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若让他知道Candy在设法主动联系他,事情只怕会变得更糟。

没想到的是,周五的早上,那台沉寂多时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Rafa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依旧和往常一样简洁而礼数周全,让她在某处酒店的套房等候。

Candy挂断电话时候,禁不住压低了声音,真诚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Rafa迟疑了片刻,微笑道:“祝你成功。”

16.如果你在找寻我 If You Seek Amy

十八岁生日这一天,Candy在酒店套房里等候着他的到来。

她只穿着黑色蕾丝内衣,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化妆,从清晨一直到中午。

地上摊开各色各样的精美妆盒、彩笔、粉扑。五色缤纷,一如她此刻的心情。她握着一枚装点着羽毛的银质圆镜,仔细察看着镜中的影像。

清晨的阳光照出一张甜美的脸庞,细腻的肌肤里有蜜糖一般柔美的光泽。她一手握着镜,一手用细长的妆笔细心描绘着。四种深浅不同的金色系眼影,在她笔下缓缓融会,勾勒出宫廷风格的奢华眼妆,高贵而美艳。

每一笔,都是那么细致。仿佛描绘的不是自己的容颜,而是十八年亏欠的岁月。这美好在她笔下悉心等待、蠢蠢欲动——等待着此刻的绽放。

妆容渐渐到了最后,她轻轻拧起化妆袋,一抖手,十几支不同色系的唇膏落在地上。

Candy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化妆包深处翻出那支当初捡来的唇膏,用指甲剜出一小块,小心翼翼地涂在唇上。

这是她妆容的点睛之笔。原本俗艳的颜色中和了她过分孩子气的面容,让她甜美的笑容也变得成熟起来。她注视着镜中,一次皱眉,一丝微笑,都透出万种风情。不再像她曾在歌剧中扮演的公主,而是童话中雍容高贵的王后。

她已经十八岁了。

在这之前,她从未庆祝过自己的生日。但今天,她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来作为礼物庆贺这等待已久的成年。

她突然想到,在他面前,自己一直伪装已满十八岁,从最初的谎言到如今,竟已经过去了六个月。于是,这场迟来的庆祝,便不仅仅是一个纪念日,而是有了一点回顾的意味,不知为何,竟透出几许哀悼般的感伤。

但这无所谓。

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

她用一柄金色的梳子盘起长发,再缓缓站起来,套上精心准备的礼服。

蓝色的宫廷长裙层层铺开,在地毯上绽放出耀眼的绣纹。这是她第一次登台时穿的戏服,昨天用两倍的价格从剧团买了下来。此时的她已经是当红歌手,团长特意交代可以送给她作为纪念。但Candy还是坚持付了账。

这是她成年的礼服。

穿好衣服后,Candy又坐在地上,恢复了等待的姿势。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裙摆上的每一缕皱褶。宝蓝色的裙摆在猩红的地毯上层层铺开,就像一朵绽放的花,在晨曦中照出阳光的颜色。

无论结果如何,她都已下定决心,要在今天告诉他,她对他的感受。

这几日来,一种冥冥中的不祥预感笼罩了她,让她寝食难安。有那么几刻,她仿佛被中世纪传说中的女巫附体,能从咖啡的渣子、早晨窗户上的露水、花园里的鸟迹……一切的一切中看到不祥的征兆。

她和他之间正在走向末路。

其实,当她拿到那张光碟时,她就已明白,他们之间原本恩主与情人的关系已经结束了。剩下的,是一种还不可知的微妙牵绊,让他们彼此的心都悬于一线。

就像一张风中的蛛网,被第一次结网的蜘蛛织坏了,先天不足,有水晶般的通透,却脆弱而苍白。

与其让它在漫长的等待和时光流逝中光彩黯淡、枯槁成灰,还不如干脆打开窗户,让风雨将它撕扯得支离破碎。

在它还闪耀着值得回忆的光泽之时。

而那只织梦成缕、积纱成匹的蜘蛛呢?要么彻底绝望,要么在绝望中重生,呕出心血,织成新的图章。

一幅她真正想要的美好图章。

这已是她最后的机会。

她宁愿输这一生,也要赌这一次。

门铃响起。

Candy霍然从地上站起来,向门口冲了过去。

随着入户电梯的门缓缓开启,亚当斯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在那一刻,Candy的眼眶竟有些发热。恍惚中她看到,他穿着极为正式的礼服,应该是刚刚从一场重要会议离开。

Candy破颜微笑,正要冲上前抱着他的胳膊,抱怨他的迟到,却本能地感到了气氛有些异样,不由得止住了脚步。

亚当斯并没有看她,而只是注意着自己手上的电话。他脸色有些阴沉,一手扶在耳旁,似乎还保持着通话。

Candy满心疑惑却不敢出声,只是望向Rafa。

Rafa从亚当斯身后探出头,向她歉然地笑了笑,摆手示意她在一旁等候,不要着急。

而后,他随着亚当斯进入了离走廊最近的一个房间,关上了门。

就这样将Candy晾在门外。

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没有看她精心描绘的妆容和华丽得宛如王后的长裙。

Candy有些失落地在门口坐下。

和以往一样,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等待。

这一等,竟然又是一个多小时。

她隐约听到屋内传来一些词句,非洲、稀有金属、矿藏、泄漏、51区、秘密研发、seven、公爵会议、突发事件、问责……

亚当斯似乎在和玛薇丝女王直接通话。

Candy完全不能理解那些词句的内容,只能隐约感到,这场交谈越来越不愉快。

她的心也禁不住有些慌乱。

门终于再度打开了。

他依旧没有看她,只是示意Rafa将自己送回到走廊上。在拉开大门的一刹那,Rafa回过头看着Candy。他神色有些尴尬,也有些无奈,挠了挠头,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真的很抱歉,公爵大人遇到临时紧急情况,必须赶赴罗马参加公爵会议。他说下次再打电话给你……”

“不行!”

Candy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追上前几步,挡在亚当斯面前,大声道:“我不让你走!”

她的声音又高又具有穿透性,整个房间似乎都为之一震。

那一瞬间,她的情绪几乎失去了控制。

她能理解他为了国事离开,但不能理解像这样离开——没有和她告别,没有如往常那样笑着拥她入怀,轻声安慰她几句。

他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也不亲口对她说一句话!

为什么要这样轻贱她?

她咬着嘴唇,怔怔地看着他,眼泪随时都要落下。

一直以来,她都是善解人意的,也遵守着自己的本分。不止一次,他给了她电话,让她空欢喜,最后又不过一句淡淡的抱歉,就推掉她精心准备的约会,又或者像今天这样,刚刚见面,就匆匆离去。

这一切她都曾默默忍受。

但今天不能。

不是因为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而是因为从他最近越发冷落的态度里,她能清楚地感到自己已站在悬崖边缘,哪怕一阵山风,都可能让她跌入无尽黑暗的渊薮。

她已不能再退让。

亚当斯脸上微微有些阴沉,还是没有发怒,只向Rafa摆了摆手,淡淡道:“你去门外等我,我很快就出来。”

Rafa点头退下。当他路过Candy身边时,稍稍止步,想暗中提醒她一点什么。他正要开口,却看到Candy微微仰着头,无所畏惧地盯着亚当斯,湖绿色的眸子深处透出异样坚定的光芒。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转身走开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谁也无法改变,一切只能交给命运。他看到了这个女孩心中的决绝,同时也知道,自己已无法帮她。

等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亚当斯注视着她,用克制的语气,依旧和颜悦色地道:“Candy,今天有什么特殊意义?”

“没有。”她的回答干脆而决绝。

“我只是不想让你走。”

她睁大了双眼,有几分怒意,又有几分委屈地盯着他。

虽然想他留下来,但她有自己的尊严,绝不会说今天是她的生日来留下他,不会把这件事当做理由来求他。

他缓缓道:“那我说过,我有事。”

“我知道。”她无惧地注视着他,点了点头。

她当然明白他有事。但她恰恰要搞清楚一点:他能不能为她负担一点不方便;能不能把她没有理由的胡闹当做一个理由;能不能不为任何原因,只因她要他留下而留下来。

这才是情侣应有的样子。

亚当斯沉默了片刻:“你似乎忘记了我们最初的约定。”这是在提醒她,不要跨越作为秘密情人的本分。

她当然懂得这句话的分量。

她也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极为危险的事,大胆地挑拨着他心中的底线。如果再坚持下去,这极有可能就是自己最后一次见他。

但正因为她爱他,不能失去他,她才执意要让他看到她的另一面:她长久被人漠视的尊严,她心底仅有的高贵,她对爱的理解与坚持。

这些,是她真正作为女人的一面。

而不是情妇,不是婊子。

她希望他能够看到,自己也有他用钱买不来的东西。

希望他能够珍惜这些。

“是你违约在先。”Candy缓缓抬起头,逆着他的目光,“如果只是约定,你会手把手地教我怎样抛橘子吗?会从非洲带给我宠物吗?会带我去你的家看电影、和我谈起自己的家庭?会送我写有我们名字的光碟……”

“够了,Candy。”他打断她,“从一开始,我就告诉你,不要和我玩幼稚的爱情游戏。”

“好,那只说现在。”她仰了仰头,两手插在头发里,将精心盘好的长发解散,揉得凌乱,“为什么要走?就算要走,为什么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是我这身衣服惹恼了你?”

他没有回答,冷冷地看着她。

她身上仍然是王后般的宫廷长裙,但一头金发披散下来,打着卷堆在赤裸的肩头,竟有一种意外的妩媚。

竟有些像一个人。

Candy轻轻咬住嘴唇,歪着头看着他。她还没有意识到危险,没有意识到自己已探触到一个任何人都不能探触的禁忌。

好在她并没有理解这个禁忌的含义,只是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你若不喜欢这身衣服,我脱掉好了。”

于是,她站在他面前,将那身宫廷装一件件脱下来。胸衣、裙摆、裙撑、内衣,每一件都狠狠地撕开,用力甩在一边。

而后,赤裸着身子挡在他面前。

毫无畏惧。

如果你执意要离开我,我也要让你带着我给的伤痛离开。

哪怕她只是一只即将被抛弃的小猫,也要狠狠地挥舞起爪子,在他心中留下痕迹。

伤得越痛,记忆也会越久。

亚当斯冷冷看着她。

如今的她,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跨越了底线。

是他对她太过纵容,让她日益忘记了自己的本分。

他决不能让这件事这样发展下去。

“我会补偿给你。”他拿出支票夹,填上了一个比平时多数倍的数字。

她仿佛被触怒的猫,冲到他面前,按住他轮椅上的扶手,大声道:“我不要你的钱!”

亚当斯冷冷一笑:“随你。”他将支票抛在她身上,拨开她的手,按动了扶手上的前行键。

她看着他,突然在地毯上盘腿坐下,大张旗鼓地挺起胸,挡住他的去路。

“但我不许你走。”

“够了,Candy,别再胡闹。”他不再前进,脸色有些阴沉。

她抬头看着他,满不在乎地道:“你如果执意要走,就从我身上踩过去好了。”

亚当斯脸色陡然一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知道你可以的。”她挑衅地看着他,“其实,你根本不必坐在那张该死的椅子上的,我知道你不仅能站起来。只要你愿意,还能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到走廊那头,再从我身上踩过去——就像小时候我继父做过的那样!”

“Candy,你在做一生中最愚蠢的事!”他提高了声音,警告她适可而止。

Candy却不肯罢休:“每次你跪在我身上,拥抱我,侵入我,让我一次次尖叫的时候,我就在想,你为什么要装出行动不便的样子?为了博取民众同情,还是只是为了你的形象?你什么时候才肯拿掉在民众面前的优雅伪装,告诉他们你真实的样子呢?”

“闭嘴!”他怒不可遏。

这件事虽然是最高机密,但他并没有刻意在Candy面前掩饰。但如此敏感的话题,她之前也一直小心翼翼地规避提起。此刻用这种不知羞耻的语气说出来,实在是放肆之极。

“我怕什么呢?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和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猫没有两样。当你想要我的时候,就给我一块面包。当不想我挡路的时候,就一脚把我踢开。”

她毫无畏惧地挺起胸:“来啊,我不在意,每一个人都会这样做!”

他压制住怒火:“Candy,我从没有这样对你,也没有这样对任何一个女人。”

她冷笑:“因为你比那些人更残忍!是你告诉我,我可以被尊重,可以被重视,可以被温柔地对待,是你对我好,对我微笑。你用你的话、你的手、你的吻、你的拥抱将我从黑暗的自我里拉出来,但你现在又要离开我,把我扔回以前的世界!”

她有了泪光:“我宁愿你像他们那样对我,胜过现在这样冷漠!”亚当斯沉默了片刻:“你究竟想要我怎样?”

她坐直了身体,一字一字地说道:“我要和你做爱!”

“却不是和妓女那样!”

这一次,她不要他的钱,而是要和他像情侣那样,有对等的欢爱。

六个月来,她一次次和他忘情缱绻,每一次都让她感到销魂蚀骨,难以自持。

而后,他还给了她大笔金钱、光明前程和衣香鬓影的生活,以及通往另一个光明世界的钥匙。

她不是不感激他给她的一切,不是不留恋这份关系。只是,她如今要求的已是更多。

这份关系从开始之初就拒绝了爱情纠葛,被他限定在金钱交易之中。但她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这段关系对于她和他,都早已超出了最初的限定。

为此,她曾无数次陷入犹豫与彷徨,但当她拿起那张签有C.C字迹的光碟时,她终于明白了自己要求更多的原因。

那正是她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力量,是她步步进逼的依仗,也是她在这场赌局中的唯一筹码。

她虽然卑微、弱小、被所有人当做婊子,心底却拥有了金钱买不到的东西。

因而变得高贵。

那就是她对他的爱。对他的仰慕,对他的感激,对他给予的温暖与光明的单纯眷恋。

这是她一无是处的人生中唯一珍贵的情感。

如果不是他,她绝对无法想象自己卑贱的身体里会产生出这样纯粹与高贵的情感。它无关于金钱,甚至无关于肉欲,只是一种灵魂上的不舍依恋。

她迷恋着他的一举一动,迷恋着他的体温,迷恋着他衬衫上的气息。虽然他们的相处绝大多数都被肉欲欢爱占据,但在她心中并不仅仅渴望身体的缠绵。有时只是简单地依偎在他怀中,甚至不远处无声地陪伴,也让她觉得幸福难言。

一开始,她为这种情绪感到困惑,不能辨明这到底是什么,是否真实存在。直到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才确定这份情感的确占据了自己的躯体,并可以“真爱”来为之命名。于是,她禁不住喜极而泣。

她想让他也看到这些。

她想展现女人的而不是婊子的一面给他,她想让他像个女人而不是婊子一样对她。

为此,她甘愿打破以往温情的遮掩,压上所有的赌注,等待命运开出牌局,定她一生的输赢。

她含着泪,静静地看着他。

嘴角却噙着淡淡的笑意。

她知道,这一刻的她不是胡闹,而是将自己的心捧出来,任他蹂躏。

亚当斯沉吟了片刻,终于避开了她的目光,伸手去拿电话:“Candy,你失去了理智。我会派人送你去心理医生那里。”

“不!”她突然提高了声音,“胆小鬼!你为什么每次都要把事交给别人?你自己呢?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我和你?”亚当斯看着她,微微冷笑,“你以为自己是什么?”

Candy并不理睬他的嘲讽:“我是什么不重要,你可以call me bitch,treat me like a bitch(你可以称我为婊子,像对婊子那样对待我),但我绝不会要你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