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习难改,积重难返。

有心的朋友如能事先赐教战国书卷二《汉广春秋》这个书名的好坏,则不胜感激:)

☆、青梅(4)

一九九八年的九月一日,乔萝到青阖中学报道。

事前外公已经帮她打听清楚了,她被分在初一二班,数学老师孙文清是班主任。同时孙文清还是整个初一年级的数学教研组组长,并兼任初三五班的数学授课。

初三五班,那是秋白的班级。秋白是数学课代表。当然,这不是外公打听的,是乔萝从孟家母子平日谈话中得知的。

开学第一天的班会课上,竞选班干部时,乔萝厚着脸皮站上讲台,自荐数学课代表,成功当选。

于是如她所愿,孙文清下课后把她叫到办公室交待课代表工作注意点时,她顺利在入学第一天就“巧遇”到秋白。

秋白刚刚收完班上的暑期数学作业,进办公室看到乔萝,怔了一下,而后淡然浅笑。他把作业交给孙文清,又拿走上学期的数学期末试卷,临行前见乔萝对他眨了眨眼,他微微点头,表示明了。

乔萝好不容易听完孙文清的叮嘱,跑出来一看,秋白果然没走,等在楼梯拐弯处。

乔萝高兴地说:“小老师,我现在也是数学课代表,以后我们可以常常在这里见面了。”

“常常见面干什么?不要上课学习了么?”秋白笑了笑,又说,“在学校就不要叫我小老师了。”

“是,”乔萝从善如流,“秋白。”

她笑颜嫣然,眼眸明亮,言行举止一派阳光灿烂,完全不像初见时,那个束手束脚、容易害羞而又处处怯缩的女孩。

秋白记得,她的改变是从那场哭泣开始。那晚她自他背上下来,对她露出的便是这样盈盈明媚的笑意。且第二天开始,她就怠于练琴了,他问她为什么不练,她就把伤口斑驳的手指送到他面前,微微撅着嘴、皱着眉,很是无辜的样子。然后他就无可奈何了。从此弹琴给她听成了他每日必做的功课,而她呢,美其名曰在旁观摩学习,实则脑中不断想着鬼主意:一会让他陪着她去钓鱼,一会又想起去挖青笋,一会又让他做风筝……

他从来都是没脾气的人,当然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她似乎也就吃定了他的谦和包容,一天到晚缠着他,花样频出。

乔萝为何改变,秋白不知道。不过说实话,他乐意看到她这样的开朗。

班主任孙文清觉得乔萝实在是个勤劳而又好学的孩子,常常在课间跑到办公室来,要么是交作业交试卷,要么是请教数学题。孙文清也不知道她是哪里找来的那些刁钻题目,虽不至于将他难住,但每每也总要他花好些时间去解题。好在过了两个月,他在她频频满分的数学成绩中发现了她的天赋,把她塞进了专为初三优等生准备的竞赛班,让她一天到晚和歪提怪题打交道,他自己也总算落得个耳根清净。

乔萝对于这个安排非常满意,回家后高高兴兴地和外公外婆宣布:她以后周三、周五要晚回家。因为竞赛班是每周三、周五晚才有补习课。

秋白在补习课上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很是惊讶,不仅他,满教室初三的学生看到这个陌生面孔都是一脸疑惑。乔萝旁若无人地走到秋白身边,问他:“同学,你旁边座位有人么?”

秋白摇头,乔萝神定气闲地坐下,放下书包,拿出笔盒和草稿纸。

旁边的同学都在窃窃私语,秋白也忍不住低声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上课啊,”乔萝瞥瞥四周注视的目光,提高声音说,“孙文清老师让我过来的。”

孙文清是竞赛班的老师之一,同学们听她这样说,困惑减半,渐渐收回了关注的视线。

乔萝这才又从书包里摸出苹果和蛋糕,偷偷塞给秋白,轻声说:“晚饭。”

“我吃过了。”

“就干啃一包方便面算晚饭嘛。”

青阖中学初中部的食堂只管中饭不管晚饭,所以乔萝清早出门前,外婆在她包里多放了些苹果和蛋糕,免得她晚上上课的时候饿肚子。

秋白说:“我没有吃方便面。”

“没有?”乔萝歪头,手指点点自己的唇边,示意他,“喏,销赃未曾灭迹。”

秋白忙摸了摸自己的脸,干干净净地,什么都没有。乔萝得意眨眼笑:“我猜对了是不是?”

她一旦折腾起人来,古灵精怪,让人毫无办法,秋白摇头轻叹口气。乔萝把苹果和蛋糕又朝他面前推了推,他推辞不得,只好拿起苹果咬了一口。

乔萝参加竞赛班或多或少地影响到了秋白,无论是潜移默化的,还是明目张胆的。比如秋白正在认真演算一道题的时候,乔萝却在望着窗外的夜色发呆,然后拿笔戳戳他,问:“我们住在一条巷子里,上学时间也差不多,为什么每天都碰不到你?”

秋白的心思全在题目上,随口说:“我走得比较早。”

他却不知无意的一句话造就了次日清晨乔萝一个小时的等待。那天早上下着淅沥秋雨,秋白打着伞经过林家宅前,看到站在院门外不太高兴的乔萝。

“你不是说走得早吗?”乔萝撑开伞走下台阶,“我都等了一个小时了。”

“我妈生病了,”秋白解释了一句,才意识到不对,“你在等我?”

多此一问——乔萝盯了他一眼,实在懒得回答。

耽搁这么长时间,上学就要迟到了,乔萝脚下未免急了些,走过思衣巷外的石桥时,鞋跟擦着青苔不小心打滑,乔萝“啊”了一声,眼看就要摔倒,身后却有双手将她及时扶住。

“慢点。”秋白在她耳边轻声说。

乔萝的脸红了红,站稳后,低声说:“要迟到了,你们初三不是管得很严吗,你不怕罚站?”

秋白明白过来:“你是为我才走这么急?没事,老师不会罚我的。”见乔萝怀疑地看着他,他笑笑说:“我妈也是老师啊,他们多少会给她一点面子。”

乔萝恍然,点点头,不知何故脸更红了,将手臂从他掌心轻轻挣开。

秋风秋雨下,少男少女沉默前行。

这天之后,乔萝以为对于一起上学的事两人应该有了默契。可是第二天一早她等在家外,仍是迟迟不见秋白。这次她学乖了,不再傻等,跑到思衣巷尾孟家前,却发现门已上了锁。问对面杂货店的祥伯,祥伯摸摸光秃秃的头顶说:“秋白啊,天刚亮的时候就走了,走得还挺急的。”

难道他是故意的?乔萝又莫名又生气,一整天都没有去孙文清的办公室——那是她和秋白课间约定会面的地点。而这日正好是周五,晚上乔萝到了补习班的阶梯教室时,有意避开了秋白常坐的位子,一个人坐去最后排。可是一整晚课上下来,秋白的位子一直空着,乔萝这才起疑,问秋白班上的同学:“孟秋白今晚怎么没来上课?”

那同学看着她的目光有点意味深长,说:“他白天也没来上学,好像是他妈生病了。你和他关系那么好,难道不知道?”

孟茵生病,秋白昨天和乔萝说过,可是今天她去过孟家,门是外锁的,分明是家里都没人了啊。而且祥伯说的是早上秋白走得急,若孟茵还生病在家,秋白断不至于把门外锁了,留孟茵一人在屋子吧。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乔萝心中发突,下课后直奔孟家。这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思衣巷尾一片漆黑,孟家小楼也没有一丝的灯光。乔萝敲了敲门,并无人应,她怔怔在门外等了许久,终于要放弃转身走时,却看到亮光从里间渗出,门吱呀一响。

秋白走了出来,寒冷的秋夜里,他只穿着单薄的睡衣,脸庞若隐若现于朦胧的光影间,隽秀且苍白,透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虚弱。

“秋白,”乔萝本想问你今天去哪了,可是话到嘴边却犹疑了一下,改成,“孟姨好点了吗?”

秋白唇边微微一扬,点头:“好些了。”

乔萝看得出这笑容的勉强,而且他一直侧身对着她,将右脸掩藏她看不见的黑暗中。乔萝趁他不注意,忽然探过头去瞄了一眼。秋白被她的动作惊了一下,脚下忙后退一步。

“你脸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乔萝近前一步想要细看,秋白却伸手拦住她。

“只是不小心磕碰的,你别担心。”

怎么可能是磕碰的呢?他右颊靠近颈侧的那几道伤痕长而尖利,分明是被人抓破的痕迹。

乔萝着急:“你是不是和谁打架了?”

“我怎么会和别人打架?”秋白无奈地说,“我真的没事,天这么晚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乔萝知道他一旦拿定主意不说的事,不管她怎么问都不会有结果的,而且这个时间确实晚了,为免外公外婆在家等得着急,只得先和他约定:“那我明天再来看孟姨。”

“好。”秋白静静站在门前,目送她离开。

周六的上午,乔萝特地央求外婆准备了一篮子的水果,她提着过来看孟茵。可是到了孟家楼前,发现门又外锁了。祥伯看着她愣愣站在门外,叹气说:“秋白和孟老师一早就走啦。”

乔萝问他:“他们去哪儿了?”

“这我也不知道,母子俩鬼鬼祟祟的,”祥伯看看四周,神情忽然有点神秘,压低声音说,“不过我看孟老师精神不太好,前几天傍晚总听到孟家传来哭闹打骂的声音,那声音又尖厉又凄惨,吓死人了。还有不断摔盘子碎碗的动静,像是疯癫得不行。我说小乔,你暑假一天到晚待在孟家,应该知道些底细,那孟老师是不是神经不太正常啊?”

乔萝皱眉:“祥伯你别胡说,孟姨只是这几天生病了。”

“但愿吧,”祥伯脸上分明是不信她的表情,看着对面的小楼,目光中不掩嫌弃,“我也不愿有个疯子住在对面,如果镇上的人都知道有个疯子在这,谁还敢来我店里买东西啊。”

听他嘴里疯子长疯子短的,乔萝忍不住瞪他一眼,拎着一篮水果悻悻而归。

孟家母子整个周末都没有露面,周一的早上,乔萝爬起床,看到桌上台历在这一日标注的生日蛋糕图案,有些失神。她穿衣洗漱好,和往常一样与外公外婆道别,打开院门,意外地看到等候在台阶下的白衣少年。

“你这两天去哪儿了?”乔萝跑下台阶站到他面前,“孟姨怎么样了?”

“我妈在医院,这两天我都在医院陪她,”秋白顿了顿,低声说,“小乔,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乔萝点头:“当然,你说。”

秋白说:“我今天要去趟S市,你能不能去找我们班主任帮我请一天假?”

“你去S市做什么?”

“找人。”

乔萝还要再问,秋白已经转身走了。他步伐匆匆,想来是要赶上去S市的最早班车。乔萝想了想,关上院门,快速跑到隔壁巷子同班同学的家里,让她代自己和秋白请假。然后又穿过近路走到小镇乘巴士的路口,悄悄跟在秋白身后,上了同一辆车。

秋白看上去心事重重的,似乎并没有发现她的行踪,一路上他都侧首看着窗外。南方凉秋的季节里,阳光难得爽朗地映彻天地,万物金灿盎然,只是却不能将少年浓墨染就的忧郁眉目照出一丝的光亮。

到了S市,秋白倒了两趟公交,到了一个名叫“沈家弄”的小区。乔萝跟在他身后上了一栋楼的二层,秋白在左边那户人家按了半天门铃,才听到里面有人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一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中年男人开了门,见到来客显然吃了一惊:“秋白?”

“姨父,打扰了,”秋白说话十分客气,问,“姨妈在吗?”

“哦,你姨妈啊……”秋白的姨父上下打量他几眼,也不让他进家门,只说,“她去G市出差了,估计一个星期后才回来。”又问:“你找她有事?”

秋白犹豫了一下,说:“我妈病了,现在在医院,医药费……”

秋白的姨父没有等他把话说完,大叹特叹了几口气:“秋白,你和你妈失踪这么长时间了,临走都不打声招呼,你知不知道你姨妈有多着急?她跑到梅家去大闹了几场,还生了一场大病,住院半个月几乎都把家里的积蓄用完了。你也知道的,姨父我就是个画院里挂个闲职的人,领一份死工资,字画也卖不了钱,整个家都靠你姨妈撑着,她这一病,家里几乎揭不开锅,小曼和小宴都要上学……”

他牢骚了一堆,话里的意思秋白如何听不出来,涩然一笑,说:“姨父,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秋白的姨父笑着点头,送他下楼梯:“那我就不留你吃饭了啊。”看着秋白落寞离去的背影,秋白的姨父可能终究是有点不忍心,又唤住他:“秋白,你为什么不去找梅非奇呢?他和你妈也没离婚,不管怎么说名份上还是你爸。你妈的医药费怎么说也是该他给。”

秋白脚下一滞,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他走出小区时的步伐比来时沉重很多,乔萝跟在他身后,心中极不是滋味,想要上前安慰他,却又怕更惹他伤心。这个时候,她除了安静地追随他的身影,什么也做不了。

出了沈家弄,乔萝跟着秋白又上了一辆公交车,这次他们停站的地点是S市的中心广场。

下车后,秋白站在路边,仰头看着广场旁的一栋办公大厦。他脸上的神色乔萝望不清,但她却能从他进进退退的脚步中看出选择的为难。过了好一会儿,秋白转身,离开广场,拐入大厦后的街道。径直走下去,又拐上另一条路。他就这样东拐西拐地走着,也不抬头看前方,脚下似乎没有终点。乔萝跟着他,被七七八八的道路绕得头昏,唯恐走丢,只有步步紧随。

在一条幽静的小道上,秋白停了下来。这条道路上种着连排的法国梧桐,路上枯叶厚积,行人几无,道路旁是一栋栋各占门户的别墅,中西风格混杂,别具特色。秋白驻足在那座大概是整条街上最具古韵的房子前,乔萝踮脚远望,透过藤蔓爬满的铁栅栏,依稀可见那院子里的亭台楼阁。

“别躲了,出来吧。”秋白忽然说。

乔萝看看四周无人,确认他是和自己说话,慢吞吞地从梧桐树后挪步出来。

她走到秋白身旁,看着眼前古老的房子:“这是什么地方?”

“梅家。”

作者有话要说:

☆、青梅(5)

两个人从清早自青阖镇出发,折腾到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秋阳沉入西天,留晚霞飞红,暮风渐寒。

秋白从书包里找出钥匙,打开铁门。乔萝跟着他走进宅院,踏上竹林掩映下的小径。

小径幽通长廊,廊后重门,另有一座庭院,里间厅馆布置完全仿照江南园林的经典构筑。因院内繁树浓荫,光影比外间黯淡许多,两旁路灯已经亮了几盏,看起来应该是有人在家,然而四周寂静,却又不见一个人影。

庭院主建筑是座三层高的青石楼,秋白推开楼下厅门,正坐在厅里沙发上织着毛衣的女人头也未抬,懒懒地问:“先生的那几盆兰花搬进来了吧?”门外无人回答,她这才抬了抬头,看清门口的不速之客一脸震惊:“秋白?”

秋白微笑称呼:“秦阿姨。”

“你终于回来了,”秦阿姨忙丢下毛线跑过来,“夫人呢?”

秋白不答,只说:“我回来拿点东西就走,我爸在吗?”

“唉,梅先生啊,你和夫人离开后,他几乎就不回来了,”秦阿姨长长叹气,“不是我多嘴说主家的不好,但现在先生和那个歌舞厅小姐的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的,听说那女人还怀孕了。老梅家原来是什么样的声誉啊,都被毁了。如今就是我出去一趟,外面都有人指着我说三道四的,难怪夫人当初被逼的……”

秋白皱眉,打断她:“秦阿姨!”

秦阿姨自知说多了,想收住话头,可还是压不住心里的不平,放低声音忧心忡忡地说:“秋白,你劝劝夫人吧,再不回来,这家就不成家了。”

秋白淡淡说:“这家早不是家了。”无论对他,还是对他父母来说,都是如此。

他在玄关处放下书包,从鞋柜找出两双拖鞋,和乔萝换了,入厅朝楼上走去。秦阿姨见乔萝自然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这才疑惑地问:“这位是?”

“我朋友,”秋白踏上楼梯,忽似想起什么,回头问,“秦叔呢?”

秦阿姨说:“他刚刚说去院子外搬花了啊,你进来的时候没看见他?”

“没有。”秋白目色微动,转身急步上楼。

到了楼上,他先去了右手边的房间。房间很大,里面还隔出了一个小客厅,小客厅布置得古色古香,窗前有一张空的琴案,乔萝想,这大概是“梅心”之前摆放的地方。秋白穿过小客厅去了里面的卧室,从梳妆台下的柜子里拿出两大盒的药,然后出门又朝左去。

左边这间房显然是秋白之前的卧室,墙上挂着他从小到大的照片,里间夹着几张合照,合照里除了孟茵和秋白外,总有一个年轻的男人。想来他就是秋白的父亲,乔萝不禁细细打量了几眼。照片里那男人眉目疏朗,笑容虽不多,但注视着妻儿的神情温厚眷恋,看起来并不是薄情寡义的模样。

既然当初家庭和睦如此,为何到了现今的分崩离析?

乔萝满心困惑,却又不敢问。

秋白在书桌下的抽屉找出一张存折,便拉着乔萝快速下楼。换过鞋,把药盒和存折通通放在书包里,不顾秦阿姨苦留他们吃晚饭的请求,秋白拖着乔萝的手,急匆匆往门外走。

乔萝起初并不明白为何要这么仓促,但到了门口,看到大开的铁门外徐徐停住的黑色小汽车,她就立即明白了。

秋白脚步止住,慢慢后退一步。

一个中年男人从车上下来,他穿着黑色风衣,渐暗的天色衬托着他修长的身影,有种迫人的压抑。乔萝认出他是照片上的男人,只是五官清俊依旧,神色却无年轻时的一丝温厚,原本疏朗的眉目此刻冷郁而又阴暗,望着秋白,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

即便乔萝是第一次见他,也觉得畏而发怵。

“一走十个月,终于想着回来了?”梅非奇问秋白,“是药用完了?还是钱用完了?”

他的声音倒是和秋白很像,淡而平和,没有任何波澜。然而秋白的声音清淡中总含一丝温暖的笑意,而他却是淡而疏冷,字字入耳字字如冰,比这暮晚秋风还要透凉。

“爸,”秋白低着头,轻声说,“妈的药没有了,我回来拿药。”

梅非奇的唇边略略一勾,好整以暇地问:“然后呢?”

秋白默然良久,才说:“还有爷爷留给我的钱。”

“我记得老爷子走的时候说过,存折上的钱要等你过了十八岁才能用,你如今十八了么?”梅非奇淡然道,“存折留下。”

秋白的手紧攥书包带,脚下缓缓再退一步。他的头依旧低垂,声音轻而虚渺,比方才更为无力:“爸,妈的药断了一个月,她的病……她现在医院,我们付不出医药费……”

“是么?”梅非奇轻笑,“你妈走的时候带走的东西并不少,这么快就都花完了?果然是足不出户的大家小姐,世道艰难,其实她除了能骗骗我之外,还能骗谁?”话至此勾起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冷冷一笑,看着秋白的目光更为阴暗嫌恶,缓缓说:“存折上的钱也是我梅家的钱,你们母子不是已经离家出走了么,既有如此的骨气怎么还想着回来拿钱?”

这世上还有这样步步紧逼、冷血无情的父亲,乔萝实在看不下去了,待要上前出头,却被秋白死死握住了手。

“秋白?”她诧异地回头看他。

秋白缓缓摇了摇头,从书包里拿出存折,放在小径旁的石桌上。

“对不起,打扰了。”他抬起头,脸色有些羸弱的苍白,轻声说完,便快步朝大门走去。

乔萝跺了跺脚,急忙跟上。

“果然有骨气!”梅非奇收起存折,啧啧而叹,“你妈的医药费你不要了,她的病你也不准备治了?”

秋白的脚步再一次停滞,梅非奇也是沉默了一会,才淡漠地问:“医药费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