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章白云将戒指放回匣中,忽道,“不知道戒指戴在真人手上是什么样子,乔小姐可以试一试么?”

乔萝淡淡一笑:“当然可以。”摘下手套,将戒指套在左手中指上,问:“章先生觉得如何?”

“比我想象中的要美很多。”章白云低叹。

此话并非虚言推崇,那样的纤纤素手和雪白肌肤,衬以灵光异闪的蓝宝石、流光晶莹的细钻,的确美得惊心动魄。

乔萝将要摘下戒指时,章白云却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指尖,彼此的肌肤隔着他手上的一层白手套,乔萝却依然能感觉出他掌心的冰凉。

章白云似随意问:“乔小姐这双手,细长灵敏,幼时是不是练过古琴?看你本人气韵也不像北京人,眉眼倒有几分江南烟雨的影子。”他顿了顿,又说,“乔小姐,你知道江南有个叫青阖的小镇吗?”

他竟然将如此唐突的话在此间说得水到渠成,乔萝面上的笑意终于褪却了几分,慢慢将手抽回,取下戒指,话语移转:“章先生既对戒指感兴趣,那就在我们这登记一下信息,正式开拍之前,我们会有工作专员与您联系。”让关芝重新把戒指放回展柜,乔萝这才站起,对韩川笑道:“里面还有个讲座需要我照看,就先不陪你们了。有空我请你和苏可吃饭。”

韩川在一旁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二人,至此才懒洋洋地一笑:“好,再联系。”

回到讲厅,就算唐世英此刻的演说再如花似锦,乔萝已难听得进一个字。她坐在没人关注的角落,这里灯光黯淡,诸影模糊,让她觉得安全。她的手轻轻探入随身的包中,摸着那本笔记本。本子的皮面极软,指尖触过的地方光滑无纹,大概也是乔欢昔日经常摩挲的——这个念光在脑中闪现时,乔萝一个寒噤,将手迅速撤回。

看,还是不看,乔萝心中挣扎已有时日。她清楚地记得,当年乔欢偷看她的日记时,自己出离的愤怒曾将她和她的关系再一次推向崩溃的悬崖。

她讨厌任何人在背后窥探自己的隐私,推己及人,自然也不想去看别人的心事。然而当她一想到别人的心事竟与她藏在内心的隐秘重叠时,她求知的渴望便亟亟地想要脱离自缚于身的道德枷锁,迫不及待地想要求个水落石出。

乔萝痛苦地闭上眼眸,竭力将注意力从乔欢的日记本上移开。

青阖,青阖……心中突然有个声音在轻轻呼喊。

或许是章白云无礼的质问提醒了她——既然一切都另有隐情,为何不回到起点的地方重新走一遍?乔欢的秘密,江宸的推断,还有她想要的真相,终归会在往事的回忆中大白。

心念一动,便不可逆转。

好不容易熬到讲座完毕,送走唐世英,乔萝当即去找凌鹤年。

乔萝手上有凌鹤年的行程表,此时他应该正在书画展厅接受电视台的专访。乔萝上了三楼大堂,见偏厅门前闪光灯亮个不停,凌鹤年想必是刚结束了专访出来,蹲侯在外的媒体记者们一下蜂拥而上,追着他询问本次预展上被公众关注的热点拍品。

乔萝待要上前去给凌鹤年解围,手机却在这时响起来。

“喂,松风。”

“乔萝,你明天有没有时间,我想约你吃个饭,有些事要和你说。”

“什么事?着急么?”

电话那边沉默了几秒,才慢吞吞说:“关于韩川的。”

“韩川?”提到这个名字乔萝便本能地想到另一个人,皱起眉,“我晚上要离开北京回趟老家,如果不是着急的事,等过几天回来我找你吧。”

“也不是很着急……”杜松风在电话那边欲言又止地,“不过……也不是不着急,我……”

“我这边有点事,等我回来再找你。”眼见凌鹤年在记者的围拢下正朝自己这边走来,乔萝利落挂断电话,迎上凌鹤年,配合他身边的工作人员,顺利引开一众长枪短炮,让凌鹤年在临近的贵宾接待室暂避。

“凌董,下午专访顺利么?”乔萝倒了杯热茶给凌鹤年。

凌鹤年疲惫地坐在沙发上,揉着鬓发花白的额角:“无所谓顺利不顺利,词稿都准备好了,只是走走过场而已。不过这次来约采访的媒体太多了,真是累倒我这把老骨头了。”

说完见乔萝坐在对面,低着头似有所思,凌鹤年觉出不对,关心道:“小乔,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是,”乔萝轻声说,“我知道这个时候提这个要求不好,不过……”她停了一会,才抬头看着凌鹤年,“凌董,我想请几天假。”

即便凌鹤年再有心里准备,听到这句话也惊讶了:“这个时候请假?”

乔萝忙说:“珠宝部那边我会都安排好,不会耽误任何事。我也一定会在开拍之前回来。”

凌鹤年清楚她并非轻重不分的人,虽然事出突然,但也没有犹豫太多,点点头说:“非去不可的话,你就去吧。珠宝部那我找人帮你盯着。”

“谢谢。”乔萝此时只能这样说,尽管心中的感激早已非这两个字能承载的重量。

回到珠宝展厅时,这一日对公众开放的预展时间已经结束了。酒店宽敞的走廊上已经没有人影,灯还没有全亮,光线有些昏暗,乔萝看到有男子从长廊那头走来,白衣白裤,身影修长。他走得愈近,五官轮廓在橙色灯光下愈勾勒得清晰。乔萝望着他的眉眼,几生幻觉。

“能不能告诉我,每次你这样看着我的时候,到底在看谁?”他站到她面前,垂眸注视她的面庞,温柔地微笑。

乔萝说:“一个故人。”

沈宴并不多问,牵住她的手,指间与她相扣,似乎习以为常:“我拍了一天戏很累了,一起吃晚饭?”

“不,”乔萝抽回手,回以微笑,“我还有事。”

“不要总是拒绝我,”沈宴如墨染就的眉目凝望着她,含笑的声音有着异样的蛊惑,“我不介意做替身。”

乔萝轻声笑:“这不是演戏,人生不需要替身。你姐姐是我大嫂,我还是已婚的身份,你我若有什么,大嫂和大哥会很难做。”

“我听明白了,原来看戏的人比演戏的人演技更好,”沈宴坦然地笑,言词依旧温柔,“那么,一切就如你所愿。”

作者有话要说:

☆、往事(3)

乔萝在酒店房间收拾好行李,连家也未回,直奔机场,买了半个小时后飞S市的机票。站在候机厅,乔萝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远处灯塔上红白两色光线忽明忽暗,指示着起起落落的飞机井然有序地进出跑道。

世上一切的事和人本该都有着明确的目标和努力的方向,可她却清楚,自己的命运早就偏离了原定的轨道,正混乱无章地一路茫然向前。

的确是无法逃避了——想到这里,乔萝闭上眼眸,轻轻叹了口气。

耳边传来提醒旅客登机的播音,是她的航班。

这晚天气正常,所幸也无航空管制,飞机准点起飞,准点到达。出了S市机场,乔萝打了辆出租车,对开车的师傅说:“麻烦您去青阖。”

师傅刚开动车子滑出几米,闻言猛然一刹车,扬声说:“哪里?”

“青阖镇,”乔萝从钱包中取出所有的钱,诚恳地说,“请师傅帮忙走一趟。”

师傅掂量着纸币的厚度,嘴里嘀咕:“这一来一去,我回来也要凌晨三四点了……算了,看小姐你也是有急事,我就送一趟吧。”

乔萝再次致谢:“麻烦师傅了。”

车子重新启动,乔萝微微松懈下来,身子后仰,倒在后座靠背上。沿途的路灯透过道旁的繁密树叶,洒照出深深浅浅的光线。夜间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绵绵如丝地落在车窗上。这是个多雨潮湿的地方,有着让人多愁善感的山水,乔萝打开车窗,在拂面的夜雨中深深呼吸。

外公,外婆,爸爸,妈妈……还有秋白。

我回来了。

凌晨一点的时候,车开到青阖镇中心。这里水绕人家,桥连阡陌,白墙青瓦间碎石铺路,一条条古老而又深幽的长巷绕如迷宫、窄而狭吝,车子难以入内。乔萝让出租车停在镇西一条巷口外,下了车,撑开伞,高跟鞋踩在青苔遍生的石砖上,走得步步艰难。

一路提心吊胆地缓慢前移,但就在思衣巷前矮桥下来那几步,乔萝还是没稳住,摔了一跤。

行李包跌落一旁,伞被夜风刮出几米外,乔萝失力跌坐在地,钝痛从膝盖蔓延至心中,细雨落人眸中,一片涩冷。她揉了揉眼睛,却还是禁不住泪水从眼角溢出,顺着脸颊缓缓滴下。

风雨中依稀听到那少年柔软而又担忧的声音说:“你就不能慢点走?这么摔下去,以后要是我不在你身边,你跌倒没人扶,怎么办?”

他已不在,她依旧还是会跌倒。没有人再会从她身后伸出一双手稳稳扶住,她只能自己慢慢从地上爬起,收了伞,捡起行李,就这样狼狈地走到思衣巷内。

右手第三户人家,深夜里门已紧闭,院内灯光也早不亮。乔萝在门前站了一会,才伸手敲响院门。一时半刻无人应,乔萝加大了手上力道,重重拍了拍门。

这扇门已经年久失修了,潮湿的红漆裹着旧木松软易碎,粘在在乔萝的手上,她不适地擦了擦。

“这么晚了,谁呀?”院内终于有人应答,男人含糊的声音里不掩恼意,显然是熟睡中被人吵醒的不满。

乔萝略略提高了声音说:“坚叔,是我,乔萝。”

“乔小姐?”男人似乎是有点惊讶,随即唤道,“阿芬,快起来,是乔小姐回来了!”

院里灯光随即亮起,有人从里面踏踏地踩着木屐出来,打开院门,露出一张憨厚老实的中年男人的脸,有些无措地看着她:“乔小姐怎么突然回来了?这又不是清明,也不是二老的忌日……”说了半天,见乔萝被细雨浸湿的长发湿淋淋沾在脸上,才意识到不妥,忙让了让身:“这下着雨怎么不打伞?快进屋,快进屋。”

坚叔的妻子也是刚从被窝中爬起,睡衣外披了一件宽松的外套,端着热水给乔萝:“乔小姐怎么回来也不通知我们一下?我们也好去接你啊,你看这淋得浑身湿透的……”一边埋怨,一边又问:“吃饭了没?”

“吃过了,”乔萝在客厅竹椅上坐下,将热水放在茶几上,接过坚嫂递过来的干毛巾擦了擦长发,这才笑说,“不好意思,深更半夜把你们吵醒了,我老家的钥匙没带,路上本来想给你们打电话说一声的,但是没打通坚叔的手机。”

“怎么会没打通呢?”坚叔从房间里取来手机,拨了拨,放在耳边听了一刻,才不好意思地说,“什么时候欠费停机了,我都不知道。”

“你呀!”坚嫂责怪他,“一天到晚心思都只在那些牌九上。”

“哪有,哪有,”坚叔打着哈哈,瞪一眼坚嫂,又偷偷看向乔萝,小心翼翼地问,“乔小姐这次回来是——”

“给外公外婆和爸妈扫墓,顺便再办点事,”乔萝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孟姨的下落,坚叔你这边有消息了吗?”

这话循例问过四五年,每次皆无结果,这次乔萝再问及,本也不抱太大希望,却不料坚叔连连点头说:“有消息,有消息。”

“有消息了?”乔萝忙站了起来,又惊又喜。

坚叔在一旁柜子上拨弄半天,找到一张纸,递给她:“这是她现在的住址,也是前几日碰巧遇到一个认识她的人告诉我的。”

纸上字迹挥洒遒劲,并非常人的笔力。乔萝有些讶异,说:“那个认识她的人是什么样?”

坚叔想了一会,才说:“西装领带,文质彬彬的,看样子是个文化人。就是冷着脸,很严肃,架子也蛮大。”

“哦,这样。”乔萝收起纸条,脑中不知为何竟浮现出章白云的脸。

会不会是他?如果是他,难道他是秋白的旧识?否则怎么会知道孟姨的下落?那么他既来预展上故意勾起她的心事,又千方百计地让她知道孟母的地址,到底是为什么?

乔萝陷入谜团,一时难解。

乔萝外公早年在镇上办了所中学,坚叔坚嫂当时刚从外地迁往青阖镇,一开始没地方落脚,乔萝外公见他夫妇老实心诚,便让他们在学校打杂,分了一间教师宿舍给他们。坚叔夫妇也是知恩图报的人,此后常在乔萝外公外婆身边跑前跑后,为二老分担重活,两家人关系一直亲厚。

前些年乔萝外公外婆去世后,为免房屋空着腐朽,便让坚叔一家住进来。说是帮忙看房子,但她常年难得回一次,今后也不会再定居青阖镇,因而除了楼上的书房和两间卧室仍保留当年的原样外,整个院子都归坚叔一家所有。坚叔坚嫂心念乔萝之情,这些年来将楼上打扫得一尘不染,隔三差五还常去乔萝外公外婆和爸妈的墓前清扫打点,让乔萝就此少了桩心事。

夜色已深,乔萝没有和坚叔坚嫂聊太久,提了行李上楼。坚嫂帮她铺好了床,又烧了热水给她洗澡,处处准备妥当了,才回楼下休息。

乔萝刚摔了一跤,又淋了雨,此刻泡在温暖舒服的热水里,浑身疲倦散去,差点就此睡着。然而意识朦胧了只片刻,便被楼下再次传来的敲门动静给惊醒。

听着坚叔没好气地冒雨开门,又听着院外那人清楚对答。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竟让乔萝一个激灵,忙从浴缸里起来,擦干身体,匆匆穿了一件长裙下楼。

这次新不速之客的到来声响之大,将坚叔坚嫂的孙女祝儿也吵醒了。

乔萝到了楼下,正见坚叔坚嫂面面相觑地站在江宸身边。小祝儿则倚在房门上,睡眼朦胧地盯着江宸问:“这个大哥哥是谁啊?”

坚叔不知道怎么回答,看向乔萝,喃喃地说:“乔小姐,这小年青说是你的丈夫?”

乔萝抿抿唇,不置是否,走到江宸面前。他浑身湿透,裤脚泥污,看样子比她之前的狼狈也好不到哪去。他的脸上水泽还没干,双眸应也被细雨冲洗过,此刻湿润得异常明亮。乔萝看看他周身,一件行李也没有,不由轻笑。

“笑什么?”他皱眉问。

“没什么,”乔萝说,“只是感慨江大律师的神通广大,我上天入地都逃不了您的法眼。”

江宸冷冰冰说:“你打电话给松风的时候,我在旁边。”

“原来是这样,”乔萝点点头,转身,“上楼吧。”

青阖镇这个地方,离市中心颇远,市政热水还没有通到这里,家家户户用太阳能热水器。因这两天连日阴雨,热水器中并无存留的热水。江宸的到来让坚嫂不得不再烧了热水送上来,等他进浴室洗漱后,坚嫂陪乔萝在她外公外婆的房间找江宸可以穿的衣服时,几次三番地欲言又止。

“怎么了?”乔萝看出她脸上的为难,笑说,“坚嫂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坚嫂悄声问:“这男的真是乔小姐的丈夫?”

乔萝点头:“算是。”

“算是?”坚嫂惊讶地看着她,这样模糊的用词让她的忡忡忧心不免更重了几分,又说,“那次乔小姐送乔太太回来,我看见他远远地站在一边,还以为是哪个过路的人呢。”

她口中的送乔太太回来,自然指的是乔萝将母亲的骨灰送回老家安葬的事。

他那次来过吗?乔萝闻言倒是诧异,手下翻衣服的动作顿了顿。她先前还在奇怪为何他今晚能轻易找到她的老家,原来如此。

坚嫂没看出她神色的变化,抱怨说:“乔小姐结婚的事也不该瞒着我们啊,你外公外婆对我们大恩大德,我们应该包个红包祝贺的。”

“不用这么麻烦,”乔萝说,“我们结婚一切从简,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没有随礼。”

坚嫂瞪大眼睛说:“这样怎么行?”

乔萝笑笑,拿了几件外公的旧衣裳,放到浴室外面的椅子上。

江宸洗完出来,走到乔萝房间,见她盘腿坐在一张宽大的竹木摇椅中,抱着一本厚重的史书,正看得入神。他凑近看了眼,那书页上满满都是钢笔注释,字迹清俊潇洒,笔锋勾画间说不出的流畅好看。书页的角落里,有人用铅笔乱涂鸦,有一副山水素描、一架古琴还有两个长袍飘逸的古人侧影。

“坐下看吧。”乔萝身子往边上缩了缩,主动让出一半的空间。

“瑜长壮有姿貌。初,孙坚兴义兵讨董卓,徙家於舒。坚子策与瑜同年,独相友善,瑜推道南大宅以舍策,升堂拜母,有无通共……”江宸坐下,念着被人浓墨重笔勾画的一段,微笑,“你就这么喜欢周瑜?”

“我是小乔啊,自然喜欢周瑜。”乔萝似随口玩笑地说。

江宸拨开她颊侧散落的发丝,轻抚她的面庞,低声问:“小乔,谁是你的周瑜?”

乔萝笑容凝住,低垂的眼睫在他贴近的呼吸下微颤。良久,她轻轻叹息一声,将书阖起,问:“阿宸,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站在树林里背书,却被我扑出来摔倒的事吗?”

“怎么不记得?我永生难忘,”江宸柔声说,“一个冒失鬼突然从天而降,从此扰乱了我所有的生活。”

乔萝抱歉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那时腿刚伤,被我那么一压,很疼吧?”

江宸笑了笑:“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我疼不疼,我却已经忘了。”

乔萝也是微微一笑,又说:“阿宸,你还记得你当时在背什么吗?”

江宸眸光一动,唇边笑容滞住。乔萝缓缓念道:“策英气杰济,猛锐冠世,览奇取异,志陵中夏……”她轻轻抬起脸,望着江宸,“知道么,从那之后,我就认定你是大乔的孙策。”

江宸的手自她温软的脸颊上慢慢滑落,深黑的眼眸望着她,情绪百端。他无奈地问:“你对三国里大小乔的命运就执念至此?”

“不仅仅是这样,阿宸,”乔萝握住他的手,将他发冷的手指包容在掌心,轻声说,“你即便今天不来,我回去后也要第一个去见你。因为我想给你讲个故事,你只知道后半段、却不知道前半段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下文开始讲往事:)

☆、无双(1)

乔萝一直认为她的童年止于八岁。

父亲说过,所有开得太过绚烂的花朵,维持的时间都不长久。她的童年大约就是无忧无虑得太过美好,所以结束得那样仓促。

八岁之前,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是外公外婆的心头肉,还是哥哥乔杉最包容疼爱的小妹。这么多人的爱密密麻麻地绕织成瑰丽的泡沫,让她快快乐乐地活了八年,但等这泡沫一旦破碎,就是毫无挽回的分崩离析了。

乔萝八岁那年的夏天,父亲乔桦因病去世了。

那是乔萝第一次接触死亡。父亲躺在那里再无声息,昔日生龙活虎的年轻身体已被拖延半年的病痛折磨成那般消瘦灰败的模样,乔萝看着父亲凹陷的五官,想着往常与她在溪边林里四处游玩的父亲饱满英俊的面容,在懵懂的失落和害怕中弥漫而起的绝望和无助,即便时隔二十年后,她依然感受得清楚。

江南的盛夏闷热不堪,外面已经是让人寸步难行的酷暑高温,医院里却依旧是冷似冰窟的惨白世界。母亲林蓝已经在床边哭昏过去,年老的外公外婆除了勉强支撑着精神不倒下去之外,别无能力张罗乔桦后事的安排。一家五人,老的老,小的小,无人能够顶住大局。

所幸还有乔世伦在。

乔世伦是父母的挚交好友,这是外婆告诉乔萝的。外婆还告诉乔萝说,乔世伦是父亲乔桦远房的堂哥。乔桦这一支人脉凋零,乔桦的父母又在那场十年浩劫中双双丧生,年少的乔桦被林家二老收养过来,早和乔家那边断了所有联系。即便是乔世伦,也是在大学时和乔桦相识,两人论起祖上渊源,这才知道彼此沾亲带故。

乔萝第一次见到乔世伦是在父亲病入膏肓的时候,乔世伦的到来让父亲倦累苍白的面庞有了一丝难得的光亮。乔萝记得,那一晚父亲的精神出奇地好,在病房里和乔世伦从下午一直聊到半夜。赖在医院不肯回家的乔萝就睡在隔壁床上,迷迷糊糊的睡梦中总是能听到父亲久违的爽朗笑声。

后来乔萝睡熟过去,天蒙蒙亮的时候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她睁开眼,这时耳边已经没有父亲和他朋友的谈笑生风,却传来微微的哽咽声。

她侧过脑袋,看到乔世伦脸上的眼泪。

乔萝想,大概这个叔叔真的和爸爸关系很好,那一定是个好叔叔,何况他也姓乔,那我们就是一家人。

好叔叔第二次出现,是乔桦去世后的第二天。在全家都将崩溃的时候,乔世伦承担了整个烂摊子。

丧事持续了一个星期,等过了“头七”乔桦的后事才算彻底办完。乔世伦忙里忙外,瘦了整整一圈,即便劳累不堪,他还是坚持照顾着病倒在床的林蓝,直到她精神日渐康复,他才辞别林家二老离开。

林家上下受此恩惠自然感激不尽,乔世伦却依旧谦和礼让,并不托大,此后两年,他经常来回青阖镇,侍奉二老如双亲,待乔萝和乔杉如同自己的子女,和林蓝依然是知心好友的关系。长此以往,乔世伦俨然已经是和林家最亲近的人。乔萝的外公外婆对乔世伦赞不绝口,林蓝即便没说什么,但每次看到乔世伦来,脸上的笑容便比往日多了几分。

乔世伦是Q大的新闻系教授,知识渊博,天文地理、时政财经无所不晓,和外公一聊就是没完。外婆喜欢看法文小说,乔世伦每次过来都带一沓法文书,为此外婆每次听说乔世伦要来都很高兴,常提前几天就开始准备乔世伦喜欢的菜式。乔萝有时甚至觉得,外公外婆喜欢好叔叔比喜欢爸爸还要多。不过这样笑容儒雅、温和谦恭的男人谁不喜欢呢,就连乔萝和乔杉也愿意和他亲近。

乔萝十岁生日那天,乔世伦特地赶来青阖镇。他送给乔萝的生日礼物是个铜塑美人鱼,是之前在丹麦开学术交流会带回来的。乔萝虽然对北欧童话从不感兴趣,但收到美人鱼还是很高兴,给了乔世伦一个拥抱。除此之外,即便不是乔杉的生日,乔世伦还是送给他一个丹麦风车的小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