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这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梅非奇走回车旁,取出公文包,抽出一扎钱:“两万。权且当你问我借的,等你十八岁之后,我会从这张存折上扣下。”

秋白转过身,从他手上接过钱时,指尖微微颤抖。

“爸……”他嘴唇翕动,捧着厚重的钞票,面庞浅薄地有了一丝光彩。

梅非奇脸上浮起奇异的笑意,阴冷的目中却是难言的苍凉,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不是你爸,我也不是大发善心,我只是不愿有个疯子在外丢人现眼。”

面庞上光彩尽逝,秋白怔怔地站在那,紧咬的嘴唇血色全无,浓墨般的眉目似浸染了长天夜色,让人看不分明丝毫的情绪。

他再度启唇,是这样说:“谢谢……梅先生。”

垂眉顺目,在最卑微的声音中,掩饰住最难熬的尴尬和最深刻的绝望。

梅非奇并没有进家门,开着车扬长而去。两个孩子则按原路返回,一路秋白都闷声不说话,乔萝刚才目睹了他们父子对峙的场面,这种经历对于她而言是奇异并且匪夷所思的,甚至完全颠覆了她心里对于一个父亲无所不包容的完美定位,所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默然无声地走回中心广场,正逢下班高峰,广场商圈华灯四射,行人往来如潮。这样车水马龙的热闹只衬得两个孩子的身影愈见寂寞孤清。在路边等着公交车时,乔萝望到不远处有个蛋糕店,心中一动,对秋白说:“我去买点东西,你等等我,等着啊,我马上就回来。”

秋白还来不及说话,她已飞快地穿过马路。

乔萝身上带的钱不多,在蛋糕店挑了两个小蛋糕,又跟收银员阿姨要了几根蜡烛和火柴,跑回来气喘吁吁地站到秋白面前。“小老师,”她将蛋糕高举,笑容盈盈,“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要庆祝一下。”

秋白先是有些愣神,而后静静望住她:“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有我的办法啦。”乔萝眨眨眼,一脸神秘。

两个孩子在广场的中心花园找到避风的角落,跪坐下来,将蜡烛插在蛋糕里,引火柴点燃。乔萝用手小心翼翼护住微弱的烛光,对秋白说:“许个愿望吧。”

秋白闭眸默然片刻,睁开眼,吹灭烛火。

乔萝也不问他许的什么愿,只欢呼说“所有生日愿望都会成真啦”,高高兴兴地拿起塑料小勺子,和秋白一人拿着一个蛋糕吃起来。

两人从早上到现在滴水粒米未进,吃着小蛋糕只觉胜过了世上所有山珍海味。尤其是对秋白而言。巧克力慕斯在喉间咽下,甜腻的滋味从唇齿一直流淌至心底。他并不喜欢甜食,可是这一刻的体验,却成了他毕生最难忘的滋味。他侧首,看着依偎身边的乔萝,轻声说:“小乔,谢谢你。”

乔萝微微一笑。秋白的身子后仰,靠着花坛的台边,望着谧蓝色的夜空,慢慢说:“其实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过生日了。”

“为什么?”乔萝奇怪地问,“孟姨难道不会给你过生日?”

秋白的神情有些苦涩,有些无奈。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在乔萝面前掩饰自己的心境。他低声问:“小乔,你还记得我妈喝酒后失常的那次吗?”

乔萝点点头,秋白缓缓说:“对不起,那次我骗了你。我妈其实不仅喝了酒后有些失常,但凡她发烧或者失眠后,都会举止异样。她的病是癔症,你或许没有听说过,简单来说,就是精神病。我外公在世的时候告诉过我,我妈是少年时期受到过刺激,所以落下了情绪失控的后遗症。这个后遗症在当时还不严重,就是在我出生后,她也只是偶尔发烧糊涂的时候,才会疯言疯语。可是等我年纪越长,她的病情就越严重,尤其在我生日前后的日子,她的情绪波动总是很大,常常对着我爸又打又骂,还说我不是我爸的儿子。我爸一开始并不以为意,但久而久之,他还是有了猜疑。有一次,他安排我去做身体检查,说是我妈早年怀着我的时候得过抑郁症,担心可能对我身体有影响,让我去检查清楚。我去医院检查了,却不知道,我爸其实是安排做了亲子鉴定。”

说到这里,秋白停住话语,长久沉默。乔萝轻声问:“然后呢?”

“然后——”秋白索然一笑,闭上眼眸,“鉴定结果出来,我不是我爸的儿子。我爸从此不再正眼看我妈和我,也厌倦了那个家,再后来,他和长煌歌舞厅的一个小姐好上了,有人告诉我妈。我妈要离婚,可是他却不愿意。于是就这样拖着,直到谣言满城,我妈再也受不了,带着我离开了这里,去了青阖镇。”

原来如此。乔萝心中满是叹息,却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夫妻情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梅非奇还不愿和孟茵离婚?她虽疑惑,但也不想追根究底。可是秋白却似乎要在今晚对她诉尽心底的事,继续说:“我爸他不和我妈离婚,是因为我爷爷临终前嘱咐过他,让他照顾我妈一生一世不离不弃。我妈是我爷爷的关门弟子,也是他的干女儿,和我爸从小青梅竹马长大。”

这是自幼而起的缘分,是孟茵即便发疯也在嘴里念念不忘的“花木头”,还是梅非奇望着秋白嫌恶目光中蕴着的刻骨苍凉。乔萝心道:彼此分明是这样的情深,为什么却会落得这样破败的结局?而不管大人的纠葛如何,伤的最深、最无助的却是秋白。如果梅非奇不是他的父亲,那么他的亲生父亲又是谁?乔萝不敢问。

比之秋白的命运,乔萝觉得上天倒是厚待自己了,就算父亲去世,至少她曾经拥有最无私最宽宏的父爱,就算母亲改嫁,至少她的母亲从来不曾忘记过自己的生日,何况,她还有至爱的外公外婆。

他比自己要可怜。乔萝说不清是什么冲动,只觉忽然间心中钝疼,伸开双臂,抱住秋白。

“秋白,我们一起长大,我们好好的,”乔萝以誓言般的神情决绝说,“我们长大后永远在一起。”

秋白有些惊讶地望着乔萝,须臾,释然一笑,点点头。他只需眉目微扬,那抹浓墨便似春江潮水间徐徐舒展的画卷,色无纤尘,霁月光风。

在他们此时的年纪,这个承诺远非情愫驱使,更无关海誓山盟。然而它却比海誓山盟更有力量,因为它穿透了任何易变的人类情感,直接与无望的命运对阵谈判。他们期望抓住遥远未来的影子,自此刻开始义无反顾地努力,攫取最美好的时光。

他回抱住她,紧紧地。

路旁行人望着花园角落里拥抱的两个小孩,纷纷露出讶异的神色。然而他和她却视若无睹,只是守着本不属这个年龄该有的剜心之痛,互相舔舐对方的伤痕,并互相温暖。

乔萝长大后想,或许从这时起,他们的关系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相濡以沫。

孟秋白在乔萝生命中的第三个身份,超越了任何虚妄的头衔,成为了命运的同行者。这个身份将一直维系到乔萝十九岁那年,等到另一个能够定义彼此关系甜蜜词语的出现,及取代。

作者有话要说:

☆、青梅(6)

乘车回去前,乔萝担心外公外婆在家等得着急,在车站附近的小店借了电话打回家,跟二老简单说了一天的境遇。因过了放学时间迟迟不见她回来,且问学校得知她一天旷课,外公外婆正心急如焚,接到电话才稍稍松口气。又听乔萝说了孟家的情况,二老一辈子慈念于心,得知此事自然不遗余力地想办法帮忙。

深夜从青阖镇车站接回两个孩子后,二老劝说秋白从明天起照常上学,他正是中考的关键时刻,功课不能落下。而孟茵那边由外婆照顾,实在忙不过来的话,会请坚嫂帮忙。最后,孟茵的病情学校那边迟早知道,不能相瞒,乔萝的外公明天会去学校走一趟,和学校领导将情况如实说明,并为孟茵继续留校作担保。

他们说完后,秋白久久不吭声,乔萝转过头,看到他低垂的眼睫下无法遮掩的湿润水光。

这样的恩情是难以为报的,小小年纪的秋白明白,清醒后的孟茵更明白。出院后,孟家母子频频来往林家。作为外来迁住者,林、孟两家在青阖镇皆无盘根错结的亲友关系,且各自家庭都破碎零缺不算完整,如此走近,倒生出家人间相互依存的意味。

有了彼此陪伴,时光的流逝便不再煎熬。

转眼已过了世纪之交,二〇〇〇年的夏天,乔萝升入初三。

自青阖中学评上省重点中学后,学校课程越抓越紧,从乔萝这届开始,学校正式开启了初三晚自习制度。

乔萝的外公外婆年纪都大了,不可能每天深更半夜去学校接她回来,也不放心让她寄宿,于是每晚送她回家的任务就落在秋白的身上。秋白这时已念高二,高中部晚自习是常态,但他们放学的时间要比初三晚半个小时。乔萝只好每天放学后暂去老师办公室,一边做作业,一边等秋白。

中学正是少男少女感情初动极为敏感的时期,但凡谁和谁之间出现一点暧昧的蛛丝马迹,桃色新闻就已满天飞,何况是乔萝和秋白这样地亲密,早上一起上学,晚上一起回家,几乎可称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好事者自然在背后编排出不少的桥段。然而身处热议漩涡中的乔萝和秋白却对此浑然不知,直到那一天的来临——

那是十一长假后上学的第一天,乔萝晚自习后照例在老师办公室等秋白。许是长假养出的懒散消怠后遗症犯了,她这天温习功课时很是心不在焉,无所事事地消磨了一会时间,觉得秋白差不多也该下课了,便收了书包去高中部找他。

岂料出了教师办公大楼,她就看到了楼前林荫道下秋白的身影,不只他一人,他身边还有一个女生,乔萝认得她是秋白的同班同学,名叫双柳,因为能歌善舞,每次学校文娱活动必会出现她的身影,算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他们手里各抱着一堆试卷,想来也是刚从老师办公室出来。

乔萝本想上前和秋白打招呼,但她心念一动,忽起了玩心,不怀好意地想,到了前面暗处时出其不意地出来吓唬一下他们,才不旺这秋夜校园如斯的静谧安宁。

于是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轻步跟在他们后面,隔得虽远,却也能清楚听到他们的对话。她听到双柳对秋白说:“我们这届高考改革的政策定下来了,你知道的吧?下个学期要开始分文理科,孟秋白,你选文还是选理啊?”

秋白说:“还没想好,到时候再说吧。”

“也是,你各科成绩都那么好,文理也没有什么区别,”双柳羡慕地说,“不像我,偏科偏得厉害,我只能选文科啦。”

秋白微笑说:“女生学文科很好。”

双柳笑笑,伸手将夜风吹散的长发拢了拢,忽然说:“对了,我看你课间常往初中部走,是找那个叫乔萝的女孩吧?听说她是我们学校创始人的外孙女。你和她关系很好吗?”

听他们对话中提到了自己,乔萝忙竖起耳朵听,可是秋白却对这个问题没有任何回答。

双柳又问:“你们……是男女朋友?”

对所有的中学生来说,早恋是个禁忌的话题,不管你明里暗里情愫如何汹涌,但愿意和这两个字堂而皇之地扯上关系的人还真不多。于是跟在他们身后的乔萝没有如愿吓到人,自己反而被吓了一跳。秋白也明显有些震惊,停住脚步,疑惑地:“你说什么?”

双柳迟疑了下,决定如实相告:“我是听别的同学说起的,他们说你和乔萝在谈恋爱,而且谈很久了。难道不是?”

秋白抿唇,双目望向夜色深处,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摇头轻轻说:“不是。”

双柳似乎很不好意思,道歉说:“对不起,我也是道听途说的,你别在意。”

秋白在未曾回神的怔忡中淡淡说:“没事。”

路旁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勾勒出十分清雅端正的五官。平心而论,这实在是一张英俊照人的少年面庞。双柳也忍不住在凝望中微微沉迷。秋白侧首的时候,她不经意看到他脸上沾着一道粉笔灰,轻声说:“你脸上脏了。”

“嗯?”秋白依然神思在外。

“右脸这里,有粉笔灰,”双柳指指自己的脸,给他示意方向,说,“是不是你刚刚帮老师在黑板上写题目的时候不小心碰的?”

“可能吧。”秋白抬手擦了擦脸颊。

“不是,是这里。”双柳见他始终找不对方向,上前一步,手指在他右颊靠近耳边的地方轻轻一拭。

她的动作如此突然,秋白未及回避,不由一愣。双柳这时也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两抹明霞飞染她秀丽的面庞。

即便隔得很远,即便光影模糊,乔萝还是感觉到了少男少女对立间异样的潮流涌动,秋白背对着她,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看到双柳明亮的眸中纵使漫溢羞赧,却也坦然微笑地望着眼前人,毫不退缩。

乔萝不知为何觉得夜下秋风骤凉起来,脚下连连后退,直到脚跟抵住台阶退无可退。

她转身,一个人慢慢走回教师办公楼。

这晚秋白来接乔萝比平时晚了些,乔萝并没有多问,背上书包,跟他走出校门。一路上各有心事,互不言语,走到思衣巷外的石桥下,魂不守舍的乔萝脚下又是一滑。

“你就不能慢点走?”秋白眼明手快地扶住她,柔声说,“这么摔下去,以后要是我不在你身边,你跌倒没人扶,怎么办?”

看,他已经开始筹划不在自己身边之后的事了。想起那晚两人的誓言,乔萝觉得略略有些惘然,扳开他扶着自己的手,说:“没事,就算跌倒我自己也会爬起来,你放心吧。”

秋白这才觉出她的异样,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在她刻意冷淡且漠然的表情下,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此后两人依旧一起上下学,只不过不再是往日说说笑笑地亲密无间,总是一个人远远地走在前面,另一个人静静地跟在后面,一天下来,连话也说不上两句。周末的时候,乔萝依旧去孟家学古琴,秋白教,乔萝学,两个人偶尔手指触碰到一起,都会飞速分开。有一次周六的上午,乔萝到了孟家门外,看到秋白和双柳坐在屋子里一起看着书,期间不知双柳说了什么,秋白微笑,眉目舒朗温柔。乔萝在外站了一会儿,默然离开。

在这之后,她就很少去孟家了。秋白上学的路上问她原因,她说:功课越来越多了,我暂且不想再学琴。

果然,此后的思衣巷只有巷尾古韵琴音飘扬依旧,而之前巷头总是铮铮然略显天真稚嫩的琴声,却是杳然无踪了。

渐渐地,连大人们也发现了他们的疏远。初三寒假的一日午后,乔萝在家里打扫客厅,擦到摆放古琴的角落时,她掀开落满灰尘的罩巾,手指勾弄琴弦,弹出的尽是暗哑闷涩之音。

外公拿着放大镜正研究一册古籍,被杂音所扰,转头见她失落地站在古琴前,语意深远地说:“琴和人心没有什么两样,你冷落它了,它心凉了,声音也就变质了。”

“琴哪有人心嬗变?”乔萝面无表情地抖净罩巾,重新盖住古琴。

听她老气横秋地说这句话,外公叹口气:“小萝,你和秋白闹矛盾了么?”

“没有啊。”乔萝一脸无辜地说,擦净桌椅,又到院子里拿拖把来拖地。

这段时间外婆身体越来越不好,去医院查了是冠心病,要静心修养,不能太过操劳,虽然外公已经找了坚嫂照应家事,但坚嫂也有自己的家,不能一天到晚地盯在这,乔萝放假后,在家也常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

外公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最后说了句:“小萝,什么样的感情都会在猜忌和呕气中消淡的,别任性。”

乔萝说:“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青梅(7)

这天快傍晚的时候,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上门拜访乔萝外公。他自称姓凌名鹤年,说是江润州的学生,还带来了江润州的亲笔引荐信。乔萝外公热情款待了他,晚饭后让他在家中留宿,两人彻夜长谈了一番。乔萝在旁坐听,知道凌鹤年是国家文化部艺术司的副司长,此趟前来青阖镇,除了请外公帮忙鉴别几件古物外,还说他此间逾十年的时间都在研究乔抱石的画,日前已申请建乔抱石纪念馆,将全面展示乔抱石生前的画作,到时要请乔萝外公鼎力支持。

外公知道他话外的意思,沉吟说:“抱石的画我们当年是存留了一部分,但仅仅这些不足以展现他一生的画迹。”

凌鹤年笑说:“林老放心,在来青阖镇之前,我去过乔公生前任职的S市画院,那边虽毁了不少,但还是保存了一部分。除此之外,早年藏家手里也有一些乔公的画,像我老师江校长他们,都是愿意无偿献出来的。”

外公欣慰点头:“那就好。若纪念馆能够建成,抱石在天之灵,也该瞑目了。多谢凌先生这些年的周旋和奔走,我们这边的画作明天开始整理,整理完后全部送往北上。”

凌鹤年忙说:“画作也不着急北送,纪念馆明年才能建成,到时再请林老去北京,亲自为纪念馆揭幕。”

“我此生本不愿再去北京的,不过——”外公长叹,“为了抱石,也罢。”

“还有一事想问问林老的意见,”凌鹤年说,“纪念馆成立后文化部会指派一位名誉馆长,除此之外,我还想请乔公后人能出一位代表,参与纪念馆的日常运作。”

外公想了想说:“目前乔氏一脉还没有合适的人选,只能请凌先生暂劳此事。”他看着一旁静静凝听的乔萝,微笑:“不过等我这个外孙女长大后,可以让她接手。”

凌鹤年望一眼乔萝,答应下:“一切依林老的安排。”

凌鹤年和乔萝外公相谈甚欢,在青阖镇住了两天,因近年关不能再久留,辞别回北京。临行前,凌鹤年送给乔萝随身携带的一本书,乔萝看着书的扉页说:“西方拍卖艺术?”她瞪大眼睛看着凌鹤年,意思是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我觉得你将来会和这个行业有关,”凌鹤年摸摸她的脑袋,和蔼地微笑,“不如我们打个赌?”

“好啊,”乔萝说,“不过你先要告诉我你的底牌是什么。”

“你爷爷是当代最伟大的画家,而你外公是最出色的鉴赏家,你天生和艺术有关,”凌鹤年放低声音,诱惑地说,“知道我国有很多国宝流落在外吧,拍卖这个行业大概是目前让国宝回流最便捷的途径。不过我们国家的拍卖市场还不成熟,我们得先学会西方拍卖的游戏规则,才能掌握这个行业的话语权。”

乔萝抚摸书皮,嫣然一笑:“那好,回头我仔细研究下。”

凌鹤年大笑:“一言为定,我等着你的研究成果。”

送走凌鹤年,乔萝和外公到青阖中学的库房取回当年乔桦寄藏在此的画。搬画回家时,见院子里孟茵正在洗菜,秋白在一旁帮忙。因为这几年两家一直在一起过年,往年乔萝外婆身体好的时候,都是她忙年夜饭,今年外婆身体抱恙,年夜饭的重任也就交到孟茵手上了。

楼下没有空间整理画作,外公叫来秋白,让他和乔萝把装满画的木箱一一抬上楼。他自知老眼昏花对陈年画卷的细微瑕疵不能明察,便对秋白和乔萝讲了几处要领,让他们对着一卷卷画细细审查,看哪些有残缺需要补,哪些又需要重新装裱。

“长生抱石——”外公走后,秋白展开一卷画,辨认下方印章上的字迹,说,“是乔抱石么?我记得我家……梅家,也有十几幅他的画。”

“这么多?”乔萝忙问,“谁收藏的?”

秋白摇摇头:“不知道,大概是我爷爷。”

乔萝想着纪念馆的事,本想让秋白从家里把画取出来,转念一想梅非奇对他母子态度,话从嘴边滚了滚,还是咽下不提。

乔桦收留的父亲生前作品,从国画、油画、素描、水彩各色画作到书法长卷,约有五百张。乔萝和秋白从年前忙到年后,到大年初七那天,才算把所有的画都仔仔细细翻查了一遍。

自初八开始,乔萝和秋白奉外公的命,将需重裱的画送到隔壁镇上裱画铺。因外公交待他们得在旁盯着裱画师傅作业,乔萝和秋白都是唯长辈命是从的孩子,自然乖乖在裱画铺里看着。谁知那间屋子正当风口,冬日里奇冷无比,冻得乔萝手脚都没了知觉。

秋白见她在旁直跺脚,皱眉问:“很冷吗?”

乔萝边哆嗦边摇头:“不冷。”

秋白默然看她片刻,忽然拉过乔萝的手。

“干什么?”乔萝惊了一下,想要缩回手,秋白却握住不放。他的掌心也是冰凉的,根本丝毫暖不了乔萝。于是摘下脖子里的围巾,将她的手一层层盖住。

围巾上留有他的体温,温热一丝丝浸透肌肤,乔萝冻得麻木的手渐渐恢复了知觉。

乔萝怔怔的看着他:“你脖子不冷?”

秋白说:“不冷。”

那张冻得发白的面庞近在咫尺,怎么也骗不了人,可是他却微微而笑,眉目间月卷江流、春波潋滟,如四月暖光。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这章字数少了点,晚上九点加更一章吧。祝大家阅读愉快:)

☆、青梅(8)

经此一事,乔萝与秋白重归于好。当然,这个好是和以前不同的。以前的亲密是纯粹的赤忱之心,毫无男女之别。而今相处时,却有难以言喻的微妙情绪频繁流动,牵引着各自私密的心事,青涩,却又异样美好。

开学前夕,孟茵问起秋白文理分科的事,秋白说已选了理科。孟茵对此向来开明,并不干涉他的选择,闻言点点头,没有多言。倒是乔萝格外留意地听了,和秋白学琴时,装作不经意地问:“你好朋友不是选的文科么,你怎么选理科?”

“好朋友?”秋白有些困惑,“你说谁?”

“就是你们班的文娱委员双柳啊。”

“哦,她,”秋白恍然,望着乔萝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她选的文科?”

乔萝目光闪烁,厚着脸皮说:“我无所不知。”

秋白看穿她心虚,并不揭破,只说:“那我选理科不好么?”

“好好好,怎么不好?”乔萝说,“你既然念了理科,不如以后学建筑设计?等你毕业后,给我在湖边造个房子。对了,我喜欢留园和天鹅堡,将来的房子要这两种风格的结合。”

秋白不由失笑:“这两种风格?那是个什么样的房子?”

乔萝不过随意的玩笑之言,当然不会回答他,可是秋白认真想了想,却说:“好。”

“好什么?”乔萝这时也不好意思了,忙说,“我开玩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