上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

这场其实为她精心准备的庆功晚宴,完全被甩在身后。

等她到了那个地址,才知道还不是目的地,只不过是换车。一辆挂着使馆牌照的车已等候多时,司机面无表情地载着她,在近郊一阵分不清方向地绕行。

后来又换了一次,才最终到达一栋哥特风格的古堡前。

她明白,一旦离开美洲特区,他的言行必须倍加慎重。何况这是欧洲,已是Queen的直辖范围。

当辗转几度,最终来到他面前的时候,Candy真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

沿着描金扶梯走上二楼,她忐忑地推开房门,面前是一张铁艺雕花的四柱大床。漆黑的色调与桃红色的床品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仿佛夜晚原野上绽放的精灵之血。

一盏水晶与铜制成的巨大吊灯垂在床顶,没有通电,而是燃烧着数十支蜡烛。烛光在夜风中摇曳,照亮了吊灯上方穹顶处镶嵌的圆镜。光影经过镜面反照,四散开来,迷离而幽微,与四周哥特风格的神秘气息融合无痕。

镜子下,桃色轻纱制成的床幔在两人之间飞扬,仿佛落了一场鲜艳的花雨。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淡淡地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怔怔微笑——却不知道这长久的凝望是为了什么。

直到有眼泪流下。

而后,那张柔软大床成了她的舞台,他是唯一的观众。

她站在床幔正中,脱下晚装,为他唱歌,为他跳舞。

记忆中她从未跳得如此好过,比之前所有巡演城市的表演加起来还要好,也比日后那些令万亿观众为之疯狂的演出完美百倍。

她自己也没想到,那一夜竟能用细长的高跟鞋,在丝绒床单上踩出完美的舞步。她以两根细长的床柱为道具,扭动,旋转,将性感与放纵诠释得淋漓尽致。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云端。哪怕是错乱,也是精彩纷呈。

这似乎已超越了一切舞蹈技巧,只能归结为神迹。

那时的她,体内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召唤着她的舞步,召唤着她体内躁动的灵魂。她不知疲倦地跳着,直到筋疲力尽,倒在他的怀中。

“Candy……”他正要说什么,她已迅速地爬起来,用嘴唇覆上他的唇。

她的吻热切而疯狂,不给彼此交谈的机会。

分别两个月后,他们再度结合。或许两个小时,或许更久。她跪在他身上,从呻吟婉转到放声尖叫,一次次难以自持。

和那不知疲惫的舞步一样,她同样也惊讶于自己此刻的耐力和仿佛永远无法填充的欲望。此刻的她,仿佛只有一半属于自己,另一半则属于某个禁锢于轮回中的邪恶灵魂,正借她的身体完成堕落的狂欢。她偶尔抬头,从房顶那面巨大的圆镜中看到自己赤裸的身影,却是苍白而陌生的。它沦入黑暗深处,被未知的秽乱时空包裹成茧,只能无谓地挣扎,无声饮泣。

这仿佛不仅仅是一场云雨欢爱,而是远古时的神秘献祭。她就像被绳索捆缚在海天之际的巫女,不洁,秽乱,已被诸神抛弃,只有献身于魔鬼,借助那放纵而无畏的力量,才能挣脱束缚,不至于坠入这爱欲的绝望渊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