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市中心史无前例的大堵车。

等他们到达会场时,酒会已开始了三十分钟。卡尔甚至顾不得看一眼周围的环境,拉起亚当斯匆匆入场。

大厅金碧辉煌,上万只水晶灯盏分成七层,从绘着彩绘的穹顶一路坠下,仿佛一道七彩的瀑布。灯影下是会场中心,设着几张贵宾座椅,人群如众星捧月般围着一位穿着宫廷装的少女。毫无疑问,她就是EUK联合王国的长公主——玛薇丝。

她一手支颐,正与一位两鬓花白的绅士交谈。她金色的长发盘起,头上是一顶珠冠,上百颗浑圆的珍珠被名手精心盘绕成玫瑰的形状,柔美光泽一如她的肌肤。她安静地聆听着,不时微微点头,似乎周围的喧嚣丝毫不能影响她。

卡尔低声惊叹道:“上帝,我保证她比我见过的任何女明星都漂亮。若我做了她的经纪人,只要三个月就能捧红她,让她成为所有观众心目中的公主。”

亚当斯却把目光投向别处,颇有些不以为然:“她已经是了。”

卡尔似乎才想起对方的身份,有些尴尬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是啊,我一定是疯了。”

他很快想起了正事,熟练地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通道,挤到了公主面前,躬身行礼:

“公主殿下,容我冒昧地打扰一下。”

玛薇丝缓缓抬起头,她的眸子有着最通透的蓝色,一如秋夜的天空中的一道星光。

卡尔怔了怔,他在好莱坞打拼多年,曾见过无数绝代佳人,却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纯净的眸子。

不过震惊之下,他仍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侧身将亚当斯推了出去。

“我来介绍,这位是好莱坞最著名的影星之一,荧幕上的完美情人,加里·亚当斯先生。公主殿下,我必须立刻把他介绍给您,因为怕再耽搁一会儿,这里所有的女孩都会爱上他。”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这种夸张的开场白有一种美式幽默,在好莱坞时尚派对上屡试不爽,深受欢迎。

但卡尔似乎忘了,这是一个属于欧洲贵族的聚会。

周围不仅没有他想要笑声,反而投来一道道诧异的目光,奇怪地看着这两位陌生人。

于是,这幽默顿时成了尴尬。

但卡尔早已是职业性厚脸皮。他行了个似是而非的宫廷礼,退开几步,将亚当斯独自留在了众人的目光中,退开时还不忘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好好表现。”

亚当斯沉默了片刻。

玛薇丝微笑看着他。

所有的喧嚣都安静下来,周围是短暂的沉默。

卡尔有些惊讶。他记得,亚当斯在面对女性时一向很有天分。优雅稳重中有着几分风趣,不至于过分沉闷;浪漫温柔下却自有一种骄傲做底,不至于过分殷勤。无论什么场合,无论对方是谁,他都能在几句话之后,将现场的气氛控制在自己手中。

这是他比演艺更高的一种天分,这一点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但这一次似乎有点意外。

难道是过于紧张了吗?

卡尔赶紧凑过来,在他耳边提醒:“按照礼节,必须你先向她打招呼。想想那本指南!”

见他似乎还在迟疑,卡尔用手肘在暗中狠狠捅了他一下。

亚当斯似乎明白过来,微微欠身,用法语做了自我介绍。

不得不说,他的仪态和发音都非常标准,看得出来经过了相当的练习。

卡尔松了口气。看来,他虽然表面漫不经心,实际上对这场晚宴却十分重视。更何况他讲法语的样子实在很迷人,想必温莎夫人看见了一定会感兴趣。

他正暗中欣喜,却发现四周依旧是一片沉默,气氛颇为怪异。

人们正从四面八方向这里聚集,如看着怪物一样看着他们。

卡尔怔了怔,霍然明白,自己买错书了!

他买的是一本欧洲大陆贵族的行为指南,而忘了这里是在英伦半岛。在欧洲大陆,上流社会使用法语是非常正常的习俗,但在英伦半岛,情况却完全不一样。

欧洲统一前,英法两国都自诩为文化中心,彼此蔑视。后来EUK联合王国成立,欧洲在政治经济上成为统一国度,文化上的抵制却不是那么容易消除。何况,越是以贵族身份自居的人,便越是守旧。在英伦本土举办的贵族聚会上,极少有人使用法语。

已经有人忍不住开始轻轻发笑。

以卡尔的厚脸皮,都有些挂不住。他一面懊悔不已,一面悄悄打量亚当斯。事已至此,他也别无所求,只祈祷这个有点骄傲的年轻人不要有太过激的反应。

毕竟,无论如何,卡尔都非常看好他。哪怕错过了这次机会,迟早也必成大器,只是或许要多等十年罢了。卡尔懊丧地捶了捶额头。

亚当斯依旧沉默着,看不出喜怒。

这时,玛薇丝微微一笑,向他伸出手,同样用法语回答:“很高兴认识你。”

会场一角,一群衣着华丽的贵妇低声交谈着。

一位众人簇拥的贵妇,倚靠在一张躺椅上,懒懒地摇着手中的折扇,目光若有意若无意地投向大厅中心。

过了片刻,她低声道:“这人是谁?”

她手中的折扇移开一线,露出丰满白皙的胸部,和璀璨夺目的珠宝。她有很好的轮廓,虽然略略有了一些年纪,但在脂粉与珠宝的掩饰下,仍如传说中的艳后一般光彩照人。

这就是温莎夫人。

旁边有人轻轻回答:“听说是好莱坞的影星。”

温莎夫人微微一笑,转向一旁的众多女伴:

“女士们,你们觉得这位好莱坞的男孩怎样?”

一位贵妇上下打量他,小声摇头说:“漂亮是漂亮,就是很傻。”

立即有人为他辩解:“第一次来这样的场合,难免嘛,别吓坏了人家。”

“不仅傻,而且也不肯说话,估计很难有什么风情。”一位红发女子言之凿凿。

有人嘴快插话:“你是说枕上风情吗?”

众人一阵哄笑。

温莎夫人轻轻收起折扇,柔声道:“没关系,我会教给他。”

众人又笑了起来,乱成一团。

等大家笑声小了下去,另一位贵妇凑到温莎夫人身旁,指了指亚当斯,半开玩笑道:“那你猜猜,如果包养他的话,要多少钱?”

她又低声补充了一句:“据说已经走红了呢。”

“唉。”温莎夫人叹息一声,用折扇掩着脸,做出惋惜的样子,“这次估计要大大破费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

宴会已进入尾声。

舞池中灯影斑驳,宾客们都各自找到舞伴,相拥起舞。

如果有人足够细心的话,就会发现,那些衣着最华丽、容貌出众的贵族女子,都陆陆续续接到一张粉色纸条。她们脸上露出一缕微笑,举止优雅地向舞伴告别,转身离去。

她们的目的地是走道尽头的一间包房——胡桃木雕花大门被丝绸精心包裹,能隔绝所有的声音。这是整个大厅内最隐蔽的房间。推开大门,挑起厚重的天鹅绒帷幔,便可以看到里边灯光摇曳,烛火幽微。一群衣着华美的女子正或坐或卧,窃窃私语。顶级香水与脂粉的暖香在体温的烘托下徐徐苏醒,美酒的醇香在杯中绽放,午夜鲜花在鬓旁凋零,这一切,混杂成一种暧昧而慵懒的气息。

这正是温莎夫人主持的玫瑰沙龙。

这种沙龙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举办一次,话题内容绝对保密,只在少数贵族女性中进行。能进入沙龙的名单由温莎夫人亲自挑选。标准只有两个:第一是出身份显贵,第二是要美貌。

至少,在灯光与浓妆之下要足够美丽。

在贵妇们心中,温莎夫人有相当的权势,不仅仅是地位与财富,更因为她每次都能找到最新的时尚流行趋向、最神秘的香水配方,还有从世界各地搜集到的精致美食。然而,这些都不重要,最让女人们动心的是,传说在她的沙龙上,会传授让女人永葆青春、魅力永存的秘密。因此,几乎每个上流社会的女人都以接到玫瑰沙龙的邀请为荣。

玛薇丝公主是一个例外。她对这些古怪的议题不感兴趣。但玫瑰沙龙已成为整个欧洲最有前途的贵族女子的交际圈,有着不容忽视的影响力。

EUK王国统一不到几十年的时间,原来的各国王室、议会由于利益冲突,关系复杂,貌合神离。这些出身显赫、美貌富有的女子,以后要么继承爵位,要么成为显贵的妻子。作为EUK王国的长公主,她不能对这样的聚会视而不见。

玛薇丝推开房门时,房间中可谓乌烟瘴气。平时端庄优雅的贵族女子们,此刻脱下了过于繁重的装饰,在布满丝绒的房间里,三三两两,随意倚靠着。某位贵妇拿着一种新配置的花果酒,在四下传递。

温莎夫人摇着折扇,细长的眸子带着微笑,望向玛薇丝:“公主殿下,我们以为你又不来了呢。”

玛薇丝淡淡微笑道:“前两次的缺席很抱歉。”

一位身上珠宝比布料多的红发女子哧哧笑道:“前两次的议题非常精彩,你没来真是太可惜了。”

玛薇丝没有回答,只微笑致意。

温莎夫人不愿多做耽搁:“既然最重要的贵客到了,那我们开始吧。”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女士们,上次讨论的雨中裸身骑马与丰胸的关系,有人回去尝试过没有?”

玛格丽特女爵举着水晶杯,掩面笑道:“凯特和莉莉娅姐妹试过了,她们的父亲在郊区有一座庄园,里边养着各种名马。”

温莎夫人转向沙发一角半躺着的一对金发双胞胎姐妹:“效果如何?”

姐姐凯特懒洋洋地撑起身子,低头看了一眼,皱着眉叹了口气:“对于我而言,毫无用处,但对于莉莉娅似乎很有帮助。”说着,她一把将横躺在自己胸前的妹妹拉起来,双臂从后环抱过去,向众人托起她丰满的胸。

莉莉娅的胸部的确丰满挺拔,在低胸礼服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所有人都夸张地惊叹起来。

“讨厌!”莉莉娅尖叫着把她的手打开。四周一片哧哧的笑声。

一人小声道:“我估计,这和骑马没什么关系,是她的那位苏格兰小情人的功劳吧?”

红发女子不失时机地插言:“那小子,据说由姑妈养大。而他姑妈的职业是个挤奶女工!”

这句话的暗示颇有些粗俗,大家忍不住哄笑起来。

莉莉娅似乎有点不高兴:“他可从来没和我说起过这个。我只知道他祖父那辈还有爵位呢。”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尖细和甜腻,就像一只唧唧喳喳的百灵鸟。

凯特奇怪地看着她:“莉莉娅,你不会当真了吧?”

“谁当真?”这一次,她的脸有些泛红,细长的眉毛拧了起来。

温莎夫人适时地转移话题:“那再上期的议题呢?瑜伽与完美sex,谁实践了?”

不远处,红发女子积极地举手:“我。”

温莎夫人道:“珍妮佛,听说议题结束后,你特地从印度请来了一位瑜伽大师到府上。”

珍妮佛抱怨道:“就是听信了你们的话,才把他从印度请来。这位大师的薪水可不低,每小时二百英镑。”

有人意味深长地道:“教你练瑜伽吗?”

珍妮佛看了她一眼,一字一顿地回答:“练那fucking的瑜伽。”

这一语双关,引起所有人一阵哄笑。凯特手中的描金骨瓷罐被打翻,新烤的曲奇撒了一地。玛格丽特惊叫一声,却是旁边安娜笑得直不起腰,将猩红的酒汁倾洒在她昂贵的晚装上。

过了好一阵,大家才平静下来。

莉莉娅细声道:“实话实说,你有和你的瑜伽大师实践过吗?我是说,‘那种’实验。”

“当然。他来我家的第二个小时就实践了。谁让他的薪水这么贵,我不得不直奔主题。”

大家一边惊叹,一边又笑成一团。

珍妮佛有点得意忘形,压低了声音:“可惜,他虽然懂得上百种姿势,真的上场却只会用一种,真是乏味极了。”

众人又笑,但这次的笑声中多少有些古怪。

她们的聚会中,虽然很多话题都是围绕床笫之私打转,但多半点到为止。珍妮佛是工业大亨的女儿,赔了大笔嫁妆嫁给一个没落贵族,算是混进了上流社会。此女行为之放荡,说话之大胆,在这个小团体中无人出其右。很多时候,只要给她一个话头,她便可以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将那些堪比地下色情小说的细节一一描绘,语气中还带着恬不知耻的炫耀。其他人一边听,一边笑,心底却免不得把她看轻。

后面的话更是不堪入耳。无论谁也无法想象,平时这群容貌美艳、出身高贵的女子,秘密聚会中竟然会谈论这样的话题。

玛薇丝站在屋内唯一的窗户处,似乎在听,似乎不在听。她有完美的礼仪,无论在多么浑浊的场合,既不会同流合污,却也不会让大家扫兴。

珍妮佛还在滔滔不绝,有人似乎觉得再说下去将过于下流,于是打断道:

“好了,好了,今天的议题是什么?”

温莎夫人接口说:“就是那个好莱坞男孩。大家愿意出多少钱包养他?”

“那个从路易十四王宫里穿越来那个吗?”莉莉娅尖着嗓子插话。这明显是讽刺他过于庄重的礼服。

激起四周一片哄笑。

“或许人家仅仅是从片场穿越过来,别忘了,他是演员。”

“演员会比瑜伽大师有趣一些吗?”珍妮佛的话又引得大家一阵乱笑。

“这个不敢说,但至少比挤奶女工的侄子有趣。”

莉莉娅尖叫一声,作势要去打那个人。

众人笑成一团,话题差点接不下去。

温莎夫人主持大局:“好了,女士们,让我们开始谈正事。”

旁边一个人递过来一个精致的投票箱。

“每个人把自己愿意拿出的金额写在纸上,投到这个箱子里。出价最高的人是今天的优胜者。为了避免盲目哄抬,获胜者要将金额的百分之十拿出来,捐给玫瑰沙龙,作为活动经费。”

不多时,大家都行动起来。每个人都把金额写在纸上,投到箱子里。昏黄的灯光下,描金投票箱在一双双纤手中传递着,蕾丝袖口下,珍珠、钻石的光芒闪烁着,不时有人交头接耳,暧昧的嬉笑声打破寂静。

投票箱传到玛薇丝面前,玛薇丝没动。

温莎夫人摇着折扇,腻声道:“公主殿下,我亲爱的妹妹,这可是几个月来你参与的第一个议题,别扫兴,随便写一个。”

她懒洋洋地起身,走到玛薇丝面前,伸手递上了一张粉红的小笺。

玛薇丝仍然犹豫着。

此时已接近午夜,美酒与熏香的作用下,与会的女子们都有些神思迷离,三三两两地聚集在角落里,低声密语,倒没有注意到她们。

温莎夫人见状,索性热情地拉起她的手,到一旁坐下。附到她耳边,以旁人无法察觉的声调,迅速地说了一番话。

玛薇丝的眉头渐渐皱起,脸色有了一些改变。

大概过了一刻钟的时间,温莎夫人才终于结束了耳语,暧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并做了个“你决定”的姿势。

玛薇丝沉默片刻,终于淡淡一笑,将票箱接了过来。

她写了个数字,扔了进去。

窗外,似乎有人转身离开。

Chapter 3 天生浪子 Born to Be Bad

亚当斯离开酒会的时候,没有通知卡尔,也没有带任何行李。出门时,他从吧台随手拿了一瓶波本酒。白金汉宫大道上,哥特式建筑投下尖长的倒影,一股股雾气从雨井中蒸腾而出,将伦敦的夜景点缀得一片朦胧。他一面醉饮,一面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一身华服,一脸落魄,都引得众人侧目,但他已不在乎。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穿过闹市、走到近郊的了。

直到黎明的时候,他恍然发现自己走到了港口。于是,他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买了一张玛丽王后号的船票。

亚当斯靠在船舷上,有些戏谑地看着手中的咖啡。

最后几枚硬币也给了“小费”后,他可谓身无分文。没有早餐,没有午饭,窘迫到无以复加,但他还没有忘记下午茶,于是到咖啡厅去转了一圈。

不一会儿,一位年轻的女招待给他送来了一杯咖啡,说是对面那位太太送的。他回过头,一位女士抱着穿戴整齐的贵宾小狗,正对他微笑。他没有生气,而是礼貌地过去道谢,等到对方露出自以为风情万端的笑容时,再头也不回地转身走掉。

他端着那杯咖啡,脸上的笑容有些讥嘲。

也许如果他肯在那位贵妇桌前多待一会儿,她还会给他更多。晚餐?支票?甚至今晚的豪华套房?

无所谓,反正人人都当他是好莱坞的婊子。

他冷笑,顺手将咖啡杯往后挥去。

“啊!”身后传来一声惊呼,一个人冒冒失失地撞了上来。

啪的一声脆响,整杯咖啡被撞得泼洒在他身上。

那人惊惶地抬起头,却正是凯瑟琳。她眼镜镜片上也被咖啡热气迷糊得一片朦胧,顿时看不清方向。

亚当斯皱起眉头。天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就站在自己身后,不知在干什么。

凯瑟琳本能地去摘眼镜,但手上还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她只好把书压在颔下,慌乱地去掏手绢。刚一动书本就不由自主向下滑落,她伸手去接,却失去重心差点跌倒。

亚当斯一手把书接过,一手扶起她,中止了她的手忙脚乱:“怎么又是你?”

凯瑟琳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异常尴尬。

真该死,怎么会这个样子被他看到!窘迫中,凯瑟琳羞红了脸,劈手夺过书,生气道:“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吧?”

她的怒气显得毫无道理,但又理所当然。

亚当斯放开双手,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这时,轮到凯瑟琳不好意思了。她受过良好的教育,知道当一位淑女犯下错误时,应当优雅致歉,而不是强词夺理。她也暗中惊讶,自己刚才的举动,怎么和那些在男生面前蛮不讲理的大学室友一样。

在他注视下,凯瑟琳不禁低下头,讷讷道:“刚才的事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