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冷一热的目光在半空对接,交融…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你喝了多少酒?”常镇远皱眉。

清冷的声音硬生生地扭转凌博今的视线,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仰头喝完杯子里的水,清了清嗓子道:“不多,两三瓶啤酒吧。”

这真不算多。

常镇远盯着他发红的耳根,眉头不觉皱得更紧。印象中,徐谡承的酒量很不错,喝得凶时,哗啦啦下去两瓶白酒,出门还能走直线,而且酒风更好,喝醉倒头就睡,一句闲话没有,要不是这样,也不能在他身边卧底这么久。怎么到凌博今这儿就差这么多?难道说,公安给卧底做的培训还包括酒量?

要是这样,凌博今可真是名副其实的璞玉,不雕琢雕琢,根本难当大任。以赵拓棠的谨慎,酒后吐真言这个环节绝不会少。

常镇远这边还在为凌博今的酒量烦恼,凌博今那边又控制不住地将视线移到常镇远脸上去了。

两人各想各的,倒也宁静。

不过这样的宁静很快被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

凌博今惊得差点摔了杯子,手忙脚乱地拿稳后,常镇远已经接起了电话。

“和尚到了吗?”刘兆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常镇远道:“正在发酒疯。”

凌博今张了张嘴,默默地拿着杯子去厨房了。

“他今天表现得很不错,大出我的意料。”刘兆微微一顿,又接着道,“你的眼光很好。”

常镇远道:“我不止眼光很好,表现也会很好。”

刘兆道:“关于这个计划,我稍微做了下完善,很需要你的配合。”

当上级对下级用非常客气的态度说很需要你的配合时,通常说明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有难度,所以常镇远沉默着没接腔。

刘兆经过这阵子他的各种“杰出”表现,多少能摸到一点他的性格,非常识趣地接下去道:“我打算设定一个知情人Z的人物出来。”

常镇远道:“我已经进入角色了。”

刘兆道:“这是个危险的角色,也许会用到长跑,我们需要一位健全的人来扮演。”

常镇远道:“我会痊愈的。”

刘兆道:“这点我完全相信,但是不知道赵拓棠会不会给你休养的假期。”

常镇远抿唇。刘兆说的其实很有道理,这点他自己也知道,但知道和接受是两回事。他现在的心情就像一个工程师好不容易划出一张满意的设计图却被别人剽窃使用。

“不过,你并不是没有任务。”刘兆话锋一转,又道,“虽然知情人Z暂时由我来扮演,引开赵拓棠的注意力,但是和赵拓棠的接触还是由你来。”

常镇远一怔,心情像坐云霄飞车一样,瞬间从低潮回到高潮。刘兆的意思就是说,设计图还是由他来画,但是风险都由他来承担?这简直是想都想象不到的好事!

“不过知情人Z是两个人的事只有你和我知道。”刘兆沉声道,“我希望严格保密。”

常镇远看着从厨房里出来的凌博今,眼睛微微眯起,听刘兆的意思,这件事竟然要连凌博今也瞒着?他是想一个独揽功劳?还是防止知道的人太多走漏风声?

“好。”他毫不犹豫地答应。管他哪种理由,反正他的目的就是让赵拓棠死无葬身之地。

凌博今偷偷地瞄了继续打电话的常镇远一眼,见他没有继续注意自己,心情蓦然一松,用口型道了声晚安,转身进了房间。

刘兆道:“今天凌博今与赵拓棠见面的时候,注意到了一件事,我觉得我们可以留心一下。他说赵拓棠进茶馆之后,并没有服务员来招呼。”

常镇远挑眉道:“茶馆服务员认识赵拓棠,知道他今天会来,而且不需要点任何茶水?”

刘兆道:“所以我怀疑这家茶馆和赵拓棠私底下有关系。”

和赵拓棠私底下有关系的茶馆…

常镇远想了想道:“你帮我查查这家茶馆的登记人是谁。”

“我查过了。”刘兆道,“是一个叫成云妹的女人,今天四十一岁。”

她居然还在这个城市?而且就生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常镇远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一紧。

刘兆明显听到电话那头的呼吸声变粗,试探道:“你认识她?”

常镇远道:“不认识,只是觉得名字有点耳熟。”

刘兆道:“我也觉得有点耳熟。今天时间紧迫,能查到的线索不多,我想明天再顺着这条线索摸摸看。如果这家茶馆真的和赵拓棠有关系,我反倒放心了。说实话,和尚去得太早走得太晚,那一瘸一拐的形象都没让赵拓棠瞧见,我觉得非常可惜。”

常镇远道:“放心。以赵拓棠的手腕,迟早能把他的资料挖出来。”

刘兆语气突然变得凝重,“这是我担心的另外一件事。和尚用的是真名,也就是说,他现在是在用凌博今的身份卧底,一旦卧底身份被揭穿,我怕会连累他的家人。虽然我已经托关系,把警局关于和尚的资料修改掉了,但是如果他查到和尚出生的城市,那还是会露馅的!所以我们这边一定要统一口径,绝对不能让赵拓棠找到蛛丝马迹。”

常镇远心中一动,脑海中猛然产生一个极恶毒的主意,但是与这个注意伴随而生的是一股陌生的反感情绪。

“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刘兆听他久久不答,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

“嗯。我知道。”常镇远将两股情绪一起压了下去。

刘兆道:“记得,和尚小时候被父母抛弃,是从孤儿院出来的,从小要强。这点和赵拓棠非常相似,相信他能够从凌博今身上找到共鸣,从而更容易接受他的想法。我和大头他们都已经对号口径了,总之,他们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我们现在处于被动地位,主要看赵拓棠怎么继续出招。你是唯一可以主动出击的人,但是,每次出击前一定要和我通气,我可不想让知情人Z人格分裂!”

常镇远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为什么刘兆要想出两个人一起扮演知情人Z这个主意了,看来他是发现强迫威胁对他不起任何作用,所以才想用合作的方式让他乖乖听话。

这个方法的确很奏效,至少他现在对刘兆已经放下大部分的戒心,确认他不会在计划实行到一半把自己踢出去了。

“你觉得赵拓棠下一步会怎么行动?”刘兆似乎真的把他当做拍档,问得相当自然。

常镇远道:“挖地三尺,展开调查。”

刘兆笑道:“好,我就洗干净脖子看他怎么调查我。”

挂下电话,常镇远的心情重新开朗起来。

他身后的门突然开了。凌博今光着上半身站在门口上半身精瘦,动的时候还能看到肌肉的雏形。

常镇远拄着拐杖站起来,皱眉道:“干什么?”

凌博今踌躇道:“师父问我的有些问题我不能回答,头儿说要保密。”

常镇远淡然道:“知道了。”

凌博今怔住。

常镇远道:“没其他事,我先上楼了。”刘兆不让凌博今和他私底下通气估计是为了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别以为是凌博今的师父就能随心所欲了,没有他刘兆,他依旧翻不出浪花来。这也就是俗话说的,打一鞭子给颗糖。他对刘兆的做法没什么意见,反正先算计的人是他,没什么好说的,他真正愤怒的是凌博今这个臭小子!刘兆不让他说就真的不说,还说他像他老爸呢,敢情老爸在他心里就这么点分量。幸好他一开始就打算拿他当炮灰而不是像刘兆想的那样当棋子,不然现在肯定被活活气死。

第54章 “忠心”耿耿(三)

自从刘兆开诚布公地告诉常镇远计划之后,两人的关系就恢复如常,甚至比之前还要亲近些,但是常镇远心里非常清楚,因为这一系列的事情,刘兆必定会对他有所防范,两人现在能保持表面上的和睦关系,都是因为立场没冲突,一旦发生冲突,相信刘兆绝对不会对自己心慈手软。说不定自己这一连串的表现已经让刘兆把常镇远三个字从心目中组员的名单中剔除出去了。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想做的,只是看着赵拓棠从那个本属于他的位置上跌下去,摔死而已。至于要不要坚持常镇远这个身份,就要看它能为自己带来多大的利益。

茶几上的手机滴滴地响了两声。

常镇远不用看就知道是谁发过来的。

励琛的脸皮显然经过千锤百炼,非一般牛皮可比。交钥匙的事情过去没多久,短信攻势就开始了,但是只字不提那天的事,只是发些无聊搞笑的段子,这种段子就算没回复也不会觉得尴尬,所以励琛每天早上九点、下午三点,晚上八点这个三个时间准点发送,风雨无阻。

就像现在,挂钟刚过三点。

如果要利用常镇远的身份,那和励琛正面接触是必然的,但不是现在。现在他只想搞定眼前的事,励琛和侯元琨关系暧昧,有他在,事情会多很多不安定因素。

手机突然响起来。

难道是励琛等不到回音终于按捺不住了?

常镇远不耐烦地拿起来,才发现来电显示的是刘兆。

“成云妹,老徐茶馆的登记人,你还记得吗?”刘兆口气里带着一丝兴奋。

常镇远道:“嗯,记得。”

“我查到她的过去,知道她为什么那么耳熟了!”刘兆道,“你绝对猜不到她之前的经历。”

怎么会猜不到?她的一部分经历还是拜他所赐。

想归这么想,常镇远嘴里还是顺着刘兆的口气往下走,“怎么?她来头很大?”

“她是姚启隆的情妇。”刘兆道,“姚启隆你知道吗?庄峥之前的老大,后来因为杀人罪被枪毙的那个。”

常镇远道:“有那么点印象。”

刘兆道:“办那件案子的时候,我还是新人。说起来也有十几年了,但是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啊。姚启隆,嘿,姚启隆,怪不得我觉得成云妹这个名字耳熟。关于他的资料,我晚上让和尚带来给你,你看看,也许对了解赵拓棠有帮助。”

挂下电话,常镇远心头冰冷。

姚启隆、成云妹,这两个名字就算他化成灰也会记得。

如果不是姚启隆,他就不会走上这条路。可以说,姚启隆是他的伯乐,他的领路人,把他从一个刚出校门对社会仍充满憧憬的大学生硬生生培养成一个心狠手辣的老大。说的再直白点,那个人是他的师父。

犹记得当年,姚启隆坐在太师椅上,手边放着两箱子现金,悠悠然地问他,“你觉得你值多少?开个价。”

他硬着脖子没吭声,然后那一刀刀的钱就那么劈头盖脸地甩过来。

自己被砸中多少,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低着头的他,视线里全是钱…看上去像草纸一样泛滥的钱。

扔到一半,姚启隆的手停了。

就在那一瞬间,他感到了深深的恐惧。就好像猎人终于不耐烦地举起猎枪瞄准猎物时,猎物感受到的惊惧。

于是,他屈服了。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跪在一个活人面前。

他一直以为,这个人会成为他一生美梦的启迪者,也是一生噩梦的纠缠者,知道徐谡承用果决的一枪打破他的记录。那时候他才知道,姚启隆只是折辱了他的尊严,但徐谡承却断送了他的尊严和爱情,让他像个小丑一样愚蠢、笨拙、难堪…

凌博今回到家,就看到打听漆黑一片,只有一个火红的烟头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师父,怎么不开灯?”他打开灯,随即看到常镇远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烟缸里满是烟头。“出什么事了?”

他将钥匙放进口袋里,去厨房倒了杯水。

常镇远吐了口烟,淡然道:“想起一个老朋友。”

凌博今将杯子放在茶几上,没有出声。他看得出,常镇远现在需要的是倾诉,并不是建议。

“他死了很久,可有时候,我又觉得这个人根本没有死。”常镇远没有转头,因为他怕自己看着凌博今这张脸,就什么都讲不下去。可他现在太想讲了,哪怕坐在这里的是赵拓棠,他可能都会说下去…当然,赵拓棠一定更有共鸣。“这世上总有人带给你很大的影响,有些是负面的,或许还有些是正面的。在很久之前,你可能很希望他彻底消失,不存在,将他完全驱逐出你的生命。但是当他真的不存在之后,你偶尔会觉得很空虚。”

“就像总喜欢没完没了地发试卷的高中老师?”凌博今突然冒出一句。

“…”常镇远觉得他累积了一下午的感慨全烟消云散了,“你怎么回来了?”

凌博今道:“我是这里的房客。”

常镇远转头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说房客这两个字的语气有点古怪。

但凌博今没有给他多想的空间,从公事包里拿出一叠资料,递给他,“头儿让我给你的。”

常镇远注意到从那天和刘兆他们喝完酒,凌博今对刘兆的称谓就从“队长”变成了“头儿”,这里头的感情变化那是相当明显。他脑袋略闪过这个念头,就抽出资料看起来。

其实关于上面记录的内容,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因为这里的很大一部分都是他和赵拓棠一手造成的。包括成云妹的怀孕,流产,包括姚启隆的男性功能丧失,包括他知道妻子扼杀他这辈子唯一一个作父亲的资格后的疯狂…

精彩又狗血的剧情,却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现在想想,其实赵拓棠当时就应该恨过他。因为成云妹流掉的孩子其实不是姚启隆的,是赵拓棠的,如果不是因为他,成云妹根本不会站到他们这边。还记得成云妹流产之后,赵拓棠阴沉的面色…

原来,他们之间仇恨的种子在那么早已经埋下了。

常镇远疲倦的闭上眼睛。

杀子之仇啊,如果是他,也会处心积虑地报复把。

那么,这一世的庄峥死在赵拓棠手里,其实应该算是…报应?

“师父?”凌博今看着常镇远突然灰败的脸色,小心翼翼呼唤着。

常镇远突然睁开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脸,问道:“如果有机会让你杀了赵拓棠,你会杀他吗?”

凌博今道:“不会。我是执法者,我没有滥杀的权利,这世界上,只有法律才是衡量一个人是否该死的准则。”

常镇远道:“如果法律允许了呢?我是说,他挟持人质什么的。”

“如果当时环境无可选择的话,会!”凌博今坚定地回答道。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常镇远缓缓道,“他爱上你了。”

“啊?”凌博今彻底呆住了。

常镇远似乎也发现自己问了一个蠢得不能再蠢的问题,他晃了晃头,“你当我什么都没说。”人上了年纪之后,果然不能回忆太多往事,不然,思维就会变得很奇怪。

他站起身,往楼上走。

“我一样会。”凌博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常镇远脚步几不可见地一顿,又继续往楼上走。

第55章 “忠心”耿耿(四)

擦身,上床,睡觉。

养伤的几天,他的生活慢慢恢复到以往的规律,如果不照镜子的话,也许还可以把自己当做是庄峥。

他在睡着前,迷迷糊糊地想着。

如果是庄峥,该怎么样生活?

凌博今一起床,就看到常镇远坐在沙发上,像举哑铃那样地举着书。等他洗漱完,常镇远还在举,只不过从一只手换到了另一只手,“师父,我走了。”

常镇远面无表情道:“路上小心。”

穿鞋子的凌博今差点扭到脚。他惊讶地看了常镇远侧脸一眼,嘴角朝两边一咧,高兴道:“师父,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我买回来的?”

“有。”常镇远嘴巴朝门的方向一努,“贴在门上。”

凌博今转头,果然看到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东西。

常镇远道:“记得把拿单据回来。”

“不用,我…”凌博今才说了一半,就败在常镇远的瞪视中,“好的。”他打开门,正好遇到跑上来的王瑞,“咦?来叫我起床?”

“不是。”王瑞没好气地把手里的早点往他手里一塞,“你师父让我师父买的外卖!”

凌博今转头,就看到常镇远点头道,“放在桌上吧。”

凌博今只好脱掉一只鞋,单腿跳进去。他知道常镇远对卫生多么讲究。

“今晚别太晚回来。”常镇远在凌博今关门前一刹那道。

凌博今头也伸了进来,“晚上有事吗?”

“大扫除。”常镇远道。

“…好的。”

王瑞看凌博今关上门后,一脸喜悦,不解地皱眉道:“以前宿舍大扫除怎么不见得你这么眉飞色舞啊?”

凌博今笑道:“你不懂的。”

“能有什么不懂的。”王瑞冷笑道,“不就是他给了你三分颜色,你恨不得开上染坊了嘛?”

凌博今道:“这个俗语不是这么用的。”

王瑞道:“切,话不都是用来表达意思的嘛,既然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就说明我没有用错。”

“好吧。”凌博今笑眯眯地往楼下走,却被王瑞在后面拍了一下脑袋,恼怒道,“干嘛?”

“你的笑容太碍眼了!”

常镇远锻炼完身体,回房间用水擦了擦,下楼开始吃早餐。耽搁了这么会儿,早餐有点冷了。他边吃边想,也许该打电话让凌博今再买个微波炉回来。不知道现在的微波炉有没有烧烤功能,要是有的话,早上还能吃烤面包。

他吃完早餐,又把这些事记下来。

然后拄着拐杖在客厅里活动了会儿,才坐下看书。

三十岁前的庄峥一直活在姚启隆的阴影下,战战兢兢。三十岁到四十岁的庄峥为事业打拼,劳心劳力。四十岁后的庄峥才开始过庄峥真正想过的生活,简单、规律、宁静。

常镇远睡了一夜,前尘往事就纠缠了他一夜。从噩梦中醒来后,他突然发现现在的自己既不是三十岁前的庄峥,也不是三十岁到四十岁的庄峥。

姚启隆已经不存在了,没有人能够威胁他的生命,没有人再让他心惊胆战地活在对方的阴影下。而事业,警察这份事业显然不是他想要的,因为回报率太低,而复仇,如果也算一项事业的话,那么它的回报率更低,总结起来就两个字——爽快。可是风险呢?非常大。那么他为什么要做一件风险那么高回报率那么低的事?

这种事三十岁前的庄峥不会做,因为那时的他很清醒。

三十岁到四十岁的庄峥不会做,因为那时的他很精明。

四十岁后的庄峥呢?