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它。”他轻描淡写地打断她。

此时,镜片终于清明了一些,她看清了他衣服上的大片咖啡渍,不禁惊道:“天啊,我毁了你的礼服。”

她抖开手绢,试图擦去这些污渍,却徒劳无功。那件价值不菲的宫廷礼服,胸前暗绣着大片精致花纹,此刻被咖啡沾染,顿时连绵成大团深浅不一的晦暗色块,显得说不出的古怪。

想起了他和乘警的对话,凯瑟琳有些胆怯地问:“这是你现在唯一的衣服吗?”

“是的,但我不介意。”他将手中的咖啡杯提起,让她看到杯底,“我更介意你毁了我的早餐、午餐,以及晚餐。”

“你的……晚餐?”她有些错愕,“就是它?”

亚当斯没有回答,只顺手将空空的咖啡杯丢入大海,抱起双臂看着她。

似乎在等着看她怎么办。

凯瑟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坦率地讲,她觉得这个人行为怪异且言语冒犯,本来打算永远也不要再看到他。她回到房间时,却发现,那本浪漫而传奇的骑士小说再无法吸引她的注意力,只读了几行便看不下去。换了一本也还是这样。她脑海中总是浮现出他翻遍口袋,身上却只有几个硬币的一幕。

他有良好的举止,考究的衣着,不应该如此落魄才对。

他难道真的是和经纪人走散了的影星?或者,他本是某个富家子弟,从一场酒会归来时,却不幸被偷走了钱包?

无论如何,他总是身无分文的。

从伦敦开往纽约的航程还有两周。两周内他无法换衣服,无法吃饭,这实在太可怕了。

就要每天只喝咖啡,穿着不合时宜的昂贵礼服,带着这些咖啡印迹度过整整两周吗?

不知为什么,她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同情。或者说是内疚。仿佛这个人沦落到这一步,都是她造成的。

凯瑟琳脸上带着红晕,踟蹰良久,终于鼓起勇气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愿意替你付洗衣费。”

“不介意。”他的笑容中有些讥嘲,“但我脱下这身衣服后,该站在哪里?橱窗里吗?”

凯瑟琳想起这是他唯一的衣服,脸更红:“我的房间里有浴室,你可以待在里面,我帮你把衣服送到洗衣房。”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你的房间?”

“是的,如果让他们加急的话,大概只需要三十分钟。”

他淡淡微笑:“洗衣的费用是多少?”

凯瑟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起这个:“大概二十美金,由我来付。”

他的笑容更加温和:“凯瑟琳,刚才在咖啡厅,有一位女士邀请我去她的房间。她愿意给我一辆凯迪拉克作为报酬。”

“相较而言,我的王后,您这区区二十美金,是不是太吝啬了一点呢?”

凯瑟琳的脸顿时苍白。她实在是不明白,这个上一秒钟还如屏幕上的英伦绅士一般温柔微笑的男子,下一秒钟就能说出如此粗俗的话。

她霍然转身,决心这一走之后再也不理他,却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

她似乎感觉到,在他回头望向海面的瞬间,那炫目的笑容微微暗淡了。他的眉头总是微皱着,讥嘲、冷漠与玩世不恭的外壳下,似乎有一点不同的东西。

也许只是一点点。

是怒气、落寞,或者是委屈?

凯瑟琳暗地里摇了摇头,她想自己一定是疯了——这样的人会有什么委屈?

他靠在船舷上,远眺大海,不再说话。

似乎这场谈话对于他而言已经结束了。

这实在是太没有礼貌。

凯瑟琳本来还犹豫着是否要告辞,此刻下定决心,转身走开。刚走了两步,她突然回过头,大声喊:“听着,那个好莱坞的演员!”

亚当斯回过头,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对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但无论你是不是演员,我都没有像他们那样看你。又或许,没有人轻视你,只是你自己的想象罢了!”

他注视着她,微微一笑。炫目的阳光下,他的笑容如电影海报上一般,温柔而富有魅力。

凯瑟琳开始觉得有些心虚。

他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的想象是错了。”

凯瑟琳脸上刚刚浮出笑容,他却换了戏谑的语气:

“我忘了你给的是二十美金加上五英镑。”

凯瑟琳咬了咬牙,犹豫着要不要给他一耳光。

“成交。”他也不等她同意,替她接过手中的书,向船舱下走去,“你的房间号是多少?”

凯瑟琳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2079。”

“不错的数字。”他走下舷梯,径直向2079号房间走去。完全是一副反客为主的样子。

凯瑟琳迟疑了一下,还是跟在他身后。

“真见鬼。”凯瑟琳心中暗暗道,不知怎么地,她划了几次门卡才把房门打开。

好在,亚当斯没有去看她满头大汗的样子,只看了房间一眼:“头等套房,光线还不错。”说着径直走到沙发前,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随手去找电视遥控器。

凯瑟琳却低着头,径直走到客厅东面,打开一道门:“演员先生,浴室在这里。”

“王后陛下,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他无可奈何地看了凯瑟琳一眼。

凯瑟琳依旧固执地指着浴室。

亚当斯叹息一声:“好吧。”起身走了过去。

一直等到他把门关上,凯瑟琳才松了一口气。

她缓缓在门边坐下。这事情真是太荒谬了,她竟然叫了一个陌生的男子进自己的房间,还让他待在浴室里换衣服。

他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脱下那身弄脏的礼服了。

想到这里,凯瑟琳的脸不禁一红。

万一,这个时候他打开门怎么办?

她瞬时紧张起来,伸手在门上摸索了片刻,却发现这种门只在内部有插销,从外面是没法锁死的。情急之下,她只好背靠在门上,用身体抵住了房门。

门后有轻微的响动。凯瑟琳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地板上游移着,额头上有些出汗。她咬住嘴唇,整个身子都靠在了门上,似乎害怕他突然推门。

然而,这道门真的开了。

更不幸的是,她忘了这道门是从内拉开的。那一瞬间,她的身体几乎失去平衡跌倒进去。她禁不住一声尖叫。

好在,他果断地扶住了房门。

门停止了开启,维持在只打开一线的局面。

凯瑟琳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背过身子站在门前,脸已红到了耳根,还好他看不到。

隔着房门,他的声音似乎有些薄怒,却又似乎只是调侃:

“王后陛下,你站在门口做什么?偷看吗?”

她颤抖着,几乎带上了哭腔:“你……你干吗突然打开门?”

他的声音有些嘲讽:“如果我不把衣服递出去,你怎么叫洗衣店的人?”说着,门缝被略略拉开了些,一只装得满满的洗衣袋被递了出来。

凯瑟琳的脸更红了,她尝试了几次,始终不敢抬头看那只袋子,更不要说伸手去接了。

门后,他有些无可奈何:“考虑好了没有?这样站着我会感冒。”

凯瑟琳依旧低着头。

突然,她劈手将袋子夺了过来。

她不敢抬头去看袋子的所在,却又是如此用力,只刹那间,便在他手背上留下几道鲜明的血痕。

“Jesus!”他猛地收回手,似乎要说什么,终于没有,只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为了你我的安全考虑,请离这道门远一点!”

凯瑟琳根本没去听他在说什么,抱着袋子做贼一般跑开。

凯瑟琳提着洗衣袋,有些不知所措。

回想着刚才他的语气,是真的生气了?也难怪,她揉了揉自己发涩的手指,刚才那一抓,估计伤得不轻。

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笨手笨脚,惹人讨厌?她不禁觉得十分懊丧。

过了好久,她才走到电话机前,给洗衣房挂了一个电话。然后就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心不在焉地靠在沙发上。

门内似乎有水声传来。想到有个陌生的男子在自己的浴室里洗澡,她就觉得窘迫异常,有些坐立不安。

一会儿怎样道歉呢?

她突然想起他还没有吃午饭。

她的目光游移着,茶几上有一盘曲奇,纸盒上印着玛丽王后号的标志。这是游轮免费赠送的下午茶点。虽然是头等套房,但想要在船上吃到免费的好点心仍是痴心妄想。这盒曲奇烤得既硬且干,在凯瑟琳看来实在难以下咽。于是将它原封不动地剩了下来,盖上一方手绢,扔在茶几角落。

凯瑟琳想了想,将曲奇盒子打开,摆在茶几最显眼处。又似乎觉得曲奇太过整齐,于是翻了翻,摆出被吃过的样子。

这样,他也许不会觉得尴尬,比较容易动手。

不过他这个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凯瑟琳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简直多此一举。

时间刚刚过去了五分钟,却仿佛有一个世纪般漫长。

凯瑟琳坐在沙发上,皱眉看着那盒曲奇,似乎总觉得有什么不妥。突然她改变了主意,把那盒曲奇迅速地倒在垃圾箱里,然后从自己的行李箱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铁盒,将里边的东西倒了进去,再摆成刚才的样子。

正在手忙脚乱,门铃响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Room service!”

凯瑟琳吓了一大跳,却想起来是洗衣房的人,赶紧去开门。

一位黑人中年妇女,身材矮胖,穿着蓝白相间的围裙,站在门口重复了一遍:“Room service!”

凯瑟琳有些心虚,将门掩上,只留下一条缝,低声道:“一套男士礼服最快多长时间能洗好?”

“如果加上内衣的话,最快需要二十五分钟,小姐。”她的声音醇厚洪亮,在走廊上传得很远。

凯瑟琳窘迫之极,似乎感到相邻房间的客人随时会打开房门。她一面东张西望,一面将洗衣袋递了出去:

“请尽快洗好送上来。”她心虚地给了一大笔小费。

“是的,小姐。”黑人妇女本来要转身离开,却出于对这笔小费的满意,很负责任地打开洗衣袋看了一眼。

她惊讶地止步,说道:“小姐,这套礼服非常昂贵,建议用更精细的清洗方法,如果只用二十五分钟的话,只怕会造成不可逆的损害。”

凯瑟琳咬了咬嘴唇:“就当它是便宜货好了。”

Chapter 4 人言可畏 People Will Talk

说着赶紧关上了门。

送走洗衣店员后,凯瑟琳实在没有勇气待在客厅,匆匆逃回自己的房间。她将那本骑士小说打开,凌乱地翻了起来。她强迫自己认真看书,指甲在书页上留下一道道痕迹,甚至逐字逐句地念出声来,可那些字句仿佛海上的风一样掠过耳畔,无法在心底留下丝毫印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恼怒地将书本合上,却觉得心仍然乱跳不停。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杯子,准备去客厅里倒一杯水。

当她走进客厅时,整个人都僵住了,手中的水杯滑落到地毯上。

他居然在客厅里!

居然正在沙发上,悠闲地享用那盒曲奇!

凯瑟琳目瞪口呆,一时间完全忘记呼吸。

亚当斯抬起头,看着她苍白的脸,禁不住微笑起来。他故意将目光移向地上的水杯:“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点饮料。”说着拍了拍手上的曲奇碎屑,站起身来。

直到看着他向自己走来,凯瑟琳压抑已久的尖叫才爆发出来。这声音极为尖厉,连她自己都禁不住吓了一跳。

他皱起眉头,在她面前止住脚步,有点嘲弄地看着她:“你怎么了,以为我要杀了你?”

凯瑟琳的尖叫还没有停止。

他俯身拾起水杯,戏谑地举到她面前,轻轻摇晃:“我只是要捡这个杯子而已。”

“走开!”她慌乱地挥舞着手臂,尖声躲开。

他耸了耸肩,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然后拿起水杯退回到沙发旁,若无其事地打开咖啡袋子,倒水,继续享用那盒几乎见底的曲奇。

仿佛直到这个时候,凯瑟琳才看清了他还穿着一件白色浴袍,停止了尖叫,心中的恐慌却不能立刻停止,只得捂住胸口,大声地喘息着。

亚当斯旁若无人地炮制他的咖啡,似乎毫不在意她在做什么。茶几上有一个玻璃水壶,里边的水几乎凉了,咖啡倒进杯子里后,完全无法融化,顿时成了深浅分明的两块。

找不到搅拌棒,他干脆拿起一枚手指状的曲奇,搅拌起来。曲奇迅速融化,咖啡杯里呈现出怪异的色泽。

天知道有谁敢尝试这杯咖啡的味道。

这可真是一个怪人,凯瑟琳惊魂未定地皱起眉头。一方面似乎过于讲究,在饿了一整天的情况下还记得下午茶的程序;另一方面又过于随便,竟然用曲奇做搅拌棒。他的行为就和他说话一样,时而温柔风趣,时而粗俗极了。

想着他怪异的举动,凯瑟琳不知不觉中平静下来。

亚当斯举起杯子,似乎在透过阳光,观察咖啡融化的情况,却对她淡淡微笑道:“好了,王后陛下,什么把你吓成这样?”

凯瑟琳脸上微微有了血色,却仍然说不出话来。

“难道是人族十万大军围攻蓝色魔王,冰雪国度里烽火漫天,血流成河?”阳光下,他的笑容温柔而魅惑,却又有一种让人咬牙切齿的东西。

凯瑟琳的脸立刻红了,她刚才在卧室里念的小说,结果全被他听到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乎在欣赏她的羞涩,缓缓道:

“还是说,你以为我刚才什么都没穿?”

凯瑟琳又羞又窘,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伸了伸懒腰,有些戏谑地道:“你难道不知道,这里的每套豪华套房,浴室壁橱里都会挂着男士浴袍吗?”

凯瑟琳无言以对。

她的确不知道。她多少有点洁癖,每次旅行总带着几个硕大的箱子,里边从睡袍、甜点、水杯到小型盆栽一应俱全,从不使用酒店或者游轮上免费提供的设施。

亚当斯拿起最后一块曲奇,认真地读着上面的logo:“Johnny Brown,牛津郡乃至全伦敦最好的曲奇烘焙店,据说要排队几个小时才能买到新出炉的曲奇。没想到,会装在玛丽王后号免费供应的盒子里。”

他微笑着看了凯瑟琳一眼:“我开始觉得这二十美金加五英镑很值得了。”

不知是秘密被看穿了,还是最后一句话里的轻薄再度冒犯了她,凯瑟琳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怒意。她忍无可忍,指向大门:

“出去!”

“就这样?”他不慌不忙地将最后一块曲奇吃掉,摊开手示意自己只穿着浴袍。

“出去,现在!”凯瑟琳这次似乎动了真怒,不容商量。

“好吧。”没想到,他竟然不多做纠缠,干脆地起身向门外走去,“谢谢你的曲奇。”

“等等!”凯瑟琳稍微冷静了一些,突然意识到这样相当不妥。

然而已经晚了,他已拉开了大门。

一声尖叫传来,门外竟然还站着一个人。

刚才那个黑人妇女,一手举着几件洗好的衣服,一手维持着敲门的姿态,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外。

凯瑟琳惊呼出声,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躲在他身后。

她这个举动,无疑只能增加这幅画面的暧昧——一个穿着浴袍的形容懒散的男子,和一个面带羞涩的惊慌失措的女子。

好在,黑人妇女对这类场景司空见惯,短暂的惊讶过后,她迅速眨了眨眼,向凯瑟琳做了个理解的笑容。

凯瑟琳知道她误会了,想要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

倒是亚当斯依旧从容自若,仿佛这里本来就是他的房间一样。

黑人妇女似乎也把他当做了这房间的男主人,站直了身子,中气十足地躬身道:“先生,您的衣服洗好了。”

亚当斯微笑着接过来:“非常好,谢谢你。”

黑人妇女一面把单据递上,一面仔细看着他,渐渐地流露出一丝惊讶:“先生,我觉得你很面熟。”

“很多人这么讲。”他从容地在单据上签字,“也许是邮差,也许是送奶工,也许是地铁售票员,天知道,或许我有一张很大众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