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一阵细微响动,狄光下意识的退后一步,又隐于黑暗之中。

身边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他转头,只看到一缕随风轻舞的银发。

“帝君,如今有何打算?”

谁也想不到柔然主帅会自己缴械投降,如今人已死,自然大势已去,天朝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直捣黄龙,踏平柔然。

卫昭朝帐中看了一眼,守云已经站起了身,似乎正要出来。他刚要说话,被狄光抬手阻止,继而随手一拂,二人已消隐不见,然而却可以看清周遭一切。

守云的确走出了帐门,随即轻声唤了一句,帝江红色的身影从一边猛然窜出,她翻身而上,一气呵成,很快便乘着它飞奔出了军营。

如今早已被这一幕弄的见怪不怪的士兵们只是淡定的给她让了路,也没人觉得有多惊讶。

狄光撤去隐身术,皱眉道:“她这是要去哪儿?”

“看她一直在写信,恐怕是要去送信吧。”卫昭微微思索了一番,幡然醒悟,“莫非她是要去柔然军营?”

狄光闻言不禁心生担忧,来不及多话便飞奔而去,快速的跨上骏马,疾驰而去。

这次军营中的士兵们倒是惊讶了一下。

守云的确是要去柔然军营,也的确是要送信。

柔然如今主帅已失,与天朝相抗无异于以卵击石。泉洲的死让她彻底惊醒,这一切都该了结了。

可是能终结这一切的人只有她的四妹,这封信便是写给她的。

收手,或者灭亡,总要有个决断。

柔然军队如今早已是一盘散沙,她有帝江护卫,自然无事。

一路到达营地,随意从怀间掏出信件丢给一个吓瘫在地上的副将,她一把扯开头上束发的绸带,一头青丝随风在背后摆舞不止,美的摄人心魄,偏偏脸上的神情却很严肃,叫人不敢直视。

“看清楚,本宫乃是柔然长公主。将这封信交给你们的四公主,若有违逆者,便拿他喂了本宫的坐骑!”

帝江扬起前蹄,一阵欢吼。

副将抖索着接过信,周围的士兵都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多言。

守云闭了闭眼,想不到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得到他们的臣服。

她重重地拍了一下帝江,转身返回,不知是否情绪不佳,下手颇重,惹得帝江小声嘶鸣了一声,却不敢有所动作,生怕再惹恼了主人。

一路飞奔,未至天朝军营,守云忽然停了下来。

明亮的月色之下,一人骑马,快速的飞奔而来,玄色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深如幽潭的双眸亮若晨星。

守云忽然想象,若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而他仍旧是那天朝的将军。战事终歇,天下太平,他跨马而回,意气风发。茅舍竹篱,依山傍水,她倚门而立,静静期盼。

他不是长安明月,她不是大漠骄阳,只是一对寻常的夫妇,门前扫雪,煮酒抚琴,该有多美好。

然而越来越接近的马蹄声终究踩碎了她的美梦,她抬头,迎上狄光的神色,看到他似乎是松了口气,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你…没事吧?”

“没事。”

她轻轻抚了抚帝江的脖子,示意它慢些走。狄光也不多言,与她并肩同行,好在帝江摄于其威势不敢太放肆,否则身下的马肯定是要吓跑了。

守云垂头看着月光下的两道影子,端直平稳,好像永无交集。

一直到看到营地的篝火,她忽而转头,对狄光道:“帝君,再去别处走走如何?”

狄光微微一愣,点了点头。

二人调转了方向,一路往西,最后在沙漠边缘停下。

守云翻身下来,拨弄了一下散在肩头的长发,朝狄光笑道:“帝君可知我以前是做什么的?”

青丝如墨,她的侧脸皎皎胜过月色。狄光翻身下马,干咳了一声,“听闻你是柔然长公主。”

“错了。”她笑着踩上大漠黄沙,转身继续道:“我本是个舞女。”

狄光张了张嘴,没有接话。

守云见他不说话,又笑了起来,伸手除去外面的甲胄,“若帝君不弃,我愿为您舞一曲。”

狄光蓦地抬头,有些不解的看着她,“你…这是做什么?”

“只是想跳罢了,我与狄光再遇便是跳舞之时,若他还留了些意识给你,且唤他出来一观吧。”

她的语气没有惘然,没有悲伤,平静的近乎直叙。话音落下,身上已经只剩素白的中衣,长袖宽袍,翩若惊鸿。

她仰面看了看头顶的月亮,夏夜看来颇为硕大明亮,不知与长安的是不是一样。

守云低头笑了笑,转头看一眼狄光,长袖一甩,身形便跟着动了起来。

幽幽兮佳酿醉西域,皎皎兮明月照长安。

踏万里河山,狼烟四起,何处落地春生发。

大漠飞沙偃日月,女儿莫道只情长。

折胡地百草,莫相问,峥嵘风骨玉娇颜。

一枕星河黄粱梦,金卮美酒奉天阙。

隔红尘阡陌,难相见。

一袖舞罢叹经年,别离复别离,他年见君颜…

她半歌半吟,不如之前舞剑那般雷霆万钧,甩袖折腰,尽显柔媚。然而柔中带刚,每个动作延绵出来的是心中的坚定,宛若平静江海,却不知其下蕴藏着怎样的滔天巨澜。

狄光怔怔的看着,耳中只反反复复的回荡着她的最后一句话:“一袖舞罢叹经年,别离复别离,他年见君颜…”

别离复别离,他年见君颜…

观音的话忽然在脑中浮现,她将有大劫,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他身为玄武帝君竟也难以猜透?

终于等到守云舞至他身边,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他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打断了她的动作。

“你…打算做什么?”

守云淡淡一笑,并未收回手,反而就着他的动作靠近,几乎要与他贴在一起,继而仰头迎上他的视线,“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狄光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守云忽而抬手抚上他的脸颊,感到狄光身子一僵,忍不住笑了一下,“我知道狄光还在,即使你不承认,我也坚信。”

狄光垂下眼,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

然而她却像是故意的一般,伸手托起他的下巴,逼着他正视自己,“人生苦短,冥冥之中早有天定,直到今日我才悟透这个道理…”

“你…”狄光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她的青丝随着风在他指尖缠绕,眼眸深深的凝视着他,只叫他心中一阵接一阵的激越跳动,呼吸也不免急促起来。

万年修行,竟似要毁于一旦。

守云喟叹一声,好像要替他抒发出胸中积郁的闷热,下一刻却忽然踮起脚尖,环住了他的脖子。

双唇相贴的一刹,狄光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曾经的记忆一并浮上心头,在心间碰撞咆哮,好像燃起了熊熊大火。

他想停下,可是守云紧紧地攀着他,一点点描摹着他的唇线,将他仅剩的一点意识也吞灭殆尽。

耳边响起她近乎梦呓般呢喃:“明月哥哥…”狄光手一紧,用力的拥住她,再也不愿去管其他,他只是当年桃花树下的少年,天宫高阔,与他无关,他只想撇开这一切,与身边的人相携到老。

刚才的那句别离还在让他心生寒意,他将守云拥的更紧,恨不得嵌入身体。

早先守云的主动早已被他替代,他的吻从额头蜿蜒至脸颊,落在她耳边时,似叹似诉的唤她:“阿妩…”

守云的身子抖了抖,声音染上哭腔:“我就知道你还在。”

“是,我在…”话音被堵在唇间,他回应着她,渐渐动情…

如蒲草之于磐石,如比翼栖于连理,彼此从未有过什么誓言,但情根深种,本就不必言明。

晨光破晓,有鹰携信而来。

守云轻轻展开,里面只有一句话:就照你说的办,我等你。

回复的比她想象的还要迅速,想必她本就在附近吧。

守云将信撕成碎片,四散风中,然后转头看向狄光。

他睡得深沉,完全看不出是高高在上的帝君,只像是睡在妻子身边的丈夫,安详静谧,透出内里的温和。

她俯身,吻了吻他的额角。

一袖舞罢叹经年,别离复别离,他年见君颜。

但愿还能再见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闭关一天,总算写到了结尾,很抱歉让大家一直等待,明天就发布结局。

叹气,这个故事不算长,但一路写下来总觉得十分惆怅,听着歌写最后一点情节的时候甚至忍不住泪流,看来我真的是老了┭┮﹏┭┮

PS:文中诗词神马的(如果那也算诗词的话 )是俺原创的,大家就这么看看吧,总之老规矩,MARK一下~~

37

37、终场 ...

头顶的阳光刺眼的厉害,周围闷热的好像要将人烤焦了才甘心。

守云拍着帝江快速的在大漠中飞奔,背后背着一个包裹,里面是盛着泉洲骨灰的坛子。

——天气炎热,火化是最好的殡葬方式。

这一路奔驰了不知多久,最后还是帝江自己主动停了下来。

已是大漠深处,四周的气氛有些不对劲,阳光仍旧灼热的厉害,这里却泛着丝丝凉意,甚至有种阴森的意味。

帝江呜呜了两声,像是在提醒守云这里有危险,浑身警惕的毛都直竖了起来。

守云翻身下来,眼神依次扫过周围,如今身上没有灵力,早已不如以前那般灵敏警觉了。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沙沙声,她连忙抬眼看去,一人全身笼罩于黑纱之下,缓缓朝她走来,脚下踏过黄沙,带出一阵阵的细响。

“大姐,你来的真是准时。”

守云冷哼一声:“那是自然,倒是你,此次没有化作畜生出现,可真叫大姐意外。”

四公主低声闷笑,“大姐的嘴还是这般不饶人,也罢,反正也到了最后了,随你怎么说都成。”

“你倒是挺有自信。”

黑纱覆面的四公主仅露出一双眼睛,听了这话,眼角微微弯了弯,似觉得极其好笑,“大姐,你如今还剩什么呢?与我对抗,结局只有一个罢了。”

守云身上只着了素白的中衣,头发也未曾挽上去,衣袂随风摆舞,站在那里柔柔弱弱的好像随时会乘风而去,的确是没了往日的气势。然而她却没有丝毫退让,眼中透露出深沉的坚决,更甚至还朝她的方向走近了一步,“我倒是要问问你,你还剩什么?”

她从肩头取下包裹,将泉洲的骨灰坛捧了出来,“今早出发之前,我特地回营取了这个,想必除了与他的回忆,你什么都没了吧。”

四公主身子颤了一下,猛然退后一步,眼中露出愤恨,“拿走!这个叛徒,你带他过来做什么?”

“叛徒?”守云捧着坛子一步步走近,“叛徒是要毁灭柔然的人,是要一步步将柔然子民推入虎口的人,是你!”

“住口!”四公主忍无可忍,猛的扬起衣袖,守云手中的坛子顿时裂开,骨灰随风扬起,很快便四散开来。

“四妹,你永远是这样。”守云垂下手,心中有些悲哀,“想要的太多,却什么都留不住,偏偏又执着,得不到,便毁去,最终手中如开始一般,空空如也。”

“我叫你住口!”面前黑影一闪,四公主迅速的移到她身前,一手掐住她脖子,眼睛几乎都要泛出红光,“阿妩,你还是一样的自以为是,父王宠你,姐姐们崇拜你,克暮辽爱你,连那个中原的将军也被你迷得晕头转向,如何?这些便是你骄傲的资本么?”

守云一下子喘不过起来,脸色开始泛红,大脑开始眩晕,却仍旧强撑着回道:“是,我一身骄傲…也好过你…自卑阴郁…”

身子猛地一晃,人已被四公主甩开到地上,守云大口大口的吸气,剧烈的咳嗽着,只听到她在身边桀桀冷笑,“说得好,正是如此,我才不能让你这么轻易的就去死。”

她蹲□子,与守云平视,“按你信中所说,只要你赢了我,我便退兵,主动与天朝修好,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

守云好不容易平复下咳嗽,坐直了身子,盯着她脸上的面纱,“你修炼邪术已臻化境,面容已毁,心也毁了,心中除了仇恨和怨尤再无其他。可是,你要记住,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是你自己制造了一个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