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这是他惯用的玩笑,半真半假。

但即便是玩笑,她也无法原谅。他永远不会明白这句话对她意味着什么。那一刻她是那么真诚,鼓起了全部的勇气,将之前笃信的清规戒律抛开,才回答出这一句——一句诺言。而他依旧当成玩笑。

这太不公平。

她迅速地低下头,下意识地在纸上写画着,觉察不出自己是如此用力,几乎连纸都划破了。

乐曲忧伤而激越,在狭窄的空间中化为悠长的吟唱。凯瑟琳没有说话,只反反复复地写画着,泪水却从眼睛里掉下来,打湿了纸面。

亚当斯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凯瑟琳?”

“对不起,我听不到。”她压抑着心中的酸楚,用力涂画着。

“我很抱歉……”他目光中的歉意似乎有几分真诚,但凯瑟琳总觉得他像在演戏。

“音乐太吵,我说我听不到。”她提高了声音,脸上也有了怒容。

“凯瑟琳,你听我说……”

“是你听我说!”终于,凯瑟琳忍无可忍,抬头怒视着他。她用力握着笔,每说出一个字,就在纸上划出一道痕迹:

“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自己是一个三十岁的贵妇,从容,聪明,老练。从容到能欣赏你的风趣与魅力,却不至于沉沦其中;聪明到能分辨你话语的真假,不至于信以为真;老练到与你调情说爱,却还明白这只是你的逢场作戏……”

“这,样,才,会,公,平。”

在音乐的掩饰下,她尽情地大喊着,这几日的委屈似乎都要在此刻发泄出来。

他默然了片刻,静静地看着她。

灯光下,她被他盘起的金色长发有些散乱,碧蓝的眸子中充满了泪水。这一刻,她不再像公主,而只像一个在爱情中受伤的少女。

色厉内荏,表面咄咄逼人,心底却惶惑得不知所措。她看着他,仿佛只在等着一句话,一个判决。

一句可以将她完全摧毁的话,或者是决定她终身的判决。

音乐仿佛在两个人之外的世界飘荡,一切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他突然道:“凯瑟琳,肯让我吻你吗?”

她霍然停下笔,抬起头看着他。她碧蓝的眸子里还有泪水,透着几分委屈,几分埋怨,几分倔强:

“这一次,你是在讲台词还是对我说话?”

他没有回答,而是伸手将她拉入怀中。

她终于尝到了Ugali的滋味,如她所料,有点微微苦涩。

Chapter 7 爱的冒险 Amazing Adventure

接下来的几天里,凯瑟琳都早出晚归。她早早来到餐厅,打包好一大堆食物,沿着那条布满灰尘的秘密通道来到他的房间。每当她抱着一堆纸袋,穿过那个布满铁架的平台时,她都会忍不住想笑。自己仿佛真的化身为间谍电影中的女主角,带着绝密文档穿过重重封锁的战场。

而那些封锁的尽头,有一个沉稳优雅的男子,精致的西装袖口暗藏着FBI的标志,正在门后等待她的到来。

这是她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感觉。

新奇、冒险、刺激,却又有着说不出的甜蜜。

在那个狭窄而吵闹的下铺,她替他记录剧本,听肯尼亚歌曲,尝试他炮制的Ugali,直到暮色降临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清晨她推开窗户,洁白的云朵掠过碧蓝的海面,投下花朵般的倒影,她仿佛感到,之前的十九年岁月,都是在为这一刻做准备。晦暗而刻板的色彩,亏欠了十九年的鲜艳,却只为赊欠这片刻的幸福。

甲板上隐约传来欢快的音乐,那是头等舱的贵客们正在举办告别舞会。隔壁有人来来回回地走动,却是在收拾行李。

剧本写到最后一章时,旅程也到了尾声。

凯瑟琳低头坐在床边,轻轻咬着铅笔。上铺的肯尼亚歌手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弹奏着Kalimba。他没有什么好收拾,唯一的表演服就穿在身上,一大包干粮也在亚当斯和凯瑟琳的帮助下告罄了。

似乎感到了离别的到来,Kalimba的调子一声凄凉过一声,房间里有难言的感伤在弥漫。

突然,一声尖锐的汽笛传来,这是玛丽王后号入港的声音。

正在出神的凯瑟琳全身一颤,手中的稿纸散落到地上。

亚当斯走上前,将稿纸拾起,温柔微笑道:“王后陛下,你应该高兴才对,我们的剧本很快就要完成了。”

凯瑟琳勉强笑了笑:“是吗?那很好。”

亚当斯翻检着稿纸,点头道:“Nice work.”他笑着拍了拍她的肩:“为了感谢你的帮忙,我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

凯瑟琳有些错愕,他身无分文,吃饭都要靠同屋救济,还有什么礼物?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东西,在凯瑟琳眼前摇晃着:“王后陛下,你的邮票。”

凯瑟琳看了看,正是那张国王头像的邮票。

她惊喜道:“你怎么赎回来的?”

“我在咖啡厅里兜售我的签名,五美分一个。”

凯瑟琳忍不住笑:“我不相信,你又在说谎。”

他故意皱起眉头:“王后陛下,你是不相信我会去卖签名,还是不相信它值五美分一个?”

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将她逗笑了,那一刻,她暂时忘记了离别的伤感,专心地注视着他,良久,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已让她无比幸福。

他也在看她,目光中的温柔却让凯瑟琳不敢直视,低下了头。就在她以为他想吻她的时候,他却轻轻站起身:“想出去散步吗?”

凯瑟琳不假思索地回答:“想。”

他牵起了她的手。

她匆匆收拾好稿子,跟在他身后。于是,两人再次穿过昏暗逼仄的通道,来到了那块小小露台上。午后的阳光下,露台不复月色中的优美,显出一片破败来。凯瑟琳看着生锈的铁架,油腻的缆绳,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

这方寸之地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冒险之地,也是只属于他们俩的地方。

凯瑟琳露出微笑,下意识地翻检着手中的稿纸,纸张并不整齐,有广告招贴背面,有从三等舱留言簿撕下来的劣等白纸,也有凯瑟琳从自己房间拿过来的描花信纸。前半部是亚当斯歪歪斜斜的手笔,中间是凯瑟琳发怒时的划痕,后半程却都是她一笔笔写下的,这段邂逅的见证。

却终于要到了落幕的时候。

她不禁有些伤感:“Cary,你准备怎么结局?”

亚当斯正悠闲地看着海景,听到她的话才回过头:“结局?结局当然是船到了目的地,两人不得不分别。公主要回到王宫,担负起王室和国家的责任。如他所想,几年后她成为王后,只是却嫁给了一个并不爱的王子。她并没有完全忘记Cary,在出席外事活动、重要庆典时,她偶尔会听人谈起他演出的电影,回想起那段邂逅,但也只是淡淡一笑。

“至于那个演员,运气好的话,他会成为明星,扮演数不清的荧幕英雄,浪漫情人。在他的演艺生涯中,他会一次次拉着绝代佳人的手,在月下盟誓;也会在戏中穿起王子的华服,和别的公主悱恻缠绵。当屏幕上打出The End时,王子和公主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戏就是戏,灯光灭尽,童话落幕,他会想起她,想起两人在月下说过的誓言,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他似乎感到了什么,微微抬头,却发现凯瑟琳正靠在船舷边,无声饮泣。她垂下头,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稿纸,大滴泪珠落下,将稿纸的最后一页染得模糊。

亚当斯皱起眉头:“凯瑟琳,坦率地讲,我不觉得这段特别感人……”

“他们还会再见吗?”凯瑟琳轻轻打断他。

亚当斯顿了顿,还是摇了摇头:“应该不会了。至少故事里写不到。结局之外的事,又有谁会在乎?”

她似乎惊醒过来,霍然抬起头,一字一字道:“不,结局不是这样。”

亚当斯叹了口气:“凯瑟琳,悲剧会更震撼人心。”

这一次她没有被他说服,而是坚持着:“不,不是这样。”

他看着她,从她的眼睛中读出了不依不饶的倔强。她的温柔、惶惑与古板后,却有着一种动人的执著。一旦认定了,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做,哪怕前途未卜,哪怕满身伤痕。这一点,她真的有点像剧中的那位公主。

亚当斯心底不由也泛起一丝惆怅:“好吧,你说应当怎样?”

“他们会相约再见。六个月后,无论彼此在哪里,在做什么,都要去那个约定的地方再见一面。”

亚当斯看着她,从她碧蓝的眸子里看到了让人不忍拒绝的坚持。

终于他点了点头,恢复了漫不经心的语气:“俗套了一些,但说不定女性观众会喜欢。”

凯瑟琳顾不得他调侃的语气,满是泪痕的脸上绽出笑容,紧张地追问道:“那你同意了?”

“是的,王后陛下。”他微笑着看着她,“但他们约在哪里?”

凯瑟琳还没有从喜悦中回复过来:“我不知道,或者巴黎的埃菲尔铁塔下,或者伦敦的千禧桥上……”

亚当斯微笑,他抬起头,看着碧蓝的海面。纽约港口已遥遥在望,地标性建筑帝国大厦在碧波间映照出恢宏的倒影。

他轻轻道:“帝国大厦。”

凯瑟琳微微有些错愕:“帝国大厦?”

“是的,他们不去巴黎、伦敦或者任何地方,就在纽约。相约再见之处,亦应是这次旅程的终点。”

凯瑟琳仍然有些疑惑:“但为什么要是帝国大厦?”她对工业文明并不很感冒,觉得浪漫的海滩、鲜花遍地的原野才是更合适的约会所在。

“凯瑟琳,”他看着她,温柔微笑,“因为,这是整个纽约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高达443米的帝国大厦,是当时世界上第一高楼,人类现代文明的见证。

亦是整个纽约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凯瑟琳看着他,心中默默地想,是的,它是全世界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不是因为它有多高,而是因为有你。

不知不觉中,她眼中又有了泪水,却展颜而笑:“这是最好的结尾,是吗?”

亚当斯没有回答,脸色却沉了下来。

凯瑟琳低下头,迅速地在稿纸上写着。她是那么认真,仿佛手中的不是一沓稿纸,而是命运之神的卷轴。一旦把这个完美的结局写在上面,它就会成为真实,永不改变。

亚当斯转身望着帝国大厦,久久无语,却突然郁怒起来:“荒谬。作为一个公主,她怎么可能在六个月后来帝国大厦和他相会?一个两手空空的演员凭什么让公主为他抛弃一切?这注定是一部荒唐之极的烂片,浪漫的开头,精致的台词,和一个想入非非、引人发笑的结尾!”

凯瑟琳第一次看他发怒,不由有些惊惶,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真正的结果只可能是他在帝国大厦顶层等,傻瓜一样站在露台上,从清晨等到日落,直到所有游客都回家,电梯也停止运营,再从漆黑的楼道上,一步步走过那该死的1860级阶梯(4)。这才是这个故事的结尾!”

“不,Cary,不是这样……”

他冷笑着打断她:“然后他会一个人去街头酒馆,从电视上看到公主与王子订婚的消息。大醉一场之后,连夜飞回加利福尼亚,继续在那些乏味的爱情电影中充当浪漫领袖。之后很多年,他会把那些在等待时想到的,却永没有机会说出来的话,讲给不同的女主角,换取金钱、名望和无数影迷廉价的眼泪!”

“不,不是的。”她无力地反驳着。透过泪水,她看到他那看似满不在乎的冷笑中,有一种伤人伤己的痛。

她摇着头,祈求他不要说下去。

而他却不依不饶:“或许,还有奥斯卡奖。几十年后,一直视他为花瓶的影评协会终于良心发现,同情地颁发给他终身成就奖。他白发苍苍走上领奖台时,也许会说: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我想把奖杯献给我曾经深爱,依旧深爱,却也无法执手、永难相见的公主……多么完美的一生!”

“够了,Cary!”凯瑟琳突然握住他的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猝然回头看着她,眸子中是冰冷的嘲讽。

这一次,凯瑟琳却勇敢地逆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字道:“她会来。”

亚当斯还要说什么,却终于没有。他能感到,那倔强的笑容后,却藏着一双冰凉而颤抖的手。

凯瑟琳依旧微笑着,任泪水在海风中干涸:“六个月后,公主会来。会摘下王冠,脱下华服,抛下王子,到帝国大厦顶层,来和你相会。”

她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六个月后,你会在那里等她,是吗?”

亚当斯久久沉默。

他当然明白,剧中的那位公主不会来。这个故事本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哪怕在号称梦工厂的好莱坞,也不会让这样荒谬的结局出现,除非是在迪士尼的动画里。

但,还有另一个结局,浪漫,温暖,可以实现。那便是六个月后,这个名叫凯瑟琳的女孩,会在帝国大厦上等他。

从她的目光里,他能看出来,她一定会来。

这是他有意无意造成的结局。

但这是他想要的结局吗?

第一次,他的心中也有些茫然。

“你会来,是吗?”凯瑟琳紧紧咬着嘴唇,仿佛用全身力气,才能将这句话说完整。她满脸倔强,但声音在风中颤抖。

亚当斯依旧沉默着,他也能感受到这个回答的分量。

她怔怔注视着他,目光却有些迷茫,仿佛什么也看不清。如果说她是一个赌徒,那么已是孤注一掷,静静等待命运开出结局,判断她此生的输赢。

亚当斯心底轻轻叹息。他从她手中接过那沓稿纸,将她刚刚写下的最后一页撕下,递给她。

仿佛是一个信物。

“是的,我会在这里。”

凯瑟琳惊喜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终于投入他的怀抱。

在布满灰尘的露台上,两人深深拥吻。

海风中,离别的汽笛一次次响起,却无法催促两人分开。

下船时,她将那枚邮票递回给他,笑颜如花:“记得,这是我们的交易,你已经收了报酬,就一定要来。”

他微微一笑,与她吻别。

不远处,他的经纪人卡尔挤过人群,正在向他招手。

夜晚,霓虹灯闪烁,纽约的大街上雾气弥漫。

一个铁皮邮筒孤零零地伫立在街道尽头,昨天的信件刚被邮差取走了,它腹中空空,饥饿地等待着下一个寄信人的到来。它在纽约街头已经等待了二十年,绿色的铁皮上已锈迹斑驳,还有口香糖的印记、张贴的广告、孩子的涂鸦。但它依旧快乐地等待着。因为每一个走到它身边的人,心中都怀着一种希望。

每个在信筒旁驻足的人都有不同的举动。有的人果断地将信件扔入信筒,转身离去;有的人犹豫不决,徘徊再三;有的人投下信件后还会透过那个数寸见方的口子往里看,依依不舍。

寄出的,不是一封封手写或者打印的纸张,而是一份梦想,一份期待。

当亚当斯把信投入邮筒时,信件太厚,几乎无法塞入那个小口。他用力推了推,那封信件才坠入了遥不可知的黑暗中。

一声空洞的回响。

与其说是寄出,不如说是埋葬。

这一刻,突然想到,他寄出的是一部没有结局的剧本。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也不指望她会来。

寄出这封信,是他这一生最愚蠢的举动。他早已料到,这封信的命运就是被王室管家锁入箱子。她根本不会看一眼。

他还是这样做了,与其说是邀约,不如说是埋葬自己的一份痴心妄想。

他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初见她的样子。

年幼的公主,在众人簇拥中,向他回过头,露出天使般的微笑。

那一年他十三岁。

他没有告诉经纪人,他早知道她会来那场酒会,否则他也不会去了。他虽装作不情愿的样子,却连夜熟读了那本贵族礼仪,练习好了那句法语。

不合时宜,众人嘲笑,虽然难堪,但并不算什么。

只是在她亲手将那张粉色纸条投入票箱的瞬间,有什么东西,仿佛坠入了遥不可知的黑暗。

一如刚才他把剧本投入信筒。

就此终结,不再想起。

但当他从信筒旁走开时,水雾从街道的水井中逸出,让这座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仿佛化为杳无人迹的丛林。

寂寞,阴郁,潮湿,宛如梦幻。

他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如果这是一场无根之梦,也是注定没有结局。

原本完美的结局已被他亲手撕下,交给了一位叫凯瑟琳的女子。

TO be continued.

下篇

Chapter 1 寂寞芳心 None But the Lonely Heart

傍晚时分,加长的林肯轿车无声无息地驶过精心修整过的花园,停在有着雕花廊柱的大堂门口。这是班尼迪家族位于纽约近郊的一处庄园。它建于上个世纪末期,由白色大理石与白橡木作为主材,保持着维多利亚式的雍容华贵,却又加入了部分美式乡村的元素。宏伟中不失清新明快。宅邸后,一条小河蜿蜒而过,将洁白的围墙染上粼粼波光。这里风光优美,远遁尘嚣,离纽约市区却不过四十分钟车程,可谓闹中取静。近年来逐渐成为第一家族夏季的避暑胜地。

车刚刚停稳,一位身着燕尾服的管家走上前来,躬身替凯瑟琳打开了车门。

凯瑟琳向车窗外看了一眼,一条红毯沿着台阶一直垂到车门,台阶两旁布满了鲜花,红毯尽头处灯火通明。仆人们分成两列,正整整齐齐地站在大堂门口,恭谨地迎接着大小姐归来。

在不易察觉的瞬间,凯瑟琳轻轻皱起了眉头。

她并不喜欢这种规矩严谨的场面,但她的哥哥喜欢。她的哥哥罗伯特·班尼迪,喜欢这种奢华的气派,坚持要让他最亲爱的妹妹一进门就感受到回到美国第一家族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